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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他来到了河背山,此山位于安徽六安金寨县,属于大别山山脉。田里是成片的黄芪和天麻,清澈的茶河流淌而过。他在网上看到山上有座民房出租,沿着盘山公路开到半山腰,经过村子,再驶进一条灌木丛遮住的小路。眼前出现一座灰色砖房。院子里有野生的波斯菊、紫苏叶,绿油油的柿子树、桃树。毛茸茸的栗子掉在地上。旁边有块两三百平方米的菜地,竹林里藏着小溪,用手捧一把溪水,凉意在掌心停留好一会儿。密集的竹林像是一块屏风,四处有“啾啾”的鸟鸣声。

(他把歌中的“东京”改成了“武汉”。)

空气干净,水也干净,还有那么多树。他觉得就是这儿了,和房东签下半年合同。

啊,幸福的蜻蜓,瞧,正伸出舌头笑着呢。

要动手改造的地方不少,首先是房屋。屋顶漏水,院子里杂草长得有半人高。他重新漆墙,用除草剂和镰刀除掉杂草,开荒田地,把土壤调成酸性,播种,用羊粪、牛粪、厨余垃圾堆肥。四季豆发芽后,他砍来竹子搭建架子,让藤蔓往上爬。苋菜被虫子咬了,浇上烟蒂泡过的水。很快,四季豆、青瓜、辣椒都熟了。最近,他忙着在门前挖水潭,想养虾米,他铺上防水布,接水管引来溪水。虾米要是能活过冬天,日后就指望着它们过了。

啊,幸福的蜻蜓,往哪儿,你要飞向哪里?

不速之客有许多。短短时间,蛇来了四次。买来驱蛇颗粒撒在角落。院子后面有个野猪的三蹄脚印。稀奇古怪的昆虫不必多说,最让他烦恼的是山蚂蟥。山蚂蟥粘在马尾草、芭茅草背后,米粒大小,从房子到小溪那一路全是。晴天不能穿短裤,阴雨天更多,穿双雨靴,蚂蟥一路往上爬,牢牢粘着皮肤,吸血后快速膨胀。直到他抓来一把盐,或者滴上风油精和酒,它们才不甘心似的脱落,蜷成一团。

在咀嚼到粗糙苦涩的沙尘后,我的正直心被按倒在地。如今才更感到分外深刻彻骨。

没有热水器,洗澡用电磁炉烧水。平常有条狗陪着。那是隔壁邻居送来的一只黑脸黄狗,五个月大,脾气温顺。晚上,他用手机放歌,边听边唱,唱很大声。他喜欢听摇滚乐,比如U2,一支都柏林摇滚乐队。再用竹子搭一座观星平台。他有一套望远镜,能从空中看见木星。等到秋天,拍板栗,摘猕猴桃,种点樱桃和蓝莓,养两头猪。他的梦想几乎就是这样了。

拎着单薄的旅行袋,我一路向西向西……

左杰四十一岁,武汉人。他肌肉紧实,皮肤黝黑。三天前,他回武汉处理房子,朋友听说他跑到河背山,说他疯了,不可理喻。从武汉到金寨县的国道,左杰开着车,一边抽烟一边说,其实没有那么复杂。1998年,他从武汉一所高中毕业,当了五年公交车司机,每天线路一成不变,他仍有心气,就辞职。家里介绍了当兵的机会,去广东湛江当海军。但最后,他还是决定留在武汉——说到这里时,他换上一副惋惜的语气——“人生的命运就是这样,一次决定做错了,一辈子就变了。”

在无法逃避的黑暗中,今天我又假装睡去,曾令我憧憬得要死的,花花都市“大武汉”。

后来,他在武汉电脑城卖电脑,开饭店,然后去电力公司给老板当助理,一干就是十年。公司应酬多,他酒量不行,经常喝到去厕所吐,回来再接着喝。过节时,他去给客户送礼,有时一条烟,有时一箱茅台,有时是一整只羊。项目的开启总需要人情维护,他是负责维护的那个人,点头哈腰,曲意逢迎。“有时候觉得我像个奴才。”

每当我踩着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重重嵌入柏油马路的时候,我只希望能够继续做我自己,看着那一颗颗表里不一的心,数着一个个难熬的夜晚。

又因为一些原因,他在结婚三年后离婚了。

路上,他爱听歌。比如《蜻蜓》:

2020年初,新冠流行后,电力公司没了生意。此后半年,他和母亲一起待在武汉,没事干,在家里打末日生存类游戏。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年轻的时候,他当然希望过得好。什么是过得好呢,就是赚更多的钱,有些成就,然后买房,婚后也想过要小孩,过最普通的生活。现在没这念想了。至于工作,在电力公司继续做下去,也不会有变化。如果说有什么理想的职业,他最想当的是动物园园长。不过朋友听了,总说他不切实际,说谁不是做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活一辈子呢?

那辆迈腾是他的好伙伴,一路陪他颠沛流离。在湘西张家界,路上滑,撞烂了大灯。在贵州、云南,山路崎岖,蹭伤了底盘。保险盒和水箱风扇也都坏过。他一次次离开山里,进城修车。

现在,他很坚决。城市生活过了二十来年,他觉得没有任何追求。还是换种生活方式吧,必须得上路,再不上路,一定后悔。他辞掉了工作。

出发那天,左杰开着一辆迈腾小轿车,车上有睡袋、被子、便携式酒精灯、铁锅、折叠椅。他从武汉出发,四个月里经过重庆、广西、贵州、广东、陕西,翻过层层叠叠的山。白天,他在车外生火,炒土豆烧牛肉,休息时喝一罐啤酒。晚上,车停在省道的服务站、县城小区、超市停车场或者高速路桥下。睡袋放在后车座,里面垫两床被子。他习惯让车窗开一道缝通风,在湿冷的雾气里惬意睡去。

他搜到一个叫“隐居吧”的论坛,注册了账号。他不知道哪里有合适的隐居地,在出售农村房产的网站“土流网”和贴吧里寻找合适的房子。他去了重庆,又到广东惠州,看上的地都被租走了,连一块七亩的鱼田都没幸免,还有一个云南的中介说,这里地贵,最好别来。

早在五年前我就有这种想法,去寻找一处净土,与山川河流为伍,和猫狗为伴,过一种半隐居田园生活。也许我还能在边缘苟延残喘地活着,可我看不到未来,看不见希望。我不知道未知的前路是好是坏,但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也只需一心向前,别无他念。

因此,来到河背山时,他决定停在这里。“没有人打扰你,你才能真正得到快乐。”他说。他在隐居吧里更新着隐居生活。

《不这样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房子背后是座山,有人养了一大群羊。晴天,成群的山羊散落在草丛里,一半白,一半黑。头羊身上挂着金黄铃铛,走过去叮当响。羊四处跳跃,或安静吃草。左杰戴着草帽行走其中,狗紧随身后。大朵的云如海浪在天上飘。往前是棵古树,三个人抱不拢,标牌上说是棵白果,树龄六百五十年。地上是踩碎的果子,空气里飘着苦味。狗陪在他身边,四处嗅,钻入草丛,偷咬狗尾草。

出走

左杰喊了一声。狗很快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