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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50—64岁(1974—1988)

1982年10月10日星期天

59岁

夏末以来,左肩下面有时会突然奇痒难忍,看起来瘙痒感似乎来自某节脊椎骨,每当我吃太多时尤其会发作。我一直等它变成一种反复出现的不适后才决定在这里谈论它。

我父亲的身体是一张皮。没有肺,没有血肉的筋骨,松弛的电线。而我,人小鬼大、四肢软绵绵的小男孩,我一边模仿着他极度缓慢的动作,一边在走路时不停撞上家具。我是我父亲的年轻的幽灵,让我母亲避之唯恐不及,可怜的她被这两个无法想象的人吓坏了。

59岁,1个月,8天

1982年4月15日星期四

1982年11月18日星期四

58岁,6个月,5天

招聘形态学。刚刚雇用了一个人,他的简历起草得像探险家的大衣一般千疮百孔。可是他那尼安德特人的眉弓下机灵的目光唤起了我的信任。布雷瓦尔(醉心于精神形态学)更喜欢一个修长漂亮的小伙子,五官端正,拥有各种文凭证书,而且由部长本人亲自热情推荐。可是,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我就知道这个漂亮小伙子——带着一种无精打采的自命不凡——没有一点经验。在一具崭新的骷髅和一副从旧石器时代存活下来的骨架之间,我连半秒钟都没有犹豫。

与日本人K.俊郎进行了漫长激烈的谈判。他到底几岁了?那么瘦,使他的栗色和服看起来像是包着小树枝的树皮。他的动作跟狐猴一样慢,他的笔是他手指间的一根木柴。矛盾的印象:这个已经没有活力的人似乎拥有全部的时间。长久的沉默,极慢的语速和手势,这些都让一个画面活了过来:我父亲把勺子送到嘴边,像是抬起一座大山。四年的战争和德国人的毒气彻底掏空了他的实质,就像整整一个世纪彻底掏空了这个日本老人一样。总之,我父亲过来坐到了谈判桌上;他停留在俊郎先生的沉默中。别挡在那里,爸爸,你让我分心了。我看到他用力靠在我们厨房的碗橱上,可是碗橱纹丝未动。俊郎先生让我看着我父亲在家庭内部的斗争中耗尽最后一丝元气。爸爸,求你了,你儿子正在谈判。爸爸现在在家里的桌子旁坐下了。妈妈和我无法把目光从停在他鼻尖的那只苍蝇上挪开。它已经把我当成我的尸体了,他说,却没有做任何驱赶它的动作。妈妈离开桌子,她的椅子翻倒在地。她喊叫道你们太可恶了。他悄声说怎么会呢。还是小男孩的我亲吻了他递给我的手。俊郎先生在等。爸爸让谈判时间变长了。在回国的飞机上,我的合作人一定会恭维我对待这个日本老人的耐心的吧。

59岁,1个月,14天

1982年4月14日星期三

1982年11月24日星期三

58岁,6个月,4天

论抓痒的舒适感。在缓解渐渐上涨的欲望的过程中达到高潮,不仅如此,还因为一种能够分毫不差找到瘙痒处的美妙感觉。这也叫“认识自我”。很难向别人指出抓痒的准确部分。在这个领域,他人总是令人失望。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有些偏离主题。

昨晚,莫娜和我去照顾格雷古尔和他的朋友菲利普了。两人都是四岁半。除了吃晚饭,刷牙,讲故事,九点整准时熄灯,把他们房间的门半开着,让走廊的灯光透进来之外,我们还必须给他们洗澡。在给他们擦干身子时,我发现格雷古尔比菲利普重很多。虽然他们俩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为了彻底搞清楚,我给他们称了体重。结果令人吃惊,除了五十克的差距(而且还是菲利普占优势),他们体重一样,都是十七公斤多一点。格雷古尔并不比菲利普更重,然而比他密实很多。可怜的菲利普!我深信这个密度上的缺陷会让他一生极度不自信、始终在怀疑、信念变化无常、有种潜在的负罪感和反复出现的焦虑,总之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与此同时,稳稳站立在自己鞋子里的格雷古尔会有坦克一样平静的命运。对菲利普来说是存在的痛苦,对格雷古尔来说是稳定的享乐主义。都是密度问题。莫娜说我的言论没有半点根据,但她说服不了我。今天早上想起这两大团悲剧性地不成比例的皮肉,这记忆又加深了我的信念。

59岁,1个月,15天

1981年11月15日星期天

1982年11月25日星期四

58岁,1个月,5天

我们可能抓痒抓到心花怒放,可是无论怎么挠自己痒痒,我们都无法让自己发笑。

人真正担心的只是自己的身体。一旦侵犯者明白别人有可能对他做出他自己所说的,他的恐惧将是莫名的。

59岁,3个月,12天

1981年11月8日星期天

1983年1月22日星期六

58岁,29天

教格雷古尔吃他讨厌的东西。今天是炖苦苣。布鲁诺坚持要他吃苦苣,“让他养成良好的吃饭习惯”。于是我带着格雷古尔耐心地探究起苦苣的滋味,换句话说就是对这个恶心的东西产生兴趣,就像从前我曾教我那虚构的小弟弟多多吃苦苣,这样我自己才能把它们吞下去。吃的时候慢慢地品味,完全弄清楚它们的味道。你会发现,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喜欢某样东西,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在这些场合,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在用楷体说话,就像从前爸爸的做法。)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先吃小小一口,详细地描述一下滋味,此时是那种大多数孩子厌恶的苦涩味道(可能意大利孩子除外,他们很小就开始接触苦涩文化)。第二口,稍微多一点,验证一下前面的描述对不对,接下来是同样的步骤(但从来不会达到大口的程度。我们以为大口喂食能够减少折磨,实际上只是引起了恶心)。格雷古尔带着一种纯粹智力上的满足感吃完了他的苦苣。他宣称苦苣有一种生锈钉子的味道。生锈的钉子就生锈的钉子吧,只要他能一面继续觉得苦苣恶心,一面不加抗议地吃下它们。

在一些富人区的商店,现在很少会听到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有意的人身攻击。然而,今天早上却在面包店碰上了。蒂乔和我去买羊角包和小茅屋面包。丽松不在,早上我们要照顾范妮和玛格丽特。所以,面包店。我们前面是两个穿着得体的女士和一个年迈的阿拉伯人。后面,队伍一直排到门口。(很有名的面包店。)柜台另一边,卖面包的女人穿着粉红色工作服。与不少此类女老板一样,她也以为表明自己高贵的唯一途径是礼貌用语的使用。请告诉我什么能让您高兴。除了这个,您还需要些什么?伺候完两位女士后,轮到老阿拉伯人了。带风帽的阿拉伯式长袍,平底皮拖鞋,很浓重的口音以及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犹豫。礼貌用语没有了。我说,你要什么?想好了吗?当事人的回答很难听清。什么?男人指了指蝴蝶酥。做完这个动作,他把目光转向了令人垂涎的蛋糕。粉红色的女面包商趁机当着众人的面捏紧了鼻子,用右手做了个驱散臭味的动作。她用一个金属夹子夹住蝴蝶酥,快速把它包了起来,报了价格,然后把它扔到这个顾客面前。后者拉起他的长袍,在裤子口袋里找零钱。钱数不对,他又把手伸进裤袋凑余下的钱,乱了阵脚,又翻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副陈旧的眼镜。喂!我们不能等你一辈子啊!你没看到其他人吗?大大的手势扫过店里的顾客。他惊慌失措。零钱掉了下来。他弯下腰,又站起来,绝望地把所有零钱摊在收银台的假大理石台子上。她捡出之前报的数额。他低垂着眼睛离开了面包店。连道歉都不会!然后,对着所有人吹起军号:这些阿拉伯人,来吸我们的血还不够,还要留下他们的气味!所有人都没有吭声。可能受到了惊吓,但还是保持了沉默。(包括我自己。)直到蒂乔的声音响起。没错啊,太恶心了,这些阿拉伯人!(停顿。)来吸太太您的血,他们得有多恶心啊!(停顿。)又对我们身后的年轻干部说:说实话,先生,您会吸这位太太的血吗?干部脸都变白了。不会吗?我很理解您,看看她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太太的血一定不一般!这下所有人都吓坏了。蒂乔问另一个女顾客:太太您呢,您会吸她的血吗?不会?先生也不会?啊,那是因为你们不是阿拉伯人!这句话说完,全体顾客一起构成的唯一躯体里的血都凝固了。这些面孔担心会挨打,因为这些词语很暴力。正当我打算叫停这场屠杀时,蒂乔没有过渡地用星期天的语调对女面包商说:亲爱的太太,如果您能卖给我们四个羊角包和同样数量的小茅屋面包,我们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生锈钉子的味道……这让我想起童年时在游乐园看到的吞吃自行车的巨人。我跟格雷古尔讲了这件事。他们其中一人甚至还打算吃汽车,一辆雷诺老爷车。格雷古尔问我他妈妈——也就是巨人的妈妈知不知道雷诺老爷车的事。

1981年11月7日星期六

60岁

58岁,28天

1983年10月10日星期一

所以,亲爱的,你父亲对你母亲的妊娠没有一点印象,却猜出了自己女儿的妊娠,其实那时范妮和玛格丽特几乎才刚刚出发呢!这种先知先觉到底属于哪种本能呢?归根到底,你可以把这本日记给《新精神分析杂志》,它可能会对你朋友JB有点用处。

我的生日。为什么大家要那么隆重地庆祝整十岁的生日呢?莫娜召集了所有人。在我的葬礼上也会有那么多人吗?按照蒂乔的观点,庆祝活动出于双重的原因而显得特别必要,因为每个十年既是一次死亡又是一次出生。你本来是五十几岁的人当中的老头,现在成了六十几岁的人当中的小伙子,他一边说一边为我的健康举杯。六旬老人中的毛头小伙子。祝贺你!没那么坏嘛!把生日蜡烛吹灭吧,伙计,你又为你的未来十年重生了!

