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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的精神 黑格尔:攀登哲学之路

结束了为期两年的学业后,黑格尔在1790年拿到了哲学硕士学位。三年后,他完成了自己的神学监理会考试,这让他有资格申请教会的职位,然而他退缩了。黑格尔得到的毕业证虽然完全符合他在图宾根表现出的恰到好处的平平无奇,但比他的另一位传记作家鲁道夫·海姆所认定的要好得多。海姆写道:“他的老师们认为,他很有天分,但付出的努力和学到的知识一般,是个糟糕的演讲者,而在哲学上则完全是个白痴……”

黑格尔的朋友们很担忧他在图宾根的创造力,其中有已经提到的荷尔德林,以及后来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约瑟夫·谢林。谢林被认为是几乎不会变老的神童,拥有无尽的天赋。当好几位同学都登上了当时哲学的高峰时,黑格尔仍然在小心观望。他更喜欢旁听大家的讨论,不愿自己发表观点。同时,他也很钦佩那些意见领袖的博闻强识。

1793年秋天,黑格尔得到了在伯尔尼的家庭教师职位。他别无选择,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来。黑格尔努力了:他是一位合格的老师,只是很难投入激情。他的工作环境也无法让他内心的热情得到释放。能让他感到宁静的快乐的,并不是他的学生——那两个施泰格家的乖巧男孩,而是主人家馆藏丰富的图书馆。教学时间结束后,他可以在那里进行私人的研究。于是,黑格尔成了一名读者,仅从书本上就学到了一门知识。尽管不够系统,他从中得到的却远比家庭教师这一职位能提供的更多。1795年8月末,黑格尔在给谢林的信中写道:“我只是一名学徒……我的工作不值一提,也许我稍后会把我打算制定的大纲寄给你……祝你生活愉快,请尽快给我回信!你不会相信,我有多么期待能时不时在我的孤独境况中听到你或其他朋友的消息。”这位小学徒正孤独地走在通往哲学的道路上——黑格尔完全有理由这样描述自己的状态。一方面,他的确与世隔绝,与熟悉的讨论圈子切断了联系,只能依靠书信和他人交流思想;另一方面,他带着初学者的热情和信心,尝试了成千上万次,这虽然值得称赞,但与他过去同学们的成就和广为流传的好消息相比,却不值一提。

在伯尔尼,黑格尔不由得认为自己属于“后来者”之列。这种感受让他花费更多时间去做一切事情,他的低效背后似乎有某种系统性的理由。人们通常会认为,这样的人做事会非常踏实,但很少有天才性的创造。天才的创造属于另一种人,属于神童,对他们来说只是灵光一闪,而对其他天赋欠佳的人来说显然困难重重。后来者黑格尔被他的批评家们看作工匠而非艺术家,尽管如此,人们却并未因此而轻视他。他通过旷日持久的工作换来的成果,仍然是非常伟大的,并且最终获得了完善的成就,这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天才了。在图宾根读书期间,黑格尔也很少因为伟大的学术成就而引人注意,他更被人称道的是坚韧不拔的毅力和爱好交际的性格,这让他在同学中很受欢迎。据说他酒量很大,另外,他令人捉摸不透的幽默感也很为人欣赏。黑格尔早期的传记作者之一,哲学家卡尔·罗森克兰茨在1844年写道:“当时,人们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特别的智慧。他青年时期在施瓦本认识的人都很惊讶,他后来竟然取得了那样大的名声。人们总说:我们从没想到这是黑格尔!——黑格尔保留了学院的骑士传统技艺。有时他会去骑马。他喝起酒来……特别凶,尤其是在1790年的夏天。他开始……击剑,不久后又放弃了。外表方面……他不太在意着装。因此,尽管他很喜欢与年轻的女士们交往,而且因为良好的教养与活泼的性格,和她们相处得不错,但很少能成功……开始时,黑格尔会和女士们玩一种惩罚游戏,这时,他总能从她们可爱的小嘴那儿得到一个小小的吻。所有这些事情加起来,给了他一副闷闷不乐、反应迟缓的外表,让他看起来比实际要成熟。因此他在神学院得到了这个外号:老人家,或者更直白——老头。”

