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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原子

这是什么话,我也反感再打仗,也反感使用炸弹。但您能做什么呢?的确,费米他当然对此要负很多责任。1939年我们移民美国时,美国政府对原子研究的结果还抱有很多怀疑,那时候的科学家们不认为自己能去找美国总统,给他讲一个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故事,即原子能的释放与使用,而费米是第一个迈出这一步的人。在世界舞台上,原子能的释放导致了长达十九年的冷战,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相比,今天的我们就像身处1938年——慕尼黑之年,德奥合并之年,《种族法》出台之年。但到今天,在1964年,我们比那时候平静多了,而我们的平静要归功于原子能。比起1938年,现在的我们离战争要远得多,这也要归功于原子能。每个人都害怕它,所以他们不使用它。哦,你们年轻人中存在着巨大的思想混乱。你们在抱怨什么?

算了吧,夫人:我见过战争,也近距离地见过战争。我对战争有很多了解。对于阿拉莫斯堡,我比您知道的更多。阿拉莫斯堡没有发生过战争,这里却有过。而炸弹会被用于另一场战争的想法,让我非常恼火,让我感到想要逃离。

听着,夫人,我们的抱怨是:如果炸弹爆炸,后果就得由我们这些年轻人来承担。你们这一代人那时候也许已经离世,所以你们是幸运的。但我们完全有可能去经历那一切,因此我们有权利责备你们这样的“赠予”,有权利喊出我们内心的诉求,至少想活得像你们一样。

不,我不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呢!?顺便说一下,自然地,也合理地,这颗炸弹带来了和平的发展。当然,费米他也没有想到炸弹以这样的方式被投放。战争爆发了,军队决定将费米的发现用于炸弹的制作。而费米也成功了,和其他人一起。当时是战争年代,说到战争,您太年轻,您不懂任何关于战争的事情。您想知道什么?

有意思,我发现在您身上存在着与美国年轻一代相同的情况,在美国,到处都是像您这样的人。比如前段时间,我受邀去芝加哥大学待了三天,与学生们见面,和他们交谈,就像我现在与您做的一样。我去了那里,开始时沟通非常困难:我问他们,你们是哪一年的,你们来自哪里,谈话没能继续下去。他们和我都因同样的尴尬而止步不前。但随后,话题不可避免地会转向了原子弹和科学家,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像春天的桃树一样绽放。于是我们开始讨论科学家是否有错,以及他们所做的是否使我们摆脱了困境,我与他们之间的讨论就会变成我和您现在正在进行着的讨论一样。他们会问我,成为一名科学家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以及学习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更好。有一次,一个女孩来到我们面前,几乎是在呐喊着问我:“费米夫人,您是和平主义者吗?”对于这样的问题,应该如何回答呢?我回答她说:我当然是和平主义者,但这是有条件的,如果有人要做篡权者,我不会不战而降。由此,引出了我丈夫释放原子能的做法是否正确的问题。我没有给出答案,也许是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成立。

我不明白,夫人,我不知道。从政治角度来看,您很可能是对的。在科学上,也是如此。但这并不能弥补我所不理解的地方,也不能解答其他许多人的困惑。您难道不后悔,因为您丈夫的发现,导致了那颗炸弹的诞生吗!?

这个问题也许不成立,但对于它的质疑,却是成立的。

没错,是的,就是这样的。奥本海默……哦,你们这些年轻人!请继续听我说。氢弹在战争期间就已经在阿拉莫斯堡被讨论了:爱德华·泰勒当时正在研发它。当战争结束时,俄罗斯也引爆了原子弹,而那时富克斯的间谍活动问题也暴露了,而且富克斯也知道氢弹的事实,政府向科学家征求意见:是否应该研发这种新的毁灭性武器?像泰勒这些人认为一定要做。泰勒是匈牙利人,他们一直忌惮俄罗斯人,因为他说自己了解他们。但像奥本海默这样的人拒绝了。而并不只有奥本海默一个人拒绝,还有很多科学家和他一起。有很多科学家都和他抱有同样的态度,大部分的科学家,包括我丈夫也是。关于这一点,您可以在原子能总顾问委员会的报告中查证。我丈夫也是反对的,是的,但费曼不听,坚持建造了氢弹。过了一段时间,俄罗斯人也建造了氢弹,我也想知道,到底是像泰勒这样的人是正确的,还是像我丈夫和奥本海默这样的人是正确的。