给丽松的注释

60岁,10个月,6天

“没什么,亲爱的。你想要女孩还是男孩?”

1984年8月16日星期四

“怎么了,爸爸?”

接近凌晨一点,莫娜在我身边沉睡,我听到懒洋洋的脚步踩上沙砾的嘎吱声,是从T酒店的花园里传来的。这嘎吱声属于生命中能让我平静下来的声音之一。

我看着丽松。我几乎要跟她说,我想葬在维奥莱特身边。不过我忍住了。

61岁,7个月,2天

其实每次看讣告或在墓地散步时,我都会在心里计算死者的年龄……维奥莱特在梅拉克墓地下葬时,我看着别人的坟墓胡思乱想,好摆脱我自己的悲伤,我心算着年龄,大声读出死者的名字,断定喊他们的名字一定会让他们高兴。断定他们的年龄对他们来说就是永恒。弗朗索瓦·弗朗切斯齐,49岁,萨宾娜·奥德潘,78岁。阿梅黛·布雷什,82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沙漏,过去维奥莱特常常一边把鸡蛋放入滚开水中一边这样说。墓地里还有孩子。有些还没有一只待煮的鸡蛋活的时间长。萨尔瓦多尔宝贝,三个月。这些名字刻在粗糙的花岗岩上或光滑的大理石上……维奥莱特的墓碑还没有做好。掘墓人玛利坦用沉重的泥土覆盖住了棺材。整个星期都在下雨,我的鼻子到现在还能闻到盖在棺材上的泥土的气息。没有墓碑所以没有日期。日期是和墓碑一起来的。为什么我没有再回过墓地?为什么连回去的念头都没有产生过?因为无法止息的悲伤吗?我不觉得。更多的是为了不去了解维奥莱特的年龄。为了不去了解维奥莱特活了多长时间。她曾是一个人物,不是吗?

1985年5月12日星期天

“蒂乔。他每年都去。我小时候有时会陪他去。”

昨天下午带格雷古尔去看了《人猿泰山》,讲述泰山故事的第N个版本。格雷古尔非常开心,我则被如下场景吸引:格雷斯托克爵爷,人泰猿山(这个笑话早就有了,可是被震慑到的格雷古尔以为是我发明的)那万分宠爱他的爷爷把他的剃须刷浸入一碗咖啡中,然后把泡沫涂抹在了脸上。今天早上我做了同样的试验。结果令人震惊!皮肤的毛孔在咖啡的收敛功能下收缩,在随后的二十几分钟里一直保持着咖啡的香气。散发咖啡香味的婴儿皮肤。莫娜非常开心。她觉得我的品位越来越高了。

“谁在给维奥莱特扫墓呢?”

61岁,7个月,17天

我的天,维奥莱特的墓地,我后来再也没有回去过!连清明节都没有去过。一次都没有去过。

1985年5月27日星期一

“她的墓碑上写着呢。”

愚蠢的意外。圣母升天节后星期一。我们在P太太家喝茶。P太太是莫娜已故母亲的朋友,马上一百零二岁了。新维多利亚式别墅,茶摆在外面一棵梧桐树下,梧桐树长在一片网球场的正中心!环境的惊人之处尤其在于,在这棵梧桐树周围,人们仍旧以旧式方法保养着泥地网球场:浇水,压实,按要求用石灰布线,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这棵树下喝茶,就像活在一幅马格里特的画中。游戏规则是不要在老太太面前表现出吃惊。假使有好奇心重的人问起,P太太就会回答:怎么办呢?我的下人们都死了,再也没有人打球了,这棵树就长出来了,必须接受事物离你而去,就像接受落在你头上的东西一样。总之,在小口啜饮着我们的茶时,一条狗突然闯了进来。老太太的余光瞥见了这条狗,顿时非常不高兴。谁能帮我把这条狗赶走啊?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了。我跳起来,朝狗狂奔去,一边还挥舞着手臂,大声叫骂着。可是,一个看不见的障碍物挡住了向前冲的我,在额头部位。我两脚朝天,整个背都摔在地上,手和头重重地撞到了地面。晕头转向几秒钟后,我的整个额头都感觉到尖锐的疼痛,恢复知觉的我被一阵血帘挡住了视线。莫娜给我擦了血,作了初步清理。原因:障碍物是一根拉在一人高处的铁丝,从前围住网球场的铁丝网残余。这时我看到了我自己的手。中指与手掌保持着垂直方向,正指向天空。无法把它复位。我身上某个部分脱离了队列。没什么大问题,莫娜说,你的手指骨骨折了。医院:值班医生在那么多种类的损伤面前目瞪口呆:“发生什么事了?”很难用几句话解释清楚:喝茶,网球场,马格里特,狗,老太太,铁丝,总之,是上流社会饮茶史中最严重的灾难。打了抗破伤风的针(铁丝生锈了),颅顶部缝了八针,有人想把您头皮剥下来吗?头部X光,锥形包扎固定消肿冰袋,手部X光,检查发现没有骨折,扭伤的手指又归了队(有些粗暴),夹板和包扎。

“你怎么知道的?”

后来莫娜问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我突然蹦起来。

丽松和我在图书馆又聊了一两个小时。你现在的年龄跟维奥莱特去世时一样,她对我说。

“我想是当时有些无聊。”

我抬起头。丽松说:知女莫如父!我们互相投入了对方的怀抱。

“这根铁丝很可能把你的头割下来。”

“我觉得托尼娅像是怀孕了。我跟她说了。她不这么认为,可是我很确信。我是从一些很难察觉的迹象中看出来的。这些迹象产生于明显的征兆之前,但它们骗不了我。女人的脸发生了变化。不能说她变丑了,可是,如果说从前她完全是自己外表的主人,从此以后这外表将摆脱她的控制。它落入了未来的掌心,这未来会从她身上出来,它已经不是她本人了。”

61岁,7个月,22天

丽松送了我一个可爱的礼物。我们一群人在吃饭,莫娜、蒂乔、约瑟夫、雅奈特、艾蒂安、马塞利娜等人。丽松坐在我对面,神采奕奕地和大家聊着天。我觉得她身上有股不寻常的力量,令她的幸福感倍增。她受到了神启。被一个好精灵附体了。从她憔悴的脸色看,这个精灵让她有点疲惫。晚饭后,我把她叫到了书房。(我们一直玩父亲威严传唤女儿的游戏。我的女儿,到书房来见我!丽松装出一副羞怯的表情,我则摆出骑士的姿态,在我们身后关上门。)坐吧。她坐下了。不要动。她看着她的脚。我在书架上翻了一遍,找出了《日瓦戈医生》。我寻找着想念给她听的段落,啊,找到了!第九章,第三节。是尤利·日瓦戈的日记。这些日记写于瓦雷金诺,那时冬季即将结束,春天就要来临。听着。丽松听着。

1985年6月1日星期六

1980年10月10日星期五

《人猿泰山》的结尾,在一个平安夜,年迈的爵爷坐在一个被当做雪橇的大银盘上,从城堡的楼梯滑了下去,杀死了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会坐在同一个银盘上,从育儿室出发滑过所有阶梯。可是他已经不再年轻,无法控制他的路线,在一次转弯中死了。他的头撞到了一根木头柱子。泰山无比伤心。(格雷古尔也很伤心。)年老的爵爷成了童心的牺牲品。昨天我突然玩起吓狗的游戏时,发生在我身上的应该也是同样的事。我身上的孩子常常会蹦跳起来。他对我的力量估计过高了。我们所有人都有童心突然萌发的时刻。年纪再大也还是如此。一直到最后,孩子都在要求归还他的身体。他不会弃械投降。重新收复身体的企图像空袭一般无法预见。我在那些时刻爆发的活力属于另一个时期。看到我追赶一辆公交车或爬上树摘一个够不着的果实,莫娜会非常害怕。让我害怕的不是你做这件事,而是前一秒钟,你还没有想过要这么做。

