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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前线

不对,达芬奇就是个私生子,但他为人类做了这么多好事。像他一样,世界上还有许多没有父亲却很伟大的人。不过那是另一回事,让我们回到婚姻问题上:像米莉一样,她不赞成年轻人早婚。

我不这么看。我尊重那些没有结婚就生下孩子的女性,她们没什么好丢脸的。我想到爱斯基摩人的例子:当一个外族人来到他们家里,他们会把自己的妻子分享给他。自己的妻子要是怀孕了,他们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的,还是那个外族人的。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以同样的感情来爱这个孩子,以同样的心血来养育他。一个小孩应当被视为一个有人性的造物,而不是我们自己的镜子。我一直不明白,对一些人而言,为什么一个孩子必须要长得像他们,他们才会真正地去爱这个孩子。但我认为,非婚生子女对女人来说是公平的,但对被带来世上的孩子来说则是不公正的。我认为这是对孩子的一种虐待:这种情结会一直阴魂不散地伴随着他,妨碍着他成为一个好人。我说得对吗?

我并不是不赞成,但是我对早婚这件事抱有异议。例如,婚姻规定了双方互相忠于彼此的义务,但我认为一个人不应该以忠诚的名义放弃一些有意义的东西,生命如此短暂,所以主动放弃一些机会反而是不纯洁的。我非常理解,比如说,那些同时爱着两个人的人,这是很有可能的会发生的事情,不管别人怎么说。有多少男人同时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外面的情妇,就有多少女人同时爱着外面的情人和自己的丈夫。两段关系相互滋养,并不存在什么背叛,这是一个以嫉妒为本能的女人所说的。几年前我写了一本书,后来我把它藏了起来,因为写得不好,我其实也会写小说,但我非常受自己所读的东西影响,所以一直没有自己的风格,也永远不会有。但这本书的主题挺有意思:是一个女人与她的三个情人的故事,每个情人对她都是不可或缺的。事实上,如果她失去了其中一个,她就失去了另外两个;如果她放弃了其中一个,她就放弃了另外两个。第一位情人是个医生,他理性而有控制力,她与他的关系主要是以家庭为纽带的;第二位是一个雕塑家,一个怪异而不安分的人,她与他有一种世俗的关系;第三位情人是同性恋,感情丰富,有父爱,与她之间是柏拉图式的关系。最后这个情人估计会让您觉得奇怪,其实关于最后这个主题,我可以写一本百科全书,我有过很多段柏拉图式的爱情。

婚姻的唯一理由是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我非常同意这个观点。那么您如何看待那些非婚生子的女性,她们没有中断自己所孕育的生命,而是把这条生命强加给这个世界?米莉是个现代女性,她接受非婚生子的现实,但她谴责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她认为这样的做法与暴露癖无异。

在我看来这一点也不奇怪:今天的女性,或者说经历了性解放的女性,最有趣的特征之一就是她们能够沉溺于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她们拥有与那些遥不可及的男性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许多人不理解或不相信这一点。对于我们这些相信并且认为这样一段感情可行的人来说,只想要确定,这是否也是某种情结的反映,或男性思维的结果。事实上,我认为这样的感情在米莉的时代是不存在的。

这是一种反应,一种因为无需再争取自由而百无聊赖的反应。婚姻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对自由的放弃,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些已经获得了经济和性独立的女性会放弃自由而结婚。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很多女性选择了在大城市生活,在大城市里,她们找到了能够独自生活而且坦然地选择独身的方法,也找到了能够与男人一起生活、与之体面相处的方法,她们找到了替代传统的“家庭”与“家族”的方案。然而,她们来到大城市后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寻找丈夫。甚至可以说,她们移民到大城市是因为在那里寻找男人的范围更广,选择更多。您回答米莉说,人们早婚的原因可能在于没有安全感,独自面对生活需要很大的自信。其他人会说是经济或道德上的原因。而我想说,这是一种逆潮流而生的道貌岸然。我也不赞成她们的选择。我讨厌那些只顾着房子和家庭的女人,那些只为孩子而活的女人。从艺术的角度看,我可能会喜欢西西里母亲的形象,沉默、顺从、一身黑衣;但从实际的角度看,她们让我很恼火。当今的女性必须有和男性一样的事业心与好奇心:她们怎么可能满足于每日围着孩子丈夫转呢?我没有结婚的愿望,但是我有爱的愿望,这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婚姻的唯一理由就是生育后代,但我对生孩子不感兴趣。生孩子是女人一生中签下的唯一的真正的契约,是唯一不能解除的契约:一个被带到世界上的孩子会一直留在这个世界上,直到永远。而他或她又会把他或她的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暂时没有做好准备,去签订这样一份永恒的契约。

