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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魔镜魔镜告诉我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跳舞了,甚至一个类似舞蹈的动作也没有做过。并且,我开始讨厌所有会跳舞的女生。她们总是昂首挺胸,她们在全校需要剪短发的时候也能留长头发,扎一个精神的马尾,耀武扬威地晃在脑袋后面。她们去参加比赛,在严冬里穿着跳芭蕾的衣服,每人发一件军大衣披在身上,气宇轩昂地走上大巴,透过窗户,一排齐刷刷的白皙脖颈。全校男孩子说起女朋友是舞蹈队的谁谁,语调中都带着自豪,她们包揽了校花百分之九十的席位。我开始剪很短的头发,假小子似的混在男生堆里,自行车骑得飞快,和男生比赛大撒把。中学时代我做过很多很爷们儿的事情,我心里很怕,也希望有人挺身而出说,她是女孩子。但是我没有,我不敢表现出怕,脸上时刻带着一种少年样的生猛。孤傲,是需要欣赏的。不被欣赏的孤傲,只能叫作孤僻。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呢。她怎么可以一个中午的时间,就把我苦苦练习了一个月的动作全都学会,还能成为去拿第一名的关键。又或许是,能拿第一名的关键是——跳舞的人里没有我。

想想也是很难熬的一段青春期。不过好在,当我渐渐长大,知道了跳舞并不是唯一吸引人的标准,也摸爬滚打学会了一些做女生的秘诀。我瞬间就不再讨厌会跳舞的女生了,当我比她们强的时候。当我也能了解自己所长——作文在年级里被读了几遍的时候。

一瞬间,仿佛我心里某种东西被击碎了,可能是种奇怪的器官。丧失功能后,注定这辈子学不会跳舞的器官。我也故作成熟,点点头。一言不发,拿起我的小水壶和外套走出舞蹈房,蹲在地上,把鞋带系好,拉紧。这一连串动作,漫长极了,我忍着不哭。我想我得振作起来,编好谎言,说我怕耽误学习不能跳了之类的。虽然我知道,这个谎言可能只能持续一个午休,但是我需要这个午休,让我的自尊心喘一口气。这个打击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一个午休过去,曼妮和其他女生有说有笑地回来,老师鼓励她们,说我们会拿第一名的。全班鼓掌。唯独我趴在桌子上,假装没有睡醒。无论掌声多热烈,我都不会睡醒的。

那一刻,我也终于明白,我对她们,根本不是讨厌,是嫉妒。

张晓晗,你可以回去午休了,把曼妮(我们班的张小红)叫过来吧。

当然,嫉妒不仅仅局限于跳舞这一点,只是这件事,是我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长大的过程中,我也嫉妒过不少人。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们都很好。但我也学会一件事,不是洒脱,而是坦诚,我再也不把嫉妒掩饰在“讨厌”的外壳之下了,我学会和它一起生存,并坦然面对被嫉妒的对象,真实地说我的想法,我欣赏你,喜欢你,也嫉妒你。我在《女王乔安》里写过一句话,一百分的嫉妒,总有八十分的欣赏。现在想想,那二十分,大概是恨自己的“求不得”。

直到快上台前三天,老师来把关,跳完一次,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们再来一遍,就这样跳了三遍,所有人大汗淋漓。她按下录音机的暂停,音乐停止,按键弹起来,发出清脆的一声。她把磁带翻面,故意不闲下来,这样,之后这句话会变得轻松许多。

“唉,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经历过和你一模一样的事。”我终于延续这个话题,对着那个九岁的小少女,“但是后来我一点不讨厌她了,现在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忘了。”小女孩和妈妈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我。

我九岁时,也很卖力地练过一次舞,为了和几个平时玩得很好的女生(就是个女生小团体)一起在校庆的时候跳这支舞参加文艺比赛。虽然不过是些简单的动作,但对跳舞困难户的我来说,真的需要很努力才能跟上节拍。大概也练了一个多月吧,可能更长时间,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每天见到反光的东西就练,洗完澡后偷偷躲在浴室里练。和我妈逛街,她试衣服,我就旁若无人地在镜子前跳。我妈当然鼓励我说,跳得真棒。我就真觉得自己很棒。跳得更来劲了,简直一副舞蹈师从杨丽萍,心理建设超越芙蓉姐姐的自信。

“你听没听过白雪公主的故事,恶毒的王后一次次问:魔镜魔镜告诉我,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谁?”

