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身体日记 > 7 65—72岁(1989—1996)

7 65—72岁(1989—1996)

其实我应该写一本关于遗忘的日记。

1992年6月16日星期二

68岁,10个月,1天

68岁,8个月,6天

1992年8月11日星期二

昨天,独自在卢森堡公园散步。一个女人,还很年轻,开心地叫着我的名字,问起莫娜的近况,拥抱了我,然后走了。她是谁?今晚,走出老鸽舍剧院,在与T.H.的舌战中,没能想起两三个关键词。在圣叙尔皮斯停车场找车时,弄错了楼层,又上楼,又下来,团团转……我的心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很吃惊自己居然没有在这些毒害我一生的遗忘事件上多花点笔墨。我一定是觉得它们属于心理学领域吧!太蠢了!这个现象完完全全是身体方面的。是电流问题,大脑回路的接触不良。几个神经突触没有完成在相关神经元之间传递情报的工作。道路被切断,桥梁倒塌了,不得不绕一段二十五公里长的远路找回丢失的记忆。这还不叫与身体有关吗?

刚满11岁的范妮,比玛格丽特更容易感觉到无聊的范妮问我,我的时间和她的时间是不是走得一样慢。目前比你快七倍,我对她说,不过速度经常在变。她反驳我说,“从挂钟的观点来看”(原话),不管对她还是对我来说,流逝的都是同样的时间。确实,我说,可是你和我都不是这个挂钟,另外,要我说,这个挂钟不会对任何事情发表任何观点。然后给她上了一堂关于主观时间的课,让她明白我们对绵延的时间的感受完全依赖于我们出生以来流逝的时间。于是她问我,是不是我的每一分钟都过得比她的快七倍。(哎呀,问题变复杂了。)不是,我说,如果我去看牙医,而你在和玛格丽特玩,那么某些分钟在我看来甚至比你的慢很多。长长的沉默。我听到她小脑袋瓜子里的齿轮正在试图调和偶然与总体的概念,我发现她两眼之间因思考产生的皱纹让她的表情看起来与丽松小时候一模一样。最后,她向我提出了如下建议:我们一起去看挂钟的大指针,“强迫时间用对你和对我都一样的速度过去”。我们这样做了,同时还赋予了这共同的一分钟以悼念活动一般的肃静和庄严。确实可以算是一次悼念活动,因为我俩悄悄的耳语让我想起六十年前(也可以说是昨天),在同一个挂钟的滴答声中,我父亲向我喃喃道出的“小哲学”课。这一分钟过去后,范妮亲了一下我的脸,在跑开前总结道:外公,我喜欢和你一起无聊。

1992年6月15日星期一

69岁

68岁,8个月,5天

1992年10月10日星期六

撞见格雷古尔正在手淫,他手里抓着犯罪武器,我手里抓着门把手。我俩都非常尴尬。其实没什么;像谁说的那样,没有用手拥抱的欲望都只是一个梦。一整天,我都因一种可怕的入侵感而心情沮丧。我被困在一个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头脑中,这个形态还不确定的存在想通过拉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而挣脱童年。今天晚上,我把阁楼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大富翁游戏之初夜,那是艾蒂安和我在寄宿学校时发明的。我向格雷古尔发起了决斗的挑战。他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当到达格子12时(不小心看到您的脏内衣,您的乔治叔叔向您表示祝贺:您成为男人了),他满心感激地冲我笑了笑。我把游戏送给了他。

一小撮人在一起吃晚饭,帮我庆祝生日。“我的生日”是个孩子气的表达,我们要带着它,一直到我们的最后一根蜡烛。

1992年5月30日星期六

69岁,9个月,13天

68岁,7个月,20天

1993年7月23日星期五

脚踝疼痛。去看了一个风湿病专家,他又带我去看了足病专家,专家在检查完我的脚后断言:毫无疑问,您不会跳舞。我证实了她的话。一点不奇怪,您的右脚底只有三个点着地(她指出了这三个点),而不是整个脚面。所以我不会跳舞的缺陷只是个普通的构造问题,而我一直以为问题出在自己无法投入其中。我听到自己跟医生解释说,其实我年轻时还打拳击、打网球,俘虏球也玩得很出色呢!这个滑稽的句子在我身上产生了回响,导致我没有听到足病专家可能从技术角度提供的解释。我和我的俘虏球!(哦!维奥莱娜!)为什么——六十八岁了!——还要执着地以俘虏球头号种子自居?而且可能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游戏。我静下心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又看到我自己在操场玩这个游戏的样子。这是个多么快速、规则多么粗暴的游戏:闪避,截击,假动作,拉扯,独自坚守阵地但仍让敌人死伤惨重,两边受敌,那么灵活,那么善战,不知疲惫,啊!纯粹来自身体的愉悦!狂喜的感觉!对我来说,每次玩俘虏球都是一次新生。我在吹嘘自己是俘虏球王牌选手时歌颂的,正是这种自我的诞生!

我忘了,蒙田记性也不好:

1992年2月5日星期三

“记忆力是一件可以巧妙使用的工具……而我就没有记忆力。……若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我就只好老老实实、辛辛苦苦把要说的话一字一句背出来,不然我就缺乏条理与信心,唯恐记忆力跑来跟我搞鬼。但是这样做对我并不轻松。背上三句诗需要花三个小时。……我愈不信任我的记忆,记忆愈困扰我;倒是偶然碰上还更好使,我应该随随便便求助于它。因为我逼它,它吃惊;此后它开始坐立不安,我愈询问它,它愈发呆为难;它会在它的时间,而不是我的时间内帮我的忙。……谈话时我若敢于偏离原来的思路,必然会回不过来,……对于伺候我的人,我一定要以他们的职务和家乡地名来叫唤他们,因为他们的名字叫我很难记在心里。……要是活得长,我不相信我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忘了自己的名字。……我曾不止一次忘记三小时前传出或接到的口令,忘了自己的钱包放到了哪里,……我最会丢失自己特别在乎藏好的东西。……我翻阅书籍不求甚解。留在我心中的东西倒不是在别人那里见得到的,只是这时我的判断力发挥了优势,充满了推理与想象。作者、地点、原话和其他情况,都立即忘得一干二净。”《随笔集》,第二卷,第十七章20

68岁,3个月,26天

同一位作家引用了下面一句话(泰伦提乌斯,《阉奴》,I,2,25):