1796年夏天,黑格尔和其他三个萨克森的家庭教师一起,进行了一次十四天的穿越伯尔尼境内东阿尔卑斯山的徒步旅行。对他的同行者来说,这次徒步是一次饱览沿途难忘风光的旅行,但在黑格尔,却是拘于礼节,必须强迫自己参加。他对自然缺乏兴趣,尽管对自然的迷醉在那段时间越来越流行,他却无法从中获得乐趣。不过他写了一本旅行日记,记录下了自己的想法。黑格尔努力拿出热情来,却并没有成功。他还没有注意到,他内心一直萦绕着的矛盾想法已经开始酝酿一场无声的认识活动了。他从中受到启发,产生了一个想法,虽然只是暂时的,却极有说服力,以至于这后来成了他哲学思想的推动力量。

根据所有认识他的人说,黑格尔是个勤奋的学生,不投机取巧,乐于助人,勤勉努力,从不违反规矩。从小时候起,他差不多就是这样,聪明懂事,有时甚至有些死板。在后来的传记作者们眼中,黑格尔的父亲似乎是这样评价自己的长子的,这孩子很早就被规训成了正派体面、大有可为的社会成员,这一点连家庭教师都在时不时地为他考虑。黑格尔的童年时代几乎没有任何问题,这有积极的一面。因为恰好是孩子,当世界圆满的整体和自我产生明显冲突时,他直接承受着这些痛苦。黑格尔不愿在概念上纠缠,他一生都在防止自己的哲学陷入概念之争。这也许是因为,他害怕丧失早期形成的包容而和谐的完美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一旦被打破,他心灵深处的绝望和内心的撕裂感就会越来越强烈。

四位年轻人的徒步旅行开始于图恩湖,取道格林德瓦方向。黑格尔身处群山之中,在7月25日写道:“从这里开始,自然向居住在平原的人们提供了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色。他会发现自己始终处在高耸的、半绿的山间,雪山的尖顶在远处依稀可辨。峡谷相当狭窄,却生长着厚厚的草,还有数不清的果树、胡桃树和樱桃树,总是显露出清凉幽静的乡间风光。从峡谷中狭窄的地方穿过群山望去,一切遥远的景色都让人沉醉,但其中也有一些逼仄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他会渴望宽敞、开阔,目光不住地被岩石阻挡。”

黑格尔的祖先来自施蒂利亚州和克恩滕州。祖辈中的约翰内斯·黑格尔喜好闲谈政治与豪饮,后来做了大博特瓦尔的市长,将喝酒的爱好带到了那里,于是大博特瓦尔至今仍保留着宴饮的风俗。黑格尔家族的成员稳重成熟,家里出过牧师、书记员和律师。整个家族分支众多,家底殷实,没出过天才,至少没有人表现出来过。黑格尔的祖父正是如此,他在黑森州的阿尔滕斯泰希任公务员。黑格尔的父亲格奥尔格·路德维希·黑格尔也是这样,他担任税务办公室的秘书,于1769年9月末迎娶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她叫玛利亚·玛格达蕾娜·弗洛姆,这是个很有宗教指向性的名字。1770年8月27日,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在斯图加特降生,延续了家族的传统:他也表现得正直可靠,丝毫没有显现出自己的天才。没错,他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发现自己的才能。但当他发现后,便紧紧抓住它,将它运用在了工作中。他相信,伟大的理念只需要轻轻一点就能产生,但必须一直得到精心呵护和维护。即使在哲学的思想领域,信任是好的,而更好的是能有所控制。在哲学领域,黑格尔从处理外务的小吏升为监事会主席,只在最必要的问题上做出了改变,不容更改的地方他都尽力保留。他的历史开始时带着施瓦本特色,后来却显出了德意志的特点——二者如果交换,就绝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黑格尔呈现给世人的是一种思考的实例,超越了我们浅薄的头脑所能触到的边界;在那边界之外,要么是上帝在说话,要么是疯子,要么空无一物,要么就只能是哲学家黑格尔留下的精神财富。他很早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默默无闻,带着责任感,却不盲目。他不想再玩“我看得到你看不到的东西”那老一套的哲学把戏,所有人都应该看到他能看到的东西。因此,他迈过了恐惧,咽下了怀疑,拿出了忘我的状态。