57岁,生日

61岁,7个月,27天

有多少没有尝试过的体验?在教堂的音乐会上,一个光着膀子的女人把手肘放在旁边一张没人坐的椅子依靠上,一边神情恍惚地拉着腋下的毛。我也尝试了一下。感觉不坏。如果这个部位更容易接触到,可能很快会成为一个习惯动作。

1985年6月6日星期四

1980年8月15日星期五

今天拆线。伤疤在我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光环,就好像——格雷古尔原话——有人打开我的头往里面看过似的。下午,莫娜对格雷古尔走路的样子起了疑心。她透过窗子指给我看在花园里跟柯贝克一起玩耍的格雷古尔。小家伙步调不齐,四肢不协调,步伐缓慢,像是迷失了一般。狗看到自己主人走路歪歪斜斜的样子似乎很吃惊。惊慌的我连忙跑过去。格雷古尔于是指着我的伤疤宣布,他是弗兰肯斯坦的孙子。

56岁,10个月,5天

61岁,7个月,29天

我忍不住想象布鲁诺回复时字斟句酌选择这八个字的样子。我们要到几岁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太有活力的事实呢?

1985年6月8日星期六

梅拉克出水痘,脓包像蝗虫一样扑向了儿童部落。一个个丘疹,丘疹周围一圈红晕。孩子们一个都没有幸免,大家呻吟着,入睡,醒来,抱怨太痒,禁止抓痒,莫娜和丽松当起了战地护士,奋斗于各条战线。被传染的孩子中有菲利普、波利娜、艾蒂安的孙子孙女及另外三个小伙伴。我火速给布鲁诺发去了一封电报,让他把格雷古尔送到我们这里来,趁机自然地出一出水痘。布鲁诺用一封电报拒绝了,电报的简短程度说明了很多问题。电文内容:你开玩笑的吧,我想?签名:布鲁诺。真可惜,莫娜说,很多人一起出水痘是游戏,一个人出水痘是惩罚。

意料之外的障碍物会惊吓到我(今天早上是走出糕饼店时担心自己会滑倒在上面的一坨狗屎,今天傍晚是走下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街地下通道时多出来的一级台阶),所以我走路时迈出的都是心惊胆战的小步子。时间有点长。谨慎得过于夸张。我提前实践起垂垂老矣时的步伐。这是我童年时代攻击性的对称面。忧心忡忡的老头提醒孩子不可鲁莽。其实我还不是老头,也早已不再是孩子。在这过程中,现在的我在哪里呢?全部都在这种自我意识之中。

1980年8月8日星期五

62岁,20天

56岁,9个月,29天

1985年10月31日星期四

刚才在酒吧喝咖啡时,听到挨着我同坐在吧台的人讲了一个笑话。这个人应该已经喝了不止一杯茴香酒。笑话如下:禁止与女人来往,医生对病人说。禁止与女人来往,禁止喝咖啡,禁止抽烟,禁止喝酒。这样的话,我是不是能活得久一点?这我可不知道,医生说,不过您会觉得时间变长了。

我用右手吃饭喝酒,却用左手抽烟。

1980年8月6日星期三

62岁,23天

56岁,9个月,27天

1985年1月2日星期六

二十岁时,伸懒腰是飞翔。今天早上伸懒腰,我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有必要给身体除除锈了。高一时那个体育老师(德米尔?迪梅尔?)的预言成真了。他曾对我们说,如果不进行日常锻炼,我们就会在年龄还没到时就生锈……可能吧。与此同时,我那些爱好运动的朋友们,从前他们的完美总让我震惊,现在我看到他们的状态,就会觉得自己过去做得很对,因为我抵制住了崇拜新纪录的“宗教”,也抵制住了手淫一般强制性的持续训练。我一直很讨厌将运动看成身体的宗教。拳击对我来说是一种有趣的舞蹈,是躲闪的艺术。而且我练拳击时一般总是独自一人,大部分时间我打的是沙袋。打网球就对着墙打。至于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它们是我获得肉身的运动。它们让曾经是自己父亲幽灵的半透明男孩拥有了一个身体。在俘虏球比赛中获胜,在拳击场令凶狠的对手精疲力竭,在网球场令傲慢的家伙出洋相,把自行车骑上一段垂直的坡道,这些都是为了给爸爸报仇,然而得把他阻挡在距离之外,在看台上,坐在嘉宾的位置。运动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种身体需要。另外,遇见莫娜的那天,我就停止了一切体育锻炼。

因为肩膀被关节毛病损害,艾蒂安已经有几年不玩射击了。过去他很擅长射击。他并不把它当竞技运动一样训练,而是独自一人在他的谷仓中练习。我从中找到了自我,他说。你怀念射击吗?怀念,也不怀念。他向我解释,尽管他再也不能做拉弓的动作,但他一直能体会瞄准的感受。瞄准:一种短暂的对精确性的信念。比如说这块咸面包,他说,要是有弓箭,我一定不会射偏。然后指给我看附近林间空地上挂在一棵山毛榉树上招狍子的一块白盐。那棵树离这里有二十七步远,他说得很精确。我验证了:确实是二十七步。在他的谷仓里,他的动作精确度那么高,以至于他有时也会闭着眼睛射击。面对靶子站好,胳膊与上身形成一个角度,用指腹判断弓弦的张力,随后将信息传递给他能点数得出来的肌肉,适时屏住呼吸,放空思想,头脑中只剩下靶子的形象,还有很多其他参数——包括对胜利结果的无动于衷——一起构成了严格意义上的瞄准。如果这一切具备(这种情况很少,他说),我就放开弓弦,确信我的箭矢会正中靶心。确实是这样的。他并不把这一切看做成就,而是和谐性的一次体现:仿佛靶心与自我合而为一。他偶尔还能体会到这种感觉,他说。这一整套经常重复的动作和这一瞬间对身体的完美掌控会激发一种精神上的确信,在动作消失、掌控不再之后还继续存在着。这种精神上的确信就是瞄准的确信。不再需要弓与箭。

1979年10月10日星期三

“也不需要靶子?”

56岁,生日

“需要,需要,靶子还是要保留的,不过它可以是任何东西。这块咸面包或者别的什么。在一瞬间,我既是我自己又是靶子。一个整体。”

我向蒂乔表示祝贺,因为有个热情的阿丽耶特留在他身边的时间意外地久。(其实这关我什么事?)蒂乔没有打断我的话,然后,等我歌颂完持久的感情,他严肃得不能再严肃地扔下一句话:男人的性器官不会在女人的性器官里留下痕迹,就像飞鸟不会在天空中留下痕迹一样。从他的眼睛里,无法看出他到底想用这句有点中国色彩的谚语表达什么意思。

随后抱歉地轻笑了一下:

1979年5月13日星期天

“你一定觉得你的老表疯了吧?”

55岁,7个月,3天

没有。

我们身体的某些变化让我们想到自己成年累月穿越的那些街道。某天一家小店关门了,招牌消失了,场地清空了,租约转让了,然后我们会问自己之前这里是什么。之前,也就是上个星期。

62岁,27天

1979年3月3日星期六

1985年11月8日星期五

55岁,4个月,21天

今天早晨,我忘记了银行号密码。不仅忘了密码,还忘了为记住密码而设计出来的记忆方法。我的手指在按键上方盘旋。在取款机面前呆若木鸡。手足无措。再尝试一下?尝试什么呢?完全想不起来。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好像这密码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不,比这更糟,好像它存在于别处,我却无法进入那个地方。我又惊慌又生气。我站在人行道上,在取款机前,不知道该怎么办。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机器把我的卡还给了我。我说:我觉得机器坏了。我感到很羞愧,因为我说了这句话,因为在那一刻我觉得有责任说这句话。我贴着墙逃跑了。我失去了一切:记忆,尊严,自控,成熟,完全不是我自己了。这个密码,它就是我。我打发了司机,决定步行去办公室。愤怒和羞耻感加快了我的步伐。过马路时闯了红灯。喇叭声。没有办法冷静地思考。没有办法如实看待这件事:只是一时的断电,没有长期的影响。写下这些句子时(密码已经自动回到我记忆中),我想不起合适的词,来描述瞬间的遗忘带给我的恐惧。

写日记时,发现手背上有块咖啡渍。非常淡的褐色。我用食指尖擦它。没擦掉。我加了点唾沫,它还在。是油漆吗?不是,水和香皂都对付不了它。指甲刷也强不到哪里去。我只好向事实低头:这不是沾在皮肤上面的一块污渍,这是皮肤自身的产物。衰老的标记,来自身体深处。散布在老年人面孔上的就是这种标记,维奥莱特称它们为“墓地之花”。这个斑点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我在办公室签署文件,我吃饭,我在这里写日记,我的手背几乎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而我一直没发现这个斑点!可是这类花朵并不会瞬间盛开!不,它渗入我的私密空间却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它不受干扰地浮出水面,而我呢,几天来我看到了它却又没有看到它。今天,意识的某种特殊状态让我真正看到了它。无数其他斑点还会悄悄产生,很快我将记不得我的手在长这些墓地之花前是什么样子。

62岁,1个月

1979年2月27日星期二

1985年11月10日星期天

55岁,4个月,17天

某个记忆突然消失:银行卡密码,朋友家大门密码,电话号码,姓或名,出生日期,等等。这些消失事件像陨石一般撞击着我。比起遗忘,吃惊更容易撼动我的整个星球。总之,我无法接受这些事。反过来,对于一边心不在焉听广播或电视游戏上提出的问题一边还能准确回答出来这件事,我倒是一点都不吃惊。格雷古尔说:所以,你什么都知道吗,爷爷?你真的什么都想得起来吗?