一个受蒂乔保护的人——独腿的老外籍军团成员(阿尔及利亚战争)拄着两根拐杖来找他。你的义肢呢?蒂乔问。对方支支吾吾不知所云。蒂乔带着足够的耐心听他啰里八嗦地讲完才明白,他喝了酒,夫妻吵架了,妻子在遭受又一次毒打后甩门而去。逃走时还带走了他的义肢!蒂乔问我:你觉得我的这个大兵从这件事里吸取了什么教训?(要我说……)这个教训:她带着我的腿滚蛋了,她肯定还爱着我对不对?蒂乔的结论不是这个人有多蠢,而是我们被爱的渴望多么难以餍足。

“我全身穿孔,到处流失。”21

1991年10月18日星期五

70岁零7天

68岁,8天

1993年10月17日星期天

我这种永恒感是从哪里来的?一切都在退化,然而那种时时产生的喜悦心情却留存了下来。昨天看莫娜在我前面走路时我思考了这个问题。莫娜和她那“女王的姿态”,蒂乔总这样说。四十年来,我一直走在她后面,她的身体变沉重了,这是当然的,而且也失去了弹性,可是怎么说呢?身体仿佛是在她的步伐周围变沉重的,而步伐本身却从来没有改变,看着莫娜走路,我始终能感受到同样的愉悦。莫娜就是她的步伐。

吃过晚饭,玛格丽特哮喘发作了,还伴随着因支气管炎引起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我十分心疼她。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看到了裹着纱布的肺片。莫娜不得不停止高声为我们朗读搞笑的罗尔德·达尔的活动。而且玛格丽特正是因为大笑才咳起来的。范妮发火了:去别处咳!丽松很绝望,因为不知道怎样让女儿好过一点。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她说。这时,不知怎么的,我突然产生一种治疗灵感,灵感随即又变成了不容置辩的确信。我从莫娜手中拿起书,递给玛格丽特。来,接着读。玛格丽特照做了,最开始声音小得听不见,呼吸艰难,眼里还闪着泪花。接着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句子越读越长。大约读了半小时,她不哮喘了,而且仿佛根本没受咳嗽威胁一般。玛格丽特的嗓音像笛声,词语念完还有余音。刚才我坚信大声阅读能够治疗哮喘,我这种信念是从何而来的呢?天晓得。按照常识,我们应该让玛格丽特保持安静才对。那么是出于被压抑的经验吗?是人类的古老本能吗?不得不相信,到了一定年龄,我们所有人都多少会拥有治疗能力。过去爸爸就富有盛名,能通过按手礼疗愈最深的忧伤。

1991年7月28日星期天

70岁,5个月,2天

67岁,9个月,18天

1994年3月12日星期六

眼前又浮现乔治叔叔在最后几年光景中的形象,坐在他的扶手椅里,非常健谈,目光炯炯有神,双手像两只蜻蜓。完全是四十或五十岁时的样子。可是一旦站起来,就能听到他的膝盖、腰、背咯咯作响。坐着,一个年轻人;站着,一个驼背的老头,因为疼痛而龇牙咧嘴,在最后一段日子里,身上还隐约散发出一股尿骚味。但自始至终保持着举重若轻的优雅态度。随着年龄,他说(记不得他是引用谁的话了),硬度转移了地方。

昨天在A.和C.家,讨论W.的癌症是不是由精神问题引起的。异口同声的回答。是的,是的,肯定是的,他无法接受自己退休、妻子生病、女儿离婚这些事。所有人都表示同意,直至主人的长子——年轻的P向我们泼了一瓢凉水:“W.要是知道自己将死于心因性疾病,而不是恶心的结肠癌,一定会大松一口气吧!”说完后,年轻的P.甩门而去。

在长椅上看了三小时侦探小说后,不用力支撑在扶手上就没法起身。腰部疼痛,关节僵硬。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有一种被冰封的感觉。从此以后,身体成为了世界与我之间的障碍。

我想我理解这个小伙子的愤怒。尽管不否认身体以自己的方式诉说着我们无法表达的事——腰椎间盘突出意味着我的背受不了了,范妮的腹泻表达了她对数学的恐惧——,但我也很清楚为什么这种把一切归因于精神的倾向会令P这代人那么气恼。我像他这么大时,他谴责的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也曾让我反感。在我年轻时,身体根本不能作为谈话的主题;餐桌上禁止讨论身体。今天,人们容忍了身体,条件是只谈论它的灵魂!在一切皆精神的水印之上漂浮着那个陈腐的观念:身体疾病是性格缺陷的表现。爱发火的人的肝囊肿,无节制的人的冠状动脉破裂,厌世者不可避免的阿尔茨海默症……不仅生病了,而且生病有罪!你为什么会死?因为你自己给自己造了孽,因为你与祸害之间进行了小小的交易,因为你时不时从不健康的行为中获得享受,一句话,因为你的性格,那么不坚定,对自己那么不尊重!是你的超我杀死了你。(总之,自从天花令梅黛夫人那张毁坏的脸暴露出她的灵魂以来就没出过新花样。)你死时背负着重重罪名:污染了地球,胡吃海喝,忍受了时代却没有改变它,在全球健康的问题上睁只眼闭只眼,导致最后忽略了自己的健康!被你的懒惰软弱地掩盖住的整个系统最后向你那无辜的身体发起进攻,并且杀死了它。

1991年7月27日星期六

因为,如果说一切皆精神的倾向指出了罪犯,那是为了更好地赞颂无辜者。我们的身体是无辜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身体就是清白本身,这就是一切皆精神的倾向喊出的口号!如果我们很善良,如果我们品行端正,如果我们在一个受控制的环境中过着健康的生活,那么不仅我们的灵魂,连我们的身体本身也能变得不朽!

67岁,9个月,17天

在回去的车里,我带着重新找回的年轻时代的激情,发表了这段长长的抨击性言论。

Maestro José Antonio Abreu19

可能吧,莫娜说,不过不要忘了一件事,年轻的P.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他父母出丑的机会。

“Quien genera belleza tocando, dice, y genera armonía musical, empieza a conocer por dentro lo que es la armonía esencial;la armonía humana.”

70岁,5个月,3天

“El ser humano se asemeja a un instrumento musical complejo,único y delicadamente afinado.Cada átomo, cada molecula, cada célula, cada tejido y cada órgano del cuerpo emiten continuamente las frecuencias de su vida física y emosional.La voz humana es indicadora de la salud del cuerpo y establece relación entre los inpiduos y el cosmos.”