他们只是没想清楚罢了。

不是这样的,夫人,不是这样的。

也许更准确的说法是,有大量的困惑,费米夫人,比你们年轻时的困惑要多得多。

奥本海默……善与恶……请听我说。奥本海默、我丈夫、劳伦斯与康普顿组成了科学小组,也就是说,他们是研发原子弹的小组。他们是为了军队制造的,所以军队会使用它,毫无疑问;军队不可能花大力气建造了一种武器后就把它放在一边,不是吗?但当要使用炸弹的时候,他们四人也提出了应该如何使用它的问题,并建议在沙漠中进行演示:由所有国家的代表参加观摩,包括俄罗斯人、日本人等。但在沙漠中,效果将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他们打算在那里引爆的并不是一颗炸弹,而是混合爆炸物。这甚至不能用于证明炸弹是否会起作用。因此,也许他们会把这些人都叫出来看一件不会爆炸的事物,会让人们只是来见证一次他们的失败。所以,他们认为在沙漠中实验没有必要,他们进一步研究,康普顿为此写了一本书,最后得出结论:除了直接投放炸弹,没有其他选择。同时也考虑到战术保密的因素。大家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奥本海默也包括在内。奥本海默反对建造氢弹,而不是反对原子弹。而如今对他们的质疑,都是后来人的观点。

毫无疑问,比我曾经拥有的困惑要多得多。我不能够评价他人,但我可以谈谈我自己的感受:我可以告诉您,我一点也不迷茫,也不困惑。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的困惑不过在卡尔杜齐和帕斯科里之间做选择而已:我们所有的论战都是关于卡尔杜齐和帕斯科里,这两位诗人谁更胜一筹。而你们的争论,都是关于战争和炸弹;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讨论政治,你们这些可怜的家伙。

不,费米夫人。这也是许多不年轻的人的疑问。例如,这也是对奥本海默的质疑。这是所有那些想弄明白科学是否与善恶相关的人的疑惑。

我们是更悲伤、更不快乐的一代人。我不想听起来无礼或对您不礼貌,但是,确实是您和您那一代人为我们的悲伤创造了条件。夫人,让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们带着一种您没有的恐惧。对世界末日的恐惧。因此,我们可以允许自己保有小小的怨恨。

这只是你们年轻人的怀疑罢了。

我不认同,我想不到何来的怨恨。

也许我的确是以一个后来人的姿态,夫人,但这是我的权利,每个人都有这个权利。在评判时,我也不否认暴行不是用数字来衡量的,死亡不是用重量来衡量的。有时候,十万人的死亡比一百万人的死亡更加沉重。在这种情况下,重要的不是数量,而是制造和使用了一种可以导致人类灭亡的武器,夫人。这值得让人怀疑建造和使用它是不是错误的。

因为如今,对于我们一切都变得更加艰难。

但是,在那之前的东京,也是夜以继日的战火,早已经有不止十万的平民因为战争而失去生命,在德国汉堡也同样如此。但没有人继续说,没有人记得。他们只记得是那一次爆炸导致了十万人失去生命。您认为,如果战争继续下去,而人们得知了,只需要一枚炸弹就能够结束这场战争,只需要这一枚炸弹,就能结束,那么,批判是否会更加温和一些呢?您是以一种后来人的姿态在评判,非常主观。

在经济上,并非如此。

所以代价就是十万个人的生命,夫人。十万人葬身于一场大火中。我看不到这其中有任何仁慈。

然而,抱有希望,相信未来,变得更加困难了。

什么代价不代价!像您这样的人总是会这样说。你们不考虑,如果没有这项成功,战争会持续不知多久,日本是否会入侵,谁也不知道,那样的后果又会带来多少人死亡:也就是说,比十万人多得多。所以代价是什么,您说。您不会说的是,这个代价换来的,是避免了至少会持续十二个月昂贵的战争,至少避免了另外十万人的死亡。