冰川也不能给黑格尔留下深刻印象:“我们看到了……这些冰川,其实只走了不过半小时的路,它看起来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只能说,这是一种新的景观,但就精神层面来说,除了在这炎炎夏日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大堆冰中间,完全没什么新意。这些冰位于深谷中,就算这地方能让樱桃、胡桃和谷物成熟,却只能让这些冰块以根本无法觉察到的速度消融。越往下的冰越脏,有的地方甚至完全被淤泥覆盖。如果有人见过一条宽宽的、坑坑洼洼的向下延伸的路,上面的雪刚开始融化,那么他就能对冰川下半部分的样子有一个相当清晰的概念了,同时他也会承认,这景色既不壮丽也不迷人……”

黑格尔对德国的思乡之情越来越浓,德国对他来说,再也不仅仅是一片土地,而是他朋友的家园。一开始,荷尔德林为他描画了在法兰克福担任家庭教师的模糊前景,细节还有待明确,而最后也没有给出肯定的表示。于是,黑格尔必须自己先赶过去,被自己内心的声音驱使,将至今不多的成就以某种方式展现出来,如果可能,从中得出能够指明方向的新结论。这就必须回溯他个人的经历了。

黑格尔没有做出更多解释,就选择了“精神”作为自己哲学的关键概念。精神需要工作,它始终在运动中,想要将这种运动的特性实体化。而山中的世界对此完全不合适:石质的群山矗立在那里,粗笨而沉重,遮蔽了天空,也遮住了精神的天空;精神只有在广阔无垠的空间中才能得到休息。漫游者黑格尔的理智渐渐明晰,如果他想要保持精神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就必须让精神摆脱自然的束缚。因为精神和自然作为造物的基础要素,并非总是在人身上配合完美。这就像某种形式的雌雄同体,其创造性和同步增长的思考能力也要相互协调。他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在自决中更仔细地考虑各种要素。黑格尔选择了精神,放弃了自然。做出这一决定很迅速,因为这符合黑格尔本人的天性。现实挣脱了那些对它来说显得苛刻的概念。这些概念不难理解,却很难解释。深究起来,每一个概念对于它所应该概括的东西来说,显得过于狭隘——现实和客观存在总会溢出描述它们的概念。黑格尔却没有准备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只命中了精神的一面,而且得出的结论似乎不可动摇:对精神来说,自然只是一种过渡阶段;在自然中,精神存在于自身之外,同时又必须找回自己。

黑格尔将这首诗献给他的朋友荷尔德林,后者此时正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担任家庭教师——正如我们所知,当时许多知识分子都会选择家庭教师这个职业,把它当作最终成为诗人和思想家的必要练习。因为家庭教师这份工作能帮助他们度过这段艰难时期——经济条件还不足以允许他们仅靠自己的诗作和思想生活的时期。荷尔德林和黑格尔当年都在著名的图宾根神学院学习,因为共同的学业相识。荷尔德林似乎比黑格尔要幸运一些,他在法兰克福的商人贡塔尔德家中任职,深深地爱上了女主人苏赛特·贡塔尔德,并在短暂考虑后,认定她就是自己的生命之泉,是自己伟大的爱人。后来——这当然是另一个故事了——他这段爱情无疾而终,而他本人也无法再按照理智和现实的要求生活。

徒步结束时,黑格尔很高兴。这次历时长久的山间旅行带给他的,除了脚底那许多水泡外,更重要的是一种认识:这一点他之前就知道了,而他过去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的,是他宝贵的精神,这精神需要自由,好让它飞越群山和一切其他阻碍。是的,精神就是这种自由本身,它需要忙碌和活动,这些都是他在山壁上找不到的。在山间漫游的黑格尔理解了群山告诉他的讯息,但他必须坚定地予以反驳。如果这种权利没能得到满足,那么我们必须争取它:“无论是眼睛还是想象力,都无法在这堆不像样的石头中找到一丁点儿的安宁和喜悦,也找不到这种活动或者说游戏所能带来的乐趣。只有矿物学家能在这里找到研究山脉地质变化的素材,由此大胆提出证据尚不充分的推断。理智在这种山间漫步所产生的思想中,或者说在人们赋予这种思想的崇高品质中,找不到任何能给它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找不到任何令它惊讶不已、不得不肃然起敬的对象。注视着这些永远僵死的石头,我只有一种单调、无聊的想法:不过如此。”