我不知道。根据经验,我知道友谊,或柏拉图式的爱情,比爱情更有尊严,而且也更高尚,因为这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不是像爱情那样是吃人的、自私的、占有的关系。爱情是一种矛盾和冲突,我不可能在没有冲突的情绪下做爱,因此我也不可能和朋友做爱。请注意,我所有的柏拉图式爱情的朋友,都是对我有肉体吸引力的男性,出于偶然或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没有成为我的爱人,但我们的友谊不能改变。通常,两个人都是在做爱之后,而不是在做爱之前互诉衷肠。我曾经非常喜欢过一个男人,旁人都知道,他就是安东尼·奎因(Anthony Quinn)。他是我离开进步学校后经历的最深刻的一段感情,我们的关系发生在大学期间。我从他那里学到了极致、叛逆,以及让你为上帝在地球上点亮的每一天而感恩的宗教意识。但他从来没有成为我的朋友。有四个男人我很喜欢,他们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我甚至会毫不犹豫地和他们一起私奔:第一个是毕加索,第二个是埃尔·科多贝斯(El Cordobés),第三个是俄罗斯舞蹈家努里耶夫(Nureiev),第四个是老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但是,行吧,我永远不可能与他们四个交朋友。或者说,如果他们成为我的朋友,我永远无法和他们上床。更糟的是,我绝不会为他们放弃一个朋友。现代女性非常需要朋友。

有句谚语说,提出问题不算什么,给出答案才是意义所在。我们的时代提供了所有非凡的冒险,包括复活死去的生命、去其他星球探索,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浪费时间去忍受或重新建立性禁忌。芭芭拉,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人不感到无聊。无论如何,我们继续讨论来自米莉的指责。米莉说,今天的年轻人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狂热,就是很早结婚——十八岁,二十岁、以及他们立即适应一段关系,立即开始承担责任的冲动。

因为如今的女人的思维就是男性化的思维。但我相信,像米莉这样的女人,像玛琳这样的女人,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朋友去找情人。现在让我们回到由米莉而起的话题,这次是关于与父母的关系。那么,芭芭拉,您和他们关系密切吗?您爱他们吗?

就像一个年轻的西班牙人,他梦想着自由,所以他会羡慕我,因为我可以投票给工党。但我羡慕那个年轻的西班牙人,也羡慕您刚才说的那个在教条中长大的女孩。我羡慕他的梦想,羡慕她的罪恶感:在无视地狱的情况下成长并不是一种巨大的幸运,相反,这是一种巨大的缺陷。对于她来说,还有一个伟大的天赋:努力,将自己从某些禁忌中解放出来的努力。相反,我拥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不必去克服困难,因为它们已经被克服了。有些学校就像如今的世界:没有风险,没有危险,没有斗争。啊,我多么理解甲壳虫乐队、摇滚乐队,以及所有那些被迫而成为“泰迪男孩”的可怜虫,他们编造出危险的情节,制造无用的噪音,只为了我们不因无聊而死亡!

我爱我的母亲:因为她的失败,她的柔软,她的脆弱。另一方面,我与父亲的关系冷漠、疏远。不能像父母爱我们那样爱他们,不能把他们当作朋友,这是多么悲哀啊!我想,这也是我的责任。我想知道这是谁的错:也许是他们的错,他们在教会我如何爱他们之前,应该先教会我尊重他们。实际上我从九岁开始就不再与他们一起生活,也就是我在之前提到的那所高级而森严的学校里当众脱光衣服被退学之后;而从十五岁起,我正式离开了他们,去和一个朋友住到一起,我开始自己养活自己,也开始学习表演。基本上,可以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找过他们。不,他们并没有拖我后腿,他们只是试图让我感到内疚,而他们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以至于我今天仍然对他们感到内疚。例如,我们互相通电话,有时我们也会见面,但总是非常尴尬。难道与自己曾经非常爱的人重逢,不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吗?巨大的爱意总是会以悲剧收场,以仇恨收场,以敌意收场。当人们说,你怎么能把这个你爱了两年的男人当成一个卑鄙的陌生人,这让我感到好笑。这是合理的,也明显是必要的:当一段感情结束,为了活下去,你必须用敌意、用仇恨来反击,否则你仍然会被束缚,无法承受因为失去而带来的痛苦。如果一个人后悔自己怀孕的事实,可以通过一刀两断,也就是堕胎来补救,对父母的关系也是如此。如果爱消失了,没有其他选择:我父亲令我失望,我也令他失望,所以我们互相憎恨。我们对父母的要求和父母对我们的要求,也与我们对恋人的要求相同:他们要比他们实际的样子,还有我们自己更优秀。因此,我们最终会让对方失望,成为对方失败的镜子,所以我们分开了。