也许,是这样。但是你们没有深入研究这个问题,你们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部分,你们忘记了,原子能的释放标志着人类的新篇章的开启,它是可以被用来做好事的。当你们判断过去的时候,你们没有足够的判断力。这不是一种批评,而是一种事实陈述。你们没有合理地划分过去人们的责任与现在人们的责任,你们还没有建立这样的全局观。的确,从道德的角度来看,对你们来说这一切都要困难得多;但从物质的角度来看,一切却都要容易得多。对你们来说,面对未来确实需要更多的勇气,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也需要勇气,即准备面对当下这个未来的勇气。因为我们别无选择。您主张,你们拥有怨恨的权利。我同意。但为什么要怨恨呢?您在抱怨什么,我再问您一遍。您抱怨现代武器的破坏性?我理解。它们的破坏力比人类历史上建造的所有武器都要大。原子弹和大炮之间的差别就像火药和弓箭之间的差别那么大:诺贝尔奖就因此而诞生。然而,人们却在抱怨我丈夫的理论带来了这些现代武器?这才是问题的重点。

是的,但要付出代价。

这就是重点,但这无关抱怨。这样的抱怨包括责备,这样一说,事情就变得荒谬了。这成了一个白痴或一代白痴去指责恩里科·费米的成就。我们是在开玩笑吗,夫人?无论是我,我的同代人,还是您在芝加哥大学遇到的那些年轻人,都不是这样的白痴,绝不会因为费米的存在而责怪他。如果您仔细听,我们对费米这个名字的发音带有一种崇敬、一种钦佩、一种尊重,这是老年人口中所没有的。我感谢上帝,让人类拥有费米。当我想到费米先生的绝世才华为这个世界所做的贡献,尽管他并非刻意,但我认为人类已别无所求了……

首先,当炸弹爆炸时,我们甚至不知道它造成了多大的破坏。那天我们都在洛斯阿拉莫斯,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感到非常兴奋,因为我们终于知道了秘密是什么。特别是妻子、孩子们。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父亲做了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神秘感,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终于知道了,所以非常兴奋。就这样。是的,很兴奋。然后他们开始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死亡,而且还有人不相信这个数字。但两天后,传来了战争结束的消息,这平息了任何疑虑。战争已经结束。

所以我要告诉您:不止费米这一个人,泰勒,还有其他的科学家也同样如此。费米的作用是实现了一个飞跃。如果不是费米,那就是其他人了。改变世界的从来不是一个人,是世界本身在不断改变。当土地成熟时,当我们的研究达到一定程度时,事情就会向前发展,这就是大自然的本质。也许有时候进展缓慢,然后诞生了一个对这些细微的发展进行总结的人,于是就有了飞跃性的进展。也许那个人叫费米,但如果不是费米,那就是其他人了。他的名字也是爱因斯坦,但如果不是爱因斯坦,也还会有另外的人。自然在发展,前进的脚步在继续,而个人不过是这种发展的一个瞬间、这种进步的一个片段。前进的速度可能很慢,也可能很快,可能要多花一百年,也可能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就能到达需要抵达的地方,但迟早会到达的。这并不是要贬低费米的重要性,一个人能够缩短到达的时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作用了。但这就是费米所做的一切:他缩短了时间。也许没有费米,释放原子能会多花一百年的时间,但如果他没有出生,迟早也会有另外的人释放原子能。也许我说一百年是不严谨的。如今,成果的延迟到来不再是以世纪为单位,而是以年为单位,以五年、十年为单位。科学是如此超前,科学的工作是如此集体化,时间变得越来越短。请注意,我说的是时间正在缩短,而不是停止。

好吧。我想到的是您的感受,还有您丈夫的感受,在广岛原子弹爆炸的那一天。

费米夫人,您难道没有想过要停下来吗?您丈夫给我们带来的这一飞跃,是不是让我们过早、过激地进入了一个我们还没有准备好的未来?换句话说,夫人,您喜欢您丈夫给我们带来的这个未来吗?不管他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进步的瞬间,这都不重要。