两天来,格雷古尔一直带着一种专注的神情在摸他的耳朵。尽管我努力想让西尔薇不要担心(我认识的所有宝宝都会玩长出身体的东西:脚趾、鼻子、赘肉、包皮、舌头、乳牙、耳朵……),她还是认为这是耳炎初期的征兆。没治好的耳炎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父亲,您的朋友H就是这样变聋的!电梯、汽车、电梯,儿科医生。后者宣布没有,没有耳炎,不要紧张亲爱的太太,婴儿在这个年纪总是会做这个动作,完全正常。不过他忘记解释“为什么”了。如果耳朵不发痒,为什么10个月大的婴儿会带着这种偏执的狂热摸它们呢?于是在格雷古尔午睡时,我儿媳和我非常严肃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由于找不到任何有说服力的答案,我们决定带着一种刻意倒退的发现精神来研究自己的耳朵,因为问题在于搞清楚三天来格雷古尔究竟感受到了什么。为了达到目的,我们必须进入年幼的格雷古尔的世界,以我们10个月的天真来质询我们的耳朵。于是我们拉扯起我们的耳垂,仿佛它们是口香糖(口香糖的弹性其实很一般),我们沿着耳郭摸过去——西尔薇的耳郭比我小,不过形状比我漂亮多了——,我们揉捏耳珠——我比西尔薇的更厚,而且毛更多,咦,什么时候开始长毛的?从什么时候起这些粗糙的毛在三角形皮肉上形成了一顶印第安人的头冠?直至我们的研究之前,我还不知道这块三角形的肉叫“耳珠”——,我们探索耳甲腔里面——如果布鲁诺看到我们……西尔薇闭着眼睛轻声说,一边从耳甲腔摸索到耳郭的背面——然后突然之间,我知道了!她找到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闭上眼睛,父亲。(我照做了)。把耳朵折起来,像折耳犬那样。(我照做了。)您听到什么了?西尔薇一边用手指尖敲击我耳郭的背面一边问。当当声,我说,我听到我儿媳在我耳郭上扣出了当当声,这声音狂野地在我的头颅里面回响。啊,这就是格雷古尔刚发现的秘密!音乐,父亲!打击乐器!格雷古尔一醒来,我们马上就验证了这个假设。毫无疑问,这个人形小豚鼠敲击的,正是他耳郭的背面,先是用两只手拍打,随后用灵活的手指轻叩,就像用手在桌子上弹钢琴一般。可惜的是,他像所有学徒那样没长性,敲完耳朵又开始把塑料拖拉机送进嘴里。于是我建议西尔薇一起去车库尝尝汽车,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62岁,4个月,5天

1978年3月11日星期六

1986年2月15日星期六

54岁,5个月,1天

理发店。在我年轻时,理发店不会给你按摩头皮。他们会粗暴地给你洗好头,把它剪成齐刷刷的板寸头,然后用品托——一种棒状发胶固定住硬邦邦的发型,直至下一次剪头发时。(不对,品托是后来的事,二战后最初几年才开始出现的。)无论如何,这个职业已经女性化,也就是变得讲究了,现在给你洗头发时,灵活的手指还会帮你按摩头皮。放松的一刻,此时如果按摩女郎稍微专业一点的话,你所有的梦想都能变成现实。我记得有一天,在陶醉之中,我甚至轻声喊出:请停一下。您不喜欢别人给您按摩?年轻的女理发师单纯地问。我记得我当时含含糊糊地说:喜欢,喜欢,怎么会不喜欢。我说“单纯”,可是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因为如果我是年轻女孩,又是头皮按摩师,我会觉得这些忠于我灵活手指的先生们很好玩,他们躺在椅子上的姿势使他们无法看到自己的裤裆,而他们的眼睛已经在我的手指功夫下翻起了白眼。闺蜜之间笑闹的绝好话题!说不定她们还会展开竞争,来消磨无止境的白天时光。你那个呢,他是几秒钟之内勃起的?

与丽松、罗贝尔和艾蒂安家的孩子一起散步回来,我没有从栅栏跳过去。这是我第一次没有从栅栏跳过去。是什么让我没有做出这个举动?害怕在年轻人面前“装年轻”吗?害怕被栅栏勾住脚吗?反正是一种突然的怀疑。怀疑什么?怀疑我自己的身体吗?怀疑神经传达系统不起作用吗?我的身体在说话。它说什么?它说力量随着年龄减弱了。

62岁,9个月,16天

1977年8月26日星期五

1986年7月26日星期六

53岁,10个月,16天

整个早上是挥之不去的焦虑。格雷古尔成了受害者。当他泪汪汪地问——当时我们正在散步——我是不是生气了时,我几乎惊跳起来。我对他摆出了一张什么样的脸?什么样的谴责表情?什么样的仇恨面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另外,当我们板着脸时,我们的脸是什么样的?当我们没有板着脸时,我们的脸又是什么样的?我们活在自己的脸之后。孩子们在大人脸上看到的,是一面镜子。在今天这种情况下,镜子向格雷古尔展现的,是他自己来源不明的负罪感。

自格雷古尔出生以来的布鲁诺和西尔薇。年轻父母的疲惫:被剁碎的夜,警惕的睡眠,被搅乱的节奏,每时每刻的注意,各种各样的担忧,突然之间的手忙脚乱。(奶瓶找不到了,奶太热了,奶太冷了,完了奶没有了!完了尿布还没干!)所有这些,他们都料到了。他们的文化让他们对此有所准备,他们自认本能地拥有这方面的知识,尤其是布鲁诺。他们疲惫的真正原因在别处。他们宣称的父母本能向他们遮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力量的完全不成比例状态。婴儿散发的活力与我们的不可同日而语。面对这些扩张的生命,我们显得像活死人。即便在最疯狂寻欢作乐的时刻,年轻的成年人也时时注意着节省体力。婴儿则不。食肉动物的活力的纯粹状态,毫无顾忌地以其他动物为食。睡眠之外,没有半点安生。正是因此,父母几乎得不到半点休息。西尔薇被掏空了,布鲁诺还在拼命保持模范父亲的形象,但他的神经一触即怒。他们感觉自己被自己唯一的关注对象生吞活剥。虽然没有承认——老天在上,他们可不敢承认这么可怕的事!——,但他们很羡慕那并不怎么久远的从前,那个时期,“在我们这个阶层”——就像妈妈常说的那样,尽管她并不属于自己所说的阶层——,孩子们都是交给下人带的。上层阶级的孩子吸干底层人民乳汁的幸福世纪。我自己不就是由维奥莱特带大的吗?当然与此同时,格雷古尔融化了他们的心。无论如何,先生是他们爱的化身,他们俩一起在产房迎接了他的到来,现在他们永远是三个人了。当然了,这一点也是,作为现代父母,他们不会对自己说这种话的。半透明的小小指头,喜洋洋的脸庞,胖乎乎的胳膊和腿,平和的大肚子,一道道褶皱,一个个酒窝,两个小天使的屁股,这个密实的、鼓鼓囊囊的小东西是他们爱的结晶!看看这个眼神!新生儿一眨不眨盯着你看的眼神究竟属于哪个沉默的神祇啊?他们睁着眼珠漆黑、虹膜一动不动的眼睛到底在看什么呢?他们在看彼岸的什么东西?回答:在看即将到来的一切疑问。表达了对理解的永不知足的渴望。在身体被吞噬后,年轻父母开始担心他们的灵魂也会被吞噬。之所以那么疲惫,是因为他们确信这些事将永远没有尽头。嘘……格雷古尔眼皮打架了……格雷古尔睡着了……西尔薇以一种带有神圣感的小心翼翼,把他放进了摇篮里。因为这个全能神的终极诡计,是让别人都相信他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事物。

“我做什么了吗?”

