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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完淳 少年的绝唱

有史学家批判清廷剃发制为文化蒙昧主义,客观上造成不必要的大屠杀,也迟滞了清统一全国进程。这话有道理。但文化蒙昧的满清,其统治眼光、手腕却并不短视。他们不仅要占有土地山河,更根本更重要的是要民众的臣服。这才是长治久安之策。满清不乏军事自信,却深深恐惧汉文化的同化力量,剃发易服就是要摧毁汉人精神长城。为避免“以夏变夷”,我先来个“以夷变夏”。虽然汉人进行了比其他易代之际更为漫长激烈抵抗,但清创造了非汉族政权统治时间之最。整个清代,除晚清外,可以说汉文化停止了生长,亦极少有价值的思想产生。从满清贵族立场上来说,统治是成功的。辛亥革命起,兴剪辫运动,要丢掉满清强加给汉人的这截“鼠尾”,竟又需一场艰难革命。

不能不说及满清剃发制度。满清王朝有一特殊政策,征服地的汉人必须照满人样式易服剃发,剃除头颅四周之发,留顶部之发结而为辫,汉人蔑称为“金钱鼠尾”。剃与不剃当时是一重大政治问题,而非风俗习惯问题。对汉人来说,虽经易代,尚盼不改衣冠文物之旧。而剃发易冠,触及每个人身体,触及身体就是摧毁精神,就是“弃华变夷”,就无颜见列祖列宗,近似于亡种灭族灭文化。清初入关时,因汉人激烈反抗剃发,曾一度罢剃。1645年5月,清兵攻下南京,天下粗定,清廷又下严厉剃发令,违者杀无赦,所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江阴城破时,清军下令屠城,无发者免死,唯僧徒幸免,城内外被杀近二十万人。城破,男女老少竞相投水、蹈火、自刎、自缢。“咸以先死为荣,无一顺从者。”(韩菼《江阴守城记》)中书舍人戚勋一家37口举火自焚,遗书云:“非敢殉难称大明忠臣,抑求完发为大明忠鬼。”(高承埏《崇祯忠节录》)异族人要来做皇帝,刀架在脖子上了,不得不接受,但发绝不可剃。可悯可叹。被屠城者还有扬州,扬州死难达八十多万。中国历史上从无和平易代,而易代之惨,古今中外大约无过于明清易代。

围绕头发,清史的一首一尾,颇可玩味。改造人非易事,从文化上改造人更难,而人一旦被从文化上改造了,要改造回来,却也非易事。

壮烈气氛笼罩在夏完淳等壮士的心头,也笼罩在众多普通士民的心头。

在满清屠刀之下,绝大多数人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改造”。苟活也好,屈辱也罢,时间一久,就淡漠了,许多人又可以把“奴才”做得有滋有味了。

以夏完淳姐姐夏淑吉所嫁嘉定望族侯家为例。夏淑吉十九岁时嫁侯家,数年后其夫侯洵病逝。嘉定是易代之际江南遭受屠戮最惨重城市之一,因抗拒剃发被血洗三次,史称“嘉定三屠”。夏淑吉公公侯岐曾、叔公侯峒曾各有子三人,人称“嘉定六侯”。侯峒曾是嘉定抗清领袖,失败后与长子侯演和三子侯瀞同赴水而死,次子在逃亡途中亦死。侯岐曾之子侯涵死难,侯岐曾幸免于难,但亦因后来藏匿陈子龙,为清兵追索,自缢而死。侯家两代人,只剩下夏淑吉等四名寡妇,且大都削发为尼。目睹侯家悲惨遭遇,夏完淳在侯岐曾死难之前,曾给故旧李舒章(时已任清弘文院中书)一信(即《与李舒章求宽侯氏书》),企图为侯家谋求缓解。而此时,夏家亦早已因抗清而败落,父死后,嫡母盛氏弃家入道,生母陆氏投奔他人。夏完淳视自己为失国失家的湖海之士,其情怀之悲壮是可以想见的。