1994年3月13日星期天

格雷古尔觉得我听音乐听得不够。你这样不让自己领“身体的圣餐”是不对的,爷爷(原话)。给你,读读这个。然后塞给我一篇西班牙语写的文章,他的笔友华金·索拉诺寄给他的。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会死亡,因为我们有一个身体。每一次死亡都是一个文明的灭绝。

1991年7月20日星期六

70岁,5个月,5天

67岁,9个月,10天

1994年3月15日星期二

格雷古尔最喜欢开的一个玩笑:我走在走廊里,他的手突然从一个藏身处伸出来,晃着一张我的照片拦住我的去路。我当然就惊跳起来。于是格雷古尔就总结道:可怜的爷爷,你太丑了,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仪式要求我去追他,抓住他,挠他痒痒一直挠到他求饶,以此为自己复仇。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就会看自己的照片。每次我都会被同一件事震惊:照片越新,我就越难以认出自己;如果是老照片,那么一下子就能看出是我。最近这张是格雷古尔两星期前给我照的,还是他自己洗的。我必须回想当时的场景才能认出我自己(当然是一瞬间的事,但仍然是一种重构):梅拉克,书架,窗户,紫杉,下午,扶手椅,还有扶手椅中正听着音乐的我。从你那悲怆忧伤的表情来看,格雷古尔说,应该是马勒。瞧啊,你现在能根据面部表情猜出别人正在听什么音乐了?毫无困难,当你听那个波兰音乐家潘德雷茨基时,你就像是个被遗弃的魔方。

夜里,当膀胱胀得要爆炸时,我就会大汗淋漓地醒来。我是过了很久才发现这之间的因果联系的。我出汗,我醒来,我扔掉被子,我想小便,但我还没睡醒,所以懒得起来。我试着重新入睡;尝试失败。在几个月里,我将这种突然之间的出汗现象归结为某种男子更年期症状,类似莫娜一直叫苦不迭的阵热……然而不是的,我之所以出汗是因为想小便。一旦需求被满足——假如我能做到的话——,我便又可以带着正常的体温入睡了。年轻时,同样的欲望曾让我出汗吗?完全没有印象了。

1991年7月18日星期四

70岁,8个月,5天

67岁,9个月,8天

1994年6月15日星期三

格雷古尔喜欢搞怪。他和他的小伙伴菲利普在蒂乔家过了一个周末。他们玩什么不好,偏偏用厨房找到的一张透明塑料薄膜把厕所坐便器给包了起来。一大早,蒂乔起来去小便,睡眼惺忪意识蒙眬,结果水漫金山呼天抢地。孩子们被揍了一顿,不过蒂乔现在提起还乐不可支。

我们认识,格雷古尔那个年迈的哲学老师在家长会上对我说。我是去听取大家对我孙子的溢美之词的。真的吗?是的,我在您年轻时折磨过您,他带着友好的微笑解释道。于是我认出他来:贝克医生的侄子!那个四十年前在他叔叔给我拔息肉时用巨大的手掌堵住我喊叫声的人!这学年一开始,格雷古尔就不停地在夸这个哲学老师“绝对赞!”在他的描述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老师是个高大的塞内加尔人这个元素,因为这个细节与哲学无关。F先生轻拍着他的鼻翼说:现在做这类手术会打麻药让你睡着,不过它们的效果还是跟从前一样不明显。您孙子也有点鼻音,不过这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哲学家。

1991年7月15日星期一

71岁,5个月,22天

67岁,9个月,5天

1995年4月1日星期六

侧着睡时,如果保持某些根据经验毫无困难就能找到的姿势,我会感到自己的头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了耳朵上,而我的心在耳朵最深处跳动。一种温柔的规则声音,一个令人安心的活塞,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它的陪伴就一直安抚着我,即使是耳鸣的嚣叫声也不能完全把它淹没。

回到医院,去看望西尔薇。格雷古尔和我。她还认得我们,但似乎有点不适应。格雷古尔,她轻轻地说,听起来没有现实感。这是她儿子,她知道,这是她儿子的名字,她还记得,她的声音中有一种温柔,可是形象和名字无法触及她,它们无法重叠。好像她看到的是模糊的影子,格雷古尔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她自己也是模模糊糊的,好像她走在自己身旁,你不觉得吗,爷爷?西尔薇刚生病那会,格雷古尔在告诉我她的病情时已经这样说:妈妈已经不“清晰”了,或者,今天还行,妈妈挺“清晰”的。当W.医生在办公室接待我们,告诉我们要“看清问题”时,我看到格雷古尔微微笑了一下。

1991年2月23日星期六

71岁,5个月,25天

67岁,4个月,13天

1995年4月4日星期二

这小伙子一直冒险精神十足(一次性拔掉四颗智齿!),但一直能骄傲地承担后果。这是一个坦诚又忠诚的外交家,这样的人我只认识他一个。

今晚想起西尔薇时(她将在一个月后出院),脑中浮现“脱轴”这个词。过去妈妈抱怨我时常用这个词,它会产生一种眩晕和模糊的感觉。归根到底,这本日记也可以成为一个永恒的适应练习。脱离模糊状态,将身体和精神维持在同一条轴线上……我一生都在试图“看清问题”。

说到牙齿,我本来约了JML吃饭。在部里工作的最后几年中,他是我的得意门生。让人失望的是,他最后没有来。但寄来了一封致歉信:“昨日受到一个牙医的残暴对待,他带着我的四颗智齿逃走了。所以今天中午我就不能来聚会了,我连稀饭都吃不了。把我的食物分给有需要的人吧,然后请为我干一杯。”JM。

71岁,8个月,4天

1991年1月25日星期五

1995年6月14日星期三

67岁,3个月,15天

在哥白林站,一个巨大的集体身躯侵入91路公交车内。我在蒙巴纳斯火车站上车时,车子还是空的。我利用这意外的孤独一头扎进阅读,几乎没受一站又一站坐到我身边的乘客的打搅。到瓦万站,所有座位都已经被占据。到哥白林站,过道里也挤满了人。我带着一种无辜的自私看着这一切,这种自私经常出现在那些已经找到座位因而看书看得愈发起劲的人身上。一个年轻人坐在我对面,也沉浸在一本书中。可能是大学生吧,在读弗里茨·左恩的《火星》。在大学生身边,站在过道里的,是一位肥胖的女士,六十来岁,气喘吁吁,手上提着一个塞满蔬菜的草编袋,正粗重地喘着气。大学生抬起眼睛,与我目光交会,看了看那位女士,主动站起来向她让座。请坐,太太。在年轻人的礼貌中有种日耳曼做派。挺拔,高大,脖颈僵硬,笑容内敛,一个有气质的男孩。那位女士没有动。我甚至觉得她在用目光扫射大学生。年轻人手指着座位坚持着。请坐吧,太太。女士让步了,看起来很不情愿。反正没有表示感谢。她走到空座位前,始终喘着气,但没有坐下来。她站在我面前,手中拿着草编袋,可是一直站着。年轻人还在殷勤地坚持。请坐啊,太太,请吧。这时,这位女士发话了。再过一会,她用嘹亮的嗓门说,我不喜欢座位太热!小伙子的脸猛地红了。这句话让人听得目瞪口呆,我一时忘了正在读的书。我迅速扫了周围人群一眼,看到了众人的反应。大家忍住笑,大家盯着自己的脚,大家公然看着车窗外,总之,大家觉得很尴尬。就在这时,那位女士俯身对我说了一句话,她的脸离我的脸只有几公分的距离,好像我们是老相识似的。她说:我在等椅子变冷!这下,我成了大家瞩目的对象。大家在等我的反应。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在这一秒钟里,91路车上的所有人组成了唯一一具身体。同一具有教养的身体。一具独一无二的身体,它的屁股无法承受被别的屁股坐热的座位的热气,但它情愿扑倒在公交车轮子底下,也不愿意公开承认这一点。