我是真的嫉妒她。

她点头。

我们听着白雪公主的故事长大,所有大人都跟我们说,像白雪公主那样善良,会有好报的。长大后想想这真是赤裸裸的张冠李戴,白雪公主获救,是因为她白,她富,她美,身处险境有一群小矮人保护她愿意为她鞠躬尽瘁,变植物人也有王子要把她娶回家供着,这和善良八竿子打不着好吧。这就是用“我要去洗澡了”“呵呵”就能顺风顺水活到老死的女神好吧。长大再看白雪公主,分明是一个讲嫉妒的故事,为什么我们活到一把岁数,描述了心中的各种爱恨情仇,还是不敢说那一句:我是真的嫉妒她。

“我每天洗完澡后也会问镜子,魔镜魔镜告诉我,世界上最厉害的女人是谁,最可爱的女人是谁,最迷人的女人是谁,我总是这么问。”

“这很重要的。”我心里的小孩,这么回答。对九岁为了活动努力的少女重要,对五十九岁为广场舞抢地盘的老少女,也很重要。我一时语塞,没想到如何回答她,甚至感到有些抱歉,我没想到收拾的方法,却轻而易举问出让她难过的问题。和胸前二两肉不同的是,有些东西,我们从小就开始接触,长大以后却也避之不及。

“然后呢?”她听得入迷。

她妈妈立刻圆场,说:“我当什么事儿呢,跳舞而已,不重要啦。”

“听到的名字,都不是我的。但是没关系,世界上那么多人,不是第一也很正常的咯。我就把范围缩小一点,小区里最厉害的女人是谁?朋友圈里最厉害的女人是谁?它竟然还说不是我。我就有点生气,问它,那是谁。通常都是我身边的一个很厉害的对手,啊,经常是你妈妈的名字,真困扰啊。”

真像被她拉进黑洞里,穿梭回九岁那年。我心里一酸。

“再然后呢。”

“后来就不和女生做朋友咯,名字都是我啦。”

她耸耸肩,故作成熟,说:本来我们排了一个舞,要在学校活动跳,我练了一个多月了,最后换她替我上。小女孩终于流露出委屈,还是努力克制情绪,狠狠抽了一下鼻子,说:“虽然大家喜欢她多点,她也跳得整齐些,但是我很努力练了一个月啊。”

她和她妈妈一起哈哈大笑。

“我讨厌我们班的张小红,要是她消失就好了。”(为了不透露隐私,我瞎编的名字。)小姑娘倒也是直言不讳,我很欣赏。工作伙伴不知她能语出惊人,要是不是我在,估计她能把手上的比萨甩姑娘脸上,她看看坐在对面的我,我埋头苦吃,假装没听见。她赶快把比萨塞进小朋友的嘴巴里。你说什么呢,同学应该团结友爱的。虽然不应该评价别人教育小孩的方式和理念,但那一刻我实在忍不住,她妈妈的回答太敷衍了,明显应付小孩。于是我很平静地说,是啊,我也常有讨厌的人,那你不妨说说,她哪里让你特别反感。

“我还是需要你妈妈的,要不我怎么赚钱买好看的衣服。”我笑笑地说,“我只是喜欢这么问,这是我的动力,如果问到某一天这个名字变成我的,这就是我打通的一关,会很有成就感。”

直到吃饭的时候,她妈妈才问起:“你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那你问到没有。”

说回工作伙伴九岁女儿的事。我们去接她放学,她一路闷闷不乐,问吃什么,她说随便,要买什么,她说随便。只是甩着马尾一路拍着街边的栏杆走在前面。我心想,莫非她也怀疑自己得了乳腺癌?

“你回家问问镜子不就知道了吗?多试点问题,肯定有我的名字。”

三年级时,胸前隆起两个小包,镜子前的我吓得屁滚尿流,跑出去跟我妈说我要死掉了,我得癌症了。如今想来十分愕然,咱们的性教育是多么贫瘠,我连乳腺是什么都不知道竟然知道乳腺癌的症状了。神秘的胸前二两肉啊,大家会谈论一辈子的东西,大人却还遮遮掩掩的,跟守护法老的秘密似的。还好九岁以后我就能读一些“大人的书”,知道了成长发育,知道接吻的秘密,知道男女之欢。如果没有,我该多么一惊一乍地长大啊!不过想想,如果特别坦诚地被告知了,是不是生活会少一些因为乌龙而来的惊喜呢。日后大家把酒言欢,乐呵地回想起年幼时的“无知”,你在一旁晃着红酒杯呵呵冷笑,说:我小时候啊,什么都没经历就懂了。那也挺可怕的。知道一点,迷糊一点,就顺其自然吧。

我们不再继续聊这个话题。

前几天因为偶然,见到一个工作伙伴的九岁女儿。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一个女孩的童年,但是我很明确地记得,九岁是我长大路上的分水岭。九岁之前是童年,十二岁之后进入少女时代,而九岁到十二岁之间,刚对成长有了些许概念,却又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像看一部感同身受却无法控制情节发展的电影,眼睁睁目睹身体和心理的变化。

我怎么会告诉她真相,每当听到自己名字时,我只允许自己使劲开心一分钟,之后就会问一个新的问题,再为这个答案去努力生活。我这知道这样会很辛苦,但是我不怕。都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那我的心,应该是一片汪洋大海吧。

其实我挺讨厌把情绪分为正面和负面的,不过都是一些如空气阳光水一样,我们一生如影随形的心情,开心有时,沮丧有时,不过如此。为什么还要给它们打正负分。

嫉妒并不是一种十恶不赦的罪行,只要你够坦荡,莫小人。人类走到今天,只是因为,我们会嫉妒,会攀比,因为我们蠢到会为了“求不得”而挣扎。但恰恰是这种愚蠢,让我们变得神秘、动人,成为万兽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