夏完淳从容就戮,他把自己的死看作是殉国、殉君、殉父。和文化联系起来,就能明白,归根结底,是殉文化、殉道,是用生命践行忠义,亦是为自己文化身份而死。

最亲近的人死难者还有很多。这些人不仅自己死难,其家族往往亦遭受极为惨烈的摧残。

完淳伯父夏之旭就公开宣示是为“圣贤之教”而死。台湾学者孙慧敏《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节故事的流传与形成》一文中指出:“夏之旭的自缢孔庙,彻底否定了政权对忠这项道德的诠释权,他将自己的死亡,从枉法提高到殉道的层次。”儒教的教化力量实在可畏。

伯父夏之旭(1591——1647)。1647年5月27日自缢于文庙(孔庙)颜子位前。起初,夏之旭遵弟夏允彝之嘱,遁入空门,暂求苟活,以照应支离破碎的家族。死时遗书云:“呜呼!新朝之所谓叛,乃故国之所谓忠也。夫何伤哉!余读圣贤书,今死圣贤地,夫亦死于圣贤之教,非死于新朝之法也。”这是古士人中极罕见的对道德困境的表达,又是对决绝“殉道”的宣示。

老师陈子龙(1608——1647)。陈子龙与夏允彝为同年进士。陈子龙抗清屡败屡战。1647年5月被捕,押解途中,寻机投水而死。

诗,可以说是中国古士人的精神寓所,是古士人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夏完淳的诗文是他精神的最好诠释。

老师吴易(1612——1646)。崇祯十六年进士。允彝殉国后,完淳与陈子龙随吴易起兵,1646年6月兵败后吴易在嘉善被捕,数日后就义于杭州草桥门。完淳联络战友为吴易在其家乡筑衣冠冢。

完淳这个早慧天才,九岁即印行《代乳集》。1644年国变之前,不乏公子风流、诗酒唱和之作,免不了“为赋新词强说愁”。国变后,精金美玉般的天才少年夏完淳似被一下了投入烈火,激情沛然而生,磅礴而出,不可遏抑。在晚明文学史上,完淳之诗文比之众多老臣名家毫不逊色,感人力量则名家弗及。

父亲夏允彝(1596——1645)。1645年与陈子龙在松江起兵,旋败,在家乡自沉于松塘。绝命词云:“少受父训,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无愧忠贞。……人谁不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敬励后人。”夏允彝寄望于南明朝廷,南明却腐败透顶,旋生旋灭。允彝殉国之心早定,曾屡次告诫家人:“我若赴水,汝辈决不可救,救起必苏,苏而复死,是两次死也,非所以爱我。”因此其投水时,家人环立池边,“见死不救”。池浅,不能没人,允彝伏水而死。

倾听一下历史深处这个伟大中华少年的苍凉歌哭吧。

夏允彝毁家纾难,带着他钟爱的独子出入军中,蹈险履危,积极抗清。父子俩已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夏完淳赴死前数年之间,他最亲近最景仰的人纷纷相继罹难。

《大哀赋》《六哀》《军中有作》《哀燕京》《野哭》《细林野哭》《吴江野哭》《哭吴都督》《别云间》《土室余论》《狱中上母书》《遗夫人书》……眼前河山,已成故国,剧痛深悲,茫茫大恨,一齐压在这个少年心头,化为一行行血性文字。

甲申国变,神州陆沉,河山失色,日月无光,十四岁的完淳随同其父挺身站了出来。身赴国难,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普通人还处在需要启蒙呵护的年龄,而完淳却已具备足够的力气。此后三年时间里,其极高的天赋和文化修养,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得到了飞跃式发展,其境界普通人即使经几十年历练也未必能达到。面对家国大难,夏完淳所呈现出的精神气象,比之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亦毫不逊色。

万言长文《大哀赋》作于1646年秋。数月前,完淳倚重甚深的吴易兵败殉难,复国雄图又成幻梦,完淳情怀悲怆。赋中痛陈明末历史教训,描绘江南特别是南京沦亡惨景,自誓抗清复国心志。经两年血火洗礼,完淳已完全是一位饱经沧桑、洞察时事的“老臣”。据记载,大诗人吴梅村(1609——1671)自明入清后,读到《大哀赋》,愧敬交加,大哭三日。