1977年8月3日星期三

“你做了,你做了一件好事,要奖励你一个好吃的冰激凌。你想吃什么口味的,香草?巧克力?草莓?开心果?”

53岁,9个月,24天

“榛子!”

格雷古尔出生。我的孙子出生,我的天哪!西尔薇非常疲惫,布鲁诺非常有父亲样,莫娜非常开心,而我……看到刚出生的孩子,能说一见钟情吗?在我一生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像这次相逢那么让我感动,这小小的陌生人瞬间就变得那么熟悉。我离开医院,我一个人走了三个小时,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我固执地觉得格雷古尔和我交换了一个具有决定性的眼神,和我签订了一个永远相爱的盟约。我是不是有点老年痴呆了?今晚,香槟。蒂乔发扬了一贯的风格:你不觉得跟一个奶奶睡觉很恶心吗?

然后是两个榛子味冰激凌,两个!

1977年5月10日星期二

从焦虑到负罪感……我给莫娜讲了这件事,听完后她告诉我,“负罪感”这个词是1946年进入法语的。“消除负罪感”这个词产生于1968年。当历史自己开口说话时……

53岁,7个月

62岁,9个月,17天

今天早上淋浴时,我想起一个年代表:直至八九岁,一直是维奥莱特“给我擦身子”,从十岁到十三岁,我假装洗澡,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我在水龙头下花去大把大把的时间。今天,我在去上班之前冲澡。退休后,我会不会溶解在我的浴缸中呢?不,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习惯,只要我还站得住,把我唤醒的将一直是淋浴。时间一到,会有一个护士在医院禁止探访的时段给我擦身体。总之,别人会帮我梳洗打扮。

1986年7月27日星期天

1977年3月12日星期六

他人可以成为焦虑的解药,前提是他不了解同时有点不关心我们的私生活。工作的时候,我没有一天得过焦虑症。一旦踏入公司的门槛,社会的人就会打败焦虑的人。我立即接受了别人对我的期待:关注、建议、祝贺、命令、鼓励、玩笑、责骂、安慰……我成为了对话者、合作者、对手、下级、好上司或凶神恶煞,我就是成熟的化身。角色始终能战胜我的焦虑。可是亲人们,我们的亲人们每次都会遭殃,恰恰因为他们是我们的亲人,是我们的组成部分,是一辈子都留在我们身上的孩子的最佳牺牲品。昨天格雷古尔就因此而遭了殃。

53岁,5个月,2天

62岁,9个月,23天

看了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电影《德尔苏·乌扎拉》。看到德尔苏出现在冻土地,我提前替他担心起来。这个机敏的猎人,我对自己说,这个大自然的化身,这个又老又灵巧的人兽将丧失视力。这将是他的命运。他的视力会变弱,模糊的景观将笼罩着他,他再也无法瞄准,他将从猎人变成猎物,然后因此死去。与其他观众一样,我也对这个主人公很有好感,因此我在一种痛苦状态中看完了电影,既充满同情又无能为力地等待着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的来临。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德尔苏视力下降,被其他猎人杀害。他们偷走了他那把新式步枪,而这把枪是他的土地测绘员朋友送给他,本想帮他弥补视觉不再敏锐的缺陷。看电影时,我不喜欢猜到结局。有时我会离开放映厅,因为我知道电影会怎样结束。我会在一家咖啡馆一边看书一边等莫娜。大多数情况下她会证实我的直觉,让我产生一种胜利与失望交织的复杂心情。可是《德尔苏·乌扎拉》不是一回事。我的确信不是产生自剧本的缺陷,而是来自我对自身感受的记忆。六七年前的那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再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那一天,我就是德尔苏。

1986年8月2日星期六

1976年12月26日星期天

在这本日记里相当频繁地谈论焦虑时,我说的不是灵魂,我做的甚至不是心理分析,而是完完全全处于身体领域:那该死的团成一团的神经!

53岁,2个月,16天

63岁

总之,假如那时我们真的交谈了,我最应该跟布鲁诺说的,是当我将你们——他和你——抱在怀中的那一刻,我有一种感觉,仿佛你们一直以来都存在着!神奇就神奇在这里:我们的孩子自古以来就存在了!他们才刚出生,我们就已经无法想象没有他们的生活。对于他们还没来的日子,对于没有他们的日子,我们当然还留有记忆,但他们的出现在我们身上扎下了那么突然、那么深的根基,以至于我们觉得他们似乎一直都在那。这种感觉只对我们自己的孩子有效。对于其他所有人,无论多么亲近,无论多么爱他们,我们都可以想象他们的不在场,但就是无法想象自己孩子的不在场,即便他们才刚刚生下来。是的,我真希望能够跟布鲁诺谈谈这些。

1986年10月10日星期五

你瞧,丽松,在你出生的时期,我们还没有进入由你们这一代人开启的孕夫时代:由母性的父亲实现的奇迹般的角色调换,对模范母亲的神情的模仿。你还记得吗?你朋友F.D.在他老婆分娩期间肚子绞痛,布鲁诺宣称在用奶瓶给格雷古尔喂奶时,比西尔薇更有天赋。

在拉法耶特大街一家咖啡馆小便。进行到一半时灯灭了。小便完,灯灭了两次。我在想,安装定时开关时,为小便的人设定的最小照明时间是根据哪个平均年龄计算的。我真的那么慢吗?我过去真的那么快吗?无耻的年轻主义影响太大了,甚至促使人们发明了这种时间之磨!这个结论对楼梯间的照明延时开关同样适用,对电梯门也适用,现在电梯关门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另一方面,莫娜肯定地指出,当布鲁诺和你已经在来的路上时,我们直到很晚的阶段还在做爱。圣洁不是我们的强项,如果我今天记不得莫娜怀孕的样子,那是,她说,在为那些爱的游戏赎罪,她本人对这些游戏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是莫娜在她妊娠期的一个确切日子叫停了我们的肉搏,过了这个日子,她就得“精心打磨最后的造型了”(原话如此)。

63岁,1天

尤其是,读这本日记时,我没有看到任何言语提及莫娜怀孕的事实。而这件事看起来无疑与身体有关!可是没有,没有任何此类明言暗示。仿佛布鲁诺和你是一棵单性生殖的树结的果子。有前文,有后续,然而没有降临过程。更糟糕的是,我发现,回想起来,我对莫娜这两次怀孕没有留存任何记忆。我本该跟布鲁诺说这些的。没有任何关于你妈妈怀孕时期的记忆,我的孩子,对不起,我对此也很吃惊,不过这是事实。然后跟他一起思考一下。在我这一代男人中间,这种“失忆症”应该不罕见。(又是一个我表现不了什么独特性的领域。)在那些年,女人在其他女人的环绕下,独自经历她的妊娠期。男人似乎被困在新石器时代初期,很少意识到他们在人类繁衍过程中承担的积极角色。人们说女人等待她的孩子出生,就好像孩子是圣灵的产物似的。另外,女人并不是在“等”孩子,她们在努力孕育孩子。等待的是男人,而且为了消磨等待的时光,他们常常在妻子的功能恢复之前背叛她。五百年来,特伦托会议的阴影也一直在侵害妊娠的形象:艺术家被禁止再现怀孕的圣母甚至哺乳的圣母!不能画,不能雕刻,看不见,想不到,记不起,将这些从记忆中抹除,然后令它成圣!动物性可耻!把这个肚子遮盖起来,别让我看见!圣母不是哺乳动物!这种思想相当深地扎根于我这一代人的天主教无意识中,以至于它蔓延到我自己家中,尽管我号称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我的头是从集体头颅的模子中出来的。

1986年10月11日星期六

重新阅读你哥哥和我的这次交锋让我满心羞愧。这句“没有。为什么这么问?”想表现得有深度,但它令我们之间的裂痕又加深了几分。我没有想办法填补裂痕,不仅如此,我似乎还从嫌隙的加深中感受到了某种快乐。以至于它终于成为了我们关系的坟墓。布鲁诺总是激怒我。我把这看作是不兼容的表现。性格不同,我对自己说,仅此而已。而且我没有再深究。这类不合格父亲的表现构成了精神分析的基本知识。我本该花点时间(精力)回答布鲁诺的问题的。

昨天吃过生日晚餐后,跟艾蒂安两人在书房待了一会。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我联想到,我们一生都在解读别人的面孔,但我们其实从来不曾掌握面部表达的规则。他对我说,当马塞利娜什么都不想说时她的脸是这样表达的:下垂的脸部线条使她的两片嘴唇抿成了完全缺乏善意的表情。在这个被别人夸赞温柔无比的女人身上,他看到了恶意的面孔,尽管转瞬即逝却十分真实。