从凡尔纳家回来,牙齿掉了。毫无疑问:左上臼齿。我的舌头舔到那里,发现一处可疑的齿尖,舌头伸回来,又舔过去,没错,马特峰就在我嘴里。一颗牙齿失活了。鸡胸肉、干酪焗西葫芦,保持着柔软度的越桔塔,根本没有一道菜会磕掉牙齿。终于来了,衰老的真正开端。这种自发的断裂。指甲、头发、牙齿、股骨颈,我们在我们的皮囊里变成了粉末。冰山从我们的极地掉落,可是悄无声息地,没有冰块之间的撞击来打搅极地的夜。衰老就是见证这种冰山的融化。他融化了,过去妈妈常这样说哪个老病人。她还会说:他已经起飞了,然后还是孩子的我就开始想象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机场跑道末端起飞的场景。对于去世的人,维奥莱特会说:谁谁走了。而我开始思考他要去哪里。

71岁,8个月,5天

1991年1月12日星期六

1995年6月15日星期四

67岁,3个月,2天

没有教育就没有滑稽。

说起来,我发现我一点都没有提及我们的欲望随岁月一起流逝的事。问题并不在于知道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做爱的(这是杂志好奇的问题),而是知道我们的身体怎样从永恒的交合状态顺利自然地过渡到了仅靠彼此体温就能满足的状态。欲望的逐渐消退似乎并没有带来挫败感,只是偶尔才把烦躁的情绪归咎于我们的性器官已经没有共同语言这个事实。在最初的几个月,我们一天做几次爱,年轻时代我们夜夜翻云覆雨(除了妊娠期的最后几个月,因为莫娜声称要给孩子“塑形”),这样度过了至少二十年,仿佛没有对方陪伴的睡眠无法想象。后来次数就少了,再后来几乎就没有了,再后来就完全没有了,可是我们的身体还保持着交缠状,我的左臂抱着莫娜,她的头放在我的肩窝,腿横亘在我的腿上,手臂放在我胸前,我们裸露的皮肤有着共同的体温,我们的呼吸和汗水互相交织,这是夫妻的味道……我们的欲望在我们的爱情那有着特殊气味的保护伞下渐渐枯竭。

71岁,8个月,6天

1990年9月3日星期一

1995年6月16日星期五

66岁,10个月,24天

听了我的“集体身躯”的故事后,莫娜也讲了一个故事,结论与我的完全相反。六十年前,在美丽的卡尔卡松市,她的好朋友——当时身无分文的吕西安娜寄住在安贫小姐妹会。每个周日早上,修女们会在弥撒开始前一小时把她们的学生带到教堂。她们让学生坐在前几排的凳子上,孩子们就在幽暗空旷的教堂里数着念珠做祷告。之后神甫来到教堂,点亮灯火,奏响小风琴,大门打开,信徒们涌进来。孩子们于是会起身,把座位让给非常有钱的贞德学校的女孩子们,到教堂深处去听弥撒。

暑假结束。孩子们把我们榨干了。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他们从日出到日落耗费的精力本身就已经够累人的了。他们的身体永远在耗费体力,而我们的身体从此以后只能节省体力。两周时间,我们所有的活力储备都用完了。孩子们让我们折寿,我对莫娜说。然后我们瘫倒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创造这几代人的无穷无尽的欲望到哪里去了?我像一块嚼烟一样软,莫娜像沙尘暴一样干涩。

是的,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吧,莫娜强调道,人们用穷人家小姑娘的屁股给有钱人家的女孩暖座位!这是当时的习惯,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1990年9月2日星期天

71岁,8个月,9天

66岁,10个月,23天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

少年时代的怀疑:我会成为男人吗?夏天,迎接我的精液的是梧桐树叶子。很不方便。

蒂乔约我在饭店见面。他看起来很慌张,在我对面坐定后,焦急地让我伸出舌头。为什么让我伸舌头?把舌头伸出来吧,拜托!别人在看我们呢!不管了,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蒂乔难得不开玩笑。怎么了蒂乔?等你把舌头伸出来我再告诉你。最后我照做了。不够,我要看到整条舌头!我用第一次领圣餐时的夸张动作温顺地向他展示了我的舌头。他检查了好一会,其间服务员一直不动声色地在旁边等我们点单。行了,可以了,收回去吧。点完菜他向我承认,今天早上在浴室时,他吓了一跳,因为发现自己的舌头白如石灰,上面的裂纹尤其深,导致他疑心病发作,立即推断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接着又补充道:不过,你的舌头裂纹跟我的一样,总的来说你的舌头也不是粉红色的。他由此断定这应该是衰老的自然反应。

1990年8月19日星期天

“你应该从来没注意过这个现象吧?你从来不看自己的舌头!”

