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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的老虎

这早已超出了摄影师的工作范畴,但宋璐笃定要做。他发表了“智障人群养老难题”系列照片,帮这些人获得更多关注。报道与发表并不是终点,成年智障人群事业在所有公益事业里几乎处于关注的末梢,这个事实暂时无法扭转。他更在意与这几个家庭关系的延续以及这件公益事业本身在社会层面的推进,他觉得自己沉浸得还不够。

这些年来,许多智障人士被亲友嫌弃,遇到生活困难,总是拨通他的电话。电话中的语音照例浑浊不清,缺词少句,他吃力地弄清楚对方诉求,帮他们买饭送药,鉴别网络诈骗(他们经常被骗),去派出所——和民警沟通他们在无知中犯下的错误——然后再去看守所接回他们。有段时间,智障患者老王突然由活泼变得寡言,好胃口消失,整日厌食呆坐。“慧灵”职员不知道老王怎么了,问也问不出,只有宋璐猜到老王是因为(对一位健康女性)无果的暗恋而自卑绝望。宋璐给老王一支笔,让他把心事画在纸上,又陪他去远处散步:“我知道你想那谁了。”老王的眼泪流下来。

我有个疑问,长期与病患人群相处,会不会被一些难受的场景消耗得太厉害,坚持不下去?他说还好,虽然会被苦难触动,但就像外科医生可以面对鲜血与脏腑一样,这些都在承受范围之内,不吃力,没觉得自己在坚持,可以一直这样做下去。

2007年他偶然在“北京慧灵服务机构”接触到智障群体,做起义工。他教他们简单的传球和上篮动作,也带他们去户外比赛,陪伴他们购物。我看过他拍摄的上百张照片,显然他去过“慧灵”多次,与拍摄对象关系比较密切。人物在镜头前状态熟稔、不戒备,那低头小憩的样子,匆匆过客很难拍出来。

精通塔罗牌的朋友为他算了三次,他的命运全都落在同一张牌上——图案是美人鱼的背影,斜倚浮冰,转身朝向蓝色水域——这张牌有着神秘寓意,说他来自外星球Mintakan,到地球的使命是做一名lightworker(光之使者)。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他很愿意把这样的使命加之于己,点燃灯盏,照亮道路。

我问他为什么要推荐《关于他人的痛苦》,他说,因为理解他人的痛苦对于视觉工作者来说,是在胸怀上的准备。他常年拍摄“智障人群养老”专题,用什么角度去拍,这取决于自己如何认知拍摄对象。残障者的苦楚和无奈不应该成为一种猎奇的观赏物,而是生活的悲剧惯性。

他问我:“你相不相信,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使命?”

星期天早上,光线大亮,我懒洋洋蜷在被子里,微信叮咚响,他的文档来了,再次创造纪录——我迄今为止收到的最长的书单,五千字,红色和黑色字体区分书籍的重要级别,并一一说明推荐理由。我一个激灵翻起来,朋友对我的图书馆这样上心,我还在这里赖床?

他相信他有使命。在他看来,摄影是一种媒介,一方面向内探寻,构建和形成自我,另一方面向外介入这个世界,产生影响。如何介入?他有底线,比如,他反感煽情式的卖惨图片,决不故意抓取“典型的”失智面庞以夺人眼球。翻阅他的照片,我注意到,面对低智人群,他的心态是平视而不是俯瞰,是用友人的眼光发现他们日常生活的无措:梳齿间缠绕着乱发,窗台上落着药片和灰,花洒下的泡沫堆积在脖颈上。这些镜头里有悲悯也有尊严。

摄影观念及观看哲学,他觉得有必要多推荐一些。苏珊·桑塔格《论摄影》、伊安·杰弗里《怎样阅读照片》、威廉·弗卢塞尔《摄影哲学的思考》、约翰·伯格《观看之道》《理解一张照片》《另一种讲述的方式——一个可能的摄影理论》这些书都是经典。他特别指出,约翰·伯格《抵抗的群体》《幸运者——一位乡村医生的故事》以及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也许会令我觉得奇怪,书的标题像是与摄影无关,但他又难以舍弃这些书籍,它们打破边界,关乎对艺术本质的认知、感受与思考,对摄影是一种滋养。