对一些人来说,背叛并非难事。对另一些人来说,做叛徒绝无可能。深入历史的大局和细节,令人感慨之处正多。

完淳是真正的长歌当哭。《细林野哭》哭老师陈子龙,完淳被捕后押解途中经陈子龙旧居细林山,因有此作。《吴江野哭》哭老师吴易,押解途中过吴易家乡吴江,因有此作。山河恨重,师友情深,两诗皆浑厚顿挫,一咏三叹。从史料及有关诗文看,与完淳关系最密切师友,不论比完淳年长多少,都无人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而是当作寄予厚望的战友,陈子龙、吴易对完淳更是如此,完淳参与了他们最重要的军事策划和行动。

此信即使当外交辞令看,皇太极的胸怀亦颇有动人之处。每当满清贵族犹豫不决之际,明降将祖可法、张存仁等都坚决主张进军中原,灭亡明朝。易代之际,明降将往往是灭明急先锋,此现象成因颇为复杂,也令人深思。刚刚在松锦之战中被俘投降的洪承畴,在此后明清生死搏斗中,为清朝定鼎中原立下了汗马功劳。

完淳从夏天被捕到秋天就义,数月之间,情思慷慨,吟咏不绝。最感人者莫过于其遗书《狱中上母书》和《遗夫人书》。

朕想今日我之番服不为不多,疆域不为不广,彼既请和,朕意欲成和事,共享太平之福。诸王贝勒或谓明朝时势已衰,正宜乘此机会,攻取北京,安用和为。但念征战不已,死伤必众,固有所不忍,纵蒙天眷,得成一统,世岂有长生之人,子子孙孙宁有世守不绝之理乎?昔大金曾亦一统,今安在哉?……

《狱中上母书》全文八百字,谨录其一部分。

异族统治不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都非罕见现象,甚至可说是历史的一种常态。异族统治常常是民族融合的原因。起初,皇太极对入据中原是深有顾虑的,怕重踩辽金元覆辙,数世之后,皆成汉俗,本民族反而被淹没于汪洋大海。1642年的松锦大战,明军大败,形势对清有利。明议和使者到达沈阳,皇太极在5月17日致朝鲜国王的一封征求意见信中说: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明末,广大士民对以皇帝为代表的腐败统治集团早已绝望,但崇祯帝自缢对士民心理仍是一个重创。因此,清入关之初较为顺利,野心迅速膨大,跃马中原,吞并天下,征服一个庞大民族的决心渐趋坚定。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大造茫茫,终归无后。

这年3月9日,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缢煤山(今景山),延祚三百年的大明王朝宣告覆灭。原明将吴三桂以雪君父之仇(吴之父吴襄及三十余家人为李自成所杀)的名义引清兵入关。清廷抓住有利时机,以吊民伐罪、为崇祯帝复仇为口号,招降吴三桂。李自成军迅速败亡。清兵入据北京。

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1644年,一个天崩地解般的时代来到了。

“大造茫茫,终归无后。”十七岁少年竟作此语。这一点,与普通中国古人是多么不同啊!

“传后”可称为古人头等大事,夏家独子完淳弃世前不能不对此有所交待。1645年夏秋之交,天下动荡之际,夏完淳遵父母之命与钱秦篆匆匆完婚,夏允彝此举大约有急于留后之意。完淳就义前,已有一女,就义后,生一子,夭折。在古代,无子嗣者常取过继等方法立后,夏完淳坚决反对立后。狱中完淳,俯仰天地,遥想古今,把一己之生命放在自然大块、天地宇宙背景上来对待了。有生之留恋,有深深的牵挂,但无对死的恐惧。似可这样推测:夏完淳从内心里就不太希望有后代苟活在清朝的天空下。

夏完淳如此迅速地成长成熟,似乎是在为一个非常时代做着准备。这个时代一到,他就把自己尚稚嫩的躯体捧上了祭坛。

完淳没有普通意义上的童年,甚至也没有少年。家庭要求他早熟,文化促使他早熟,时代逼迫他早熟。中国传统文化是促人早熟的文化,孩子有貌似大人言行,是受到鼓励的。其利其弊,殊堪研究。夏完淳不是貌似大人,他实际就是一个满腔老臣情怀的少年。体制、文化要求于士子的忠孝节义,迅速融化入他的血液骨髓,化为他生命深处自觉的追求。

