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逃走的人:隐居者访谈纪实 > 倒计时

倒计时

“他们都卷不过我。”林雯说。

要成为那个A,下个月就要更努力。

她还拿过两次S。那两个月是“重大贡献”:平均回复秒数为八秒,回复量比平常多三分之一,每天五百个问题——每小时和四十一个人对话。S级可以多拿六百块。她缺钱,因此要争第一。别的组说,这个组真轻松啊,还能有人连续拿第一。别的组竞争起来更残酷。

拿 A 的人才能拿到全部工资,每月六千元;B和C都要打折扣,每月三千或四千元。

不过,她觉得这份工作还算是轻松的。如果拿到绩效A,一个月赚六千,有五险一金,做两天休两天。不上班的十五天,她在家里待着打游戏,也不用当面跟人打太多交道。心情好时,她带上在家做的健康便当,杏鲍菇炒大虾,咖喱土豆鸡肉配糙米,配上切好的蜜瓜。

一个A,两个B,三个C。

这时,她继续讲曾经做过的工作。上中专时有两个选择,计算机或者学厨。她选了后者。上学时,一半人在混日子。毕业后,学校安排的第一份工作是餐饮后厨,在常州横山桥的一家饭店做冷菜。冷库里有大冰柜,全封闭,没有窗户,空调一直开,很冷。尤其是有婚宴的时候,菜多,冰柜放不下,只能提前切好摆在桌上,“空调要打到像冰箱一样的温度”。她说冻得人直哆嗦。冷菜里有几样怎么都躲不开,比如口水鸡,鸡得自己剁。一锅鸡煮下去,再捞起来,拿着大刀,剁不断的骨头得用刀背抠出来,很花力气,手心手背都很疼。还有做葱油蚕豆,她负责熬蚕豆,就这样和一锅锅鸡、一锅锅蚕豆度过了第一份工作。

一组六人,只有一人能拿A。

“但你要知道一件事情,”她说,“不是色狼,不进厨房。”这是一句行话。冷库里除了她多是男性。

她在这家公司待了一年,连拿七个月的“绩效A”。

过了一两年,她觉得餐饮太多力气活,她没什么优势,转去做连锁酒店的前台。她和朋友一起去无锡的酒店工作。宿舍条件一般,有咬人的蚂蚁。晚上睡不着,她和朋友一起去蹦迪,音乐轰鸣作响。她还做过婚礼司仪,新娘上台前帮忙整理裙摆,在新娘新郎喝交杯酒时递上杯子,新人父母上台,指导他们:“脚踩在那里!”还有刷单主持,在网上找人给淘宝商家刷单,其实刷单挣得挺多,只是妈妈看她成天躺在房子里,说她活得没个样子,又让她出门上班了。

其实有时客服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在犯错。每次收到表格,她充满忧虑地想,质检员今天抽到我了吗?就像监控一样,她说。

有次她在常州中华恐龙园附近一家主题酒店做服务员。酒店一个房间一晚上卖七八百,通常都是游客来住。中华恐龙园是常州地标。她顺带办了张恐龙园的年卡。休息时,她一个人到恐龙园玩那些刺激项目,过山车、大摆锤、呕吐机。恐龙园有辆露天的倒挂式过山车。她总是坐最后一排,过山车开到顶端往下冲,整张座椅都在发抖。她不叫,只是忍着。那样的刺激能给她“活着的感觉”。不是开心,她说,算不上开心,只是发泄。

情绪激动的客人,是不是没有用“非常抱歉”来安抚他?

因此现在——她倒也不是那种对生活中所有事情充满抱怨的人——现在她坐在写字楼里,公司有空调,风吹不到雨淋不到,也有微波炉跟冰箱。走廊尽头,光照进来。窗外是晴朗或被灰尘笼罩的常州。公司挨着另一片工业园区,从上往下看是块绿地。远处的楼房连绵成一片灰色的影子。

让客人“稍等”后,再回复时是否漏掉了“不好意思”?

工作一年后,领导问她想不想升组长。

是否回答错误?

她摇头。组长最开始也就挣三四千,她说,要一点点往上升,管全组的数据。如果有人“掉下去”,达不到数据量,挨骂的还是组长。

是否前言不搭后语?

但要是让她回忆这份工作,她总结说:还是没什么价值感,还是活得浑浑噩噩。

客服统一由钉钉软件管理。每周都会更新一份统计客服成绩的表格,显示人们的职级、数据、分数、指标,比如咨询量、回复率、好评率、解决问题率、投诉量、平均回复秒数、QA 情况(即质检部门的抽检)。她最讨厌“QA”——质检员会抽查数据库里已回答过的问题。类似工厂里的质检员。在工厂,质检员抽查产品,而这里抽查的是人。

离职前,她连续上了八天班。那轮加班令她身心俱疲。问题太多了。同事们坐在电脑前叹气,但手指不能停。她酸胀的手指在键盘上“啪啪”地不停敲打出词语和句子,抱歉,非常抱歉,我们真的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敲打键盘时她戴着耳机听歌,放大音量——她爱听“Changin’ My Life”, 一支已解散的日本乐队,还有重金属摇滚,其中一首叫《旋转吧!雪月花》,在那样欢快激烈的鼓点和歌声中,她等待着前往鹤岗的旅途——

“就和那些互联网公司一样,”说这话时她还是习惯用“我们公司”,“我们公司也是个上市公司,好像是在美国上市的。”这的确是家大公司,至少使用的是互联网公司常见的等级管理制度。她入职是PO,离职时是P2-2。组长是P3。最高是P8——那是董事长。她见过最高等级的人也就是组长了。每次想把P后面的数字升级时都要面谈:你对公司做出了哪些贡献?