他说,一个摄影师的素养首先体现在观察力,能迅速将某个画面从现实中剥离,同时判断哪个角度和背景更好。这类技术通过反复练习都能获得,但往更深层面走,差异就大了。手持相机的这个人认为什么值得被记录,为什么选这个不选那个?这是个性和立场问题。

摄影图片书及画册,群众肯定喜欢,直观又好看。玛格南系列影集、《黑镜头》《纸上纪录片》《毛以后的中国》《火车上的中国人》都值得收藏。陕西地方特色的摄影集,他也找了几本——《市井西仓》和《对影胡说》——推荐给西安读者。还有一连串的摄影师难以割舍:塞西尔·比顿、史蒂芬·肖尔、罗伯特·杜瓦诺、马丁·帕尔、南戈尔丁、寇德卡、荒木经惟、森山大道、东松照明、深濑昌久、吕楠、严明……他列出来,又担心这些画册太贵,图书馆经费不够。

当下的摄影有一部分是快捷商品:或迎合消费主义导向,或只关注自我,拍摄自己和身边人的小浪花,几天就可以出片儿。但他想慢一点做事,消除自恋,转身向外看,陌生人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为何发生。报道摄影比较耗费精力,比如做残疾人主题,要想办法找到不同家庭,相处几个月甚至几年,承受这个过程中产生的负担。最终作品能拍得多深入,取决于摄影师对他人生活有多诚挚的关注,有什么样的情感和责任感。这个活儿的投入产出比不高,很多人觉得不划算。

摄影教材,他将《纽约摄影学院摄影教材》排在首位。这本书在全世界流行数十年,逻辑清晰,讲述明了,再版也增加了数码摄影内容。手机摄影和微单摄影书籍,在他看来离摄影的本质遥远,不是他的心头好,但这类易让大众接受,能满足人们学习入门技能的需求,还是建议我采购。

从前他有过困境,在深渊得到一丁点帮助,都很温暖,他清楚地记得这种感受,所以推己及人,他也想为痛楚中的人提供支持。他说他小时候比较自私,这些年来最大的变化就是,渐渐觉得在这世上,自我的需求尤其是物质需求没那么重要,应该尽可能地打破“我”,要“无我”,把自己交出去,多给这个世界一点温柔。

摄影史,他推荐《世界摄影史》《中国摄影史》《中国照相馆史》《身体·性别·摄影》等。

他拍摄过许多因为重症来北京治病的孩子,那些临时出租屋里拼凑的碗筷、仓皇的折叠桌、便宜的布娃娃、焦灼的家长……把镜头对准他们,他有些矛盾。疾病也许是人最深的隐私和痛苦,这些重症家庭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被迫打开家门接纳一个拿相机的陌生人,拍了似乎就是欠了人家。他愈发提醒自己要克制,不要僭越,不要为了攫获信息而冒失地套取他人的秘密。

我让他帮着编摄影类书目,他说他紧张又兴奋,他幼年时曾想做图书馆管理员,这个愿望此刻终于能够部分地实现了。为了避免褊狭,他请教中国人民大学的专家任悦,在她建议下将书目分为四类:摄影史、摄影教材、摄影图片集及画册、摄影观念及观看哲学。

一个四岁女孩患神经母细胞瘤,多次化疗,头发全脱,面容消瘦萎黄。他去采访,谈论病情时避开小孩,怕她听见心里难过。孩子母亲说没事,这孩子从小就在医院里度过,对于高烧和昏迷习以为常,承受痛苦的能力极强,正常日子对她来说反而稀有。母亲拿出假发套和蓬蓬裙,小女孩高兴地穿戴上,被大家夸是小公主,她噘起小嘴说:“可是,我没有马车呀。”宋璐向我模仿那个女孩的声调,说:“她真的萌化了……”

有时,他又异常认真,曾因为和我争论摄影观念,创造我收到的单条微信最长记录,使我拇指连续划动六下屏幕才看完。面对一眼望不到底的文字,我还有什么争辩的体力,只能大笑着回复:“你说得都对。”

“如果我的野心大过了同情心,我就失去了灵魂。”这是摄影师纳切威的名言,宋璐反复用这句话来丈量自己。在我写作本书的最后时刻,他也和我探讨非虚构写作的伦理,提醒我对书中人物未来可能受到的侵扰要有预判,要在文字中尽力保护他们。

