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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 忽然来了个李太白

东方朔满腹经纶,却慎言安邦治国。他滑稽多智,善于自嘲,看情况必要时亦发发疯发发狂,有时还斗胆嘲弄一下虽重臣亦绝不敢嘲弄的皇上。班固称其为“依隐玩世”、“滑稽之雄”(《汉书》)。东方朔擅长察言观色,他拿捏得很准——以皇上开口笑为最高原则。只要皇上笑了,就不但安全,还可能会有好处。汉武帝刘彻将东方朔从“待诏公车”提拔为“待诏金马门”,低级弄臣熬成高级弄臣。刘彻有个癖好,喜欢以侏儒养马驾车,喜观侏儒为戏。看来,身高的巨大落差,竟产生了娱乐价值,给一代雄主带来不小乐子。东方朔曾不惜以激怒侏儒的方式,诱使皇上给自己提高待遇。入宫前的东方朔向皇上自荐时,极力突出自己身高优势。待供职宫中后,精神深处始终以“侏儒”把门。看到公孙弘、汲黯那类荣耀重臣,东方朔心有不平,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要你“谦虚”成侏儒,撒个泼打个滚也是安全的。进了皇宫,却不肯改造自己,还要求权贵视己为超人,老作大鹏欲飞之状。这是李白那类傻子才会干的事。

李白将汉武帝时的东方朔,视之为生存参照。东方朔“隐于朝”这一飘逸形象,主要根源于后世士人的想象与美化。李白当然更是将其理想化了。

武帝喜侏儒,玄宗爱斗鸡。玄宗与武帝精神基本同构,李白与东方朔精神基本不同构。不自觉矮化为侏儒,金马门不是那么好隐的。

《玉壶吟》是李白写于宫中后期重要诗作,此时处境已相当不妙,忧谗畏讥心态极浓。“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在这里,李白一是自比东方朔,二是深感陷入妒忌包围。

李白还常以蜀人司马相如为参照。李白亦将司马相如理想化了。

对李白出宫原因,有各种说法。必定有多种直接的、具体的原因,根本原因却是李白不肯改造不可改造的诗人个性。

同为刘彻文学侍臣,司马相如宫廷地位远高于东方朔。自少至长,我曾屡次企图对司马相如那极尽夸饰铺排之能事的大赋一探究竟,徒然受刑一场。司马相如的灵魂只能在那正确又暧昧、亢奋又空洞的吓人大赋里安身,无力跑到旷野,也难以进入我等灵魂。豪气干云大架子之下,燃烧的是一团莫名其妙虚火。挠痒痒式“微讽”精致点缀其间,又分明是挂文人羊头卖皇家狗肉。大赋精神本质不是大,是“侏儒”。

长安那有一个太阳,李白向人间索要的东西都在这个太阳手里,怎么能放下呢?“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杜甫太喜欢李白了。诗意美化是可以理解的。李白或许偶有醉后无法“侍从”皇上之事发生,而做梦都想登上“龙船”才是李白本质。无奈玄宗就是不让你再上船,换了新皇上更不可能让你上了。“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似乎放旷飘逸的灵魂永远徘徊在魏阙之下。飞扬跋扈、纵酒高歌的漫长生涯里,始终没忘了悄悄向庙堂向太阳抛去一个个隔山隔水的媚眼。在“功名焦虑”的压迫纠缠中,“梦日边”这类梦在李白一生中一定是个一再重复的梦。这个梦,也正是皇权士人千年不醒的梦。

霸道权与幽默权基本一致。大人物的随意言行往往皆会被视为幽默得不得了,皆能引来阵阵喝彩。司马相如之流,终身不敢亦不能摆脱精神侏儒状态。自觉的侏儒明白,以侏儒方式撒娇乃至发点狂皆无不可,但妄想自己是英雄,拥有随意幽默权,那就错了。若能进入自觉侏儒状态,是能被赏赐一些权力的,包括某种“发狂权”。

李白前期多求人汲引之大言,后期频现求人接济之哀告。李白日子越过越差,处境越来越不妙了。处境变了,回忆中的往昔生活色调必亦随之改变。翰林待诏竟成了此生巍峨高峰。这符合心理逻辑。

李白灵魂,漂泊旷野,遨游宇宙,在宫廷中必为异类。李白以为,玄宗最低限度要给他司马相如、东方朔的宫中地位。这显然不可能。因为李白不可改造,难以修成弄臣心态。不乏浪漫精神的玄宗,大约亦不想费劲把大唐最鲜亮才子“弄”成弄臣。

李白五十九岁了,离弃世之时已不远。宫中生活却仍是此生无法逾越的最高光荣。可是,美好回味咋总关联如此多的世态炎凉?环绕你的势利小人咋如此之多?“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李太白呀,“翰林待诏”就算摆脱微贱了吗?你不是要为卿为相为帝王师吗?当时会有好多人巴结你这个“翰林待诏”吗?李白你太夸张了吧!欧阳修读到这诗,不禁恨恨:“垆禀宜其终身坎也。”(欧阳修《老学庵笔记》)失去的繁华越渲染越凄凉啊。受宠是瞬间,失宠后的日子却无限漫长。午夜梦回,有足够的时间咀嚼寂寞。李白你把这日子过成了啥?

唐人尚狂。大唐之大,于此亦可见一斑。可能出乎大多数人感觉,杜甫就相当狂。杜甫尚狂有渊源。杜甫有一个以狂闻名的狂祖父杜审言。大诗人杜审言因狂吃过不少苦头,却狂性不改。杜甫继承祖宗衣钵,自称“狂夫”,年老后竟发此狂言:“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杜甫《狂夫》)狂杜甫眼里,李白却是“佯狂”。“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杜甫《不见》)这是杜甫写李白的最后一首诗。此时李白陷李璘案,离人生终点已不远了。李白是真狂,真狂还不行,还需“佯狂”,狂上加狂,所以杜甫说“真可哀”。杜甫内在精神相对拘谨,其狂态倒有较多做样子性质。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

贺知章亦以狂闻名,晚年自号“四明狂客”。状元出身名满天下的贺知章,行走宫廷达半个世纪,皇室近侍,身居要职。他获得了朝野一致尊崇与喜爱。李白被逐出宫这年,八十六岁贺知章因病自请度为道士,致仕还乡。玄宗及要人纷纷以诗赠别,皇太子率百官饯行。算是最有福气大唐诗人。贺的狂是圆融老辣、深谙世故的狂,是张扬自我不犯他人的狂,本质上亦是带几分侏儒自觉的狂。贺知章诗作呈现出柔和圆润轻松气氛,表明他这个狂夫与环境达成了默契,与这个世界已是一团和气。之所以不忘张扬他的狂,是因他不甘与众人画等号。李白之狂,是深植骨髓的狂,是躁轻、轻狂乃至猖狂,是对他人不留情面的狂,有时亦是佯狂——李白一定要把他的狂再夸张表达百倍千倍。数年前,八十四岁贺知章乍见李白,仿佛看见自己已逝青春,发出“谪仙人”之叹。在政治考量之后,贺对李白是何看法,不得而知。在贺生前及死后,李白有赠贺、念贺之诗,而除“谪仙”这一称号,贺再无一语言及李白。这一老一少差不多同时出宫,他们各自按自己禀赋去享用大唐天空下不一样的人生。

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食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在?前门长揖后门关,今日结交明日改。

假设李白忽然“觉悟”了,死心塌地改造为文学侍臣、弄臣,好多伟大诗篇我将无法读到了。感觉太可惜。李白绷着一根“诗人筋”走到底,这样的一生一世又太痛苦。

十多年岁月已逝,李白五十六岁。李白已老,长安早成回不去的伤心地。门前冷落,孤独如蛇,寂寞如草,挥之不去。

我不禁生此幻想:李太白,跟你商量个事,你能不能这样——政治上成熟那么一点点,个性改造收敛那么一点点,紧一紧手脸,做个贺知章式的高官兼大诗人是可能的。大唐及皇上有这个容量啊。这样,你生存的诸多现实困境可迎刃而解,亦可享点俗世之福。甚至,你的政治理想会有一定程度的实现。

——《书怀赠南陵常赞府》

这当然只能是妄想了。

一去麒麟阁,遂将朝市乖。故交不过门,秋草日上阶。

李白不可改造,这是李白的诗人宿命。李白无意无奈中实现了人格与文格的高度统一。

两诗分别作于出宫第三年、第四年,李白四十六岁、四十七岁,看这诗意,已分明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味道了。宫阙日远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李白却是要反抗他这一宿命的。“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吟诗作赋实在算不了什么。“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少年行》)即使姻亲满帝都,也不如自己身居高位。若能获得眼前富贵,何必身后虚名?这是李白对时代青年的描绘,自己的影子及心思无疑包含在里面。李白具体诗文当然是有具体写作情景的。视当世当身荣华富贵比身后名重要,确实是李白特色心思。

——《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到死也不能接受、不能明白,他这位谪仙,在政治上只能被视为次品或等外品。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他只好披着谪仙斗篷孤独飞翔了。

——《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

李白是三重孤儿:

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霜凋逐臣发,日忆明光宫。

被玄宗试用之后,李白虽未泄气,在政治上却再无希望了——李白为政治孤儿。

两诗皆作于东鲁。李白出宫不久。这颗心啊,还保留着宫廷温度,一再涌起重回长安的热望。虽然被“赐金放还”了,李白却尚有心劲,以为那只是暂时受挫,他很快就会回来,更加骄傲地回来,重获圣眷,再蒙天恩。

李白身世可疑。无证据表明家族中有一人在大唐略显体面。李白诗文却证明,他有无穷多的族兄、族弟、从叔、从侄,他们的来历无疑更加可疑。按李白行踪及情理揣测,大都不是他们来攀附李白,而是相反。可见,李白的漂泊不是绝无目标。李白总是拼命想抓住什么。李白不提父母,至死不返蜀,很少顾及妻孥,亦无与亲兄弟见面或与其他亲人打交道的消息——可否说李白为“人伦孤儿”?

——《金乡送韦八之西京》

李白诗风就似“忽然从天上来”,美学面貌独特。他当然有继承有效法,但古诗人无一人与之近似。李白之后,千年来竟无一人能够追随他。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李白是美学孤儿。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大唐啊,造物主呀,为何送给我们这样一个孤儿?是谁怕这个孤儿不够纯粹?

——《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

庄子讲了一个“混沌”凿七窍的故事。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

南海之帝名“倏”,北海之帝名“忽”,中央之帝名“混沌”。倏与忽在混沌地盘相遇,混沌高规格招待了他们。倏与忽商量报答混沌,达成共识:“人皆有耳目等七窍,用来视听食息,独混沌帝没有,我们帮他开通。”日凿一窍,七天后混沌死了。

并不如意的短暂宫廷生活,却被出宫后的李白美化再美化,牵挂再牵挂。“一切过去了的,都将化为美好。”这句现代诗亦可用于李白。

庄子语境里,七窍未开的“混沌”就是自然天真,开其七窍就是破坏自然天真。

不过,这回多了顶“谪仙人”帽子,多了圈“赐金放还”不伦不类光环,多了一个“宫廷旧臣”背景。旧生涯又添新内涵。

逼李白开窍的力量那么巨大,李白却始终不开窍。是谁怕诗人不够“混沌”吗?

李白不得不回归漂泊江湖的旧生涯。

张爱玲有句话:“人都是住在他的衣服里。”

在谪仙斗篷之下

李白住在哪里?——李白住在他的谪仙斗篷之下,住在他的大言与妄想里,住在他不可改造的天真混沌里。衣服对李白是无所谓的。李白把心脏挂在胸膛外面,挂在咸阳树上,挂在月亮上,挂在宇宙里,挂在他爱挂的一切地方,就是不挂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挂在经过伪装改造的地方,更不挂出一张好脸在世上冠冕堂皇字正腔圆,留下一张真脸在皮下窥视算计或进行慎独不慎独的所谓思想斗争。

李白的生命热情、青春狂笑、名士派头,再加上“谪仙人”这一高帽的猛烈发酵,他只能永远晕晕乎乎如踩云头。“拔剑四顾心茫然……”拔剑,四顾,心茫然。这个李白呀,把自己的心情形容得真是恰当生动啊。

人性的弱点,决定了人会把掌握巨大权力者奉为神,奉极权者为神更像宿命一般难以避免。诗神当然清楚“人神”的鬼祟本质。诗神的自由自然秉性决不向“人神”屈服,所以诗神总是远离权力,游荡旷野。没有一部伟大诗篇是在与权力媾和中产生的。

金钱能解决的事皆小事。大点的事动用官爵。再大的事动用刀剑。皇帝不缺钱亦不缺刀剑,而官帽特别是高级官帽是稀缺资源,是皇帝手里最好礼物。李白就是奔这个来的。无奈,李白就是得不到。“翰林供奉”类似一荣誉称号,与最低官阶都挂不上钩。

造物主就给了我们这样一个生命情调放旷浪漫、个性鲜亮又混沌的诗人。

李白总算明白无法待下去了,自请出宫。玄宗顺水推舟,赐金放还。“赐金放还”,耐人寻味的词语组合。赐金——皇帝拿出点钱太容易了。放还——召你前来是场误会,大唐江山甚为广袤,不缺你李太白蹽蹄子的地方。玄宗获得了以游刃有余心态打发掉卓越才子的快感,李白的巨大失败竟也似乎有了某种面子。有几分幽默意味了。玄宗曾喜欢李白是事实,不堪重用的判断亦是正确的。对才子由器重观望到冷处理这一过程,可证此时玄宗尚能将这皇上当得甚明白。哪位皇上曾如此优雅地打发掉不拟使用的才子?这个风流天子,从李白身上必发现了自己某种影子。同为有情有欲之人,李白那些能给贺知章、杜甫这等大唐才子强刺激的因素,不可能不刺激玄宗。除了至高无上权力,李隆基比李白优越多少呢?大唐之“大”不是随便获得的。大唐皇上不懂得采用思想斗争之类高级手段。皇上的行动,有对大唐才子具同情的理解这一因素。

拿不出第二张脸的李白,并不能永远豪放。披起这件谪仙斗篷,在大唐江山飞来飞去。以谪仙派头混个吃喝不难,想斩获功名高位实在是妄想。“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日子多着呢。

李白干谒不止,却惟有玄宗这个够格权贵一度高看李白,给了李白“试用期”。皇上省略一切环节,直接把一介布衣召进宫。这是多大机遇,多高起点。真是一个千古文人梦啊。唯李白梦想成真。对此,李白是感恩的。这时的玄宗,亦可称一代雄主。就看李白表现了。考虑到环境等因素,对一个人政治才能似乎较难下结论。但以此认可李白“怀才不遇”的无尽抱怨,亦太草率。一般政治所需要的理性、务实与灵活,李白哪一样分值都高不了,更遑论更高的政治智慧。与李林甫、高力士等权力猛兽过招,李白哪是对手。“心雄万夫”,诗文中吹吹无妨,现实中恐怕半夫也对付不了。当然,若“首席裁判”玄宗认准李白,其他猛兽亦无可奈何。可是,李白显然无“邀宠”“固宠”素质。宫廷是皇权权力渊薮,又是人间最世故之所。李白世故能力实在太差了。