66岁,10个月,9天

“很少看。”

直至不久之前,“污染”(pollution)这个词的意思要么指对圣地的亵渎,要么——尤其是——指夜里不自觉的射精,也称遗精。选择这个词,只是这个词,也就是“污染”这个词来指代通过与有毒产品的接触而导致的自然环境恶化,这起始于六十年代,恰好是工业大规模生产跷跷板18的时期。

然而当天晚上我就做了这件事。舌苔确实发白,上面沟壑纵横,有些裂纹深得让人害怕。同布鲁诺小时候伸出来的柔滑粉嫩的舌头不可同日而语,那时他常常在大家面前把舌头伸出来,因为它“在里面觉得很无聊”。凑近看自己的舌头,我发现侧面有小包,应该是钙化的味蕾,还有暗红色的小泡,挂在舌系带上,看起来像海葵。可能是破裂的血管。我们的舌头像鲸鱼皮那样老化,上面布满沟川,长满脓包,像鲸鱼被各种贝壳覆盖,看起来具有了千岁的安静外表。

1990年8月17日星期五

所以,平常那么自信的蒂乔也像任何人一样,成为了这些“第一次”的牺牲品,我们一直到死都得承受身体这些“第一次”的恐吓。这个故事附带又让我想起海绵状的牛舌。过去在寄宿学校时,学校会定期给我们吃牛舌,垫在几乎变成液体的牛屎状的绿色菠菜下面。有时我们会互相把牛舌和牛粪扔到对方脸上:令人难忘的打架和随之而来的没有任何效果的惩罚。关于疯狂大笑的最美好回忆。以至于当又回想起这些事时,我会在床上默默笑起来。你在想什么呢?莫娜问。

66岁,10个月,7天

……

是的,为了对付鼻涕,我们发明了手帕,我们为唾液准备了痰盂,为尿液准备了便壶,为中世纪的眼泪准备了纯净的水晶杯,然而却没有为精液准备特别的容器。结果自从少年时代以来,自从一有冲动就就地解决以来,男人一直企图用手边所能找到的东西来隐藏他干的好事:床单、袜子、洗浴手套、抹布、手帕、纸巾、毛巾、论文草稿纸、当天的报纸、咖啡滤纸,什么都行,甚至连窗帘、拖把和地毯都能凑合。源泉既是永不枯竭的,冲动既是无穷无尽并且无法预测的,我们的环境自然成了让人难为情的混乱之地。真的很荒谬。迫切需要发明一个装精液的容器,在每个男孩第一次射精后赠送给他。赠送将以仪式的形式进行,是整个家庭的节日。男孩子把他的宝贝挂在胸前,像挂着领圣餐后得到的怀表一样自豪。然后在订婚那天把它送给自己的未婚妻,被我的计划吸引的莫娜总结道。

咨询了一下,这条像老鲸鱼的舌头有一个名字:“有苔舌”。

“污染”,莫娜一边把男孩子们的床单扔进洗衣机一边宣布。晚上?还有白天,她一边更正一边又往洗衣机里塞了一双黏糊糊的袜子和两条因为沾了精液而变硬的内裤。

72岁,2个月,2天

1990年8月16日星期四

1995年12月12日星期二

66岁,10个月,6天

有些疾病因为它们引发的恐惧,反而具有了帮助我们忍受其他所有疾病的美德。通过做最坏的打算来接受偶发性事件,这样的倾向时常出现在我这一代人的谈话中。昨天就是如此。在凡尔纳家,说到T.S.的诊断:本来担心是阿尔茨海默症,幸运的是,其实只是抑郁症。呼!幸福被保全。T.S.最终还是会变得疯疯癫癫,但别人不会再说他是被爱罗斯结果的了。

唯一能让他平静下来的,是他收集的蝴蝶。这是一个金汤固垒,最后一个方阵还在此抵抗着。来看看我的阿波罗绢蝶。我再一次被失调的比例震惊:他的手指那么粗大,可是这些手指摆弄起他的牺牲品那纤巧的绒毛时却又那么灵活。在与我们分别前,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别告诉马塞利娜,我完蛋了。他指着他的头又说了一句:脑袋出问题了。

我虽然心中冷笑,但也没把自己排除在外。虽然死不承认,但我跟任何人一样害怕阿尔茨海默症的威胁(我自然想到了艾蒂安,他的状态每况愈下)。尽管如此,这种恐惧有一个好处:它让我无暇顾及那些真正影响我的疾病。我的血糖含量让人担忧,我的肌酐已经不成比例,我的耳鸣对声波的干扰越来越明显,我的白内障给我制造了一条模模糊糊的地平线,每天早晨醒来我就会多一种新的疼痛,总之,衰老已经在方方面面发展起来,而我只感受到一种真正的恐惧:对爱罗斯·阿尔茨海默症的恐惧!这恐惧导致我每天都强迫自己进行记忆训练,而我身边的人还以为这是一种博学的消遣。我可以整段整段地背出我亲爱的蒙田、《堂吉诃德》、我的老普林尼或《神曲》(请注意,是原文!),可是一旦我忘了一次约会、找不到钥匙、认不出某某先生、想不起某个名字或忘记谈话的主线,爱罗斯的幽灵就会立即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我怎么跟自己说“我的记忆力一直那么任性”、“还是孩子时它就已经不时背叛我了”、“我一向是这样而不是别样的”都无济于事。终于被阿尔茨海默症抓住的念头会战胜一切理智,然后我想象自己很快就到了这种疾病的末期,跟世界与自己失去了联系,成为一个还活着却记不起自己曾经活过的东西。

马塞利娜向我们坦白,艾蒂安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失去记忆,当然了,做某些动作时笨手笨脚,可是尤其让她害怕的,是他暴躁的脾气,碰到再小的意外他都会发怒:丢失的东西,电话铃声,要填的公文表格。他无法承受意外,她说,最微不足道的突发事件都会让他陷入极度的焦虑。

在此期间,大家要求我在甜点上来时朗诵一首诗,我按惯例让大家三催四请后背诵了一首。啊!至少您没有被阿尔茨海默症盯上!

去梅拉克时顺便去了艾蒂安和马塞利娜家。艾蒂安满头皱纹,目光呆滞,动作迟缓,但看到我们来做客时笑得很开心。说实话,只有嘴在笑,笑得很勉强,一种笑容的还魂,仿佛他记得自己从前曾经笑过似的。但是,他想不起莫娜的名字了。他说话时经常用一句“就是这样的,你明白吗?”结尾。我明白,老兄,我明白……

72岁,7个月,28天

1990年7月5日星期四

1996年6月7日星期五

66岁,8个月,25天

弗雷德里克,医生,格雷古尔住院学医时的情人和老师。弗雷德里克抱怨在城里吃饭时,无法不被在座宾客的健康问题轰炸。每个聚会都会有半数客人为自己或亲人寻求诊断、疗方、建议、推荐。这让人很恼火。自我从医以来,他说,甚至自我做学生以来,就没有人问过我在扮演医生角色以外,还对什么感兴趣!以至于他患了社交恐惧症。要不是格雷古尔在这方面的兴趣,弗雷德里克一定会把自己封闭在家中,因为……(说到这里,他的手在头顶上做了个切割的动作)烦不胜烦!据他的说法,饭桌让医生成了萨满巫师。看到医生像所有人一样吃喝,大家会觉得他很亲切,他成为了忧郁症部落的巫师,太太们的精神领袖,我们在谁谁家遇到的那个了不起的医生——而且那么人性化!——,你还记得吗,亲爱的?在医院,弗雷德里克说,在同一些人眼中,我说的确实是同一些人,我首先是个官员候选人,被怀疑靠偷窃社会保险金来收藏保时捷。在饭桌上不会。我一下子变成了某种人道主义的、值得尊敬的、有能力的医学的化身。如果你是外科医生,而别人在朋友家遇到了你,他们就会像小狗一样一直追随你至手术台,然后热情地把你的手术刀推荐给其他朋友,因为医生同果酱有一个共同之处:自家的才是最好的!当我看到我的见习医生们在急诊室过度操劳时,我很想对他们喊:都滚吧,别管你们的病人了,去城里吃饭,建功立业都是在那里,而不是在值班室里!