時代は常に千変万化

“抱歉,我们马上帮您催促处理。”

(时代总是千变万化)

“抱歉,我们十分理解您的心情。”

人の心は複雑怪奇

“非常抱歉。”

(人心也是复杂怪奇)

“抱歉。”

「でも本気でそんなこと言ってんの?」

有关抱歉的快捷键,她设置了快十个。

(但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她觉得那是款“流氓软件”,客户中途不想卖,无法取消,客户只能看到拍卖结果,看不到流程,客户对价格不满意,面对这些问题客服做不了什么。一天里有大约一半的时间,林雯和同事只是坐在电脑前看着客户发脾气。她设置了上百个回复的快捷键,稍等——“sd”,抱歉——“bq”。

もうどうにも満身創痍

平均回复时间要在十秒内——极限的时候,有个月是八秒。这些数字在她脑海中留下了鲜明的记忆。一天大约要回复三百个问题,咨询量大时,这个数字是四百。时间就这样被切割成无数个十秒或八秒。有时候“进线量”少,她反而觉得“不舒服”——这会不会影响这个月的绩效呢?

(无论如何都是满身疮痍)

她不能走神。

嗚呼、巡り巡って夜の町

十秒内找到合适的用语,敲下键盘,发送并回答。

(啊,在夜色下的街道流连徘徊)

十秒内回复每个问题。

キミは合図出し踊り出す

“计时:00s,01s,02s,03s,04s,05s,06s,07s,08s,09s,10s……”

(你发出信号随即舞动)

很快,新的问题涌进来。每当一个客户的对话框弹出来,林雯面前的屏幕上就会同时出现一个变动的小方框——

回レ回レ回レ回レ回レ回レ回レ回レ!

(有些手机被锁屏,像是偷来的。)“亲,不好意思,这台手机我们回收不了。”

(旋转吧旋转吧旋转吧旋转吧旋转吧!)

“亲,您觉得价格不合理的话,我们会给您退回一些优惠券。”

華麗に花弁散らすように

“亲,哪里有离您最近的门店,我们帮您预约下单。”

(华丽如花瓣散落)

打开电脑,登录公司后台。人们在这款回收软件卖要抛弃和淘汰的苹果、华为、三星、小米手机,平板、投影仪、联想笔记本、相机,拍卖比价。林雯首先要处理前夜离线时的留言,一般有六七十条。

回レ回レ回レ回レ回レ回レ回レ回レ!

她走到工区,录入指纹,打卡。工区地板是深灰色的塑胶,脚踩上去会发出轻微刺耳的摩擦声。走廊两侧落地的透明玻璃墙前摆着散尾葵和天堂鸟。工区里少有人说话,人们手指不断敲击键盘。她坐在“在线客服部”一个小小的格子。上班时间从上午9点到晚上9点。她通常会先泡一杯魔芋粉当早餐,再泡一杯咖啡或者红茶。一颗熟普洱能泡三大杯水——想到要在电脑前坐十二个小时,她总是很容易感到口渴。

(旋转吧旋转吧旋转吧旋转吧旋转吧!)

从电梯坐到四楼,穿过一条幽暗的走廊,来到大堂。大堂左边是微波炉、旋转零食柜。门口——从她入职到离职的那一年里——一直放着块醒目的牌子“面试请往这里走”。公司里大多数人来了又走。她在58同城上找到这份工作,和她一起面试的有二十人,培训完剩五人,半年后就只有她和另一个男生还在这儿了。

髪も振り乱して

公司在一个崭新的工业园区。园区里还有实验室、检测公司,二十来栋高楼,中间是草地和樟树。凸起的纵向白砖将高楼的墙面分割成狭窄的长方形,一些小窗斜着对外打开。8点50分,她到公司楼下停车。一楼是检测回收设备的地方,一般不让进。卷帘门里,快递员进进出出,地上堆着成团的泡沫和纸盒。密密麻麻的手机像军队一样列在里面的金属架上。凉意从卷帘门里渗出来。

(头发也随之散乱)

来鹤岗前,林雯最后一份工作是手机回收公司的客服。公司在江苏常州,离镇上不远。工作的时间表清晰、明确:8点起床,8点20分出发,开车去公司。她那时有一辆六万块买来的二手别克。镇上到公司要经过一条两车道的柏油马路,车不多,两侧是草莓采摘园,成片大棚,灰色薄膜连绵不绝。再经过一片荒地,一家塑胶厂,看到一座哥特式教堂时就到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