当然值得,您有话直说吧。

不,我不喜欢。这让我感到害怕。这个未来也让我担忧,因为它走得太远了:比炸弹远得多。例如,我不喜欢去月球,我没有这样的愿望。我甚至无法解释原因,我只能告诉您,这太过了。是的,这一步迈得太大。而且,像他们在佛罗伦萨所说的那样,太过度的事情是错误的。我见证了飞机、电视和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的出现,您看,一个跨越大西洋的电话仍然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我想到从纽约飞到这里的七个小时,我觉得是一种烦恼,我不知道,我感到无聊,甚至没有时间去适应七个小时以内从纽约飞到米兰、身处另一个国家的感觉。而去月球,就更夸张了,太夸张了。您不这么认为吗?您会乐意去吗?

就是人们无数次地跟您说过的那一点,夫人,也许您的付出并不值得。

我会的,对我而言,去月球不仅正确,而且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您说吧,告诉我。

所以您实在是太矛盾了。去月球显然比炸弹走得更远。

夫人,我并不是认为费米的妻子不知道费米在做什么。其实我想到的是另外一点。

但是去月球这件事情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炸弹就不一样了。

我为什么要感觉被冒犯?当时战争正在进行着,这些按照规则都是需要保密的,阿拉莫斯堡的科学家们也都受到了保密规则的约束,所有人都与世隔绝,我们甚至不能有家庭电话。我可能觉得遗憾,恼火,却没有感觉被冒犯。嗯,恼怒,是这样的:我在自己的家里,我是女主人,但每个客人看起来都好像在参与着一个我不知道的重要秘密,而且……这当然不让人愉快。但这是规则。总之,我从未向我丈夫抱怨过,我从未告诉他我很恼火,从来没有。是的,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想象一下:费米的妻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您的判断是从一个后来人的角度,非常主观。

那你们就去月球吧,尽管去吧,我会这么说。这和以前的道理一样:事物不断发展,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去月球、去其他星球都是符合逻辑的,但就我个人而言,这个想法并不让我开心,甚至让我厌倦。对比有些人梦想着月球的想法,我觉得自己老了。我感觉自己是上一代的人了,这件事不适合我。我没有准备好,没有。如果我和我丈夫讨论过这个问题,也许会有可能,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十年前还没有人去谈论太空旅行的可能性。这一切都始于1957年第一颗人造卫星升空,而他在1951年就去世了。事实是,我不理解你们,这些想去月球的人。你们离我很远。

在您的一本书中,关于这个问题,您记下了一段很生动的插曲:在一次聚会上,每个人都在祝贺恩里科·费米,而您当时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祝贺他,是因为他发现了链式反应,但您甚至不知道他已经完成了这件事情,直到原子弹成功爆炸,您都一直不知道。您当时感觉被冒犯了吗,夫人?

我们在许多事情上立场相差甚远,夫人,我不明白进入太空这件事情,怎么会被认为比制造炸弹更严重。

有过,这当然让我觉得很沉重。就像我们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时候,那时候还在打仗,我丈夫在那里造原子弹。在洛斯阿拉莫斯,他们鼓励妻子们找工作,如果我有学位、文凭、专业,我可以做一些有趣的事情。相反,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个人所能做的最可笑的工作,一个“搬砖”的工作。您想象一下,一个担任医生的秘书的助理的人,该做什么样的工作吧。我当时的工作就差不多这样:按字母顺序排列员工档案。您想象一下吧!现在我想来觉得好笑,但那时我真的笑不出来。另外,在那个地方,我总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他们从不告诉我任何事情,从不。

并不是更严重,而是更加……更……我说不清楚。哦,您总是想要做比较:意大利和美国,炸弹和太空,我不知道这之间如何比较,我也不想作比较。炸弹、太空……是两个根本不同的专业,是两个领域的成就。既然是这样,在同样的程度上,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去接受它们。我的意思是,有时家里有电话也是很烦人的,因为时不时地它会打断你,会攻击你,但你不能排斥在家安装电话。还有洗碗机,还有飞机,我每次来意大利都是坐飞机,从不坐蒸汽轮船,因为我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各种发明……炸弹、飞机、电话、洗碗机,这些是同一个问题的不同方面,您能理解吗?人类在一个时代必须到达的终点,而也是他们终将获得的一切:无论我丈夫那样的人存不存在……

您的意思是,您从未后悔过,从来没有为自己放弃学业、一生都活在丈夫的阴影中而后悔过?