君王虽爱蛾眉好

狂欢之后是深深的失落茫然。这是李白宿命。玄宗对李白是短暂喜欢,长久失望。玄宗眼里李白“非廊庙器”(《本事诗》),不堪重用。宫中李白很快就陷入尴尬无趣境地了。揣摩李白宫中诗,可以看出李白并非绝无收敛。但无疑与“政治成熟”尚有不小距离。李白政治上固然可称胆气非凡,却实在是有胆无识。

李白说:皇上是喜欢我的,只是工于谗妒的小人太多太坏。“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玉壶吟》写于出宫之前。李白既发出这一呐喊了,被逐出宫则属必然。

李白辞世后,出现了“贵妃捧墨”“力士脱靴”等听来过瘾却匪夷所思的故事。照此渲染,李白所受宠遇,简直登峰造极;李白行走皇宫,简直如履平地。皇宫似乎真成了为李白量身定做供其彻底展示非凡个性的大舞台。这样心血来潮与李白同频共振的皇宫不可能存在。这等情节,当时史料无消息,李阳冰、魏颢等同代人及稍后的范传正等皆未言及,但却进入了后来野史乃至正史。耐人寻味。古今一直在争论这情节的真实性。其实,李白早做了无言的回答——这些离奇在李白全部诗文中无半点消息。若有这等,李白即使能拼命憋着在宫中不说,出宫后还不得张扬到宇宙里去呀。按李白大言个性,让他在宫中忍住不说都不可能。平揖了一下韩荆州,一生念念不忘,何况情节这么过瘾。

要么不知本质,要么回避本质。李白的生存往往是这种状态。

玄宗喜欢初进宫的李白是真实可信的。据李阳冰《草堂集序》,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问以国政,潜草诏诰”。在喜爱才子背景下,玄宗对诗名动天下的李白,不但喜欢甚至会有几分向往。位高权重者自然有不少顺手即可利用的优势,对名人摆出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姿态即其一。对官僚部下则一般不会亦不必如此。古今皆然。玄宗召见的是位名人,不是官僚体系中的一员。

李白书剑飘零,悲歌轻狂,生存常陷极难堪境地。李白从无像样的政治行动,最常见困境并非政治困境,而是他所说的“谗妒困境”。李白常常愤怒倾诉自己陷入了谗妒包围,似乎一生总是为谗妒所苦。当世其他诗人亦会有诗文涉及谗妒,但其频率其强度远远低于李白。这个谪仙人,怎么一点也拉不开与俗人俗士的距离?好像李白走到哪里,谗妒之风便刮到哪里。怀才不遇、屡遭谗妒,是李白诗文所表达最醒目主题。自古至今,特别是现当代读者、学者主流,皆认可并同情李白这一表达。还不断有人极力要把谗妒李白的一小撮势利小人揪出来。这一认识是有问题的。人云亦云千百年之后,竟就成了难以打破的思维定式了。

没有哪个朝代像大唐这样爱才子。唐士子有最大的张扬个性空间。这似乎是一个由官僚和诗人联合统治的社会。这么多诗人进入官僚系统,皇权社会唯此一朝。正是这种氛围让李白得以完成文学史上的另类景观。李白终身政治失意,所享受的才子尊荣在其他朝代难以想象。这是李白澎湃狂野诗情根源,是李白进入皇宫的大背景。

李白遭受过谗毁是可能的,却一件也难以落实。

大一统天下,不止策士无生存土壤,名士亦必定式微。而李白却竭力表达一种比策士、名士更大的派头,并要求与这派头相对应的高级待遇。

某方面的翘楚者易被妒。这是规律。翘楚者若伴随某种性格弱点,可能更易招致或陷入谗妒环境。这亦是规律。其人并非翘楚者,却感觉自己饱受谗妒。这亦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病态现象。

李白一直强烈妄想自己是政治天才,并迫切地证明这一点。李白以先秦策士鲁仲连、三国名臣诸葛亮、晋大英雄大名士谢安等为人生榜样,却绝无他们纵横捭阖的政治才能。若拿诸葛亮《隆中对》《出师表》等与李白干谒文对照,不仅政治智慧有霄壤之别,森严胸襟与躁狂个性亦对比鲜明。这是名儒名臣与名士狂士的区别。我时常纳闷于无一位古诗人似李白。一路想下来,感觉近代诗人龚自珍略有相似。已感受到现代文明冲激的龚自珍,天才早熟,诗文意气飞扬。其外祖父大学者段玉裁喜其英气,又虑其未来,作书以“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戒教之。后来的龚自珍当然令外祖父失望了。无人这样戒教李白,有人戒教似也无用。

李白当然是翘楚者。而大唐可能是谗妒最少的皇权时代。这亦是大唐之大。李白的超人光彩是诗才,不但无人嫉妒,还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尊崇。最有资格嫉妒李白诗才的杜甫,不但绝无嫉妒,还成为天下最赏识最牵挂李白的人。魏颢为了见李白一面,竟然跋山涉水三千里。仅因有诗名即被召进宫,数千年皇权历史里能找出第二例否?李隆基、高力士等皆写诗,却绝无嫉妒李白诗才的理由与可能。

来到皇宫的李白,继续做他永远不醒的“白日梦”。以一场狂笑为先声步入宫廷,一切似已前定。李白,这个蠢蠢欲动的谪仙人,满腔功名热望的谪仙人,他不明白,他与皇宫之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

李白以自己为政治神话。这一神话无人认可。玄宗试用之后,更不可能有人认可了。再说,翰林待诏,并非官阶,人微言轻,政治“嫉妒价值”实在不高。其他翰林待诏及地位再低些的集贤院学士,倒可能会有嫉妒李白者。但他们亦是人微言轻,想左右皇上实在难度太大,亦太危险。略具生存智慧者,不会蹈此险地。李隆基尚未昏聩,对李白作出“非廊庙才”判断不难。大言不惭纵酒轻狂的李白,必定动辄破绽百出,毛病一抓一大把。若有人心生嫉妒或不满,根本用不着鬼鬼祟祟搞小动作,正常“汇报工作”就可以了。

自四十二岁到四十四岁,李白在宫中过了三个年头,实际只有一年半。李隆基以“赐金放还”这一优雅方式,将李白驱逐出宫。

李白出宫后,一是老说在宫中被群小“妒杀”了,二是始终强烈回味美好的荣耀至极的宫廷及宫中生活。这很矛盾很荒诞。

追求“直观快乐”(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的李白,举着“惟我独尊的自我”(同上)招牌的李白,以为皇宫应是个能令他更放旷更自由更快乐的地方。李白实际上仅把皇宫看作人生设计上这样一个阶段:那是他通往“仙界”的一个台阶。如能这样,皇上也愿意与李白进行身份交换。“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仙”指求仙或仙界,“宫”指皇宫。诗写于去朝十年之后。李白感慨:求仙无成,宫廷又待不下去,只好在人间受这无尽摧折。宫中李白与后来漂荡的李白,都不可能有对自己的反省。

出宫漂荡多年后,李白五十岁时,又陷入了极大麻烦。难知是何事。李白此时并未参与政治活动,只是漂泊,还能有何大事?为求解脱,李白写下《雪谗诗赠友人》,长达七十句,四字一句,句短气粗,声嘶力竭。“嗟予沉迷,猖獗已久,五十知非,古人常有”、“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积毁销金,沉忧作歌”、“辞殚意穷,心切理直。如或妄谈,昊天是殛”。李白竟发出天打雷劈这种毒咒。处境看来相当险恶,“谗妒泥淖”相当深。作于同期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句子长短错落,长达五十一句。“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当李白要写长诗了,常常是陷入愤激状态了,火山非喷发不可了。

一边是神秘莫测的皇宫,一边是透明狂放的李白。没有什么力量,能帮李白克服这一片遥远的精神空间。

对陷入此等境地,李白不是绝无反省。《雪谗诗赠友人》已流露此意。李白感觉到疼了。但彻底反省是不可能的。“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上李邕》)李白从青春时代就知自己的大言爱好,会惹麻烦会招人冷笑,但李白却告诫权贵:大鹏之言,岂能不大?我李白岂是可以轻忽之人!“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赠王判官》)五十六岁的李白只抱怨无知音。李白自青年时代就常陷他感觉中的谗毁境地了。《上安州裴长史书》写作目的之一,就是因陷入他感觉中的谗毁困境,求裴长史解脱。

皇宫,皇权俗世里最大的谜团。不只士子们对其神往不已。穷乡僻壤永远与皇宫无缘的芸芸众生,人人都会讲一些皇宫的神秘故事。人间的太阳、终极裁判、最大赐恩者降福者、天下所有税收的集纳者住在那儿。现在,这个遥远神秘处所,向李白撩开了一角。

不论年少年长,不论宫里宫外,不论诗长诗短,李白对谗妒的控诉声讨比比皆是。

年龄足为李白祖父,行走宫廷达半个世纪的大诗人贺知章,乍见李白即惊呼其为“谪仙人”,解下腰间金龟换酒,豪饮一场。李白一生有两大得意之事,一为玄宗征召直入宫廷,二为贺知章冲口而出的“谪仙”称号。前者呈现为过山车般的狂喜与失落,后者则是绑定终身的光荣“绳索”。李白对此称号钟爱万分并终身感激贺知章。“谪仙人”成为李白再次确认超人自我的金字招牌。在此招牌强烈暗示诱导下,李白原有的仙气逸气狂气得到强化再强化,本来就是短板的应世能力、政治能力被弱化再弱化。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

李白想不到,这一步已是此生高峰。高峰又是一个巨大的虚无。

——《古风》四九

李白以为自己就要完成尘世的自己了。

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

李白高调降临皇宫。李白永远高调。让李白低调些是不可能的。

——《鞠歌行》

李白啊,作为半老男人,这场几乎能把你笑杀的狂笑来得有点晚了些,但你大约还是笑得太早了。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十多年后,李白在庐山稀里糊涂接受永王李璘征召,老兵李白竟重燃猎取功名热望,煞有介事“别内赴征”一番。“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别内赴征》)在妻孥面前,与《南陵别儿童入京》一样,憨态十足,俗态十足。

——《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

青春梦想似乎要实现了,功名唾手可得,大唐要给我那个欠我很久的高位了。一步登天、一鸣惊人的大戏就要开演了。身为“蓬蒿人”真是太久太久了。李白乐得像个发狂的孩子。仰天大笑啊,下巴都要笑掉了。李白怎么能平平常常地笑呢,只能这样笑,只能这样发出他的生命狂叫、狂笑。仰天大笑,憨态可掬,仙风道骨,俗不可耐。你看李白这副夸耀妻孥之前的尊容啊。李白的儿女,还有那个“愚妇”,面对乐不可支的李白,不知是何情态。忽然念及杜甫。杜甫乍临喜事会怎样?“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你看,杜甫为妻孥的喜悦而喜悦。好丈夫与坏丈夫的区别真是一目了然。嫁人要嫁杜甫,莫嫁李白。嫁李白,你将遭无穷之罪。若找情人,另当别论。“连太太也寻不到你。”(余光中《寻李白》)诗句比牛毛更软,活得比绣花还要雅致的当代诗人这样感慨。

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珍。

下面的情绪则如风鼓浪涌,难以自抑。李白情不自禁开骂了:那位鄙薄其未发达丈夫朱买臣的会稽愚妇,将要为她的愚陋短视行为而付出代价了!讨厌的愚妇,你向隅而泣吧。看来,李白承受来自身边“愚妇”的压力甚久了。题目中声明他只与“儿童”分别,“愚妇”竟连与他告别的资格都没有。放旷的李白,在家中的日子看来是难以飘逸的了。

——《鸣皋歌送岑征君》

白酒黄鸡,儿女嬉笑。不知李白费了多大劲,才控制住狂欢之情,让诗在相对平静中开头。

诗皆作于出宫前后。超人李白自比为极品美人,总是遭“众女”嫉妒。这一群讨厌的“青蝇”,永远如影随形,不弄脏李白这块极品美玉绝不罢休。李白这阳春白雪找到知音太难了。读这等诗后世读者只觉好玩,李白当时同僚是何观感?

——《南陵别儿童入京》

每个人都会遭受谗言,而每个人又都可能是形成“谗言环境”的因子。李白遭受过程度不同的谗毁是完全可能的。李白个性易惹是非,这才是谗毁困境特别多的决定性因素。作为天才诗人,李白有极强感受能力。当他那傲骨一挺再挺,大言一喷再喷,“预防蔑视”的措施一用再用,必会招致冷笑或其他更猛烈反击。在李白感受中,就是谗毁来了。并且,李白会将那感受放大再放大。一接到诏书,扭头就骂身边“愚妇”,仰天大笑而去,你可想象李白是何种应世待人状况。李白的一生就是麻烦不断的一生。李白自己往往就是麻烦制造者。当然,李白绝不会这样看。抱怨环境太差、势利小人太多,是李白心理常态。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人有忧谗畏讥之心属正常,但若过分则属心态不健康。若李白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并企图去证明什么,那其实不必读李白。将李白失败归结为外在邪恶作祟,这是简单省事又能为自己开脱的说法。对自己的失败,李白不这样说能怎么说呢。李白是不可能找内因的。李白既有强烈“预防蔑视”心理,必然常感时时被蔑视的痛苦。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与此相关,李白常表达为权贵所抛弃之感。最大的权贵是皇上。皇上不能骂。这点起码的边界意识李白还是有的。“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十五)我李白只应永远以“高宴”“御宴”养着,却被以糟糠养了。李白类似诗句不少。当代各种解说除了说李白怀才不遇,还目之为这是李白批判现实。这好像是过高评价李白。窃以为,这不过是以“革命教条”解说历史的余绪。李白的批判性其实极其有限。李白的价值所在,绝非社会批判。这所谓批判,痛快诗句、高级牢骚而已。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皇宫、皇上以及天下不会呼应心血来潮的李白。御宴只能一次两次,不会有千次万次。李白不会理性观察思考贺知章、高适等诗人,是如何获得世俗成功的。李白感性很强,理性很弱,更无系统思维可言,所以他不可能表达出深度社会批判。李白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认识自己的,这又决定他对社会对他人的认识深度亦有限。有价值的社会批判亦需建立在自我认识基础上。李白对自己“大唐一人”的超群诗才不太在意,却顽固地认为自己是不世出政治天才。近似妄想症。不论怎样的挫折,都不能使李白在自我认识上产生飞跃。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力量,把李白包裹起来,让他遍尝人生苦难,却不让他生机心、长世俗生存智慧,以免那颗纯洁诗魂遭受污染。李白心理具有某种天才式的异常,是完全可能的。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李白能纯以诗名入宫,可证此时宫廷生活当然不乏浪漫风流气息,宫廷政治亦不会太堕落糟糕,做英主数十年的玄宗其判断力尚正常。范传正《李公新墓碑》说,玄宗对李白“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指宫室机密),恐掇后患,惜而逐之”。玄宗担心大言不惭的李白酒后泄露宫室秘密。把这看作李白出宫直接原因之一,那是较为可信的。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玄宗对李白始而赏识,继而放弃。他人对李白的看法(或谗毁),影响玄宗是可能的,但决定权在玄宗。社会摧残天才是常态。屈原、司马迁、陶渊明、苏轼等,其一生基本就是被摧残的一生。但无证据证明,李白受到了有针对性的特别的政治摧残。说得再彻底些,处宫中却无政治权力的李白,实在没有多大“政治迫害”价值。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李白仰天大笑亢奋至极地迈出第一步,他以为从此会平步青云,其实下一步就无处放脚了。李白的大脑指挥部,调遣丽句大言游刃有余,却难以发出有价值的政治指令。这个长不大、拒绝成熟的赤子,在政治上只能茫然复茫然。

让一头耐心极有限的饿虎蹭蹬这么久岁月,我不相信是为了让他体验狂欢。

浪费掉千载难逢大机遇,深层次主因只能在李白自身。

忽然,宣李白进宫的诏书到来了。

芙蓉花与断根草

李白太需要吞下一份足够分量的功名了。自身、家族、妻族,皆如饥似渴虎视眈眈啊。关键是,功名这一低端目标不能到手,李白更高级的生命狂笑将无从展开呀。

我对李白似乎越来越刻薄。没想到会将李白读成这样。读来读去,却非这样不可了。怎么全成了李白的错?宫中难道会无谗妒?