完淳因谢尧文通海案而被捕。清兵攻破南京后,抗清势力大都转移到东南,依托湖海进行抵抗。南明鲁王遥封夏完淳为中书舍人。谢尧文携带夏完淳等人上书鲁王的表疏,赴舟山一带联络,为清逻卒俘获,疏中所列夏完淳等二十三人被一一逮捕。

夏完淳受到了那个时代最为杰出的教育。他有一个堪称人杰的父亲。夏允彝(1596——1645),崇祯十年进士,与陈子龙同为晚明“几社”创始人,道德文章,秀出士林。夏允彝对独子完淳期望甚高,经常将其带在身边,中进士后赴福建长乐任知县五年,完淳从八岁至十三岁一直随从。完淳喜欢阅读邸报(朝廷下发的公文报)的习惯,就是此期间养成。夏家有条件为完淳选择最优秀老师,其中对完淳影响最大的是陈子龙、吴易、张溥。处明末乱局,这些人和夏允彝一样,皆为众望所归人物。夏家与嘉善望族钱家,在完淳很小时就结为姻亲,完淳岳父钱栴以潇洒豪迈善结士闻名。处此环境,完淳超人天赋得到了充分发挥。甲申(1644)前十岁左右所作《燕问》《周公论》等策论,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古今,其精神面貌俨然已是一个欲担荷重任的忠贞老臣。《大学》中要求于士子的“修齐治平”梯次修养任务,完淳似乎极早就完成了。

已为清廷效命六年的洪承畴亲自审问此案。洪承畴显然低估了这个少年的精神力量。他对完淳说:你如此年幼,不懂什么事,只要归顺大清,不但可以活命,还有官职,有功名。

夏完淳在精神在人格上觉醒成熟之早,令人惊讶。

完淳将洪承畴狠狠地奚落羞辱了一顿。这是一段有名历史佳话,不再赘述。

神童历代皆有,幼有神童之名而终成大器者,却很罕见。神童往往是昙花一现。王安石名作《伤仲永》就是感慨一个神童的沦没。那个叫方仲永的孩子,五岁时指物作诗立就,其父经常领着他四处炫耀。待二十岁时,变成了和他父亲一样的农夫。王安石将这种变化,归结为方仲永没有得到及时的教育。王安石只说对了一半。方仲永没有得到及时教育是外在现象。他没有养成对知识文化的自觉追求,更没有人格精神的觉醒,没有内在动力,天才之苗停止生长是不奇怪的。

就像岳飞对面是秦桧一样,完淳对面是洪承畴。

夏完淳无疑天赋极高,五岁时就以神童闻名。当地已七十八岁名儒陈继儒(1558——1639)面试完淳,连叹“不可思议”,作《童子赞》:“包身胆,过眼眉。谈精义,五岁儿。老讲师,是童儿……”陈继儒这样注释:“(五岁完淳)讲上下论语,宿儒弗及。”陈继儒如此迷恋这个神童,为之倾倒,他在给完淳父亲夏允彝的信中说:“儒七十八矣,不意见圣童、神童,昔得之于书,今日得遇之积善之家……”不仅陈继儒,师长辈的陈子龙、钱谦益、侯岐曾等都有诗文赞及神童完淳,并寄予厚望。陈继儒在完淳六岁时又赋一短文《题端哥六岁能文》(端哥系完淳乳名),可知完淳六岁即能赋诗作文。《夏完淳集》收录诗文最早的即其八九岁时作品,虽大都系模拟之作,而文采可观。

洪承畴(1593——1663),二十四岁中进士,降清之前,无疑是大明帝国顶梁柱,支撑捍卫着帝国西北和东北边疆。1642年,洪已五十岁,为大明冲锋陷阵几十年,投降也是难的。刚被俘时一度绝食求死,尔后,求生欲望逐渐增强,两个月后,在皇太极面前跪地称罪臣。洪是明降清最高级将领。洪承畴一生分为对比鲜明的阴阳两半。易代之际,明朝降清而复叛清的人物不少,而洪承畴降清后,不管清廷对其态度如何,他对清廷始终忠心耿耿。洪承畴对清廷彻底粉碎南明政权重新整合天下,立下了绝大功劳。没有他的投降,明清之际的历史肯定是另一种面貌。