我跟蒂乔讲了格雷古尔的事,包括解剖学课也讲了,蒂乔总结道:你孙子真幸运,有一个像你一样的爷爷!为了让他明白血液系统,马奈斯可能会让他杀一头猪。另外,蒂乔对这个围巾游戏一点都不吃惊。在他来看,闷死、勒死、洗涤剂、胶水、乙醚、清漆及其他嗅剂都属于进化的一部分,这种进化最终导向了酒精和当代的毒品,它服务于一种与时间一样古老的执念:跨越这该死的青少年时期,去看一看老天会不会开眼。之后,在人群中,蒂乔问我:那你呢,等你很老的时候,你准备走向哪里呢?

晚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弗雷德里克一个人在发火。站起来时,他眼里闪着狡黠恶毒的光问我:您呢,还好吗?健康还行吧?趁我在这,可别浪费机会哟!

1990年5月23日星期三

72岁,7个月,30天

66岁,7个月,13天

1996年6月9日星期天

从美国回来的布鲁诺被紧急召唤去了初中:格雷古尔沉迷于一种模拟绞刑的围巾游戏,已经有几个人成为了他的牺牲品。学校管理层当然对格雷古尔和他的同伙非常生气。威胁要开除他。忧心忡忡的布鲁诺思考起关于“死亡冲动”的问题来,这种冲动已经普遍影响了当代儿童,格雷古尔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当格雷古尔回答他“没什么,就是很舒服,仅此而已!”时他顿时愣住了。(一年只见他父亲两三次,这让他不太有兴趣吐露心声。)从我这方面来看,这个故事让我想起艾蒂安和我自己在跟他一样大时玩过的一个类似的游戏。其实是同一个游戏。差别只在于,我们模仿的不是绞杀,而是窒息。但目的是一样的:徘徊在晕厥的边缘,有时甚至超越这个边缘。游戏是这样的:压迫一个人的胸部,同时这个人自己尽可能吐尽肺部的全部空气,由此达到窒息的目的。结果总是如约而至:这个人会昏过去。眩晕的美妙滋味,然后是纯粹的昏迷。昏过去的人苏醒过来后,就让他的搭档也承受一样的命运。过去我们很喜欢这个昏迷游戏!大人们知道吗?出过事故吗?我完全记不得了。所以围巾游戏有自己的祖先。我给格雷古尔上了一堂解剖学的课,颈动脉、颈静脉等等,跟他解释了这个游戏的危险性。他问我既然有致命的危险,为什么感觉还那么美好。我忍住没有跟他说正因致命所以美好。我讲了血液缺氧引发的麻醉状态以及这种状态对大脑造成的极度危险。潜水或登山也会带来同样的后果,所以这两种运动都是在严格保护下进行的。后来跟布鲁诺单独相处时,我问他有没有在像他儿子这么大时玩过类似的游戏。怎么可能!得了吧,你难道没有嗅乙醚嗅到让自己虚脱吗?我觉得我好像回想起你房间的某些气味了……行了爸爸,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当然是一回事了,而且那时的我跟现在的你一样担心。

格雷古尔的同性恋倾向。我的思想再开明也没用(“思想开明”,多么狭隘的表达!),在同性恋问题上,我的想象力十分迟钝。即便我的原则能接受,我的身体也绝对无法想象对同性的欲望。格雷古尔是同性恋,好吧,这是我们的格雷古尔,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他的性取向不是问题,可是在一个男人身上得到满足的格雷古尔的身体,这是我自己身体的思想——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无法想象的。这不是鸡奸,不是。莫娜和我并没有轻视这种方式,我们的玫瑰花瓣让我们心旷神怡,而且她扮演的小伙子多么漂亮啊!问题就在这里,她并不是小伙子。我思考着格雷古尔的同性恋问题睡着了……或者说我已经不再思考这个问题,谜团自己一丝一缕地散开,变成睡眠本身,将我吞灭。

1990年5月19日星期六

72岁,9个月,12天

66岁,7个月,9天

1996年7月22日星期一

走到一块冰上,瞬间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其实我并没有打滑。我先放了一只脚上去,接着又放上去另一只。我伸出手臂去寻找平衡。其实市政府的撒盐车已经尽过责——被削磨过的灰色的冰已经没有什么危险——,所以我一点都没有打滑。但我直到接触高质量的沥青,也就是对面的人行道时,才重新开始信任自己的脚步。因此我拥有“眩晕的文化”,而且像所有有点知识的人那样,同时也是错误阐释的猎物。

一个人在花园,被一只小鸟的鸣叫声惊扰,我从正读着的书上抬起眼睛。很遗憾没能认出是什么鸟。这个结论对几乎所有花都适用,它们簇拥在我周围,我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对一些树、大部分云和被我手指碾碎的这团泥土的组成元素也适用。对所有这一切,我都叫不出名字。少年时代的农场劳作几乎没有教会我任何自然知识。它们唯一的用途是帮我塑造了肌肉。即便知道了一点什么,也是很快就忘了。总之,我那么有文化,以至于完全不具备一点最基本的常识!这只把我从阅读中拉出来的鸟儿在这宁静的无知中鸣叫着。另外,我听到的其实不是鸟鸣,而是宁静本身。一种绝对的宁静。突然之间心生疑问:我的耳鸣哪里去了?我听得更专注了一些。好像的确是这样的:没有耳鸣,只有鸟叫声。我堵上耳朵,听自己头颅内的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耳鸣真的消失了。我的头是空的,在手指的压力下,它有点嗡嗡作响,好像我把耳朵贴在一个桶上了。完全是空的,这个桶。空无一点声音,这让我很开心,然而空无一点常识,这让我很沮丧。于是我又重新投入到我那博学的阅读中,好进一步清空自己。