天宝元年(742年),四十二岁“饿虎”李白饥饿感更强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孔子这话敲打士人数千年,当然不会放过李白。你看他那诗句,句句都要吃人。什么愁杀、恼杀、狂杀,还有喜杀、笑杀、妒杀、醉杀……饿虎吼出的就是这等诗句。饿极了,免不了出现焦虑、亢奋、歇斯底里等症状。

宫廷当然是上演宫斗、宫妒的地方。权力巅峰,必为世故渊薮。何况是家国连体皇权。所有宫廷本质都是一样的,只是宫斗宫妒的内容及惨烈程度会有所不同。不否认李白遭受过谗毁,但不认可将李白政治失败主因归结为谗妒。

命运驱使李白在大唐江山漂泊再漂泊,倏忽间近二十年过去了。

宫中不止宫女善妒,宫中男人似乎亦易化身为善思、善感、善妒的“疑似宫女”。推而广之,宫廷之外的广大士人,只要他不忘功名,便皆有一颗朝向宫廷、思恋皇上的玲珑剔透之心。所谓“心存魏阙”是也。换言之,天下士人皆有可能化身为“疑似宫女”。

仰天大笑出门去

先把放旷傲岸李白放下,去认识一个幽怨李白。“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妾薄命》)身处宫中,李白总是极易想到宫中那些可怜女人,极易生“闺思闺怨”。你是金枝玉叶的“芙蓉花”,还是卑贱的“断根草”,完全系于皇上一念之间。

李白终于接近了他的青春梦想了,李白终于要发出他的生命狂笑了。

“谗妒”成为皇权时代士人通用语言,李白特别念念不忘“谗妒”,实际关联另一种更加隐秘的士人心态。

皇宫,权力的巅峰,人间最大的秘密,那是个寄托李白俗世梦想最多的地方。李白想要的第一件东西就藏在那里。金钥匙握在皇帝手中。

不得不进入这样一个不无荒诞感的问题:李白的“婢妾心态”。

有一天,忽然诏书到达,李白一头闯入了皇宫。

做伟丈夫,真英雄,独对八荒,活得坦荡硬气豪气,士人谁无此念?这亦根源于人性之正。李白就是这样向往的。可是,当另一种远比你强大的力量悬置于顶,你便不能不有“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重压及紧箍咒。你的灵魂将发生不可思议的异变。

目标总是落空再落空,醉酒的瞬间反而成了真实。“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拟古十二首》其三)人生如梦、存在虚无,成为李白永久的感慨。不用担心李白陷入完全彻底虚无。这个大唐赤子,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转移。好玩有趣的东西很多。一壶酒、一个美人、一个朋友、一树花、一座青山、一片水,都会令李白忽然兴奋起来。李白总是这样想:得不到只是暂时现象。

古今读者心目中的李白形象,几乎全被《蜀道难》《将进酒》等放旷代表作以及“力士脱靴”等传说故事所定格。其实,《蜀道难》这类情绪激昂作品,其数量连李白全部作品的十之一二都占不到。李白作品大部分还是相对平静的,缱绻之情、游戏之笔亦甚多。我们记着的总是激动起来咆哮起来的李白。一个安静幽怨隐秘细腻的李白似乎是陌生的。

命运就是这么苛刻,让李白连初级目标也难以实现。

先看这首李白特色闺怨诗。

李白的牵挂真是不少。浪子作派、侠客情怀、仙佛幻想、道士气度、儒者理想,李白一样不缺。这头大胃饿虎,想吞下许多东西的饿虎,却只能永远眸子炯然、饥肠辘辘,奔波在大唐无限江山之上。

白马金羁辽海东,罗帷绣被卧春风。

生活多姿多彩,欲望清楚明白,政治上昏头昏脑、有胆无识。这就是李白。一会儿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客,一会又是“忽复乘舟梦日边”的臣妾,一会儿是“五岳寻仙不辞远”的道徒,一会儿又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酒鬼……

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

有人问其身份,他就这样作答。谪仙人、酒徒、金粟如来,他都是。

——《春怨》

——《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

丈夫出征,少妇寂寞,闺怨寻常主题。只是这首闺怨诗,谐谑、放旷,且不无色情。其他古诗人笔下难见这等“闺怨”。不是花在笑,是李白的坏笑。

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再看下面李白这闺怨诗。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李白不光要成仙,还自视为佛徒或佛。

——《怨情》

第一件东西还没到手,李白就在想象中把第二件第三件东西到手的快感先作为精神快餐享用了。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得到高位功名,成为诸葛亮、谢安之后又怎样呢?李白说:诸位放心,我做鲁仲连。“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古风五十九首》其十)立大功,却功成不居,让权贵折腰的齐人鲁仲连,是他最完美偶像。得到了功名,玩一把,再弃之如敝屣,连傲视王侯的资格都获得了,那才高级,那才有趣。成了鲁仲连之后又怎样呢?做隐士,成神仙,高蹈远举,餐霞饮露,神游八荒。李白一定要把他那自以为是的骄傲旗帜,举过头顶,举到天上,举到自己完全看不清楚的高度。

——《春思》

“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追求的有用当然是为皇帝所用。此俗世只有皇帝有资格用他。“君臣离合,亦各有数。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为宋中丞自荐表》)写诗,写出好诗,成为诗名动宇宙的大诗人,那可不是李白心目中的有用。成为姜尚、管仲、诸葛亮、谢安,那才算有用。“枯槁当年”——活在人间却无高位、无功名、不风光,是李白最恐惧并极力反抗的结局。李白认为,这个世界给他高位、功名是天经地义的,并且要当场兑现,越早越好。

还能看出李白特色否?珠帘寂寞,颦眉垂泪,贱妾断肠,深情婉转,无言、无助、无力。所代言者皆为常规怨妇思妇之情。这怨妇思妇是士人笔下通用符号。放旷李白竟变得心眼比针尖还细,情思比牛毛更软。大鹏、超人缩得很小很小了,进入纤弱柔媚女人行列了。这与我们所熟悉的咆哮旷野、豪歌大道的李白,差距是多么巨大呀。李白大多数闺怨诗正是此类。

对陶渊明的态度,最能反映李白这一悖论式生存。陶渊明是李白的某种镜子和影子。李白经常提到。“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李白呐喊,不论有功无功,我一定要效法陶渊明。“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可是,五十九岁这年,当李白入永王李璘幕,命悬一线却以为功名唾手可得之时,竟然视陶渊明为龌龊不堪,不足为法了。这个透明又可恶的李白呀。

不只李白这样。这类情调闺怨,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位士人笔下。古代所有这类诗,情感倾向皆是下沉的、幽怨的、冷色调的、无奈的。

从功名之儒到超逸神仙,李白展开的生命愿欲是一个无底深渊。李白要活得过瘾,却绝不“过把瘾就死”,他要过瘾,再过瘾,直至成仙。

皇权社会是彻底男权社会,女人无独立人格。三纲之“夫为妻纲”,对应“君为臣纲”。夫妻亦是一最小君臣格局,一个最无权男人亦有可能在一个女人那里略微体验点皇帝之尊之威。君恩似流水,妾命若落花。她们是永远沉默的人,实际上连闺怨也发不出来。以“修齐治平”为己任、信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须眉,却从中发现了“诗意”宝藏。他们人人乐于为这些可怜女人“代言”。无穷无尽的闺怨诗,全出自男人笔下。并非女子求其代言,而是须眉大士乐此不疲。代言目的,又并非解救怨女。所有代言诗,既不会为所有女人亦不会为某个女人解决一丝一毫问题。为怨女代言,纯粹出于男人的抒情需要。代来代去,没把女人心声代出来,只是把自己代进去了。就像梅兰芳化妆扮演女人,进入角色了。代言,正是一种化妆抒情、化妆演出。可见,士人有种隐性心理需求,非此途径不能获得满足。古士人婢妾心态是普遍现象,而非个别现象。这是皇权时代文学史文化史上一道特色景观。

“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少年李白竟已开始他的求仙活动了,且终身不懈。“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这时李白供奉翰林。盼来了陪侍皇帝的机会,却随时准备遁入隐逸世界或神仙世界。“吾将营丹砂,永世与人别。”(《古风五十九首》其五)这时李白亦供奉翰林。

李白闺怨代言诗如此之多,令人瞠目。

李白对道教亦情有独钟。他经过道教繁复“仪程”,领受“道箓”,成为正式在册道士。这与李白向往隐逸、神仙这一精神密切相关。道教是现世、功利的,追求享乐、养生、长生、成仙。李白想象中的神仙世界一定是一个非凡的华美纵情的世界,那里能实现毫无障碍的快乐。唐朝道教还与政治关系密切,不少道士精于“道教政治学”,常常行走宫廷。这一切对既想及时行乐又热衷政治功名的李白无疑会有极大魅力。李白吟诵或涉及学道求仙的诗竟达上百首。向往神仙世界,亦是时代风尚,只是李白分外迷狂而已。

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李白经常不把孔子当回事。“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书怀赠南陵常赞府》)楚狂人又变成规规小儒了。皇权体制下,尊孔是政治正确。大唐一朝,鄙薄孔丘却不会犯错误。如此开朗、不敏感,思想最自由的皇朝时代,却未出像样思想家。耐人寻味。士人或许是如此心态:天地如此开阔,生活如此美好,好好活吧,抓紧取功名吧。他们懒得去思考。李白就是个不肯思考,只想活得光鲜有味的典型。你可想象魏晋士人行走刀丛之中,拧着眉头冥思苦想的样子。

——《古风》四九

皇权时代,不论士人表现出怎样复杂的思想,其主位思想基本为儒。这是由体制强大规定作用与个体生存需要决定的。李白亦不例外。抓住此点,似可较易解释古士人。揪住某句诗文,就为作者思想归类,是不靠谱的方法。

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

有人说李白是儒士,有人说是道教徒,有人说是佛教徒。李白可说什么都是,也可说什么都不是。李白是思想简陋芜杂的天才,个性无限丰富的诗人。李白并无实质性叛逆思想,无异端应有的思想深度与思考勇气。他的奇思异想不过是天才诗意的旁逸斜出,赤子的恣意歌哭。李白就是诗人李白。

——《古风》四四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对这个世界的怒吼,李诗中俯拾即是。李白如此激越愤怒坐卧不宁,唯因皇帝没给他个大官做。无官即无功名。他漂泊四方,干谒不止,核心目标是求功名。

失宠于玄宗,是对李白人生的首次沉重打击。玄宗以赐金放还方式作了淡化处理。李白回避“失宠”实质,只说遭谗妒。借代言“抚摸”皇上事实上已是鞭长莫及,本质上只剩下抚摸自己的痛苦了。安旗等主编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将李白大量闺怨代言诗系于翰林待诏期间,符合这一事实:身处宫中最易生婢妾之思。其实这些诗未必皆写于宫中。古士人一生任何时候都可能写此等诗。只是身处宫中,会特别热衷一些。

李白的初级人生目标就是:用他的名动天下的诗人桂冠换取功名高位。

陈阿娇在汉武帝那里得宠又失宠的遭遇,成为后世一再吟咏母题。李白就反复吟及,且从中得出不无“哲思”的结论。“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妾薄命》)“以色事他人”好景不长,以文事君又能如何?《妾薄命》为曹植创立乐府杂曲,李白这是依题立意:君恩无常,妾妇薄命。曹植作为帝王之家大才子,一旦处于臣子地位,照样婢妾心态昭然。“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曹植《七哀诗》)“君”不敞开怀抱,“妾”空有投怀送抱之愿也。

不能怨李白。皇权时代,士人无来自皇上的功名,则终身是布衣白丁。哪个士人不梦想由自己完成自身及家族后裔翻身大业啊。“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孔子)追求功名是儒家正当事业,功名是士人联系家国的纽带。“三十功名尘与土……”(岳飞)掀天揭地的大英雄,亦为无功名而焦虑。“一生欲报主,百代期荣亲。”(《赠张相镐》)李白自然在皇权功业大网下。功名压力对任何士人都存在,对李白尤其沉重。

相对于卑弱女人,男人总把自己视作大丈夫。而面对皇权,大丈夫又成非独立人,亦处依从依赖的偏位贱位。纲举目张,“纲”在皇帝手里攥着。正如每位女子是潜在弃妇一样,每位臣子亦是潜在弃臣。这样,须眉变身为幽怨依附的温顺婢妾,就非不可思议之事了。就像婢妾惯于以柔媚卑弱示人,士人亦惯于以柔雌示君。“伴君若如伴虎”,需小心谨慎,动作温柔。一头猛兽若屈服于另一头猛兽,就用压低身高缩头缩脑这一躯体语言示弱。当你化装或化身为婢妾时,对方即使不是愉悦的,也是感觉安全的。怨妇固然会唤起士人怜香惜玉之情,更易唤起的却是一己身世之难言之隐。旷男怨女之情,对应的是孤臣孽子之心。

757年,李白五十七岁了,生命已入严冬,离弃世已不远。因贸然加入永王李璘阵营,始入狱,旋流放,经中丞宋若思等人搭救,方得赦免。好不容易捡回条老命,又生功名热望。李白自拟《为宋中丞自荐表》,幻想由宋若思向唐肃宗给李白求官,仍是这种口气:“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这时的李白,刚经受此生最严重失败,政治生命实际已判死刑,活命已属侥幸。从前是年轻气盛,现在只能说是不肯泄气。

李白又有代言长诗《白头吟》,将陈阿娇、卓文君放在一起玩味。“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缠绵婉转,力不能支。

李白用尽一切言行撑大放大自己,大展其自以为是的妩媚身段,亦不惜吹捧对方。他知道这是求人,不能不低头,可是他略低一低头,必定再千百万倍地扬起头来,扬到云霄宇宙。无不可一世实力,但不能少了不可一世口气。固然豪气逼人,但恐怕权贵对之齿寒多于欣赏。历史里并无裴长史、韩荆州等权贵奖掖李白的任何消息。李白自己就说,他不断地听到世人的“冷笑”。