我翻看他收藏的摄影书,他说:“怎么样?这本三千八百块钱转让给你。友情价,别人我得卖四千呢。”

有次他去偏远山区采访,小孩躲记者,不愿回忆最近发生的难堪之事。有人向他出主意——把小孩带到城里去玩,买好吃的,哄着他说出来。宋璐反对。交换式的利诱,便是野心大过了同情心。关乎个体命运的故事当中,应该把当事人感受放在第一位,交流的前提是尊重他们。他放弃追问,把手中的单反相机递给小孩摆弄,又故意让着小孩,任由他抢断自己手中的篮球。这个小男孩历经重大风波,很久没有笑过。但那个下午,男孩在宋璐的陪伴下,发梢甩动着汗珠,笑个不停。

年轻时他喜欢在路上玩空气投篮,现在变成空气拳击,在人少的地方忍不住挥拳练习。他也笑自己,四十多岁还这样,是不是太稚气?同龄友人如今都成了教授、主任、处长……别人在规则中生长,自己好像是野草。傍晚响起雷声,他去追赶暴风雨,拍摄雨中船只和闪电树影,一身湿透。在出租车里听到窗外有趣的玩具狗录音,念念不忘,特意走几公里去找,剪辑成搞笑片段。

宋璐相信,一个事件不是孤立的,最好能在照片中呈现这个事件和环境和历史的横纵关系。这样的视觉作品,信息会更饱满。他喜欢用烘云托月的方法拍照:拍摄野生动物迁徙,他得提前了解食源地植被,橡胶林发展,当地退林还耕的状况。先把选题发散开,考虑怎么将这些因素视觉化,再列出详细拍摄计划,包括镜头远近、元素对比等等。为某重症家庭拍摄筹款照片,他觉得医院环境对事件的说明远远不够,于是自费搭乘火车汽车去河北迁安县农村的病人老家,拍摄那里的困窘细节。多花一天时间,多出来几张照片,他想,也许能触动某个读者多捐赠一些。

他曾住在北京的二环,用忙碌差事换来丰盈物质。后来搬到东南五环外的一间公寓,面积小——晾晒衣服得在房间中央搭一个简易架子——但房租少了一半,每月只用接几次拍摄任务就够开支,剩下时间统统由自己安排。他形成规律日程:早晨静坐,半小时腹式呼吸。再到健身房练习拳击和举重,回家登上铁质阁楼读书。下午拍摄,晚上看电影。

即便是纯粹“商业”的拍摄,他也不敷衍。赞助商在篮球比赛的大屏和地板上植入各种Logo,明令宣布:相对于比赛本身,把各种Logo拍全更重要。宋璐把这生硬的条件当做一种特殊训练,在Logo的干扰中拍出运动的美感。摄影师很多,有人就是干活而已。但自己手底下不能出来随便的照片,那是对技艺的荒废。他的这个口袋相机用了三年,边缘磨得发白。但这不算什么,他在欧洲遇见一位同行,佩服对方的相机边角剥落得那么厉害。一个摄影师,就得把相机磨成那样才行。

这也是宋璐向往的生活方式。作为一名自由摄影师,他的收入主要来自拍摄体育赛事及商业活动,有时也与媒体合作报道社会事件。但他更倾心的是日常街头摄影以及长期跟拍自己关注的“有意义的”题材。

在人群中他常常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很久以前他在“铁饭碗”的媒体工作,但难以适应官场秩序和饭局社交,辞职了。他报名参加玛格南在中国的课程,学员们乐于和导师联谊欢宴,他也不太习惯。那时他一下课就上街拍照,深夜回来筛选照片,交给导师。一个摄影师怎么向另一个摄影师表达自己的敬意?他认为,就是尽可能地去工作,用作品(而不是饭局)跟对方交流。他和我讲起那些趋炎附势者,眼角嘴角荡着嘲讽的轻笑,接着,他说他去年读过最好的书是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极权主义威压下,人们如何保存良知。