我亲爱的丽松:

“至少我最近是这么认为的,”他解释了一下,“可是,我解读的是印象,因为在那些时刻,马塞利娜其实什么都没在想。别人眼中的她可能是另一副样子。我的反应就像是……马塞利娜的脸部线条松弛下来后,如今向我透露了某种之前完全没有被察觉到的冷酷本性,而在我们相识的那天,这些线条表现的全都是优雅。(沉默。)实际上,我在我老婆脸上看到的,是我自己这些年来的积怨,怨恨反复出现,已经足够让我画出她的这副肖像。所以完全是大脑重新构想出来的形象。夫妻阴险地老去。(再次沉默。)而我呢,当我体会到这种感受时,我的脸又是什么样的呢?肯定不好看!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的脸是一枚爱情的勋章,如今在马塞利娜眼中,它肯定与过去不同了。”

给丽松的注释

我激动地听着艾蒂安的话。他一直没变,还是过去那个观察入微的少年,在寄宿学校时,我特别喜欢与他辩论。今天,两道纵向的皱纹不时出现在他的额头。两道痛苦的皱纹。突然之间他问我:我的话是不是很蠢?我变成蠢货了吗?他的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不安。是我的脑袋,你知道吗?……它现在不是很灵光。

懂得听话听音的人大概已经听出点什么来了吧……

63岁,1个月,12天

“因为西尔薇怀孕了,我打算去迎接我儿子。”

1986年11月22日星期六

在回答布鲁诺之前,所有这些乱纷纷的事都在我脑子里打转,但我没跟布鲁诺说这些,我只听到自己回答:在你出生时有没有陪在身边?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退休后,我的焦虑症该怎么办?再也没有老板了,再也没有雇员了。没有了这些对我来说那么无足轻重却又那么必不可少的同伴,谁帮我跟存在的苦恼搏斗呢?

布鲁诺突然问我,他出生时我有没有陪在身边。从他说话的语气来看,我感觉到问我的不是他的好奇心,而是时代潮流。(时代潮流在这类问题上疑心病很重。)实际上,没有,布鲁诺出生时没有,丽松出生时也没有。为什么?因为害怕吗?因为缺乏好奇心吗?因为莫娜没有要求我这么做吗?因为对四分五裂的身体没兴趣吗?因为崇拜莫娜的生殖器吗?完全不知道原因。说实话,我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我们那个时代,陪伴女人分娩这种事大家都不会做,仅此而已。可是时代潮流要求答案,尤其是对于那些不成问题的问题。我是不是一个让自己妻子独自痛苦地躺在床上却不管不顾的丈夫?我是不是一个一开始不愿意承认自己父亲身份的父亲?这就是我儿子紧盯着我的目光提出的问题。当然不是了,我的儿子,我会替你妈妈眩晕,我对她的偏头疼、肚子疼的感同身受程度骇人听闻,她的身体对我一直有着高度的吸引力,在你和你妹妹来到人世的时刻,我正遵循传统,绞着手等在妇产科等候区。对于你妈妈,我的同情同理心强到无以复加。而且我对你的出生也很好奇。对丽松的出生也是如此。与此同时,蒂乔出生时玛尔塔在她湿漉漉的床上的喊叫,她那像洞穴一样黏乎乎地打开的阴户,身上散发烧酒味的马奈斯那张苍白的脸,是不是这些场面给我打了疫苗,让我从此避开了产科学?可能是的。不过你们出生时的类似场景,我记不起来。大量画面已经被深深埋藏。

63岁,6个月,9天

1976年11月20日星期六

1987年4月19日星期天

53岁,1个月,10天

玛格丽特摔倒在石子上,刮破了膝盖。我用维奥莱特的方法帮她清洗了伤口:替伤病员喊叫。玛格丽特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可是包扎好后,她有点认命地说了一句话,好像她怀疑我是否能从这客观的评价中受益一般。她说:你知道吗,外公,我觉得你脑子有点毛病。范妮证实了她的观点。

蒂乔被我的这个小故事逗乐,告诉我他看见他朋友R.D.偷偷对着警车撒尿,结果受到了警察的处罚。那天下雨,警察在录口供,一边注意保护他的记录本,防止它被雨淋湿。R.D.于是对着巡逻车开着的门,用雨衣一角挡住鸡鸡,尽情地撒起尿来。面对行动中的权力机关,括约肌的这样一种自由显然不能不让人心生敬意。我就做不出来。不只是因为害怕,还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这类故事好笑。大庭广众之下放屁、撒尿、打嗝的人比阴险之人更让我毛骨悚然。这可能是促使我与集体运动保持距离的原因。集体宿舍,更衣室,食堂,永远有人在炫耀男性气概的队车,我对这些几乎没有任何兴趣。这可能是我独生子的一面。或者寄宿时间太长。或者是一种平静的阴险……

63岁,6个月,11天

1976年11月15日星期一

1987年4月21日星期二

53岁,1个月,5天

手里抓着玛格丽特的小腿肚,直觉告诉我这团小肉球会长成一个高个子姑娘。

昨天写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本日记里。真是太好了!

63岁,11个月,7天

1976年10月12日星期二

1987年9月17日星期四

53岁,2天

在L.M.医生那里做了眼底检查。她告诉我,我是白内障初期。白内障会在十二、十五年里发展,直到手术变得势在必行。目前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我跟之前看得一样清楚。您还有时间。而且,这种手术在今天根本不算什么,小菜一碟。(眼前瞬间闪过诺埃米婶婶在尚齐街自己公寓里的样子。由于害怕失明,她在家练习闭着眼睛走路。失明后,她就再也无法走路了。)

配合《沙滩上的爱因斯坦》的,是一对坐在莫娜和我前面的夫妇,他们表现出了另一种对时间的概念。不算太年轻了,不是萍水相逢的情侣,不是情场老手向刚被征服的对象露出庐山真面目,不是的,而是某条独一无二的爱情路上的两个旅行者,像莫娜和我一样已经过了炫耀文化的年纪,此时应该有一位保姆正在照看他们的下一代。他们还带了一壶咖啡,一个装了饭菜的小篮子,这些东西清楚地表明他们知道自己要看的是哪种类型的演出,表明他们稳稳扎根于爱情、时间、社会、大众品味尤其是当下品味中。篮子是可爱的柳条编织的。这也不是一对老夫老妻,来剧院填补共同的孤独。在阿维尼翁教皇宫的大院子里,他们毫无疑问会蜷缩在同一条彩格子披肩下。而且,大厅明亮的灯光刚刚让位于舞台令人不安的磷光,女人就把头靠在了伴侣的肩上。所有人都被威尔森那绵延的时间吞没,这对夫妇也在入迷的我散发的光晕中消失了。只不过我恰好看到男人的右肩微微耸动了一下,摆正了他伴侣的头。被火车入场、不停刷牙、磷光台子、菲利普·格拉斯那只能发出两个音的小提琴吸引,我失去了时间概念,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周围环境的意识。我可能无法说出我到底坐得舒不舒服。我的细胞们大概停止更新了。在永恒的哪个时刻,少妇问她身边人要不要喝咖啡,结果被一下生硬的摇头动作拒绝了?在哪个时刻她试图表达想法,结果被一声不容置辩的“嘘”声硬生生打断?在哪个时刻,她不停地在座位上动来动去,惹来一句气急败坏的“不要动好吗!”,让一两个人转过头来?这些短暂的插曲分散在几个小时里,关于它们,我只有非常模糊的意识。一直到男人吼出一句话,这句话在几秒钟之内,令观众席上上演了一出闹剧:柳条篮被扔在空中,少妇头也不回地逃走了。给我滚,你这个蠢货!这就是和谐的伴侣刚刚喊出的话。女人就这样逃走了,在她经过的地方,东西都给掀翻了,她自己也跌倒在座位间,站起来,勉强冲出一条路,像在逆流之中前进一般。那种会导致你把一切踩坏的溃败,观众、手提包、眼镜(有人喊了一句“我的眼镜!”),甚至年幼的孩子,如果当时有孩子在场的话。

63岁,11个月,10天

1976年10月11日星期一

1987年9月20日星期天

53岁,1天

我怎么会想到带范妮和玛格丽特去人类学博物馆的呢!在博物馆时,她们很好奇,问了各种暴露我学识限度的问题。可是,夜里,范妮做了可怕的噩梦:“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因为她梦见了一具参观过的展示的骷髅。“它爬到我床上来了!”恐惧,尿床。至于我,我觉得那些骷髅保存得不太好。堆积在它们肋骨和某些关节处的灰尘可能令它们看起来更加阴森。

又多了一岁。从谁那里得来的?之前那些都到哪里去了?比如说最近这十年都到哪里去了?在这十年里,除了心脏和大脑细胞,我全身的细胞据说都被更新过了。除了孩子们的礼物,我正式拒绝了一切庆祝活动的邀约。没有聚餐,没有朋友,只有莫娜,一起在我们的船上度过了夜晚——船的重量增加了,不过还能漂浮。预见到会被忧伤侵袭,莫娜早早就开始安排今晚的活动。在巴黎喜歌剧院定了两个座位去看威尔森的《沙滩上的爱因斯坦》。五小时的演出!慢的交响曲。完全是我需要的:把我的时间还给我,让我的细胞活动速度能慢一点。我立即就被巨大的火车头一毫米一毫米进入舞台的场景吸引住了,还有所有演员刷不完的牙,尤其是那个发出磷光的台子,它花了半小时,在只有它这一个可见物的黑暗中,从横向变成了纵向。然后我认出了那个台子:那是在我四十三岁生日前夜的梦里,以一种应该被载入史册的缓慢速度竖立起来的方尖碑!