每个怨妇都有具体的无情郎,皇上却是臣下共有的无情郎。皇上,掌握最大权力的人,自然成人间最大情种,只有他能拥有对他人的施宠权与无情权。既然集赐恩、赐宠、赐死诸权于一体,臣下以婢妾心态款待皇上就是必然。皇上的喜怒哀乐,就是臣子的荣辱升沉。龙颜一怒,谁不丧魂落魄。在代言诗中,士人有意无意间挑开了皇权政治与人性、性别交织而成的秘境。心有怨恨委屈,与皇帝威权展开对话却无可能,借卑弱姿态的代言,既向君王抛去一个幽怨的媚眼,又对政治与人生挫败进行一番咀嚼与宣泄。

李白不自觉地、宿命地捍卫着他那颗诗人的赤子之心。

宫廷类似一个争风吃醋情场。失宠或得宠,是宫女与士人共同的刻骨铭心体验。失宠极似失恋,得宠极似获得“爱情”。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皇上当然是一个绝对腐败的情种。他喜欢谁都是赐宠,抛弃谁都无罪错。

面对底层人,李白就彻底放下他的“自尊紧张”“被蔑视恐惧”,呈现出“布衣诗人”极动人的一面。李白这类诗不少。在底层与权贵之间,诗人呈现出他个性的巨大张力与魅力。

“臣”字的古义为奴,先秦已有“臣妾”并称先例——可是,我非奴,绝不为奴,我是大臣、重臣、名臣、帝王师。屈原、李白等历代伟丈夫无不这样想。人性求超越,生命要尊严。这是人性的伟岸所在。可是,怀揣帝师梦、名臣梦的臣子,若进入宫廷,往往不得不以妾妇之道侍君。若实际成为帝王师,亦必须以“奴在师前”为处君之道,否则,十之八九要遭殃。

——《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士人的心理空间,就在帝师心态与婢妾心态之间展开。不能不再说屈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屈原《离骚》)屈子流放途中,还在做君师梦,不是传授知识之师,而是政治导师。忠君如用情的屈子,所向往君臣关系类似“情人”关系。屈子既把自己想象为美人,又把怀王想象为美人,展开他上天入地“求女”征程。我在《屈原:第一个独唱的灵魂》一文中说过:“后世文人特别乐于营造求女意象的传统,不能简单以为是对屈原求女意象的效法。以婢妾心态对君王绝非屈原发明。”只要有宫廷、有宫廷政治,就必有宫妒,有婢妾心态。屈子作为历史上第一位独立诗人,环境心境迫使他把这表达了出来。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中国诗歌源头经典《诗经》中,有不少天籁般美好的爱情诗。孔子并未将其解读为那是隐喻“臣思君”,后世“大儒”却这样读了,且成为标准“正能量”读本,通行上千年。对实在无法那样读的,就以“淫诗”待之。对自然人性的围剿历史已很久了。除了民歌,古代极少真正的爱情诗了,多的是大男人的代言闺怨,且主流是以变态隐喻形式指向君王,妄想自己出现在皇上的春梦里。或相反。皇上永远不是你抗衡对象。你对皇上的恨怒只能表达为爱恋幽怨。你并没有另一个奉献对象去重新布置你的生命格局,你只能不断“梦日边”,爱恋那个抛弃你的人。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李白与屈子皆堪称千古伟丈夫。李白有婢妾心态,却绝无可能做“言行一致”之婢妾。要是那样,行走宫廷亦不难。

李白之蔑视权贵,就是如此。

一位心雄万夫、浪迹天涯、大言夸诞的天才诗人,却同时拥有缠绵悱恻幽隐哀婉的婢妾心态,这真是戏剧性极强的心灵奇怪。“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这是诗人“蔑视权贵”的最强烈呐喊。这诗句把李白精神挣扎表达得淋漓尽致——我要功名要地位,却做不来“摧眉折腰”这一婢妾之行。

反复研读李白,我不能不说,李白对他人特别是对权贵小看自己怀有先入为主的深深戒备与恐惧。李白早就生成了一种“预防蔑视”的强烈心理机制,并保持终身。李白的“预防蔑视”,目的却是让权贵对他施以非同寻常的重视。所以,他的傲岸是顽固的亦是脆弱的。这也是其焦虑愤激情绪的根源。以这种状态去干谒权贵求取功名,差不多是南辕北辙。古人对李白特色心理似乎没有理解到这一层。以“自卑与超越”等现代心理视野是能有新解释的。在势利社会里,李白这种心理每个人都可能有,只是程度一般不会像李白这样强烈。

与李白不同,有人能成功地将婢妾心态运用于生存。

李白为何如此?仅从追求目的角度言,李白为何不能略具城府、略示谦逊?让对方知你是个既有才华又知进退的后生,让对方舒服滋润一点,不是更易推进你下一步的干谒吗?

唐人参加科举考试前,常以诗游说干谒权贵,期求考场之外的荐举,这种诗称“行卷诗”。行卷诗本质就是干谒诗。有一首中唐年间行卷诗极有名。

多年以后,李白仍会念及韩荆州。“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这是拿他长揖韩荆州这一举动,来炫耀烘托自己大鹏形象了。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李白名气最大干谒文是《与韩荆州书》,时年三十四。李白上书前已见过韩荆州,对人家却施以“长揖”这一平辈之礼。论说这是犯忌的。李白明知对方是权贵,便先以“长揖”揖之,杀杀你威风再说,免得你小看我。干谒书中竟又把“长揖”当作检验对方胸襟了。“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您想必不会因长揖而拒绝见我。我的才华需一场高级宴会,一场放纵清谈,请给我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机会。“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我李太白已来到您门前,这正是您成为伯乐留名千载大好时机呀。这与《上安州裴长史书》口气,如出一辙了。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过了数年,又有《上安州裴长史书》。文章从道德到才华大力表扬自己一番后,以这种口气结尾:“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逐之长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裴大人若将我李太白拒之门外,我将西入秦海(指长安),远走高飞。裴大人你想想孟尝君门前冯谖弹剑作歌之典吧。李白简直不无威胁了:我李白必有非凡未来,裴大人您今日若草率待我将会后悔的。此时,李白陷入某种难堪的是非纠缠,此文兼有请裴长史解脱自己之意。

——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

这好像不是在对一人说话,而是对天下对全宇宙说话。大鹏的高言,自然该有一个宏大对象来倾听。

朱庆馀向时任水部郎中的诗人张籍行卷,自比新妇,张籍则为夫婿。这不是代言了,这是活生生婢妾心态呈示,可谓毫发毕现。一位须眉化装成酥软可人新娘,柔情万分地向另一位须眉大士献上“闺意”。表达什么,有何要求,细腻柔媚,妙合无垠,双方完全不存表达与理解上的困难。能将婢妾心态收拾得如此精致乖巧,令人叹为观止。“女为悦己者容”巧妙转化为“士为悦己者容”。这诗呈给哪位上司都会令其愉悦。张籍享受到了被抚摸的愉快,果然乐于为“新娘”游说,且长久关注朱庆馀。短短四句诗为朱庆馀的仕途经营立了一功。

二十四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满怀功名热望的李白,迫切地要把理想变成现实。不知不觉,已打发掉数年书剑飘零的日子。二十七岁这年,李白在安陆攀上一门高亲,娶故相许圉师孙女,生活暂时安定下来。李白的功名追求有了双重责任:扶正自家门庭,并给岳家门庭增光。李白这次婚姻实质是入赘名门。这类婚姻在唐并不罕见。名门招赘寒门才子,意在放长线钓大鱼,指望才子发迹光耀门庭。这年,李白精心撰成《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李白是这种口气:“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若说不屈己是李白本色,不干谒却与事实不符。这文章本身就属干谒文。把自己摆在“千古一人”高位,李白一点都不心虚。“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我为帝王师才华有余,做宰辅亦不难。辅佐过皇帝、光耀过门庭之后,我就退隐江湖。

反观李白那张牙舞爪的干谒诗文,就可看出,李白差不多只求自己痛快了,违背“上司愉悦优先”原则。猛兽对你不喜欢不放心,你想要的那块肉还不得越追越远啊。

李白以自己为奇货,他有自抬身价强烈愿望。李白的滑稽之处、令人瞠目之处,只能联系其至死不渝的大鹏意识这一青春梦想来理解。受挫的青春梦想,一再化为李白的生命狂叫、狂笑。

朱庆馀一生只两首诗名气较大,皆与隐秘“闺意”有关。另一首亦妙得很。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这被视为李白代表性诗句。从热衷功名高位来讲,脱俗忘机是假象;从干谒不止来讲,蔑视权贵亦是假象。“假象”却是至真至纯李白制造的。潦倒实在出于无奈,至死都渴望权贵援手。蔑视功名又梦想功名,蔑视权贵又干谒不止。李白就是这么干的。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不甘沦落,却沦落再沦落。大鹏永远都跃跃欲试,却被捆住了翅膀。李白总是这样大叫:都是世界错了,他人错了。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送蔡山人》

——朱庆馀《宫词》

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

宫女除了“含情”,一无所有。受宠是含情,失宠还是含情,“不敢言”则是永恒命运。不敢言者岂只宫女。诗人凭此两诗,竟亦产生了不朽效果,名传青史了。写出这等诗来的须眉大士,不知平时是怎么喘气的。嘴巴张多大,眼神怎么放,面对权贵或皇上作出何种神态?

——《行路难》

不用想到君主,一念及上级,男人就会主动给自己化装,把自己想象成急欲邀宠的新嫁娘。位在下者对位在上者示以婢妾之情,已具备政治正确作用了。视“每饭不忘君”为最动人道德的社会,婢妾心态、婢妾表情已是普适的、通用的。婢妾土壤生婢妾心态,婢妾心态生婢妾诗意,再自然不过。皇权天空下有多么浓厚的婢妾诗意啊。旧体诗词(还有赋)能表达许多东西,表达婢妾诗意似乎特别容易、特别来劲。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古士人,少有一对一爱情体验及表达。多情如李白,亦难觅此种消息。李白对女性,是欲多于情。柳永等放浪江湖文人,只与妓女之间才能呈现某种“疑似爱情”。若有士人张扬自己的爱情,反而可能是“政治不正确”。相反,你若将卑弱女子思恋情郎或无情郎的婢妾之情,化装移用于臣下思恋皇上,反而是“政治正确”。

——《送岑征君归鸣皋山》

有学者说闺怨代言诗出于诗人对女性命运的同情。这无异于隔靴搔痒。同情或许有,但极其稀薄。古士人普遍有写诗癖,他们的命运及心态决定他们必定会发现、会利用“闺怨”这片诗意沃土。这一因素远大于同情弱者因素。同时,窃以为,更本质原因在于,这是男权意识对完全无权女性的进一步侵犯。无力、无胆反抗头顶强权,就以更弱的弱者为铺垫向强权婉曲“道情”,摇尾乞怜。数千年来,在从未把自由平等确立为社会追求目标的封建皇权社会,弱者仰视强者,更弱者匍匐于地,是普适规则。李白追求自由平等,只是追求权贵平等待他,让他过自由放旷生活。李白注定失败。

奈何天地间,而作隐沦客。

皇权社会不少道德准则有违人性,但狎妓、买妾等行为却会受到宽容。在歧视妇女为常态的社会,这好理解。只要坚守一颗“忠君”之心,就政治成熟,就犯不了大错。东方朔悟透了,用给武帝做弄臣换来的资金,一年一换妻,却赢得“大隐金门”美名。这样三个词忽然在我脑海排成一行:牧民、御用、驭女。三个词皆表示上对下强烈单向施加行动。好像在下者不是人,是某种物。皇上工作与放牧者工作近似,叫“牧民”,皇上使用人、使用物是一回事,都是“御用”,包括皇上在内所有男人做那事叫“驭女”,当然皇上做那事还有更光荣专名叫“幸”。在皇权男权天下,这些字眼间内在联系太好明白了。社会从顶层到底层,只有单向行动,没有互动,不需讲理。以现代人类平等自由观念来对照,感到这三个字眼是些多么丑陋可耻呀。道德设计上把某个人、一小撮人捧到天上,实际上就必然导致所有人都难逃卑下龌龊,必然导致在下者向在上者奉献婢妾心态。

李白的痛苦在于:这个世界并不是为李白量身定做的。所以他的痛苦是无解的痛苦。不要指望李白会接受教训。李白想的永远是教训这个世界,教训他人。

在这片精心抚养皇上两千多年的土地上,皇上大都很悲惨——享乐着享乐着忽然就大难临头;皇臣喘气很小心——一心想做名臣重臣,最后往往成一心求御用的弄臣婢妾;皇民活得很纳闷——皇上总惦记着不让俺知道一点点事。

李白为谁雄?他为自己雄,为自己的生命、生存、生活而歌而雄。我们但见妄想多、欲望多、精力旺盛的李白,满世界乱跑。他极少在一个地方安住。他情深似海,波涛汹涌,但他的情又很少长久投注在某人某物上。或者说,他是他自己永恒的“情人”。

从谪仙人、放旷诗人李白身上竟读出婢妾心态。

杜甫写李白的诗,每一首都动心动肺。诗作于公元745年秋,李白刚被“赐金放还”,李杜初识,二人度过一段漫游齐鲁美好时光。李白显然给了杜甫此世此生他人无法施加的强刺激。三十四岁诗名未著的杜甫,面对四十五岁诗国“大哥大”李白,仰慕尊崇之余,不禁感慨万端扼腕长叹:哎呀,这个李白,这个李白,你看看这个李白呀。杜甫既折服于李白雄霸傲岸之气,又对其存在状态发出意味深长诘问。儒家情怀浓厚的杜甫,有明确奉献对象,所谓“致君尧舜上”,人生最高境界是让君主成为历史上最好君主。李白痛饮狂歌、飞扬跋扈,为了什么,奉献对象为何呢?心雄万夫,称雄的途径又何在?杜甫是不求回答亦无需回答的。以李白那心态,亦绝不会对杜甫的诘问认真反省思考。小李白十一岁的杜甫,已具超人智慧伟大胸襟。他对李白显然能崇拜能怜惜,能俯视能包容,能同情能理解。年轻的杜甫反而好像比李白年长很多。

无意作践李白。读屈原时,对士人婢妾心态已有强烈感受。反复研读李白,又得到进一步明确与印证。李白那些闺怨代言诗将我带入了一方秘境,由此想到更多诗及更多古人复杂命运,产生了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李白婢妾心态不是最重的。李白将婢妾心态限于君臣之间,其实早就普适于天下了。李白对皇帝之外权贵,绝对贯彻他“预防蔑视”原则。众多士人则远远做不到。

——杜甫《赠李白》

张炜在《也说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有此趣言:“今天我们不难看到这样的情形:有人一见到位置较高的领导,不知不觉眼泪就出来了。这在人世间是一种莫名的感动和依恋,似乎多少有点类似于接近异性的情愫。”这眼泪是否可说有当代闺怨诗的一点美妙诗意呢?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读出李白婢妾心态,并未影响我对李白的喜欢。在婢妾心态与伟丈夫之间,我看到了一个多色谱的不无恢宏的精神世界。婢妾心态不是屈子的错,不是李白的错。婢妾心态是封建专制强加给他们的精神耻辱,亦是人性适应环境的异变。他们在那么艰难环境里,写下了人性极其丰富辉煌的伟大诗篇,那无疑主要根源于他们伟丈夫气魄的支撑。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心花怒放读李白

