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坑填满”
来鹤岗开始新生活。王荔这么想,对其他人也这么说。那年她二十七岁。
她从广州来到鹤岗,开始房子买得匆忙,还带着房东的老装修,蒙尘的电视布艺花罩,红木门,一张老沙发。她买来一桶淡蓝色的油漆,站在梯子上刷墙。梯子买矮了,她又是小个子,刷到天花板时,油漆滴在脑袋上,就放弃了,现在边上参差不齐的。房间安上蓝色窗帘,上面有镂空的星星形状。房子敞亮,每当天亮,太阳照进来,晃动的星星落在床榻。阳台有盆栀子。栀子越长越密,一年开两次花,花开时香气溢满整间屋子。
后来她还有了只猫。猫原来是被另一个来鹤岗的男生遗弃的。英短蓝白,正八脸,鼻子有颗痣。她给猫取名叫胖太,希望猫能长胖一些。猫刚来她家时瘦乎乎的,但很快就肥起来。她时常通宵工作,白天睡觉。猫一直在她的身旁。
新的城市。新的房子。新的朋友。新的微信。新的身份。
来鹤岗的人大多不爱谈过去。她也是。如果在一些场合要谈起,诸如家庭,过去的工作,她还是会回答。但后来人们才得知,面对不同的人,她说的也是不同的答案。爸妈早就离婚了;爸妈在老家做生意呢;爸爸在浙江开厂子。她没提过妈妈早已去世的事。在她的叙述中,那是一位常见的母亲,辛苦,多年不休息。妈妈,妈妈真是辛苦啊,为了那个家,工作得那么辛苦。
其他人眼里,她热情,爱出门走动。这不算寻常。来鹤岗的年轻人大多生活在自己的房子,但她喜欢在群里吆喝,有人今天一起去打剧本杀吗?有人一起逛早市吗?有人想去北山公园吗?后来她也放弃了,多数时间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夏天,她去北山公园,看那里的森林、湖泊,还有游走的水鸭。有次她追着两只水鸭跑。唉,你看,她后来说,那鸭子都不理我。她爬到山顶去看落日。可能因为纬度高,鹤岗的落日真是漂亮。经常到下午三四点,太阳快落了,天深得像海,随后,远处出现一大片流动的火焰,那火焰会将整座城市包裹起来,只要见过一次就忘不了。
你们真该去看看北山的落日,她说,太美了。
不过,她说不清,就像她始终觉得生活有部分没法填满。有天,她在墙上贴了四张提醒自己的便利贴。其中一张写着,把坑填满。在“坑”字旁边,她又补充:“(→自己)”。想要填满的究竟是什么呢?
鹤岗冬季萧瑟。大风卷着雪,袭过楼房,行人,路旁黑色的松树。窗外总是白茫茫。她想到那个从楼上跳下来的男人。她下楼,看见一群人围着,走过去,看到一床卷起来的席子。
生活的目标就是挣钱,挣了钱,就有能力养老。她总是这么说。她爱讨论养老的事情,还想过未来离开寒冷的鹤岗,去云南买一个带阳台的小院。
睡不着的夜晚,她躺在床上,抱着龙猫抱枕,打开短视频软件,听一个男生唱歌。她有时会给他刷嘉年华,让他唱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她爱旅游,去过西边的大理,东边的平潭,看海里的蓝眼泪,在一座山上擦破脚踝。后来,她还飞到更远的地方,巴厘岛,走在悬崖边看海,买猫屎咖啡做纪念礼。回来路上,她在飞机上遇见几个华裔,还说,未来要一起在印度尼西亚投资奶茶店。她可能是希望用这些来填满什么吧。
我和王荔一起在九州松鹤小区里踩雪。夜里12点,她在雪地里跳跃,留下一串脚印。一间阳台挂着成串彩灯,有些昏沉。街道空荡,寂静,只有风声。寒意从鞋底渗上来。我们沿着九州松鹤的外沿走。看到天气预告,她在群聊里问有没有人一起下楼看雪。见面后,我们走到主干道。雪经过车辆碾压结成天然滑梯,她一步一步滑下来。走完一圈,有男的跟在我们身后,她悄悄提醒我快走。她说,在这里遇见过自言自语的疯子。白天,一些老人在垃圾箱前拾荒,面庞遮掩在厚厚的帽子和口罩背后。有人在楼房的角落里撒尿,将雪染黄了。
“住在这里,你要小心。”她说,“鹤岗本地有点钱的人都不住这儿。”
第一次见面,王荔站在街头,及肩鬟发,裹在一身黑色羽绒服里。我们约着一块儿吃云南米粉。风中,她端着一碗油泼辣子,说这是用绞肉机打碎,再用油炒的。这儿真没什么好吃的,她说,不吃点辣椒,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她住在我背后那栋楼。就这样,我们约着一起去她家看猫,一起喝鸡汤,越来越熟悉。每次进门,王荔总是习惯将门反锁两圈。她说邻居是个中年男人,总来敲门,有时还在楼下等她。她报过警。警察只说让她进门反锁,同时给她留下一瓶辣椒喷雾。但如果要搬家,她又觉得麻烦,打算先忍耐再说。
过去的事,她最初提及不多。前几回,我打量着这间房子,沙发上的熊玩偶,深浅不均的蓝色墙漆,门口的鸵鸟蛋。她习惯穿一身毛茸茸的睡衣,坐在电脑前。我在床上坐着,看着她的背影。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来到这里?