他欣赏摄影师索尔·雷特的名言——不被关注是一种豁免。这句话印在后者的影集里,他指给我看,然后讲起相片里的雨伞构图、布的质感、时代痕迹。我俯身辨识,他说,其实最吸引他的不是这些技术细节,而是索尔·雷特的状态,没有艺术野心,对于“不被关注”心安理得,并不处心积虑地成名,只是单纯喜欢拍照。他能看出来索尔·雷特在街头很愉快,就像另一个人,薇薇安·迈尔,生前做了一辈子保姆,后来才被人发现她的箱子里有未曾冲印的十万余张街头摄影,比肩大师。而拍照对于薇薇安·迈尔来说只是业余爱好,她并不想被别人知晓。

有人说他这样太清高,但他并不怕被误解。孤独、决绝、不合群,这几个关键词挺立于他的各个社交媒体中,是他给自己的界定。有时他觉得自己是那样地需要倾诉和陪伴,有时又觉得,唯有孤独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街头摄影不是他的正职,没有报酬,但他在这件事上花费时间最多。每逢出差,购买最早一班高铁票,只为提前半天到达陌生之地,尽情地拍,拍完再去工作。即便熟识的朋友也不理解他为何沉迷于此。

所有采访工作,只要有兴趣,他从来不问报酬。怎么结算,哪天结算,他都不清楚。他的存款金额很少,无所谓,不焦虑。他没有汽车,有一辆蓝色的自行车,在萧太后河沿岸的野花中骑行,车锁挂在车把上叮咚作响,微风中享受自己给自己挣来的闲逸。夜里,他回到电脑桌前,为照片编码、排序,放入按照年月日排列的文件夹。他本人很少入镜,但每个时刻都有他的目光在场。再次注视自己眼前发生的景象,回忆自己和物象为什么在那一刻突然对视,这样的咀嚼让他感到舒适。

长椅上,低头刷手机的三个身体状如打开的折扇,三枚扇骨间隔均匀;巨幅奢侈品广告的蝴蝶结门洞里,露出菜摊的葱皮蒜瓣;冰糖葫芦错落的枝杈背后,衬着老上海月份牌里软玉温香的脸庞……微小的戏剧性在他眼前毕毕剥剥,给予这个下午丰厚的滋味,他不断按下快门。

秋天他得了肺炎,医生叮嘱他不要剧烈运动。不运动对他来说很难受,他自己制定循序渐进的运动计划,每周增加一点强度。但他不敢带着相机上街,因为对他来说,心动才是最剧烈的“运动”,街头目之所见一定会让自己心动过速,不停地拍下去。他写道:“如果观看是种呐喊,我已破了喉咙。”

来到新的城市,他用力地看。美人美景可以在社交媒体上获得大量点赞,但这不是他要拍的。光鲜堆积在一起多是同义重复,而他想记录平常事物中的异样。他用眼睛密切地注视背街小巷,等待内心波澜。

在一个大雪之夜,他想起家附近的树林中有一座被丢弃的老虎雕像。它现在是什么样子?突然想去看看它。公寓门口的保安十分惊诧,半夜十二点多,雪没过脚踝,还有人要出门去散步?

他从小话少,与邻人有距离感,对父母也不愿说出心事。手中的相机像是一顶凉亭,遮出一方幽静,以观察涌动的事物。做摄影师已多年,近处拍摄陌生人依然会有一点迟疑。那因为犹豫而错失的时刻再也无法弥补,今天,他希望自己更勇敢一点。

路上只有送外卖的摩托还在行驶,地太滑,戴头盔的快递员摔了一跤,宋璐扶起他,然后独自拐向那片树林。林子里的雪是完好的,唯有他嵌入了两行脚印。“老虎”就站在那里,没有动,雪花覆盖了它的斑纹。宋璐看着它,它也看着宋璐。然后,它邀请他举起了相机。

下了高铁,把行李放在酒店,宋璐在腰间系上相机包,穿一双凡·高图案的花袜子,戴好棒球帽,走出门去。他步伐轻快,脚踝给地面足够的力量,仿佛随时都能弹跳起跑,完全没有中年人的疲惫。五十公斤哑铃与三十公里单车的交替训练,塑造了他清晰的下颌线和大型猫科动物般的脊背。这个身高一米八九的男人,眼神里带着没有被驯化的傲慢,在街头行走,如同在山头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