唐士人都是积极分子,李白格外积极。当然,李白的积极又极易转化为“消极”。

李白一个人,就是一个喧嚣的宇宙。我读李白的过程,就是李白在我灵魂里喧嚣不已的过程。对这喧嚣感受越深,读李白我越是心花怒放。

大鹏意识伴随李白一生。李白在大唐江山上永远以一个调门一路高歌。他要求从皇帝到所有权贵都须视他为大鹏,待他为上宾。这显然是不现实的。永远视李白为大鹏的,只有李白自己。李白绝对信任自己,不理会他人对他是否信任。

李白当世,最爱怜李白最清楚李白的人是杜甫。杜甫眼中的李白,却极可能是李白不认可的李白。

李白知自己好大言,并招致世人嘲笑,李白却绝无以后谦虚点这种自律念头。李白弃世前以短章《临路歌》诀别人间:“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大鹏永远是大鹏,只是未能完成自己而已。

若能将杜甫、贺知章、宋若思、李阳冰、高适、元丹丘、高力士、杨玉环、李林甫、李隆基等最熟悉李白或与李白有过纠葛的几位大唐名人召集在一起,大家在平等自由气氛下谈一谈不在场的李白,或许能接近李白人性、个性真相。

——《上李邕》

我就幻想读出、写出这样一个非李白眼中的李白。若李白忽然自大唐到达这里,这君不君臣不臣场面,会不会令李白遭电击雷劈一般晕死过去?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概括一下对李白的几项“结论”:1. 李白有强烈“预防蔑视”心理。2. 李白是三重孤儿:政治孤儿,人伦孤儿,美学孤儿。3. 李白有婢妾心态。4. 李白认识自我的程度甚低。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我所谓“结论”,并非从学理、学术角度言之。我重感觉,重表达,只追求在我自己这里通“情理”而已。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若把这个李白献给大唐李白,大唐李白必会大怒:李太白岂能如此不堪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李白属于“易激惹型”气质。激怒李白太容易了。李白不用“拔剑四顾心茫然”了,而是拔剑直指老夏了:我杀了你这个不通情理、大言不惭、猖獗欠揍的鄙陋后生!

青年李白另有一首干谒诗极有名。

我不用害怕。不论秦皇汉武,还是曹操李白,皆无杀死一个千年后鄙陋后生的能力。后生却往往有将古人颠来倒去翻来覆去打量的自由。想不到做个“后生”竟有此等好处。可是“后后生”亦会照此办理啊。看来,想赚古人便宜没那么容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王羲之从兰亭集会的一时热闹里,看到的却是永恒悲凉。天才正是易于预感到悲凉的人。李白最易于从热闹里瞬间坠入悲凉。

李白初出蜀,在江夏巧遇道教大师司马承祯。司马承祯称白有“仙风道骨”,这无疑触动了李白神经。李白的自我期待正是如此。这好似近二十年后“谪仙人”称号的预演。青春郁勃的李白,一气呵成《大鹏遇希有鸟赋》。李白眼里,只有大鹏李白与希有鸟司马承祯,能惺惺相惜。李白中年重写此赋,干脆更名为《大鹏赋》。大鹏“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块视三山,杯观五湖”,不可一世,舍我其谁。《大鹏赋》尽显大言不惭、高论峥嵘李白本色。

我有这样的看法与自信:社会形态、生活方式虽已天翻地覆,但人性古今无本质性改变。解读古人,需先存“知人论世”与“知世论人”视野,避开“盲人摸象”状态。没有哪个生命不是一定时空一定环境里的生命。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伟岸或鄙陋。大诗人大作家必有大时空。若不能在时代强加的时空里,创造出带有自己印记的精神文化时空,必非伟大作家诗人。

李白是自己的偶像。李白说:你看,阴阳之间,站着一位对老朋友一往情深、重情重义的李白。李白除了常在诗中自呼李白,还大量使用第一人称。没有哪个诗人作品中会使用如此多的我、余、吾等。每个人或许都放不下自己,李白则一刻也放不下自己。

能把纯洁自然表达得如此强烈、醒目,史上很难找出第二人。读李白,若无进入“李白时空”感觉,就不能说是读懂了。李白的视、听、思,格外生动、敏感、辽阔。

——《哭宣城善酿纪叟》,一作《题戴老酒店》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行路难》

红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大唐江山上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人,他是超人,是大鹏,他将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李白。不是别人这样想,是李白自己这样想。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飞扬跋扈为谁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深情月是中国月,深情月是李白月。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没有哪个民族赋予月亮如此多的情愫,这很大程度上要感激李白。

——《将进酒》

我们竟然可这样说:李白来过之后,月亮就不是从前的月亮了。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当我们认真读李白月光诗的时候,李白就近似复活了。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若能复活,该是在月色最好的某个时刻复活。

李白打动人征服人的首先是这类作品,这类诗句。我们何曾见过这样的诗?这能叫诗吗?诗韵、诗趣何在?意境、空灵何在?“温柔敦厚”诗教何在?似乎在赌气、在吵架、在骂街。忍无可忍,愤激至极,心乱如麻,怒火中烧。李白把自己喷出来,抛出来,扔到大街上,冲进宇宙里。不曾见过这样的咆哮。可是,这诗句到达我这里,却只有强烈的谐谑之趣了——你看看这个李白呀,真有趣呀,白发三千丈啊!李白愤懑不已,我读来只有心花怒放了。我把李白“浅薄消费”了。我感觉,李白写完这等诗句,他实际就差不多是心花怒放状态了。把李白气昏,气得写不出诗,没人能办得到。屈原的痛苦会部分化为我的痛苦,陶渊明的澄明会部分化为我的澄明,李白的痛苦却很难到达我这儿。李白要求给他单独准备一份功名地位,一份人人皆享受不到的自由平等,权贵不理会,皇上办不到。对总想搞特殊这一李白特色,我也甚少同情。或者说,我看你,李白呀,你那些痛苦基本是活该。

月亮属于所有人。诗意月亮却首先属于东方,属于中国,属于李白。李白的感觉是这样的:一个李白,一个月亮,一个宇宙,这三者同在。在李白幻想里,他这位谪仙人,从天上来到人间,就是以月为筏的。李白深情凝视吟咏过的月亮,就有了从前不曾有的东西。

语言粗犷到似乎可称之为简陋。可是气象多么雄伟。像《将进酒》《行路难》《蜀道难》等最具豪放色彩的诗,在诗人的恣意驱遣之下,一场暴风骤雨式的语言运动会正在举行。李白把漂泊之美江山之美表达到极致,把痛苦全变成诗。李白,这是一个时时蠢蠢欲动的谪仙人。每个字似都在蠢蠢欲动,都鲜活生猛,天昏地暗,荡气回肠。诗句长短错落,跳跃性极大,随手起灭,如触天机,诗笔落处,坠石滚雷,郁怒峥嵘,细审似语无伦次,齐观则气势雄浑。切出一句半句,亦能力抵千钧。

月亮的清、幽、奇、幻、温馨、遥远、神秘,既易给人安慰,又易令人惆怅。皇权时代士人极少可能有一对一爱情体验。士人与自然山水关系,却可能呈现“疑似情人”状态。李白最具典型性。月亮就是李白最为钟情的大自然情人。这位大自然情人好商量。“赊月色”、“揽明月”、“寄愁心”、“留一片月”等等,皆无不可。这么好的月色却不费一钱,我李太白偏要赊她月色一方。这就是与大自然情人打情骂俏了。李白在天体中觅知音,他似乎觅到了知音。

李白是怎么做到的?

李白的月亮出来了。

这是李白的生命气象化合成的艺术气象。“太白纯以气象胜”。(王国维《人间词话》)一语中的。李白的灵魂波涛,发而为气象万千的美学宇宙。李白之前之后,无人成此气象。李白的“气象台”总是风云变幻。豪中隐悲,虽悲亦豪,输肝剖胆,惊世骇俗。

——《送杨山人归嵩山》

李白的生命就是李白的痛苦。李白把他的生命打开。

我有万古宅,嵩阳玉女峰。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

心爱名山游,心随名山远。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北风行》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襄阳歌》

——《关山月》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这是一组相对平静的诗句,光风霁月与诗人个体精神在嬉戏,是壮美优美相融相洽的雄伟气象。李白所到之处,山水醒来,宇宙激动。

——《游洞庭湖》

李白笔下常出现百尺、千尺、三千丈、千里、万里、几万里、九万里、九天、万古愁、万古情等词语,又常出现大鹏、长鲸、大江大河、雪山沧海等巨大意象,李白挥动诗笔,有似重新排布宇宙。“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李白与大自然似能互相唤醒点醒对方。没有漂泊者、旅行家李白,必无诗人李白。李白会很快厌倦身边的人与景,李白一生都处在不断告别与接见状态。没有新人、新景、新经历,李白的“自我”立即就陈旧了。心血来潮的李白,总易遭遇大自然突如其来的召唤。李白似有天眼、天耳、天心。《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等诗,是一种搅动宇宙般的强烈表达,惝恍迷离,纵横变幻,诗人生命与某种难以言说的异己力量在对峙。《关山月》《登太白峰》等诗,则似乎进入洪荒之境,抵达神话源头。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人来自大自然。人性越自由纯洁,越易与大自然共鸣。李白与大自然似有天然联系与信息交换。李白得江山之助,江山因李白而奇。李白将皇上江山化为他的美学江山。对诗人来讲,山水又是无数历史幽灵的承载者。古人凝望地理,常常就是凝视历史。李白不少山水诗,就是会晤山水里的那些“历史幽灵”。“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东山吟》)这是其中极特殊的一首。来到晋人谢安故地东山,在携妓纵酒的李白眼里,如花美妓,荒冢枯骨,不时幻化变灭。这是在会晤幽灵,更是叩问一己生存。鲜艳与枯萎,热闹与悲凉,既存在于一己生命,亦遍布历史与现实。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周梦蝶《菩提树下》)还能是谁呀?李白吧。李白不自觉地在心里藏下了一面永恒的镜子,这镜子就是明月。李白经常离开自己很远很远。惟有明月能让李白重新接近自己。李白不光赤脚,还把心脏挂到胸膛外面。镜子、影子、赤脚,李白就这样走过此世此生。

这是一个吞吐山河、包蕴日月的李白,又是一个细腻传神的李白。

《月下独酌》里的李白,是一个强烈的风流自赏的李白。李白怜月,月怜李白,实质都是李白怜李白。“朗笑明月,时眠落花。”(《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风流自赏或自恋,是李白一生未易的心理状态。“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把酒问月》)这一心理,在“醉月”时会彻底敞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此情此景里的李白,该会想到陶渊明。说李白这诗源于陶渊明,亦无不可。“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陶渊明《杂言》)酒是李白与陶渊明都离不开的事物。与李白举杯邀月不同,陶渊明饮酒情景是这样的:一室之内,一人独坐,只杯孤影,口中念念有词,田园寂寂无声,陶渊明似乎毫无必要地大幅度挥动手中酒杯。他们的共同点是:他们总是看见自己的影子,不能无视自己的影子。“影子”有哲学意味了。庄子那里,不但有影,还有影之影。影之影名叫“罔两”。一人一影的生存,才是最本质的生存啊。李白与陶子皆深知这一生存况味。

——《月下独酌》

李白认真起来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个“寂寞的超人”(李长之语),把一人喝成了三人,把一人独酌喝成了三人月光晚会。这是多么美又是多么寂寞的月光晚会呀。想象李白且歌且舞且举杯的情景吧。天地一片沉寂,寂寞铮铮有声。李白把自己留在这一片月色里,玩味自己的孤独。只要有好月色,李白的心情从来不会太坏。李白只恨不能醉得彻底。李白又明白,在他醉后,一切都会归于沉寂,他唤起的这个月光晚会,瞬间将化为乌有。“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情到极处的李白,向往的却是无情(“忘情”)。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白日里傲岸的李白,月色下便到达生命最真实境地。

——《南陵别儿童入京》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花,开放与凋落,瞬间明艳与永恒寂灭;酒,沉醉与清醒,短暂解脱与长久无奈。这诗真是过于完美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李白千首诗作中,咏月诗竟达三百余首。李白“醉月”诗中,《月下独酌》则堪称逸品、神品。有了月亮,有了酒,漂泊者李白才能漂泊至宇宙最深处,亦漂泊至灵魂最深处。李白认真隆重地布置起一场一个人的月光晚会。

——《将进酒》

月亮出来了,不能没有酒。李白的咏月,常常就是“醉月”。月之于李白,正如菊之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身边菊花令陶渊明悠然意远,苍穹之月令李白恍然突破有限生存游移超凡世界。

小妓金陵歌楚声,家僮丹砂学凤鸣。我亦为君饮清酒,君心不肯向人倾。

李白的月亮出来了。

——《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其四)

——《月下独酌》

不论激越还是安静,忧伤还是喜悦,李白都是透明的。“对影成三人”,月光似能透视李白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李白连庸俗都是纯洁透明的。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唐人有较高透明度,较易袒露自己,乃至不怕露丑。“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杜甫毫不讳言奔走权门的辛酸与狼狈。韩愈坦言,与孟郊相比,自己黠滑,混世能力强。李白当然更典型。李白对不透明,怀有天然的敌视。在《出妓金陵子呈卢六》这诗里,不论李白怎么努力,这个卢六就是不肯对李白敞开心扉。李白大为扫兴:这酒白喝了,这歌白唱了,这美妓白出场了。不欢而散。在李白面前,如果坚持做一个不好捉摸的“闷葫芦”,是对李白最沉重蔑视与打击。面对一个把心脏挂在胸膛外面的人,却把自己搞成一个别人猜不透的闷葫芦,是不是有点不道德?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喜欢李白,是喜欢他的纯洁自然。李白的纯洁是混沌式的纯洁,是生命本来就有的样子。可是,应世的结果,人们往往不得不放弃纯洁。人们基本把那样的生命忘了。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在“文革”时代度过小学及中学的大部分。那时,老师及各种读物总忘不了告诫你警惕一个消极颓废的李白,就怕祖国花朵中李白的“毒”。李白有何毒?当时就想:是不是让人快乐,让人情不自禁就是中毒呢?那我可中毒不轻。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从李白诗里,我从没读出通常意义上的消极颓废。相反,李白是我医治消极的良药。李白那颓废就是怪,我从中就是感受不到消极的影子,不但不让你消极,还让你跃跃欲试,心花怒放。道理何在?“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诗句如此狂放,这还是愁吗?这是愁的赞美诗了。“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杜甫《春望》)这才是真发愁啊。“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陵冰》)李白写此诗时已六十岁了,病体支离,英雄末路,落入人生最低谷,愤激颓废之情昭然,却英风豪气逼人,风流倜傥依旧。