有天她喊我来喝酒,到时,桌前已放着一打青岛啤酒,一袋花生米,还有几袋薯片。她拧开啤酒,递给我,自己也开了罐。不一会儿啤酒瓶空了。猫走过来,在沙发找到角落躺下。我们碰杯。这时,王荔讲起过去的事:
你知道,年轻的时候都想往外跑的。我老家是四川泸州的,毕业后,我第一站就去了北京,那时候北京还有好多工厂,我表姐在那儿,昌平一个服装厂。我也去了,厂里什么衣服都有,我就弄牛仔裤的扣子。但干了两月就走了。然后我就到广州,学了设计,到一家淘宝店铺做美工,做了三四年,每个月七八千工资吧,但是真的是太累了,早上9点就得去,到晚上9点才能回来。
广东热,你有没有经历过广东发霉的回南天?墙都是水,湿答答的,摸上去手一层水。当时我住在番禺郊区那种小公寓,你看过日本动漫没有,一长条,一户一户的。房租每个月三千多。那时候有新冠,我心情也不好。楼梯灯坏了,房东让我们给他摊钱,平常抠门就不说了,连这个灯都要抠,凑的钱都够给他买豪华大吊灯了,我和他大吵一架。我受不了,在网上搜房价便宜的地方,就来鹤岗了,我也只买得起这里的房子。
她讲到来鹤岗的那天,住了家简陋的酒店,认识中介后,没过几天就买房了。第一次有房子,那感觉就像是有了退路。
我不知道会在这里住多久,可能住一两年就回家了。在家的时候,我妈每天骂我,我怀疑她更年期到了。我和爸爸关系也还行,骂是骂,但还是一家人。现在爸妈在老家做点小生意,还不能退休,我有个弟弟,真的,马上要结婚,用钱的地方多了。他自己赚的钱不够花,还娶妻生子,我说你还有勇气娶老婆生孩子?他也就是公务员,工资几千块钱,老婆也是公务员。
我特别排斥婚姻,就是因为我妈太辛苦了。我从小看着妈妈辛苦到大,她没有一天是休息的,在我的印象中,她早上天不亮就出去了,家里那时候还有几亩地,除了打工,还得回家种地。为了孩子,为了孙子,把一切都牺牲了。我妈想要我走那条老路,我坚决不走。
她还讲到老家,说到泸州的山,山上的雾,山下的小镇,大片油菜花地,还有同学,其他人早早结婚生孩子,她们就像身处两个世界了。
能离开原有的生活,还有最直接的原因:金钱。
“我算是幸运的。”她继续说,她爱看漫画,《海贼王》《灌篮高手》,也看很多没人知道的。总之,她意识到那些漫画能赚钱。辞去美工工作后,她开了自媒体账号,从其他国家的网站搬来漫画,比如韩漫和日漫,推荐新番,再招聘翻译和嵌字。搬运的漫画多讲爱情,“能让人心扑通扑通的类型”,她也最爱看这种:
“昨天,我满脑子都是你。(猛抓,紧紧握住手)是因为喜欢你,才会这样的,因为爱你……”(《海边之夜》)
“仔细想来,哪有家人会十年都不联系一次呢。是我想得太好了,我还以为他们有什么隐情,只有我还紧紧抓着代表家人的那根绳子,我走了十年,终于走到绳子的末端——那里却没有任何人……太好了。”(《四周恋人》)
搬运漫画的公众号和微博很快有了三四十万粉丝,她的收入也是原来的两三倍。汉化组越来越大,她是负责人。不过对于她的现实生活,那个世界里的人了解不多。她和汉化组成员只通过网络联系。
“工作上说的都是工作的事,没人关心你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关心,只是无聊的时候吹两句。”她说。
之前,她要写“校园情感”类的漫画脚本,就在网上搜有关爱情的“格言”,发到鹤岗定居者的群聊里。
1.我们期待爱是永恒的,但是爱是流动的。
…
10.爱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事,莱斯特小姐。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6点的吻,是一对孩子,也许真的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爱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还谈啥爱不爱的。”群里人多是对爱情充满怀疑的独身主义者。