跟孩子们一样大时,我一点都不怕骷髅。拉鲁斯上的骷髅,还有它的表兄弟们——肌肉解剖图和血液循环系统解剖图,它们都是我的同学。我父亲与我在它们的陪伴下一起度过了很多漫长的早晨。我最喜欢的骷髅是爸爸,他的凹陷的太阳穴,他的皮肤下清晰可见的骨头。不,我不害怕骷髅。

1976年10月10日星期天

64岁,1个月,11天

53岁

1987年11月21日星期六

蒂乔和我在一个露天咖啡座喝咖啡。旁边桌子上,一个理发师正向他的朋友们宣布即将出发去度假的消息。蒂乔一边竖着一只耳朵听理发师说话,一边严肃得不能再严肃地问我:头发还在继续生长,理发师却去度假了,你不觉得这很可耻吗?

去拿P医生要求我做的抽血检查结果时,我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在这里谈论过开信封这件事。对我来说,开信封是一个特别羞辱人的仪式。遗忘本身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个充满恐惧的时刻令我感觉到的羞耻。这种时候,如果被公司那些认为职业生涯掌握在我手中的人看见……啊!多么帅气啊,这个勇往无前的大领导,抵抗运动的英雄,团队精神的守护者!却是一个低头看着信封、满心满腹扫雷员一般的恐惧的孩子。每次要解除的,都是一个杀伤性地雷。总有一天信封会跳到我脸上。请查收您的死亡判决书。因为除了体内的敌人再也没有别的敌人。信封打开后,我的目光立即往最上面两行瞄去,白细胞和红细胞(呼!只是平均水平,没有重大感染),接着直接跳到最后一页的最下面,前列腺值,又被称为PSA,六旬老人的数字崇拜对象。1.64!1.64!去年同一时期是0.83。总之就是翻了一番。的确是远远低于最高值(6.16),不过还是翻了一番啊!一年之内!如果这个倾向稳定下来,明年就是3.28,后年就是6.56,同时癌细胞会快速繁殖,并且一直转移到大脑的缝隙里!炸弹的确已经在那里了,看不见,但爆炸已经定了时。要是只有前列腺就好了!就算我在前列腺值问题上弄错了,糖含量又怎么说呢?因为还有糖。血糖含量1.22g/l,去年是1.10(已经达到标准的最高值了!),而且几年来一直在上升。所以有糖尿病的风险。每天打针,失明,截肢(这个可怜的家伙,他“所剩无几”了)……还得提防肌酐的攻击,因为肌酐已经远远超过了可接受的平均水平;还得面对肾功能衰退和永久性透析。一个高位截肢、不时需要透析的瞎子,未来的图景多么美妙!还要让我微笑着打开这个信封吗?

1976年8月5日星期四

64岁,6个月,4天

52岁,9个月,26天

1988年4月14日星期四

在沉入睡眠以前,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一个沾血的脑子,放在屠夫的砧板上。有什么东西促使我想到这是自己的脑子,而这种想法带给了我一种无法磨灭的快感,至今还在持续。我想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看到自己的脑子。我甚至问过自己,如果有一颗炮弹炸断了我的一条腿、一只手或其他器官,把它远远地抛掷到战场上,与其他人类残骸混在一起,我是否还能像轻松认出我那放在肉店案板上的脑子一样认出它。

飞机在温哥华机场着陆时出了点问题。起落架坏了,飞机滑出了跑道,乘客都摔得四脚朝天,行李雪崩一般落了下来,飞机上一片恐慌。下飞机时,我没有受伤,而且不得不说,也不是很害怕。我们都是胆小鬼,我们怎么会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飞机、火车、轮船、汽车、电梯、过山车这些我们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物体呢?可能是乘客人数止住了我们的担心吧。我们信任全体人类的智慧。那么多有能力的人齐心协力共同制造了这个机器,那么多有批评精神的人每天都把自己的身体交托给它,为什么我就不行呢?除此之外还有数据可以作证;挤在飞机舱内的我们在此折断脖子的危险比过马路时小多了。还得再算上命数的诱惑。我们毫不介意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机械的偶然性。让无害的机器代替我的细胞来决定我的命运吧,因为人们怀疑这些细胞全部充满了恶意。从今往后,我要在一万一千米的高空,在强气流中查看我的血液检查报告,最好还是在一架着了火的飞机上。

1976年8月4日星期三

64岁,6个月,5天

52岁,9个月,25天

1988年4月15日星期五

医生,病人对他的家庭医生说,我身上疼,从小手指一直到肩膀,再到胸骨和腹部,一直疼到膝盖部位。疼得受不了。知道了,医生毫不犹豫地说,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切除睾丸!病人自然有点犹豫,但因为疼得实在无法忍受,最后还是同意动了手术。几个月后,一件重要的事促使我们这位朋友去一个口碑很好的裁缝那里定制一套新的正装。您靠左还是靠右?裁缝问。我怎么知道,客人回答,他被当时的情景弄得很尴尬。那就好好想想,裁缝建议道,因为假如我在裁剪裤子时搞错了这一点,您很快就会感觉到一种无法忍受的疼痛,从小手指开始一直到您的肩膀都会疼,然后疼痛感再沿胸骨和腹部下来,最后扩散到您的膝盖部位。

还是想起和B.P.的谈话。B.P.是试飞工程师,一生都在测试飞机。只有完全疯了才会爬到那里头,他的话大意如此。当飞机在飞行过程中抖动得快要散架时,您知道我们是怎么做的吗?我们把它毁掉,然后造一架一模一样的,完全一模一样,而这一架不会抖动,鬼知道为什么!至于我,他总结道,每次同其他乘客一起走下班机时,我不会对自己说我到达了,我会对自己说,我出来了。

不知道自己是靠左还是靠右的男人的故事

64岁,10个月,12天

裁缝问布鲁诺是靠左还是靠右,他很困惑,就像从前的我一样。他显然不知道裁缝在说什么。凡事有果必有因,在此顺便提一下,我没有教给儿子任何有关他身体的知识。跟我们一起吃饭的蒂乔表示,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布鲁诺从盘子里抬起头说:是吗?!于是蒂乔给他讲了下面的故事:

1988年8月22日星期一

1975年12月17日星期三

在普林尼的《自然史》中看到獾有一个特别之处:在搏斗中,它们会屏住呼吸,防止身上被敌人弄伤的伤口散发气味。这让我想起孩提时代的一个练习,屏住呼吸穿过荨麻,让荨麻不要扎到我。是罗贝尔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又告诉了格雷古尔。他只回答了我一句:这是你身上像獾的一面,爷爷。

52岁,2个月,8天

64岁,10个月,14天

昨天晚上在R家吃饭时,我正说到兴头上——主题是什么不重要——,我在很多点上都无可辩驳地得了分(尤其是为了战胜无聊),我只差一点就能赢得全体的一致赞同了,就在那时……想不起那个词了!记忆被封锁。脚下出现一个窟窿。而我非但没有利用迂回说法——也就是创造——,反而傻乎乎地搜寻起这个词来。我带着遭抢劫的财主的怒气叩问我的记忆,要求它必须把这个词还给我!我那么执着地寻找着这个倒霉的词,以至于最后搜寻未果只能选择迂回说法时,我却忘记了谈话的整个主题!幸运的是,大家已经在谈论别的东西了。

1988年8月24日星期三

1975年12月14日星期天

格雷古尔一边挖鼻子一边专心致志地读着《汤姆·索亚历险记》……他的鼻孔?印第安人乔的山洞。他的鼻屎?他藏在这里的宝藏。跟我一样,整整一生,他都会将挖鼻子的乐趣与阅读的乐趣结合起来。

52岁,2个月,4天

64岁,10个月,20天

擤鼻涕时,指腹的肉透过潮湿的纸巾会形成一个粉红色的点。这有时会吓我一跳,因为我把它当成稀释的血了。但还没来得及因惊讶而害怕,我马上就松了口气:这只是我自己的手指尖!在鼻出血事件之前,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1988年8月30日星期二