李白自负深,才气雄,格局大,混沌又复杂,却无不以月光式的皎洁为底色。李白的美学是透明的美学。

说李白消极颓废并非瞎说,李白许多话的意思明明就是颓废。可是,李白的消极颓废,气势非但不是下沉的灰色的,而是昂扬明亮的。李白诗给我的主体感受永远是积极、解放。李白的消极十分积极,李白的颓废生机勃勃。“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咆哮十分浅白,却被人们喜爱了上千年。深邃之人、单纯之人皆喜随口诵之。诗句蕴含着永远为我们所需的东西。人活着,该有一份自信,哪怕是有些盲目的自信。“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李长之语)古人是认识不到这一点的。有欢乐时,李白自然能欢乐,没有欢乐时,创造欢乐也要欢乐。不得不颓废时,他甚至以颓废为乐。这么说吧,李白的魅力在于,他的颓废堕落十分真诚。李白向这个世界贡献他摧枯拉朽般的宣泄,我以李白的宣泄为宣泄。

并没有一种学问叫月光美学,月光美却是存在的。似乎只能存在于愿望中的美好事物或情形,却似能在月光下呈现。月光是看得见的音乐。音乐的流动美、情态美,在月色下都能感受到。李白在大唐月色里且歌且舞,演绎属于他的月光美学。

李白无屈原的道德高度,无陶渊明的决绝隐逸,无苏轼的洞察浑厚。李白的伟大,在于他的纯洁简单。他的纯洁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不是打扮出来的。

出世入世的矛盾造成李白巨大精神震荡,月色让李白暂时释放松开自己。皇权士人往往以儒为主心骨,但这骨又偏软懦,需来几分阳刚之侠气,侠又太执着,需稀释几分出世的仙道之气。李白仙道之气的浓烈,远超一般士人。李白那里,月亮是宇宙间最具仙气灵气的物象。这一物象,化为李白诗魂里最重要意象。这意象成为建造李白透明美学大厦的主要材料。

李白是长江水,李白是宇宙月,李白是一棵树,李白是一朵花,李白是一场豪雨,李白是一阵天风。

李白向月亮打开他的灵魂宇宙,月色宇宙也变得迷幻醉态意味深长。两个宇宙高度逼近契合,两个宇宙融汇为一个审美宇宙。

读李白我心花怒放。

李白一再置身月光“压”向人间的情景。月色减轻了大地与宇宙的分量,亦减轻了诗人肉身重量,一切皆卸下白日里的依附、沉重、紧张。朦胧空幻宇宙成可触可亲的质感宇宙,无情宇宙成多情宇宙。李白肉身到不了天空,借助月色,苍茫诗魂却能站到宇宙任一角落或以任一角落为支点。李白看见了月亮,看见了宇宙,看见了今人,看见了古人,看见了他人,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有限无奈生存,看见了无限无情永恒。

有关或无关李白

李白的月亮出来了。

儿时即喜欢李白,可是迟至五十开外才能拿出较多时间系统研读李白。对具体作品的喜欢状态发生了不小变化。儿时喜欢的一些作品,现在可能不太喜欢了。或者相反。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老了,可以肯定的是,一千多岁的李白未老。若把人类看成是成长的,我只能承认,古人比我们年轻。我略显深入地研读过一些我感兴趣的历史人物后,我确实感到,屈原、司马迁、陶渊明等都比我们年轻。曹操诡计多端,却亦不比我们老。李白可算是最具青春气息的古人。

——《把酒问月》

我们似乎很容易忘掉自己的青春、青春梦想。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我在工作上采取主动退却后,生活逐渐进入相对有闲状态,终于可以沉潜于规划已久的研读古人系列了。自以为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却一生缺少系统深入研读,需要补课。列入读写规划的首批古人有十多位,拟半年左右读写一位,所写文章长度每篇在两万字上下。对我来说,悬一个写作任务,方能使读书深入下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读写李白达半年时,感觉该结束了。按写前几位人物习惯,将初稿放一放沉淀一段时间再作修订。开始研读下一位历史人物了,却无论读啥都想到李白。这个李白真不是好惹的。李白把他在大唐的喧嚣强行施加给我了。我只好回头。时至今日,纠缠于李白竟然已达一年,文章字数亦远远超出规划。

——《苏台怀古》

读李白陷入欲罢不能境地,这大约可以归因于个人文学趣味。似乎又不尽然。透明的李白,在他活蹦乱跳的一生里,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搞得相当独特又复杂。千余年后,他与这个世界的关联仍然一言难尽。

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李白当世及后来,杜甫对李白所发生的理解与投入的情感,再也无人能仿佛一二。我却生此妄想:我笔下李白,应当要近似杜甫眼里的李白。担荷道德人伦重负的杜甫,激赏并深刻同情放旷飘逸的李白。我却无任何负累,只求能尽量体会古人之心,只求能享受读书之乐。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对这期间涉猎的有些著作或人物,需略作梳理。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李杜关系是千年话题。当然亦是此文话题。1971年,在出版物极少的大环境中,先后有两部书隆重出版。一部是郭沫若著《李白与杜甫》,一部是章士钊著《柳文指要》。后者在领袖一再关照下,才得以出版。李白与柳宗元,都是领袖喜欢研读的古人。领袖喜欢的古代作家,一般都极具个性。两书的写作与出版,都深度关联领袖思想与读书趣味。近年,作家张炜有《也说李白与杜甫》出版。这书纯是出于个人趣味喜好了。显然,书名是对郭氏著作的照应与区分。

——《子夜吴歌》

《李白与杜甫》是特殊时代特殊作家的特殊作品。因读物极匮乏,该书成为当时不少人的精神食粮。不愧为天才学者、诗人,郭氏提出的不少观点至今仍为众学者所认可。我在“文革”结束之际,2000年前后及现在,已屡次阅读使用该书。第一次读,懵懵懂懂;第二次读,颇觉滑稽;这次读,滑稽之外,酸酸辣辣。作者一反千年抑李扬杜传统,极力扬李抑杜。说杜甫是反动地主,证据竟是杜甫“卷我屋上三重茅”“恶竹应须斩万竿”等诗句。郭氏说,杜甫家茅草要盖三层之多,冬暖夏凉,那多豪华,生长万竿竹子少说需土地百亩——杜甫的诗就证明杜甫必为地主。一个学养深厚且极聪明的人,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暗含期待“后生”能够读懂的反讽、抗争或言外之意?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细审作品,并联系郭氏晚年其他作品及言行,只能作出否定回答。

——《关山月》

不必苛求郭氏,更不应贴标签谩骂。这是在“文革”。人类的非常时代。众“士人”早已魂飞魄散了,郭氏等身居高位“士人”更不必说,不主动自觉进入什么都可放弃的状态,断无生存的立足之地。一个人,一个曾狂放、曾明朗的人,把青春梦想等全都放弃了,基本只能彻底改造为政治动物了。现代人,展示了比古人更大的人格振幅。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张炜的《也说李白与杜甫》系演讲整理稿,带有娓娓道来的口语特点。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作家视野与感受,开阔自由与细腻诗意俱备,能给我学术著作不能有的触发。有大量篇幅谈及《李白与杜甫》,对郭氏尽可能付出“同情的理解”。张炜另有同类著作《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皆达有识有趣之境。以小说创作为主的大作家,有此系列作品,令人称奇。张炜不愧为大读者大作者。这样的作家不多见。说当代仅见亦未尝不可。张炜、莫言是从齐鲁土壤走出来的大作家,他们以不同文化神色面对世界。

月亮的出现总是一如既往,对李白却永远是一件不平凡的事情。月光下,李白就变得新鲜无比。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是学者李长之(1910——1978)一本仅数万字小册子,初版于1939年,系作者青年时代的创作。该著有学术质地又弥漫着青春诗意,视为文学作品似更合适。李长之读出了一个现代青年、现代思想文化视野下的青春李白。将此作看作对李白展开现代解读的开山之作,似不为过。从人性、青春、生命角度入手的解读,对古人灵感式零星解读形成非凡超越。20世纪末,我在西域旧地喀什噶尔度过三年时光,此书陪我跋涉过千山万水。我十八年前旧作《在西域读李白》,受此著启发最大。

太阳宇宙是炽烈排他的,月光宇宙是幽隐柔情的。天、太阳、天子,对中国人来说,是只能膜拜不能亲近的。承受了刺目庄严父性白日的人,正需要亲切阴柔的母性月夜。

谁能感觉古人疼痛?谁会感到愧对古人?

月亮是亲近人类的最遥远的自然,又是将李白过渡给宇宙的津梁。

当代李白研究专家或兼及李白研究的学者,数不胜数,著作极多。罗宗强、裴斐、杨义、查屏球、袁行霈等学者著作,都能给我或轻或重的刺激。无感情,不学问。真学者、大学者,其学术必能突破“学术套子”,打通诗意。终身潦倒的李白遗泽于千年“后生”,为成百上千人提供了工作岗位乃至某种社会地位,亦为更多人提供了大放厥词的机会。不容讳言,有大量论文或著作味同嚼蜡。对李白的戏说消遣类作品,当然更不必提了。

在白日,李白飞扬跋扈昂首狂歌;在月色下,李白低回缠绵幽思深情。李白需要在月光里安静下来,治愈白日里的创伤。

我依赖这三种基础性著作:当代学者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清人王琦《李太白全集》《李白资料汇编》。李白不少诗系年困难,安旗编年本填补了空白,对我这种水平有限读者帮助不小。

月色之下,天地化为浩荡朦胧的一派天籁。人在月光世界里的喜悦忧伤会特别真实。宇宙通过月亮向李白靠近再靠近。“眸子炯然,哆如饿虎”,魏颢看到的该是白日里李白的眼神与形态。月色宇宙里,李白就柔和了,喧嚣的灵魂就基本安静了。忧思、幽思却有了意味与深度。月亮,映照着一个安静的李白,亦映照着一个承载着此生此世沧桑的李白。

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李白——诗歌及其内在心象》(张守惠译)及《李白的客寓意识及其诗思——李白评传》(刘维治等译),能提供近邻域外学者的李白观感。松浦友久对李白的温馨亲切感是强烈的。

透明赤子李白在月光下变得更透明了。中国孩子背诵的第一首诗大都是《静夜思》。古诗里找不出比这更单纯明朗更大众化的诗了。不仅是故乡,不仅是乡愁。它触动人类诗意栖居幻想,还有更宽泛的情思。那是单纯透明的深邃。不论是孩子,是青年,还是白发老者,都会在这首诗里变得柔软深情。李白的月亮令你抬头,亦令你低头。写这首诗时的李白,似乎可以是孩提李白,又可以是白发老者李白。

福柯《不正常的人》(钱翰译)和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李文湉译)等西方哲学、心理学著作,对我理解李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触发。李白是国际性最强的中国古诗人,其个性置于西方文化视野下似更易理解。李白个性可为现代心理学、心理分析提供研究样本。

月亮似宇宙里的一位最具诗意的漂泊者,她一出现,宇宙就成了一个大写意宇宙。她理应要求一位人间漂泊者的呼应。当李白望向月亮,那月亮恍然就成了李白外逸的灵魂。在醉酒的月夜,这两位漂泊者就拥抱在一起了。拥抱是暂时的,漂泊却是永恒的。

李白文学传记极多。浏览了一些,未发现有能与李白个性光彩相匹配作品。不论我参考著作为何,我只追求文学解读与表达。本人无意亦无能于学术。

李白的月亮出来了。

说李白之前之后皆无李白式人物,是极而言之。条件宽些,还是有的。唐寅、龚自珍等就有李白影子,只是个性、才气强度弱于李白。当然,人都是时代大环境限制的结果。想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在颟顸、痴情与纯洁这方面,李白与贾宝玉较多相似。贾政不喜欢这个儿子,一心盼顽劣儿子转变。贾政代表社会主流,贾宝玉是异常或异端。贾宝玉很清楚这一点,他从不冒犯光荣正确的父亲。他清楚父亲想改造他,而他知自己不可改造。他比父亲高明之处是,他完全不存改造父亲之念。贾政来了,他百依百顺,贾政离开,他立即回复原形。

——《古朗月行》

当代有无李白式作家诗人?若勉强找一个,只好把莫言拽出来。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莫言是有些混沌气象的,是可以在名字前加上几个形容词的。一个饱受饥饿之苦、潦草粗粝的乡巴佬胃口,竟神奇变化生成为强悍文学胃口。莫言这代作家基本是“饿”出来的。李白“哆如饿虎”,令人想象不已。天才似乎往往呈现某种饥饿之状。凡·高、尼采、普希金等天才即如此。莫言那吞天吐地般的叙述洪流,那饕餮般的声色感觉组合,总令我想到他对儿时忍受的饥饿耿耿于怀。莫言进入了对这一文化传统来说相当陌生的叙述世界,生猛、狂野、恣肆、泥沙俱下,令人瞠目。生机与污秽同在,陌生转化为鲜明。许多人对莫言的“污秽”不适应。事物正是如此——诞生的东西越多,污秽越多。莫言似打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感觉系统。多少有点“天外来客”味道。他其实就是从我熟悉的土坷垃缝隙里爬出来的。

——《独漉篇》

将莫言“抚养”成人的因素有哪些?似乎一言难尽。《百年孤独》的那一点点养分,分明就是将莫言点铁成金的魔棒。乡巴佬顽劣天赋一下子开窍了。若说“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我以为,莫言多少也具备点“解放”味道的,起码有点“文学解放”功能。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余风激兮万世

——《静夜思》

读李白编年集至李白暮年,我的心悬了起来。明知李白已弃世千年,却感觉李白重新死了一回。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面对亢奋不已,却不知已近生命终点的李白,不禁替他着急。看了数十年月亮的“炯然眸子”,即将无可奈何熄灭了。我在心里说——李太白呀,不要瞎折腾了,你的时间已不多了。这是一种不无残酷的阅读体验。我已说过,“后生”的这一时空优越感是虚妄的。

若说我们是最钟情于月亮的民族,李白就是把这一钟情心理表达得最透彻的诗人。

让李白不折腾是不可能的。

月亮在远古就成为中国人的崇拜对象。星光遥远渺茫,太阳难以逼视。月亮是宇宙间唯一袒露自己的天体。她亘古永在,又盈虚消长,高不可攀,又近在咫尺。她缺而复圆、逝而复生,似在演示或模拟宇宙再造。与太阳崇拜不同,明月崇拜是亲切的温馨的。中国的月神总是一位柔情且牵挂、亲近人类的女神。“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等古老故事,以月亮为载体,表达对于爱情对于人性的期待或绝望。

755年底,安史之乱爆发。光鲜盛唐瞬间成为腥风血雨战场,万家灯火转入凄惨暗淡。大唐浪漫气息虽未一扫而空,皇权神经却已变得极度敏感紧张。那些面临权力洗牌的群体当然会首先骚动起来。宫廷更是核心。历代皇室每届此时,除了面对无穷挑战之外,自相倾轧残杀往往不可避免。

月亮呢?

乱世来了。李白一面忧心如焚,一面又精神大振。自四十四岁至今,漂泊江湖又十余年,妄想中的宏伟政治抱负始终未获施展。从前,以皇上赏识为开端,尚不能有所作为,应对乱世,李白有何高明手段?