夏完淳十七岁就已参透生死关,洪承畴五十岁上因贪生怕死而投降。1663年(康熙二年),为清廷效命二十余年的洪承畴寿终正寝。直到第三年,清廷才拖拖拉拉给他立一碑,碑文满汉合璧,颇可玩味,录其少许如下:

这是一个解构主义盛行的时代,夏完淳式的崇高或许并不难被解构。假设夏完淳生存于清末,他会不会为保住辫子而勇于“牺牲”呢?可能会的。明朝需要忠,清朝似乎更需要忠。解构固然能提供新视野,但如果夏完淳一经解构,便只余一片废墟,那么你只好下此结论:历史无法保存任何崇高的东西。

……尔洪承畴,才能敏练,器宇渊宏。我朝平定锦州、松山等处,破明兵十三万时获尔。蒙太宗皇帝宽恩抚育。迨克取京城,大兵南下,尔图报豢养之恩,督理绿旗官兵,协同大兵歼逆,首擒伪王,发获奸细,招徕叛党,除暴安民,所在著绩……

《别云间》收入了中学语文课本,诵读者正好是十六七岁少男少女。今天的少年,对这位三百七十年前伟大少年能理解多少?

对这个功臣与奴才,清廷所下评语颇费踌躇。承认你有才能有功绩,却又辅之以居高临下呵犬呼奴口吻。——对洪承畴在人格上取完全瞧不起的态度。看来,臣民的道德困境,并非就不是统治者的道德困境。为洪承畴树碑立传是难的。乾隆年间修《明史》,洪承畴只能入《贰臣传》,活着时挺不起脊梁,身后也只能是一副阴阳脸。这一最具皇权特色的道德评判模式,骨子里当然是追求臣民的“愚忠”。

夏完淳知此行必蹈死地。首联高度概括了自1644年国变这三年来,湖海漂泊矢志抗清直至被俘的生存境况。中间两联剖示心际,有问天问地问山河的浩茫心事,有对人生对故土的留恋。尾联是面对死亡的誓词:我死后,不屈灵魂定要继续高举大旗。整首诗气概豪迈,浑厚。古往今来,谁在十七岁时面对死亡能有这种胸襟?谁在十七岁时能如此清楚明白自己的死亡?

易代是皇权时代一再上演的惨烈大剧,是时间与人生的一场彻底断裂。而明清易代不同于其他易代。臣民从上一个朝代的黑暗里,被强行纳入另一种更加沉重的黑暗。有当代学者认为,洪承畴是清开国重臣,是历史上具文韬武略的杰出人物。这是拿洪承畴有历史贡献说事了。所谓历史贡献是一张最可疑标签。促成文化落后族群对先进民族的残酷统治,靠使父母之邦血流成河来建立功勋,求取富贵,苟活性命,可真需要一场脱胎换骨的“改造”。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1776年(乾隆四十年),清廷对“天下”信心达到巅峰,乃大肆表彰易代之际殉明人士。夏完淳等八百八十二人被通谥为“节悯”。专制总是渴望忠,清廷渴望臣民能像夏完淳等义士忠于明一样忠于清。这是理解的一个层次。还有另一个层次:清统治者超出了朝代视野,认可天下、人类应有共同遵守的道德价值观。当然,专制者自私本质及统治策略决定,他们必然要将忠狭隘化,导向一人一姓。越腐朽脆弱,越渴望依赖“愚忠”。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晚完淳几十年的同乡姚弘绪,在其《松风余韵》中评及夏完淳,其态度在后人对完淳评价中极为少见。录于下:

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时逢乱世,年未成童,矢口冲喉,忧生叹世,惜别伤离,非凶终之兆而亡国之音乎!……而功名无所建竖,著述未有成书,既厄于年,又酷其祸,天生奇才,果何为哉?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姚是康熙三十年进士,任《明史》纂修官。在他看来,完淳情怀慷慨是亡国之音,完淳之死毫无价值,是虚掷生命与才华。这是卑贱的奴才思想,庸俗的顺民意识。对这些人来说,只要有奴才可当,有功名可取就行了。这种精神侏儒,与完淳英灵有天壤之别。清朝时的国人堪称奴性最足,是双重奴性,没有哪个朝代比之更甚。

夏完淳被捕时,以一首五律辞别故土,这就是有名的《别云间》(云间是松江县古称):

完淳的言行,决非修养未足的一时冲动,而是素所蓄积的必然结果。儒学的教化,父师的激励,时代的磨难,使他极早就养成力任艰巨的胆识、义无反顾的气节。完淳是应运而生的杰出人物。处天崩地解时节,他难以改变什么,但他无疑肯定了什么。若无人作出这种肯定,恐怕文化、民族之类,都将难以立足。

……

夏完淳仅仅是忠孝节义符号吗?他的自觉献祭,有无意义?