1975年8月1日星期五

普林尼——还是他——写道,罗马人被禁止在公共场合两腿交叉。这把我带到了六十多年前。我穿着短裤衩(也可能是多多?),爸爸还没有完全由内而外地腐烂。家里有客人来喝茶。我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像周围所有大人那样交叉着双腿。妈妈叫起来:你能不能坐有坐相!双腿交叉,这样不行!晚上,躺在床上,我重复了这一经验,然后发现,如果我用手指尖把小鸡鸡在交叉的大腿中间拨来拨去,它就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快乐。

51岁,9个月,22天

64岁,11个月,15天

某些日子,工作结束后,我简直能徒步穿越巴黎三次!我的步伐那么流畅,脚踝那么灵活,膝盖那么稳定,小腿那么结实,腰那么强健,我被我自己取悦,所以为什么要回家呢?再走一走,享受一下这行走中的身体。令风景变得美丽的是身体的幸福。肺部空气流通,大脑开放好客,步伐的节奏带动了词语的节奏,形成了一些愉快的小句子。

1988年9月25日星期天

1974年11月22日星期五

蒂乔身材矮小,从体格看完全不像《巴蒂尼奥拉区的壮小伙》中的壮小伙。但他的肌肉力量、他的速度、他的精确性和他那野性的纤细总让我吃惊。昨天下午,我们带着范妮和玛格丽特在塞纳河边散步。一只海鸥逗弄着我们,从我们身边飞过。一次,两次,第三次时,蒂乔伸出左臂,逮住了正飞着的鸟儿。飞行被突然中止。鸟儿眼中流露出震惊。(真的是动画片里的那种震惊。啊哟!)看看这个漂亮的家伙!招惹你,招惹你,还以为一点事都没有呢!蒂乔用鼻子蹭了蹭鸟嘴,然后把它拿给双胞胎看,让她们摸了摸它的背,然后把它放了。海鸥飞走了,还有点晕头转向,不过没有受伤。我们继续散着步,一边提到蒂乔小时候对我做的一些闹剧,全都暴力十足。其中一件事发生在他跟双胞胎差不多大时。那是在布里亚克,当时玛丽安娜和我正在眉来眼去,蒂乔突然出现,开始朝我们扔无花果,一边扔一边大喊“德国鬼子去死,抵抗运动万岁!”(1943年夏天。)闪电一般的埋伏。等我跑到吕吕家的无花果树那边抗议时,他已经击中了我的眼睛、额头、下巴,而且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不可能再与玛丽安娜眉来眼去了,我全身都黏糊糊的,还招来了黄蜂,把她吓得半死。我不得不把自己从头到脚擦洗了一遍,把我的衣服都扔到了洗衣桶里。季节末的无花果又重又软,冲击让它们像手榴弹一般爆炸,它们的汁水流到了所有缝隙里。还不提粘在头发上的无花果籽。还有它们的皮,粘在你皮肤上,像血淋淋的皮肉!用无花果实击毙,就像美国西部片中用沥青涂抹别人的身体!我的复仇很可怕。一言以蔽之,纳粹的复仇。占领者的一种冷酷的镇压。我充实了弹药,我在蒂乔最想不到的时候(他要去杜维埃家送奶)抓住了他,我把他绑在珀吕夏家的梧桐树上,然后宣判了——用德语!——他的死刑。他高喊“法国万岁!”,而且在我向他“射击”期间,他表现得像安徒生的“小锡兵”那么坚定。这个故事是前一个晚上我读给他听的。他还以为这处决就是全部的折磨呢,可怜的人。他错了。把他变成果酱罐头后,我给他松了绑,把他扔进杜维埃家的牲畜饮水槽里,帮他从头到脚清洗了脏污。这回可没那么坚定了,这个小锡兵!卫生不是他的强项,而且杜维埃家也很大方。水那么冷,顾客牙齿打架打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刽子手心中隐约产生了一丝内疚。

51岁,1个月,12天

你小的时候不喜欢洗澡吗?玛格丽特问。小的时候,我吗?蒂乔踮起脚尖回答,我从来没有小的时候!

至于我,在淋浴后——不淋浴我就醒不过来——,我的第一个清醒的约会是与我的剃须刷。这个日常的乐趣可以追溯至我十五岁的时候:刮胡子的乐趣。左手拿马赛香皂,右手拿剃须刷。用温水打湿脸,再把刷子在这温水里浸一浸。慢慢地炮制泡沫,让它既不太稀也不太稠。彻底涂抹泡沫,得到半张像是完全被鲜奶覆盖的脸。之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刮胡子,目标在于让脸回归自身,重现一张长胡子涂泡沫之前的脸。大面积地扫荡,从小心翼翼拉直的脖子皮肤一直到嘴边,包括颧骨、脸颊和下巴都要刮,刮下巴时不能忘记下巴棱角处,这个地方的毛发很狡猾,经常与在骨头上滑动开溜的皮肤合谋。这一乐趣的关键之处全在于胡子在刀锋下发出的沙沙声,在于剃须刀在皮肤上开辟的大道,但也在于每天早晨的这种博弈:只用剃须刀战胜泡沫,一小滴都不能留给即将把我擦干的毛巾。

给丽松的注释

1974年2月5日星期二

亲爱的孩子,这本日记一写就是一辈子,其实内心深处我觉得这件事挺滑稽的。不过这不代表我觉得这本日记滑稽。

50岁,3个月,26天

64岁,11个月,16天

莫娜一直喜欢攒各种液体香皂、爽肤水(被她称为“村庄概念”17)、面霜、面膜、乳液、香膏、香波、粉饼、爽身粉、睫毛膏、眼影、粉底液、腮红、口红、眼线、香水,总之就是化妆品行业向女性提供的绝大部分产品。这些产品让女性能够接近自己意欲示人的形象。而我唯一的洗漱用具是一块方形的马赛香皂,我用它刮胡子、洗全身,从头一直洗到脚趾,包括肚脐、龟头、屁股缝,甚至还用它洗我的内裤,洗完后马上把它晾干。我们的盥洗室完全被莫娜的部队占领:刷子、梳子、指甲锉、拔毛钳、化妆刷、碳笔、海绵、化妆棉、粉扑、调色板、管状物、罐状物、喷雾,这些东西处于一场无休无止的征战之中,而我一直把这场战争理解为对精确度的日常追求。梳妆台边的莫娜,是无止境地修补一生所画自画像的伦勃朗。与其说是一场反抗时间的斗争,不如说是为了完成杰作。说得好听,莫娜反驳我,不知名的名作,那倒是的!

1988年9月26日星期天

1974年2月1日星期五

艾蒂安咒骂正牙医生,说他们让漂亮姑娘戴牙套,而且老大不小了还戴着。他真的生气了。他越来越容易生气。

50岁,3个月,22天

“看看这些铁嘴的老姑娘吧!她们竟然能接受,愚不可及!倒霉的牙齿矫正器!如果还能有点用也就算了!根本没什么用,只是流行罢了!而且供不应求。啊!十九世纪!”

如果要把这本日记公开,我首先会把它献给女人。反过来,我希望能读一读哪个女人写的关于自己身体的日记。为了掀开谜团的一角。这个谜团是什么呢?是这样的:比如女人对自己乳房的形状和重量有什么想法,男人完全不知道;男人面对自己那占地方的生殖器的感受,女人完全不知道。

“十九世纪跟牙齿有什么关系?”

1974年1月10日星期四

“预防法,我的老兄!我外婆,你知道的,就是那个著名的克罗蒂尔德婶婶,殖民地总督的妻子,她出生于1870年左右,曾在索马里照顾麻风病人。1927年还是1928年某一天,我那时大概四五岁左右,她曾把一个麻风病人腐烂的残肢扔在我面前(他失去了拇指、中指与无名指),平静地向我宣布:你看,艾蒂安,你还要继续吸你的大拇指吗?这就是十九世纪的预防!各方面综合来看,这种预防没有牙套那么野蛮,而且它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值得讲给别人听。”

50岁,3个月

关于同一个话题,在同一次对话中,蒂乔的愤怒:

把我的时间还给我,让我的细胞活动速度能慢一点。

“这不是牙套,这是父母往他们那些还是青少年的孩子嘴里塞的贞洁箍。你没发现吗,一旦身体开始感受到愉悦,父母就会强迫他们戴这个可怕的玩意儿?这个工具,它是家庭内部性和平的保障。没人会和嘴里有铁丝网的人上床!彻底的、完全的阉割!可怜的孩子们都不敢照镜子!这之中最让人恶心的是父母的柔情,因为他们在这张残缺的嘴里找到了孩子残留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