酒,醉酒,能令李白感觉到一个忽然新鲜忽然有趣的李白。

李白终身持舍我其谁气魄。将此用于创作或许有益无害,李白却迫切地用于政治。这是李白式悲哀。最悲哀的是,晚年李白竟有了将这气魄狠狠使用一回的机会。等待他的只能是政治上的灭顶之灾。

一句诗里有三种事物:酒、月、李白。小时候,这诗令我们那些乡间少年感到十分有趣好玩,能激发我们的游戏欲望。以瓦片为杯,举杯邀月,曾是我们的游戏。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李白情感变得复杂起来。现在,对这诗感受更多的是酸酸辣辣。大漂泊者李白,似乎需要永远处在告别与接见状态。李白不能忍受一个陈旧下来的李白。李白能轻易离开父母、妻孥、皇上,似乎能离开所有人及事物。但李白亦有离不开的事物。俗世间事物,李白离不开酒;宇宙间事物,李白离不开月亮。

756年底,隐居庐山以观时变的李白应召加入永王李璘幕。

“举杯邀明月……”(《对月独酌》)这个李白,在人间已找不到能陪他喝酒的人了。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李白登场了,月光晚会一下子明朗起来。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轮着李白看月亮了。

——《永王东巡歌》其二

若以早李白数十年的张若虚这首诗为开场白,大唐月光晚会开幕已很久了,只是气氛略显朦胧。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永王东巡歌》其十一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李白感觉在政治上沉沦实在太久了。这位五十六岁“老兵”,一入幕即吟咏不绝,斗志昂扬。李白以为“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时机来了,终于可以做谢安、诸葛亮了,终于可以发挥他那“挽狂澜于既倒”的不凡能量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就在此时前后,不少人审时度势,选择脱离永王或拒绝其征召,有人甚至起兵反抗永王。

大唐有一场烈日下浩大露天演出,主角当然是人间太阳皇上。大唐还有一场缱绻月光晚会,主角无疑应是李白。

乱世必催生投机心理。权力核心的皇子皇孙更难免。穷乡僻壤亦不乏做皇位大梦者。大乱始发,玄宗仓皇南逃成都。玄宗第三子太子李亨、第十六子永王李璘奉命分别平叛。756年7月,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肃宗,玄宗成太上皇。该年十一月,李亨诏命李璘赴蜀见玄宗,李璘抗命,擅自率军东巡。李白这组《永王东巡歌》就写于途中。这时李璘已被新朝廷下旨废为庶人。新朝廷组织力量讨伐李璘。不知李白知不知,讨伐李璘的主帅竟然就是李白的老朋友大诗人高适。此时高适身份为淮南节度使。第二年二月,李璘兵败被杀。仅数月,李白即由云端跌入泥潭。李白入李璘幕之际,正好是李璘被宣布为“叛逆”之时。

李白的月亮出来了

李白昧于天下大势,再加上信息传递速度等原因,直到最后关头,也未有脱离李璘,挽救自己之举动。李白天真,世界却不天真。

李白来了,中国就成了李白来过的中国。

李璘在大溃败中为人所杀,肃宗李亨事后却追究杀掉李璘的人。后来,皇室又为李璘昭雪,并抚恤其后裔。想到李白亢奋成那样,的确有些可笑。李白“没头脑至于此地”(朱熹)。指责李白政治糊涂甚容易。我亦如此。须试说句公道话。暗箱政治面前,透明李白必无能,必失败。说李白政治智商低,应联系皇权政治环境。若有公开透明政治,李白或许未必不堪一击。

没有人能拥有永远的青春,而李白是所有中国人不老的青春。读李白,你或许会明白生命本来可以拥有怎样的东西。

皇权面临大乱或改朝换代时,众皇子生投机心理不奇怪。士人生某种投机心理,亦属正常现象。李白有无投机心理?掂量李白一生、反复研读李白从璘前后作品。结论难下。现当代人往往把李白从璘说成出于“爱国热情”,太苍白太轻巧了。古代少有人持此说。大都如朱熹将李白此举看作“没头脑”。说李白有投机心理似太冷酷,说绝无投机心理也乏说服力。这样说吧,李白即使有投机心理,也只能是最天真、最拙劣的投机者。透明单纯的李白因浑浊皇室斗争而受累,这应是基本事实。

老年时读李白,李白能让你重温青春的幻影。

李白被囚浔阳狱,绝望中幻想老友高适援手。高适小李白数岁,是公认边塞诗高手,诗风骨气峥嵘,风靡当世。狱中李白数次辗转献诗高适,不惜吹捧对方。高适不予理会。难以揣测高适读老友李白献诗的心情。曾任讨璘主帅已为朝廷重臣的高适,取如此态度在情理之中。对李白的打击却无疑极为沉重。“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万愤词投魏郎中》)李白狱中这一咆哮,必定亦指向高适。“预防蔑视”心理极重的李白,这回在已成权贵的老友这里,彻底体会到了被抛弃被蔑视的痛苦。李白与他人形成政治分野,真是太容易了。

中年时读李白,李白能让你延迟青春的脚步。

李白入狱半年多后,被行军至此的中丞宋若思解救出狱。乍脱牢笼,又思功名。撰写《为宋中丞自荐表》,幻想新皇上给他点功名。李白为宋若思想出了这样的话:“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皇上不给李白这样的天才功名无道理呀。他不知,新皇上现在只是把他放在是杀还是留、是系狱还是流放之间来掂量了。出狱不久,李白又被重新定罪长流夜郎。“枯槁当年”命运看来难以改变。757年底,李白踏上流放之途。759年初,因天下长久大旱,朝廷精神紧张,特赦天下。走了一年多,还没走到夜郎的李白,侥幸遇赦。流放途中,李白吟咏不绝。流放,那似乎是李白的另一种漂泊方式。

青年时读李白,李白能让你明白什么是青春。

李白自由了,生命终点却就在眼前了。李白好像在抓紧使用他的最后时光,继续漂泊不止。看一看李白最后这几年心情。

我们读李白,读的永远是他的单纯与猛烈,他的生命,他的青春。

苟非其时,贤圣低眉。况仆之不肖者,而迁逐枯槁,固非其宜。

李白“应运而生”,却拒绝成长成熟。这或许是他终身只能无奈做诗人的奥秘。

——《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并序》

李白却是个永远混沌着的赤子,永远的青春少年。

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这是我《在西域读李白》一文中的话,颇有些轻狂。文章写于十八年前,其时我生活在西域旧地——古老的绿洲城市喀什噶尔,那儿离李白生身之地已不太遥远了。十八年前,我还算年轻。十八年后,我已基本老矣。

——《江夏赠韦南陵冰》

李白从另一个方向来了,大地高山冰川骏马胡姬,全化为他的精神马队。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温柔敦厚细腻空灵,纵笔横扫,狂飙突进,给大唐诗坛注入西域骑士的剽悍与纯粹,令所有骚人墨客为之一惊。洞庭烟波,赤壁风云,蜀道猿啼,浩荡江河,一下子飞扬起来。

在过山车般激烈跌宕中,李白十分惊险地来到了六十岁。能活下来,已属侥幸。诗才诗名该能起到一定救命作用。欲对李白动刀俎者,不能不掂量此人诗名之大。“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杜甫感慨的就是李白此时境况。这一年,李白写诗甚多。李白极罕见地显露出反省意识,有认命味道了。“夜郎迁客带霜寒”,可是,即使“霜寒”在身,创伤沉重且无法疗救,诗人却雄心犹在,放旷依然。破碎的雄心仍是雄心啊。

李白总是追求迅速到达快乐,可是殷勤前来的往往是痛苦。他渴望奇遇奇迹奇勋,渴望一下子圆满,可是赢来的却往往是更深重的难堪与缺失。

予非《怀沙》客,但美《采菱曲》。所愿归东山,寸心于此足。

把这么多词堆积在李白身上,是一件多么荒唐之事呀!似乎并不荒唐。若换作古今任何一个人,一定是一件荒唐事了。李白个性极鲜明,却又好像是无数人的集合。

——《春滞沅湘,有怀山中》

……

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狂歌陶令前?

李白是一位英雄,一位斗士,一位梦想家,一名牢骚大王,甚至是一个“弃妇”、“怨女”。

——《寄韦南陵冰》

李白是神圣的、卑琐的、多元的、两极性的、分裂的、缺失的,李白既要酒要肉,又要餐霞饮露。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李白是简单的、坦率的、积极的、颓废的、混沌的、清澈的,李白是飘逸的、庸俗的、执着的、放旷的、自负的、狂欢的、空虚的。

——《江上吟》

李白是忽然的、即兴的、自发的、冲动的,李白是大言不惭的、神经质的、近乎本能的、心血来潮的。

我李太白不愿成为赋《怀沙》而自沉汨罗的屈原。我愿追随谢东山(谢安)、陶渊明那样的隐士。从功名角度看,“枯槁”此生,已成定局。兼济无望,独善成空,作为追求目标的人,李白一个目标也未能实现。折翅大鹏怀着巨大缺失感面对末日。那么,以何为终极安慰?“万言不值一杯水”悄然转化为“屈平辞赋悬日月”,从前不以为然的诗才诗名,成为抗衡权贵抗衡虚无的唯一砝码。拒绝屈原那样的宿命,却不能不以屈原名贯宇宙为安慰为标杆。对一直期待却始终不能兑现的世俗功名富贵,只好再彻底蔑视一回。

李白是侠客、求仙者、浪子、酒徒,李白是道家的、儒家的、佛家的、纵横家的、杂家的。

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李白比时代更单纯更明朗,可是他的混沌,他的悖论式的异质,亦是无与伦比的。皇权时代,似乎没有谁比李白表达出更多的个性,可称为“李白现象”了。屈原、李斯、司马迁、陶渊明、苏轼等,都只表现了个性的一个方面或数个方面,而李白是立体的。不能说李白更伟大,只能说李白更自然更本色,表达出了更丰富的人性。

——《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这个心血来潮的李白,这个异质混成并瞬时怒放的天才,需要一个心血来潮的人间,最好还有位心血来潮的皇帝。可是,人间与皇帝只可能偶尔心血来潮一下。大唐江山虽然有些醉意,但总不如李白醉得完全彻底。

762年秋,闻太尉李光弼出征东南消息,六十二岁李白竟不顾老迈,强行上路,无奈半道病还。全诗三十八句,标题竟长达三十八个字。一个病体支离的诗人,一个长得令人惊心的标题。这标题宛如一根长鞭,悬在现实与历史里。李白知已届残生,欲把自己最后狠狠地使用一次,不惧死在征途。却不知此生只余数月光阴了。

李白的诗人人格、超凡激情,无疑与此深度关联。

我一直不用爱国与否来评说李白。对广大士人来说,爱国情感是不必讨论的。拿爱国标签一贴了之,实在是过于省事的解读。皇权之国爱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所谓“忠君爱国”,“爱国”的结果却可能犯下“不忠君”死罪。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涂炭生灵的大动乱还在持续。李白以刑余之身,负无法洗雪的耻辱。一颗热情之心冒出的却只能是虚火了。这首长诗里,李白不再说功名,不再说仙、道、侠、隐,只说他对天下的忧虑,只说对不能再使用自己的抱恨终天。李白这是纯爱国了,而爱国又是为“报恩荣”。一无所有的李白仍然以为,皇室、国家对他是有恩的。“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可怜“谪仙人”,只余一声长叹。

李白只有商贾之子这一身份是明确的。这却是李白猎取功名的第一障碍。因系当世当身,对此李白无法掩饰忌讳。不断有人说,天才李白不屑于参加循规蹈矩的科举。这是无视大唐规矩的想当然。贱商是古老传统。唐朝亦不例外。商贾之家无权涉足唐朝最重要晋升之阶:进士科考试。商贾之子身份与功名热望形成强烈悖谬。大唐的伟大及有趣之处在于,它在科举之外尚留有其他晋升缝隙。如果你诗名足够大,你有可能省略所有环节,脱颖而出。历史上从未有这样的朝代:皇帝们往往自己写诗,并对士人的诗才有浓厚兴趣。这无疑会激发李白无穷无尽的想象。他要与贱民身份切割,只能寄希望于非凡诗才了。

一声长叹,再接一声长叹。数月后,到达终点的李白,以《临路歌》诀别此生此世。《临路歌》是李白特色的遗言与叹息。李白的终点那里,无仙、无道、无侠、无隐,只有一只中天折翅的大鹏。

李白在盛唐里纳闷:属于我的猎物为何总是不来?

我就担忧,到达人生终点的李白,仍用成仙成道之类妄想来逃避他的“自我”。若那样,我这“后生”会为之生更多悲凉。感谢李白,他虽没有活出他向往的活,总算基本活明白了。

“李白是应运而生的时代产儿。”(李长之语)这话无疑是对的。但李白的异秉、李白的巨大才气,与社会规范却形成不小冲撞。广大士人都沿着体制规定的路径跋涉,李白却是一副一人站在对面的姿态。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李白对功名一直是迫不及待心情。将家族攀附上皇室,无疑是对猎取功名之路的重要铺垫。若身世对此行动有妨碍,讳莫如深就不奇怪了。他显然有一个被体制所排斥的身世背景,或许还有其他深隐的忌讳。李白不具备“合法臣民”资格,至少亦是一种可能。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谪仙人”却不得不拖着极深俗根。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似乎来路不明的李白,奇迹般地降临人间。他不是从天上来的,但也不是从我们身边土坷垃里来。

——《临路歌》

好像李白不把自身家世弄成一锅粥,就不肯罢休。

大鹏、八裔、中天、力不济、激万世、游扶桑、挂左袂、孔仲尼、眼泪……

坦率光明又大言不惭的李白,却有不得不讳莫如深的家世。李白出蜀后终身不返蜀,不见至亲,几乎不提至亲。父名李客,类似代号或诨名。李白是因不知道无法说清,还是不能说清、不敢说清?李白难道对他三四代之内家世会不清楚吗?从常识来讲,绝无可能。只能理解为,李白为了让某个方面明亮,只能让另一方面隐晦不明。李阳冰、魏颢是能从李白那儿获取信息的同世人,范传正是与李白有通家旧谊且能接触李白孙女的近世人,他们全都无法说清李白家世。原因只能在李白这儿。当然,联想到为尊者讳传统,他们亦极有可能帮李白成全忌讳。

大鹏中天折翅了,李白把那骨头一根一根扔出来,扔给当世,扔给千年之后,扔给我。我捡起一块,嗅到了大鹏的生机与气息。多么生动多么传神,多么雄伟又多么苍凉啊!