1990年1月18日星期四

72岁,9个月,13天

66岁,3个月,8天

1996年7月23日星期二

陀螺!那个东西叫陀螺!今天早晨陀螺还在我身上转,不过布景已经稳定了。

耳鸣又回来了,当然。什么时候?完全不知道。昨晚,它又在那,在我的睡眠中嚣叫。我几乎松了口气。这些小病小痛出现时让我们惊恐万分,可是后来它们不仅成为了我们的同路人,更是成为了我们自己。从前乡下人就是很自然地用疾病的名称来称呼别人的:甲亢、驼背、秃子、结巴。我小时候上学时,班级同学之间也互相这样称呼:胖子、近视眼、聋子、跛子……对于这些被视作先天给定的缺陷,中世纪将它们变成了家庭的姓氏。至今街上还走着古尔特屈斯(短腿)们、勒格拉(油腻)们、珀蒂皮埃尔(小脚)们、格罗让(胖子让)们、勒波尔尼亚(独眼龙)们等等。不知道这种粗鲁的中世纪智慧会给我起什么绰号。勒西弗尔(耳鸣人)?杜西弗莱(耳鸣)?杜西弗莱老爹?杜西弗莱老爹不错。您知道的,就是那个脑袋里会鸣叫的人!接受自己吧,杜西弗莱,然后让自己名垂青史。

1989年12月26日星期二

72岁,9个月,14天

66岁,2个月,16天

1996年7月24日星期三

平安夜喝了太多酒。吃得很油腻。像得了强迫症似的。说了很多话,笑得很开心。总之就是像年轻人一样大吃了一顿。饭桌上有丽松、菲利普、格雷古尔和其他几个朋友。莫娜超常发挥了。结果,夜里面部一阵阵发热,醒来晕头转向。整个房间都在我周围旋转。尤其是躺着时。站起来后,布景就稳定下来。但动作不能太猛!坐下或起身太快,头就会突然晕,于是旋转木马就又旋转起来。我是一根不稳定的轴,整个世界都在绕着我旋转。我小时候有一种沉重的金属玩具,用一根绳子抽打后,它会绕自身也摇晃着的一根金属枝旋转,这种金属玩具叫什么名字呢?

又想到那只没认出的鸟儿时,脑中回想起苏佩维埃尔的诗句:

1989年12月25日星期一

森林里

66岁,2个月,15天

会有鸟儿的歌声响起

睡了个好觉,下雨天总是这样。

没有人能找到

1989年12月1日星期五

没有人能喜欢,甚至没有人能听到

66岁,1个月,21天

只有上帝,他,能听到,

今天,我的记忆只剩一项功能:让我想起自己的健忘症。还记得吗,你没有记性!

然后说:“这是一只金翅雀。”

健忘症越来越严重……说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陌生人愉快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却只能保持愚蠢的沉默,从前爱过的某个女人让我很窘迫因为她的脸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其实也没几个啊!),要列举书名却突然想不起来,找不到东西,做了承诺却被指责没有兑现……所有这些问题其实一直困扰着我,让我感觉很糟糕。但最令人气恼的,是那种神经时刻紧绷的状态,因为交谈才刚开始,我已经在担心会忘记自己一会想说的话!我对我的记忆力从来没有信心。的确,我现在还能一字不漏地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的所有东西,然而今天我也自问,其他事物是不是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名字、面孔、日期、地点、事件、阅读、场合等等。这种残疾让我的学业和职业复杂了不少,虽然没有人真正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交谈时,我很早就学会使用迂回解释法,来代替突然忘记的词。我因此而获得了话痨的名声。迂回的说法让你说的话比谈话的另一方多很多,就像那些爱四处乱钻的狗绕着地面上的突起前行,结果散步路程比它们的主人多出了十几倍。

出处是《万有引力》,我想,这首诗叫《先知》。是的,可是我的那只,真正的那只,它叫什么名字呢?明天问问罗贝尔。

1989年11月11日星期六

72岁,9个月,16天

66岁,1个月,1天

1996年7月26日星期五

想起马奈斯把我扔进水里教我游泳的事。其实他和维奥莱特都不会游泳。放松身体,就像阿尔贝从凳子上摔下来时那样(阿尔贝是梅拉克的酒鬼),然后你会像他的瓶塞那样浮上来。出于对维奥莱特的无条件信任,我完全放松了自己,然后我就真的浮到水面上了。我差强人意地模仿着维奥莱特让我重复的蛙泳动作,身体被马奈斯这个高大的王室总管伸开的手臂托着。青蛙,维奥莱特说,别告诉我你连青蛙都不如啊!抄袭青蛙的动作,我就是这样学会游泳的。(之后才是费尔芒坦教我的学院派自由泳。)马奈斯,把我扔到河里吧!不是水草丛,那里站得住脚!扔到小池塘里!明天你把我扔到小池塘里,发誓!为什么你不能自己跳进去呢?因为我害怕啊!从恐惧到兴奋的美妙转变,再把我扔得远一点,再把我扔得高一点,再来,再来,每次都还有一点点害怕,这点害怕把我的恐惧变成了勇气,把我的勇气变成了快乐,把我的快乐变成了自豪,把我的自豪变成了幸福。再来!再来!这是布鲁诺、丽松或格雷古尔被我扔进小池塘时的欢呼声。再来!再来!今天范妮和玛格丽特这样欢呼道。

一段时间以来,受到胃胀气的残暴统治。一种无法克制的放屁冲动会突然而至,于是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放屁时咳嗽,孩子气地希望咳嗽声能够掩盖住屁的声音。无法知道这种诡计有没有成功,因为咳嗽在我耳朵里引起的爆炸很大程度上掩盖了外面的声响。另外,这种小心其实没什么用,因为通常出现在我身边的人,他们的教养已经好到一定程度,宁死也不会指责我的不文明。同样的,也没有人担心我的咳嗽。一群野人!

1989年8月10日星期四

蒂乔被我的心里话逗乐,作为交换,他给我讲了一个滑稽故事。像蒂乔大部分“体味”很重的笑话一样,这个故事也是余味无穷,如香奈儿特级香水的味道那样挥之不去。

65岁,10个月

蒂乔和四个放屁的人

今天回想起来,我之所以想去上寄宿学校,都是因为维奥莱特。我的小壮士,既然水芹已经在你的喷泉周围长出来了,你就得去闭关了。去真正地学习!不要浪费你的才能!等着瞧吧,你会爱上学习的。你会飞得很高!