那么,费米夫人,当您回到意大利时,您都有怎样的感受?

劳拉·费米:我做了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像我那个时代的妻子所做的那样。我活在我的时代。三四十年前,没有人对这样的事情感到惊讶。遇见恩里科时,我正在大学里学习自然科学。我喜欢学习这件事,是的,但并不是说我对自然科学有着很大的兴趣。我上大学时的想法是在那里待上几年,等待结婚,所以当恩里科对我说“你不必一定要完成学业”时,我没有抗议。我只说,我还需要学习,但他回答说:“你有什么需要学的,你需要它做什么?”我同意,好吧。那是我那个时代的心态:如果一个女孩能嫁出去,那她就不需要毕业。我从来都不是女权主义者。在意大利,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在美国,妇女总是抱怨她们没有与男性平等,她们的工资比男性的工资低,等等。我不确定她们的抱怨是否有道理。我们女性步入了职场,但雇用一个女人比雇用一个男人更有风险。一旦生了孩子,当她的孩子生病时,女人就只能待在家里。但她们想要带薪假期,带薪产假,还有这个和那个,直到她们关于平等的概念变成平等附加一些别的条件。但这是不对的,如果要实行平等,就必须取消附加条件。比如,取消吻手礼。还比如,不让男人给你开门,如果你想要平等,你必须自己打开这扇门。我……我……我不知道。我喜欢男人为我开门,亲吻我的手。告诉我他很高兴见到我。所以……

这个国家的美景、家人、老朋友,还有某种经久不衰的个人主义,以及其他地方所不能带给我的亲切感。只有一次,我觉得意大利很冷漠,但这是我的问题,因为当时我是来搜集关于墨索里尼那本书的资料,而这里的人们都不想谈论墨索里尼,谁知道呢,意大利人可能会认为这本书写出来是为了致歉吧,但这种想法相当可笑,不是吗?我有怎样的感受,我也不知道。这很奇怪:如果您问我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我感受到眼前这个非常美丽的国家,罗马比芝加哥更美丽,大自然的美丽在意大利是如此显而易见,还有……

奥里亚娜·法拉奇:费米太太,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您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其实,直到您丈夫去世之后,您才开始为人所知。比如,您已经写了五六本书,都是在他去世之后写的。又比如,您这些主题演讲,也是在他去世之后才开始进行的。我知道,这是为了填补一个巨大的空虚,一个可怕的空虚,您需要做大量的工作:但这一切给我们描绘出一个无私奉献的女人的形象,她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一个男人,忘记了自己……

您知道我说的不是作为游客的感受,夫人。

对劳拉·费米的采访是在都灵意大利文化协会总部进行的。约好的时间是四点钟,时间一到,她就带着不耐烦的神情准时抵达。五点半,她离开时,显得更加不耐烦。这是一次奇怪的采访:也许,由于我一开始提到的那个对她的误解,导致了这是一次非常困难的采访。例如,我一开始就告诉她,与费米的妻子谈话给我带来了多大的感动,而她相当干脆地说道:“在我看来,您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样缺乏自信。”我接着向她解释说,我也是佛罗伦萨人,她也是佛罗伦萨人,她只说了一句“啊,是吗?”整个过程中,她经常看手表,责备我把她关得太久,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似乎不清楚。”我们的交谈从墨索里尼开始,她写过一本关于墨索里尼的书,之后我们就迷失在一段很长的交谈中,在此不一一赘述了。当然,在关于这本书的交谈最后,我们俩的意见终于达成了一致。接着,我们开始谈论她和她的丈夫,这个话题就像一颗原子弹,让我们之间好不容易达成的和谐瞬间破灭。因此,与其说这是一场对话,不如说这是一场争论:两代人之间的争论,彼此不理解,也无法建立任何联系。我不想谈论原子弹:因为我属于可能遭受炸弹毁灭的那一代,而她属于制造炸弹的那一代;我一直坚信我们不可能理解对方。但谈论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我恭敬地提问,她礼貌地回答,但我们最后都说了些可怕的话。无论你属于年轻的一代或是年老的一代,都请将这篇访谈当作一篇悲伤的证词:见证着今天的人们在判断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时,存在着多么大的偏差。也因此,这篇采访字里行间也许充满了彼此的痛苦和悲伤。