“我还想遇见真爱啊。”她回。
在广州,我家常备啤酒。那时候分手,有点嗜酒,喝了一罐还想喝一罐,只要有啤酒,全部喝光。等来鹤岗的时候,我才算走出来,真正想要重新开始了,但是,我发现没有人能让我重新开始了。
我们举起杯子,又碰了一杯。在鹤岗,我认识的人里,少有人像王荔这样愿意讲对爱情的渴望。其他人爱拿她开玩笑,叫她“恋爱脑”——这是个庸俗的流行词,但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出这个时代人们对爱情的看法——什么样的人在当今还信仰爱?也许是过于天真,如同现人们看待“理想主义”一样。她又讲到来鹤岗后对一个男生动心的经历,沉浸其中的快乐,好像陷入爱情能让她忘掉自己。
酒快喝光了。我们还没醉。王荔打开美团,搜到一家便利店,又下单了四罐果啤。
“我一个人喝酒的时候,就喜欢看《灌篮高手》。”她说。
“你最喜欢里面的谁?”
“我喜欢樱木,不喜欢流川枫。这酒不好喝。”
“你为什么喜欢樱木呢?”
“你去看就知道了,流川枫是天才,但樱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然后他一步一步努力,就像我们一样。”
原来在广州,她经常和同事一起去喝酒,唱歌,玩狼人杀,城市生活丰富多彩。到鹤岗后她就是一个人活着了。尤其下雪那阵子,路上湿滑,她出门很少,有次还在路上摔了一跤。白天短暂,黑夜漫长。第一年冬天,她觉得难以忍受,想离开鹤岗。后来她加进鹤岗的群聊,认识了其他来这里生活的年轻人,才决定又留下来。她很活跃,总在群里说话。
“出去见见人,你得跟人说话,不跟人接触,不跟人说话,真的会生病。”听说我睡不着,还找共同认识的人开了些助眠药,王荔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说。
“你像群里那些人,我真搞不懂了,他们怎么能那么久不出门?那么久不和人说话?”
“可能因为这样,大家才都养猫。”我说。
她点点头。“有只猫会好一点。”
“你的生活目前有什么目标吗?”我又问王荔。
“赚钱。”她说。
“赚钱是为了什么呢?”
“赚到钱,才有能力养老。”
“我老听你提养老,你怎么这么在意这事?”
“你不害怕吗?我老想,来鹤岗之后,这辈子可能会孤独终老,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捡垃圾的老太太,我心里真害怕,你知道吗?我特别害怕。”
“就像我这种人,可能在这死了一星期都没人知道。”她继续说。
“那不会的。”我说。
“在这里,一个人在外地,跟邻居也不熟。比如说,我跟你还有A算熟的,如果我一个星期不在群里说话,你们会来找我吗?”
“肯定。”
“你们可能会发现我的尸体。”她笑着说。
当时,我以为这是她的玩笑话。来鹤岗的年轻人都爱这样说。群里,人们说如果谁好一阵子没说话,就互相上门看看。我参加另一次饭局时,一个女生说她从夜里3点睡到第二天晚上9点,醒来都不知道几点了。桌上一人吓唬她,说别死在家里变臭了都不知道。女生揍了他一拳,说她在家能出什么事?
酒喝完,我们醉了,并肩躺在床上。隔壁一个女人正在吼叫。王荔耸肩,她说已经习惯邻居的争吵。我听不清女人具体在吼什么。摔东西的声音,墙壁这头只听见一些喑哑的闷响。接着是一阵火车汽笛声。那天依然有夕阳,此前远处的马路笼罩在一片红色里,还有那些房子。不过现在,天黑了,窗外景象很空旷。猫跳上床,她摸了摸猫。我想着她一个人生活的情形,从窗外看来会是什么样子?亮着的白炽灯,她站着,或是坐在桌前,她往窗外看去,她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