清代学者朱彝尊高度称扬夏完淳。他指出:同时具备年少、忠烈、文采三项者,亘古以来,唯完淳一人。夏完淳一直较易令人萦怀伤感,原因在此。

人格在无情历史面前有没有独立价值?如何评判儒家人格?

数年之间,一部《夏完淳集》在案头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一个中年人试图理解三百多年前的这位少年。

哪些因素促使夏完淳如此早熟?

看看身边十六七岁少男少女那灿烂天真笑脸,再回想我十六七岁时(“文革”结束之际)“青春白痴”式的精神虚妄,不禁怀疑夏完淳的真实性。他丰富、激烈、爆发般的人生,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历史的天空。十七,十七,十七,你怎么才十七呢?这真是一把不停砍斫我灵魂的刀哇。生命实在太过短促了啊。任何一个人在此年龄死去,都将被视为无奈夭折。而完淳不是,他已成就了人生奇观。

读《夏完淳集》,感受其悲壮文心,雄伟灵魂,我感动不已。在如此短暂的岁月里,经受如此激烈丰富人生,爱恨情仇达于极端,十六七岁时所达到精神高度、强度,古今中外,罕有其匹。这是一个人类精神奇迹。面对这位在历史文学史都刻下深深印痕的少年,我产生了一个又一个疑问,似乎找到了答案,又似乎没有。

一个世纪前,梁启超作呐喊般《少年中国说》,要从老大帝国里呼唤起一个“少年中国”。自辛亥革命至抗战,中华民族又面临比明清易代更为复杂的变局,夏完淳青春悲壮身影从历史深处再次浮现,无数仁人义士从他身上汲取面对空前危局的力量。柳亚子在此期间作盛赞完淳诗文竟达数十首(篇)。“悲歌慷慨千秋血,文采风流一世宗。我亦年华垂二九,头颅如许负英雄。”(《题夏内史集》)柳氏十八岁时此作,表达了一位少年对另一位少年的无限崇敬。郭沫若据完淳事迹所作《南冠草》一剧,一时上演不衰。家国有难,需要挺直腰杆时,人们会想起这位少年。

我自少年时代知有夏完淳,就一直向往能拥有一部《夏完淳集》,历几十年竟未得。新世纪之初,借助喧嚣因特网,终于搜到了一部皇皇五十多万言的《夏完淳集》(白坚笺校本)及其他相关史料。我得以窥见这位少年英雄文学创作全貌,并能对其精神世界有个略显深入的探察。

不管夏完淳尽忠对象、反抗对象是什么,不管历史发生了怎样演进,即使有朝一日世界大同,国界消逝,他都是伟大的。忠在易代之际夏完淳那样的士人身上,是一种联系深广的信仰,近似宗教情怀,绝非仅指向君主。完淳诗文愤激又清醒,充满了对昏君误国的指斥。文化落后却精神强悍的满清,实际上深深折服于夏完淳所代表的文明精神。把愚忠从士人身上完全剥离,是不现实不可能的。承认夏完淳有愚忠成分,亦无损他的伟大。他的伟大是精神人格的伟大。

三百七十年,对时间对历史来说,可以说是漫长,也可以说是瞬间。不仅夏完淳为之尽忠的大明王朝远逝,他所誓死反抗的清朝也仅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由明入清的大儒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痛感于易代的惨烈、人性的被摧残,对皇帝、皇权、皇权道德皆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刻批判,许多思想主张已能通向现代。他们已具备彻底否定愚忠视野了,不用说现当代人。否定愚忠是一回事,认识皇权时代的伟大人格又是一回事。任何时代,都有血性汉子,亦不乏败类。这就是人类。夏完淳正如鲁迅所说,是“中国的脊梁”式人物。