看上去,这像是一位诗人写给另一位诗人的诗,对方我们也许认识: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写下这首诗的诗人,在其中描绘了古希腊的厄琉息斯,这个与厄琉息斯秘仪有关的传奇性小城。然而,这首诗的作者并非诗人,而是一位未来的哲学家——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让我们首先记下1796年这个年份。那时,黑格尔在伯尔尼的一处庄园任家庭教师,为丘格地区富有的伯尔尼贵族卡尔·弗里德里希·施泰格的儿子上课。一般来讲,当时主人对家庭教师的态度都是傲慢而不友好的。施泰格对黑格尔的工作非常满意,但对黑格尔的态度甚至有可能比其他人更加傲慢,因为自从他试着竞选伯尔尼市议员失败后,他一直心情不好。丘格庄园位于瑞士汝拉州的纳沙泰尔和比尔湖之间,但那田园诗般的氛围显得异常冷漠,这位家庭教师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这让他感到有些困难。

这种“不过如此”的想法,成了概括黑格尔哲学的典型句子,因为它同时具有消极和积极的两面性。一方面,不过如此——黑格尔的哲学承认,老黑格尔再也不愿相信还有任何上升空间了;另一方面,不过如此——只要黑格尔的哲学还坚持精神的生命力,它就不可能也不允许自己满足于此。因为精神走下了天堂,在乏味而笨拙的自然中迷了路。因此,精神匆忙抛下了自然,只有在思想中,才终于成为自己。

四周静谧,我心中安宁。忙碌的人们那永不疲倦的忧心睡去了。他们赐予我闲暇和逸致。感谢你,给我自由的女神,啊,黑夜!——白色的雾,面纱一般,笼着月亮,月色罩在远山那模糊的轮廓上。湖水的波纹友善地眨着眼。白天那些无聊的喧闹被记忆抹去,恍若相隔数年。你的容貌,我的爱人,浮现在我眼前,还有那往昔的欢愉……——《厄琉息斯:致荷尔德林》

后来,黑格尔终于在哲学中找到栖身之所,这时他对哲学给予了很高的(其实是过高的)期待,指望它能解决一切问题。他将哲学的认识要求扩展到了另一个领域,就连著名的先驱康德也对此有所保留——黑格尔把未经思想反映的真实现实也纳入了考虑范围。于是,他大胆得出了相反的结论:现实就是思想,至少思想发现了现实的本质。没有了思想,现实即使存在,也无法被人了解,因而也就无关紧要。只有被精神的力量贯穿始终的现实,才是真实合理的现实。在黑格尔成为后来的自己之前,他一定在自我放逐中找到了自己。这次放逐就发生在伯尔尼境内的阿尔卑斯山中,在他发现了“僵死的群山”那粗笨的不足之处,由此他更愿意坚信精神的力量。黑格尔在自己的成长和成熟经历中,都忠诚地守着一种信念。回顾往事时,这一信念对他来说,就像是对从夜空升起的神秘莫测的自我觉醒的譬喻。这种自我觉醒是任何人都必须经受的考验,无论他是否能称自己为哲学家。黑格尔在给同事温迪施曼的信中写道:“您相信您的心绪……被这种工作分担着,在看不到任何坚实的、确定的和安全保障的幽暗区域徐徐向上攀登……每一条小径都在入口处被阻断、岔开,通向不可知的地方……经由个人经验,我了解了被这种情绪,或者更确切地说,被这种理智影响的心情,它曾经在纷乱的现象中用兴趣和预感拖垮了自己,也曾在内心的目标明确时,未能变得清晰,将整体细节化。我带着这种忧郁的情绪度过了好几年痛苦的日子,变得虚弱不堪。也许每个人都会在生命中遇到这样的转折点,这是他生命收缩的自然节点。而当他奋力挤过这段令人窒息的困境,他就会认清自己,站得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