四个老朋友聚会。第一个对其他三个说:我放屁时,声音吓人,臭味熏人。第二个说:我是声音很可怕,但一点不臭。第三个说:我是一点没声响,不过那臭味,那臭味,啊我的孩子们,那臭味啊!第四个说:我的不一样,既不响也不臭。长长的沉默和眼角的目光,然后三人中其中一人问他:这样的话,那你为什么要放屁啊?

1989年7月13日星期四

72岁,9个月,27天

65岁,9个月,3天

1996年8月6日星期二

回家路上,格雷古尔向我宣布了他的决定,长大了他要“做医生”。当我问这个突如其来的使命从何而来时,他回答说:因为我不想你死。他的回答当然打动了我的心,减缓了我的大拇指在心脏的跳动。(更正确的说法其实是:打动了我的大拇指,减缓了我的心脏在那里的跳动。)啊!在孩子纯真的感情面前,大人们的快乐多么强烈,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今晚想到这件事时,快乐变成了忧伤,将来格雷古尔在我的坟墓前诅咒自己医术无能时,大概也会感受到同一种忧伤。因为在他这个年纪,我也曾自告奋勇要为一种永恒负责。我不想维奥莱特死。流言说她死期临近——“看她喝下去的那些东西,她肯定长命不了!”——尽管受这流言威胁,但有我警惕的爱守护着,她可以拥有不朽。她的静脉曲张,她的体重,她那湿湿的下唇,她的酒糟鼻,她的短促的呼吸,她的干咳,还有妈妈说的她的“有毒的体味”都对她的长寿不利。但我不是这样看她的。维奥莱特是一具强大的身体,在她身体的阴影下,我自己的身体才血肉丰满起来。我是在她那有气味的羽翼下长大的。我求生的欲望诞生于她存在的力量,我战胜恐惧的狂热意愿从她的勇气中汲取了养分,我练肌肉的需求全部出于震慑她的渴望。多亏了她,多亏了她的目光,我不再是父亲的幽灵,我走路不再跌跌撞撞,我不再淹没于自己的影子,我不再害怕镜子。她把我从一个凋零的男孩变成了树上的猴子,水底的鱼,小女王的野兔。我是她的“小壮士”,完全战胜了恐惧,能够从岩石高处跳入水中,即便手里抓着活鱼也不再发抖。有时她不在,我也会强迫自己接受挑战,仅仅是为了得到她的夸奖。比如去摸因被链条拴住而发狂的狗,去游乐园玩——那里的碰碰车、幽灵船和过山车都是吓人的陷阱——,在那些焦虑得不能没有多多的时刻拒绝他的陪伴。是的,让我承认多多是个虚构出来的小弟弟,甚至这一点,维奥莱特都成功做到了!维奥莱特颁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许可证,在我的保护下,她永远不会死亡!然后维奥莱特死了。

来吧,来吧,拿出点勇气:有关格雷古尔的性倾向问题,我那些没有问出的问题到底属于什么性质?这才是真正的问题!今天下午,看着采覆盆子的他们——弗雷德里克和他,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晚饭后,吞下最后一口面包屑馅饼,格雷古尔自己公布了答案。当时我们正在花园里散步,他把胳膊伸到我的胳膊底下,对我说他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爷爷,你在想弗雷德里克和我,谁是攻谁是受。(爷爷稍微有点不知所措。)其实这很正常;所有人看到同性恋时都会想到这类问题。(停了一会。)因为你爱我跟我爱你一样多,所以你在想你心爱的孙子有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以免感染那肮脏的艾滋。事实上,这的确是扼住我所有忧虑的瓶颈。这么一来我一下子倒翻了问题的箩筐。无数可怜的孩子应该都受着这些问题的困扰,却不敢问任何人。怎么看待唾液?它是传播途径吗?口交呢?口交会得艾滋吗?痔疮呢?牙龈呢?你们注意保护牙齿吗?什么频率?伴侣多不多?你们对对方忠诚吗?不要担心,爷爷,弗雷德里克离开他老婆,不是为了背叛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至于我,我跟你一样,坚决拥护一夫一妻制。关于谁是攻的问题,有时是我有时是他,要看心情和当时的战况,有时你完了换我。又绕着花园走了一圈,然后是一个更为专业的解释:至于为什么会有同性恋倾向,爷爷,这个问题太大了!让我们就停留在表面吧,行吗?让我们就说,只有男人才能真正满足男人。比如口交,从严格的技术角度来说,只有自己享受过,才能很好地为别人服务!女人无论多有天赋,永远只能达到一半的高度。

格雷古尔的自行车轮胎爆了,我帮他修理时割破了大拇指。补好内胎后,我把轮胎塞进车圈,这时螺丝刀打滑,像小龙虾一般切开了我的拇指。流了很多血,疼得要命。那种连着心的疼。由于是星期天,格雷古尔建议我去找他朋友亚历山大的父亲,他是个医生。医生友好地接待了我,马上投入了工作。没什么严重的,他说,没有伤到肌腱。但是需要缝上几针。好的。亚历山大不在,格雷古尔觉得能够旁观这草率的修理很“有意思”。善良的医生拿出一枚针想给我打麻药。我拒绝了,同时告诉他我们时间紧迫,大家在等格雷古尔去参加一场自行车赛,他能不能成为职业自行车赛手全看这场比赛了。您确定?直接缝?手指上神经特别发达,您知道的!没问题,没问题。医生扎了第一针,穿过线,扎了第二针,扎第三针时,我昏了过去。本想要在格雷古尔面前树立英勇的祖父形象,这下尝到了苦头。其实谁也没在等他。毫无疑问,如果他不在,我一定会接受麻醉的。

夜很深的时候,我俩还单独守在火边:说到底,他向我吐露心声,你是我两个使命的始作俑者。我成了医生,因为我不想你死,我成了同性恋,因为你带我去看了《人猿泰山》。树丛中那个全身赤裸的帅小伙子简直是我的大天使加百列。可那时你只有八岁啊!是的,在这方面也很早熟!

1989年7月12日星期三

再后来,关于医学,我跟他讲了维奥莱特的死。他认为是静脉炎。维奥莱特越来越痛苦,她的静脉曲张越来越厉害,做体力活时越来越吃力,那天下午可能有一颗石子从腿或腹股沟转移到了肺部,堵住了她的呼吸。你的维奥莱特碰到了大面积的肺部栓塞,爷爷,你完全无能为力。不管是你还是别人。

65岁,9个月,2天

六十年来的第一次,想着维奥莱特的死,我平静地睡着了。

其实我应该写一本关于遗忘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