李白的前世今生竟然一片茫然。这在宗法伦理意识深重的社会里,煞是奇怪。

李白出蜀后,以《大鹏赋》作为他的青春宣言,从此始终以大鹏姿态傲岸地且行且吟走过此生。李白在《临路歌》里说:大鹏不是老了,是中天摧折了,大鹏永远是青春大鹏,我李白永远是青春李白。呐喊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李白,临终却以孔丘映衬自己,寻求最后安慰。李白走得那么远,仍回归孔儒——当世无“泣麟”孔子,也就无人为我李太白流泪了。可见,放旷如李白,基本人格仍是“儒家人格”。李白承认自己失败了,但自负自豪依然。折翅的大鹏仍是大鹏,失败的英雄仍是英雄。李白的震撼力、伟力在此。“余风激兮万世”,失败的李白却相信自己必进入不朽行列。“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杜甫早就看清了李白这一宿命。这是天才们的共同宿命。

对于家世,李白诗文中提及并不少,却只说光辉远祖,讳言近亲,措辞闪烁,疑窦丛生。家族屡经长距离迁徙后,原有关系摆脱净尽,似乎具备了攀附光荣远祖的自由空间。当世近亲,却不好信口雌黄。李家这个“李姓”,是如李阳冰、范传正所说失而复得的“复姓”,还是其他方式(比如相当普遍的“冒姓”)得之,都是至今无法下定论的问题。李白不姓李,或李家到李白时才开始姓李,至少是一种可能。

项羽自刎前的绝唱《垓下歌》。项羽、李白,两个失败的又单纯猛烈的英雄。项羽给我们送来远古英雄的气息。李白则是中古时代最具浪漫英雄气息的伟大诗人。这种气息哪里去了?为何世上再无李白?

与李白身世、家族有关的一切全是谜,连姓氏都是一个谜。李阳冰《草堂集序》里说,李白祖上谪居“条支”(唐西域地名),不得不改变姓与名。举家逃归于蜀后,“复指李树而生伯阳”。“伯阳”是道教为老子李耳所起别名,此处代指李白。范传正《李公新墓碑》里说,李家在隋末窜于碎叶,不得不“隐易姓名”,李白降生时,父指院中李树复李姓。两说皆关联老子,两说皆表明李白家族并非一直姓李,迟至李白出生才“复”李姓。祖出鲜卑的唐皇室,得天下后将原属陇西狄道的李氏,穿凿附会为陇西成纪李氏,并将老子奉为始祖。道教神化老子,说老子出生即开口说话,自指李树为名。李白的出生竟也与李树和老子有不解之缘。李白既说祖上为陇西成纪李氏,家族自西域东返,却不回故地,而是远适西蜀。耐人寻味。半个胡儿的李白极为热衷古人攀附光荣远祖的传统,与得天下后李唐皇室一样,把祖先追附到老子及李广。这真是中国特色的祖先崇拜与虚妄。

司马迁退却至幽深历史里,以史笔实现其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人格尊严;陶渊明退却至田园,以寂寞田园隔开无道人世对他人格的无情伤害。李白不知退却,亦不能“进步”。李白将自己放大再放大,放大成磅礴云天的大鹏。这大鹏却永远笼罩在一面广漠虚无之网里。生存总是用琐屑、萎靡、渺小来折辱他,消耗他。他在这个地方咆哮一阵,到另一地咆哮一阵,一直咆哮至人生终点。在终点上,李白以折翅大鹏的低沉咆哮,宣告他结束演出。

我屡次来到敦煌莫高窟,面对窟壁上形貌生动又诡谲的胡人形貌,忽然就想到了魏颢笔下的李白。莫高窟中不少胡人画像,就出自唐代画师之手。李白家族在碎叶百年,拒绝胡人之血是不可能的。李白或许是半个胡儿。

李白这一颗心,无人能照顾。他人能安抚、照顾的心不是大心。大心谁也不能照顾。司马迁、陶渊明等只有自己照顾自己。李白有颗大心,只是他照顾自己的能力太差了。

李白呈现给世人的精神与肉身,的确非同寻常。李白的超级粉丝魏颢,追踪行迹飘忽的李白数千里,终于追上了。李白形貌给魏颢不小冲击:“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蕴藉。”(魏颢《李翰林集序》)造物主待李白不薄,给他一具优美飘逸的肉身,这是李白倾倒他人的第一件利器。“哆如饿虎”,你想象一下吧。魏颢眼前的李白,该是期待的好奇的,灵敏的骚动的,且时露饕餮攫取眼神的。

李白呀,你这一生,就是“无用”的一生——你不堪为人所用。从来是这样:一些人渴望被使用,一些人不能不被使用,极少有人能恰当地使用自己、完成自己。一切皆成空的李白,最终勉强把写诗当成有价值的事了。仅就写诗这一点来说,李白呀,你就算是个稀有的使用自己、完成自己的人吧。

天才是痛苦的别名。我并不容易相信,一个天才的降临,需要布置如此久远如此神秘的原因。巨大才华,超凡逸气,是因为有一颗带有神意的种子。这对吗?中国人自古就乐于这样“编撰”。

出发点是大鹏,终点是大鹏。李白是不忘初衷、不改初衷的典型。这初衷里有人性的纯洁,有赤子的透明。中国文化史上,庄子的哲学大鹏化为李白的诗性大鹏。

李白相信,他来到人间是有大用处大使命的。中国古史里早就确立了这样的传统——大人物、特殊人物,其孕育及诞生必伴随异象。皇权系统里,大人物有天然的神性、神秘性。李白未能免俗。李白说,他出生那一刻,就异于常人了。“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李阳冰《草堂集序》)长庚即太白金星。李白病重时,将诗文托付给他称为族叔的李阳冰。这话必定源自李白自述。李白一生自视极高,以至有自觉或不自觉地自我神化倾向。如此自述不奇怪。按常规,为李白命名者必为父或祖父。若如此,仅此命名细节,即可令人对李白父祖的精神面貌发生想象。当然,我们其实无法排除长大后的李白为自己更名、命名的可能。若是前者,自述是转述长辈之言,若是后者,自述则出于李白“编撰”。要知道,李白的身世是个谜。父、祖、李白本人,都有可能对家族、身世加以“编撰”。

尾声是漫长的传奇

这轮月,该是碎叶城之月吧。这个谜一般的不惧万里漂泊的家族,无意中用足够遥远的距离,足够长的时间,让一个天才儿童养成了一颗漂泊万里的灵魂。漂泊一生的李白,成年后的所有旅行,论距离却没有一次超过儿时的长征。

李白之后数十年,中唐大诗人白居易来到李白墓前。

——《古朗月行》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李白出生之时(701年),盛唐即将来临。李白出生地为中亚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李白家族于隋末自陇西成纪“窜”居中亚。不避艰难到如此遥远之地谋生存,必有不一般原因。李白五岁时,父亲李客率领这个在西域度过约百年的家族,又“逃归”大唐蜀地。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族。家族百年之间两次长征,每次征程耗时都需一年乃至数年。启程时五岁的李白,到蜀地后该已六七岁了。在牛车马背上,在举步皆为异域、异族的天地间,颠簸万里、数百个日夜,这样的长旅对孩童李白意味着什么?

——白居易《李白墓》

在这场浩大诗人盛宴里,最醒目主角就是那个李太白。

李白的命运,令有点功名有些世俗福气的白居易大发感慨。

带着“诗稿”上路,是唐士人普遍生存状态。将古诗的交际功能发挥到极致的,无疑是唐士人。他们视诗才为立身之本,但诗才诗名只有转化成官阶功名,才算修成正果。唐士人见人却拿不出诗稿的窘迫,大约就如今人囊中羞涩的感觉吧。

除了高官厚禄,大唐人间所能经历的生活,李白都经历了。非凡诗才,傲岸人格,漂泊天下,携妓纵酒,千金骏马换小妾,黄金散尽交不成,纸醉金迷梦一场,快感痛感的极致,江湖宫阙的跌宕,等等,李白都近乎自然地去做了。皇帝视为家业的无限江山,成为承载李白惊世骇俗诗文的容器,成为供李白双脚驱遣的浩荡精神马队。没有比李白游历更广的诗人。李白把一辈子活成了几辈子。

盛唐国势强大似汉武帝之大汉,思想文化的开明则又过之。尊儒、信佛、崇道,基本呈并行不悖状态,一元政治却容纳了多元文化及意识形态。历史走过了魏晋南北朝这一幽深隧道,步入豁然开朗新天地,一个极富魅力的皇权盛世到来了!汉武帝驱动大汉向天下四方张牙舞爪,大唐亦乐于耀武扬威。取士任官首重诗文之才,皇权史上唯唐朝立此标准。背后是自信且信任人性的大唐风度。“天子方从谏,朝廷无忌讳。”(白居易《初授拾遗》)少忌讳、不敏感,这无疑是士人胸胆开张前提。日常生存无性命之忧,似乎是一个很低的门槛。对照魏晋士人普遍生存恐惧,就知这一门槛有多么重要了。似乎是为了对得住这一非凡时代,反抗平庸,崇拜英雄,向往异域,期待奇迹,成为盛唐士人普遍精神风貌。广袤江山上无数诗人如鲜花怒放,引吭高歌,造就出皇权史上独一无二多姿多彩的诗国大唐。

李白始终拒绝生存所需要的成熟。妄想,失败,再妄想,再失败;狂热,虚无,再狂热,再虚无。李白如此走至生命终点。这样概括李白一生有点冷酷。斗志昂扬的一生,猖狂荒诞的一生,沮丧不已的一生,丰富多彩的一生。这样概括可能比较周到。李白与我等庸人一样,亦清楚人前显赫当世富贵是好事。但若需付出太多,需自我折辱或忍受他人折辱太多,那好事你要还是不要?这是个问题。司马迁、陶渊明等自觉不要了。李白终身都想要那好事,但不能改造不能折辱的人性个性决定他就是要不到。

李白时代的诗人普遍有一种旺盛期待心情。期待的对象,可以是功业、地位,也可以是友情、美酒、美人、美景。

权力,皇权之下极具魅惑力的权力,既是李白无法进入的堡垒,亦是终生无法走出的围城。大约正因如此,李白的其他各项表演才达到极致。

李白从另一个方向来了

当世被人蔑视或被人同情的李白,却很快成为“传奇李白”。李白之后,关于李白的传奇,比李白的人生长十倍百倍。李白的尾声,是绵绵不绝的传奇。在传奇里,权贵们甚至皇上竟然都充当了为李白喝彩的看客、观众。

李白是从哪儿来的?李白到来的方向的确与众人不一样。

李白已离去的世界,人们让李白一再复活。各地不断有仙人李白出没的消息。李白足迹到过的地方是这样,没到过的地方也这样。这类似西方关于神的传奇。李白生时传奇色彩已甚浓,人们却嫌不够,非让李白比他真实的人生更加传奇。人们无视李白终生沦落这一事实,传说里的李白总是光鲜无比。李白已经很极端了,人们却让他更极端。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等,不但成了真事,还不断变得更丰富更生动。高力士、杨贵妃这等权势人物,在李白面前一再颜面扫地。连皇上在李白面前都乐不可支、嗫嚅失态,几近小丑。在极端潦倒中弃世的李白,传说中却成了入水捉月而去的李白。

天才一定是某种程度上的忽然。李白则是一个纯粹的天才,彻底的忽然。他忽然就来了,忽然就走了。其难以复制的个性,其修辞表达上卓尔不群纵横捭阖气象,根源于何等造化?

在传奇里,人们让“幽默权”倒过来了。

李白的每一句诗似乎都是忽然而来,都在写忽然,又都在写忽然之中的殷切期待。在李白那儿,人生的本质就是忽然啊。

人们为何需要这样一个李白?

这个满脑子英雄烈士的诗人,却总是心血来潮。拂剑高歌之际,忽又涕泗涟涟了。惆怅是永远的不速之客,它总是忽然到达,打击一下这个充满期待,不得安宁的生命。

李白之前无李白式人物,之后亦难觅踪影。原因可列出很多。李白式极端个性不利于现实生存,人们会自觉抑制性格中的“李白因素”。这或许可看作主因。我们都明白,不能把自己心中的“李白”放出去捣乱惹事。动物都知采用或隐蔽、或佯攻、或迂回等策略去捕食或躲避敌人,李白就知一个劲大喊:你快给我、你应该给我、你必须给我。这样的“李白”确实不能轻易放出去。“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李长之)我极认同此观点。每一个正常人,性格中皆有或轻或重的“李白因素”,人人精神深处都有一李白在。李长之又说:“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我们仅仅朗诵一下“天生我材必有用”等李白那些直白诗句,即使没有获得自信,也能得到宣泄。为了生存,为了利益,我们总是选择放弃傻劲、放弃痴情。

——《玉壶吟》

喜欢李白,就是喜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喜欢你自己。

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权势的威压是实实在在的。时时感受着权势威压的士人,会产生蔑视权势的心理需求。距离权贵遥远的芸芸众生,亦无法拒绝无远弗届的权力压迫。借神化李白、让李白代替自己去折辱戏弄权贵,便成为一种共通的心理需求。自怜又自重的士人,很容易相信并渲染李白传奇。李白越狂放越傲慢,我才越解恨,越痛快。这对士人的“婢妾心态”,可算是一种矫正与缓释。聪明如苏轼,竟亦相信力士脱靴等传奇是真事。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

效法杜甫较安全,效法李白较不安全。皇权时代,抑李扬杜一直是主流。到了现当代,喜欢李白的多了。这与现代社会人性得到较多解放尊重是一致的。中国古代难觅李白式人物,雪莱、拜伦、惠特曼、尼采等西方天才人物所表达出来的魅力,给人的透明感,却似乎能与李白相通。

行动迟缓的蝴蝶,一见到李白就不一样了。李白世界里,一缕风,一杯酒,一朵花,一条命,广漠时空下的一切事物皆激动不已变动不居。

人在本性上是不愿透明的。遮掩、粉饰是常态。今世所谓隐私权,就是对此本性的保护或屈从。有人借隐私权,掩盖其肮脏勾当,这是开放社会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李白的丑陋,我们不但难以避免,有可能比李白更丑陋。李白的纯洁,却往往难以成为我们的纯洁。李白的纯洁是不自觉的纯洁,混沌的纯洁,赤子的纯洁。任何社会形态似乎都不缺复杂、不缺肮脏,却极可能缺纯洁、缺透明。

——《山人劝酒》

李白是西方译介作品最多、知名度最高的中国古诗人。李白是能通向现代,通向未来的。李白现象,首先在一种生命现象,艺术现象。李白在中国皇权时代罕见地张扬了个性奇迹。李白并无为众人争自由平等之念,他只求一己的自由,只妄想权贵平等待他。这已经是了不起的伟大。可以说李白的德性境界不高,但李白的宝贵价值没有任何一位古人能够替代。

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

不能不再说龚自珍。已痛切感受到现代文明冲击的龚自珍,却天才地意识到了李白身上的先秦气息。“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龚自珍《最录李白集》)庄子倡自然天籁,屈原则奇丽诡谲。在李白那里,他们统一了。

李白喜欢的生活该是这样的:忽然山花开了,忽然有人提酒来了,忽然来了一个美人,忽然皇帝非常想念他……

李白以一个赤子形象,十分顽劣十分鲜明地站在中国历史的中间地带。似乎在完成一种提醒。中国不能无李白。世界看到了李白。千年李白仍是当代新星。

李白喜欢使用忽、忽然等词。李白带着一脸梦幻般的“忽然”神情,降临到公元八世纪的人间,醉意醺醺地降临到大唐。

李白来过了,中国就成了李白来过的中国。李白证明或启示,老迈皇权中国之外,还应有且会有一个青春中华。

李白的生命里充满了“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