但我不能再给出其他答复了,因为我没有感受到任何其他的东西。我其实并不理解我在这里看到的一些事情:例如在医疗保健、原子能方面的丑闻。我问这是关于什么的,人们说:富人行窃。他们或许会说:过时的法律。谁说的有道理?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这些事情不会发生在美国。还有就是,如今的世界各地的联系变得如此紧密。在意大利,我发现阶级差异令人吃惊:例如,看到这里一个女仆的生活与我们的生活截然不同,令人印象深刻。在美国,一个女仆拥有与我们一样的东西,一辆车,一个漂亮的公寓。毕竟,在美国也存在种族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与意大利的阶级差异相对应,不同的是,种族问题更加激烈。我的意思是,由穷变富是可能的,但由黑种人变成白种人是不可能的……我真的不知道,您在问我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看,我们已经谈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了,或者说已经一个半小时了,我得走了,您知道,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我真的得走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再见。

当你在街上遇见她而不知道她的身份时,你也许会以为,这是一位一大早就去做弥撒的慈祥老太太,她的口袋里总是有一颗糖果,要送给碰见的小孩子。如果你跟她提起原子弹,她肯定会说:“耶稣!我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她有一张非常甜美的脸,肤色浅白,胖乎乎的,架着一副近视眼镜,银色的发丝温柔地聚拢。她穿着老式的黑色衣服,闻起来有爽身粉的味道,总是弯着腰走路,表现得比她五十六岁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就像那些一大早就去做弥撒的老太太一样。人们会认为,让自己看上去更老是她的一种习惯,终究,她还是享受着变老的感觉。这样,你以为就可以轻松自信地面对她,和她交谈就很容易了。想想看,这是一个可以让你告诉她你的麻烦、征求她的意见的人。于是,你偷偷地坐在她面前,点上一支烟,甚至不用征求她的同意。然后,你会立刻感到尴尬,羞愧难当,特别是当你发现,其实她更像当年那位让你不及格的冷冰冰的希腊语老师,对你说着:“走开,小屁孩,你是个无知的人。”在近视镜片后面,她的眼神坚硬,严谨自持。细看之下,她的脸庞是那样的坚定,不会随便给人建议。她的确是个老太太,但绝不是口袋里有糖果的老太太。至于原子弹,她很清楚那是什么。她还写了三本书《原子在我家中:我与恩里科·费米的生活》《世界中的原子》《原子能史》。而她的丈夫,就是那个点燃火炬照亮前路的男人,他打开了我们生活的时代,推动着我们的进步,也带来了我们的恐惧。他是恩里科·费米(Enrico Fermi),而她是他的妻子劳拉·费米(Laura Fermi)——作家,演说家,学者。她来到意大利,发表一系列题为《美国文化生活中的欧洲学者们:欧罗巴独裁者给美利坚的无价礼物》的演讲。她已经远离意大利长达二十五年:也就是说,她早已离开了罗马,带着丈夫和孩子去了美国定居。美国现在是她的祖国。她住在芝加哥,在一所充满了她丈夫的记忆的房子里,如果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她会回答:“我和我丈夫本来想着,在法西斯倒台后,我们就会回到那里。后来,我们改变了主意。我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人不能从头再来太多次。这确实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恩里科死后也留在美国。在意大利,我不确定,我觉得自己会像个游客。每次我来意大利,感觉所有事情都在向我招手,我的家也在向我招手。”事实上,他们的子女也都在美国:他们的儿子朱利奥是一个华盛顿的生物物理学家;他们的女儿内拉已经结婚,在芝加哥教艺术。对往事的回忆,以及他们的子女,让她变得坚强。

再见,费米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