夏完淳(1631——1647),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区)人,生存于明清易代之际,殉难时虚岁十七,生存于人间仅不足六千个日夜。三百多年来,少年完淳倒下的躯体砸疼了无数人的神经。其生命短暂如彗星,其精神重量比之恒星亦不为过。

杜登春看到,夏完淳是平静地望着明亮的屠刀赴死的。

夏完淳志坚如铁,情深似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只有胸襟极伟大者,方能达此境界。一个有无限发展可能的天才,其青春生命却戛然而止。这是完淳自己的选择。往深处看,则是文化主导。时代不给夏完淳时间了。若给他时间,他有往任何方面发展的可能,他有成为苏轼、张岱、曹雪芹等任何人物的可能。

杜登春看到,刽子手因无法痛快地砍掉挺身而立者的首级,只好从颔下以刀抹向夏完淳喉部。

试将夏完淳放入一个更大些的视角。

杜登春看到,夏完淳与好友刘曙携手昂然而出,拒绝下跪。

若取宽泛一些尺度,屈原、司马迁、曹操、陶渊明、苏轼、李贽等古人,其人格却皆可视为儒家人格,连以反孔面目出现的思想家李贽亦不例外。现代社会来临,古老中华文明陷入低谷,国将不国之时,儒家人格似乎不是人格了,国人似不能作为人立足了。可是,屈原、司马迁的人格何等雄伟激越,陶渊明、苏轼的人格何等优美浑厚,曹操人格何等复杂有趣。还有一个曹雪芹。曹雪芹在文化蒙昧最深重的乾隆年间,竟写出了似能参透人间与宇宙奥秘的《红楼梦》,其人格之丰富更令人生无限想象。试想,曹雪芹若重生,什么现代哲学、现代人格,是他所不能理解不能容纳的呢?从西方寻找类似苏轼、曹雪芹这等人性、人格极丰富人物并不易,寻找夏完淳这等雄伟少年似更难。能造就如此伟大人物的文明,其生命力难道会突然化为乌有?其缺陷难道是致命的?

1647年(清顺治四年)9月19日,夏完淳等四十三名抗清名士在南京同时遇难。此前,夏完淳的好友杜登春去南京打探消息,恰巧遇上清廷处决的场面。杜登春得以目睹夏完淳就义过程。这成了杜登春一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遇难者中有夏完淳多位好友及岳父钱栴,行刑方式是斩首。

腐儒、陋儒不论,健康的儒家人格是联系深广的人格,亦是能兼容现代人格的人格。新旧交替之际晚清民国年间一些人物,何等有趣有力。那正是异质文化在具体人身上交融的结果。若认可古老文明在二十世纪“触底反弹”这一说法,这个“底”可具体落实为哪个“时间单元”?只能是“十年内乱”。传统遭受了最沉重彻底的摧残。最近几十年来,传统在一点一点回归反弹。时至今日,让古老文明体系中何种能量反弹,这无疑是大时代的大课题。比如,忠诚是人类公认美德,将忠诚导向一人一姓之“忠”,则是皇权时代的渴望与操作。而所有正直雄伟人格,一定会对所有值得忠诚的事物和人,都恪守忠诚。夏完淳就是典型。当此太平盛世,周边的人对夏完淳这名字大都渐趋陌生。不用再迫切地想起夏完淳,可视为时代之幸吗?就这么看吧。英雄不怕寂寞。而我是怕寂寞的。完淳诗文安慰了我的寂寞,完淳向我展示了人类灵魂可能有的雄伟景象。如此年纪,即深刻地知人、知世、自知。每思及此,难抑伤感之情。人类给这少年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啊。他不仅用短促生命为大明王朝吟唱了一首最凄美挽歌,也安慰了数百年来的世道人心。他以短暂生命完成一曲跨越千古的绝唱。夏完淳是一条正宗中华汉子。“脊梁”是位少年。

一个比英雄晚生三百多年,却已比英雄多活了数倍的人,谨以此文表达对这位少年的崇高敬意。今天的少年差不多天然具有国际视野了。这自然是人类的进步。夏完淳更微不足道了吗?从物质主义的汪洋大海里举起头,望一望大地,望一望星空,望一望历史,望一望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