不吗?难道您宁愿在清规戒律的束缚中长大,从小就被告知“这样做是不对的,这样做是不好的,这是一种罪过,一种耻辱,你会下地狱,你会和你的罪过一起被烧死”吗?我很羡慕你,芭芭拉。我认为你非常幸运。

这可能也是对米莉关于早婚现象的解释。今天的年轻人结婚早,因为他们与父母的关系不是朋友关系,而是相互失望的关系。在失去了一种爱后,他们会寻找另一个爱来填补。接着,我们来谈谈米莉的最后一项指责:如今的成功来得太快、太轻易。您父亲希望您成为一名医生,是这样吗,芭芭拉?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认为自己是典型,我宁愿将自己列为一个边缘案例:我是在英国五所进步学校中的一所以特别非传统的方式接受的教育。进步学校是那种允许孩子们在绝对的自由中成长的学校,其中就包括性自由。没有强加的纪律,男孩和女孩平等相待,如果一个男孩想和一个女孩睡觉,他就和她一起睡觉。男孩女孩一起洗澡,学生绝对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我九岁时进的这所学校,之前因为我曾当众脱光衣服惹老师生气,被英国最高级、最严格的学校开除。也许只是为了逗别人笑,也许是这样,谁知道呢。当你让别人笑的时候,你更能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的。好极了。正好摆脱了性压抑的噩梦,我们当时是世界上最没有性别意识的孩子。例如,我经常和一个男孩睡觉,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我从未,绝对没有,与他做爱或发生类似的事。我在那里的四年,只有一个女孩怀孕了。她十六岁,他十七岁。我们在学生大会上讨论了这个问题,所做的决定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这两人就地结婚了,因为他们相爱,而不是因为他们会共同拥有一个孩子。今天,他们已有三个孩子,是我见过的最幸福的夫妇。那是一所浪漫的学校:我在那里学会了不畏惧性,而是畏惧没有爱的性;我在那里学会了拥有想象力,也学会了诚实,但我不认为我的环境比其他人更优越。

是的。原因也是老生常谈的那个问题:子女是父母的一面镜子。普通的父母总是试图通过自己的孩子来实现他们因为缺乏勇气、运气或能力未曾实现的梦想。我父亲曾梦想成为一名医生,但他没有成为医生,所以想通过我这个唯一的女儿来帮助自己完成理想。我会晕血,看到病人也会晕倒,我从来没有胆量去学习医学。我一直喜欢演戏,我一直坚信演戏是适合我的工作,这份工作适合这样的人:没有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落魄潦倒,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我想即使到了六七十岁,我也会继续演戏,即使到时候我不得不做一个群众演员。这是一个棒极了的职业,您知道吗?

因为我知道她们的答案,而且我对她们不感兴趣:她们就是米莉所说的那种被“性别自负”的观念所累的人。我更感兴趣的是与您交谈,我判断您是一个典型的当代女孩。这是我们之间的讨论,目的是为了理清思路。

这也是一个不需要太累、不需要等待太长时间就能带来成功和金钱的职业。但是米莉说:在我那个年代,要想成为一名歌手,你必须在舞厅里唱上几年,被啤酒瓶砸脸,而如今,录制一张唱片、获得一次大奖就足够了。米莉还说,在她的时代,要想成为一名演员,你必须从“夫人,午餐准备好了”这句台词开始,而如今你们只需要拥有适合那部电影的外形。

是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因为是基于男性的要求而出现的问题。因为是男人在追逐那种女人味,或者说是粗俗的感觉。如今男性眼中的女性气质是非常庸俗的:那些给《花花公子》拍裸照的女孩子至少有五公斤重的乳房。谁在喜欢布娃娃玩偶、穿连衣裙的洛丽塔,还有穿面包师制服的?我们有吗?如果面包师卡罗尔是性的象征,那么我就是伊丽莎白陛下的军士。所以到底是谁创造了对于性的迷恋,难道是我的祖母吗?她说脱衣服的总是女人,反正我不会这样做:如果一部电影是为了追求艺术与品质,我准备好了为艺术而裸体出镜。但肯定不是为了取悦那些西西里人,或是让制片人多赚一辆法拉利。但我不评价那些人: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做。如果她们这样做,是为了能买一个游泳池,那也没有问题。如果这样做是为了……您为什么不问她们呢?

我完全同意米莉的观点,在这里我不为我的年龄和我们这个时代辩护,与米莉的年龄和她的时代打擂台。然而,对我来说成功并没有那么简单:为了能有钱上表演课,我不得不在小吃店当服务员,在莱斯特广场的电影院卖节目单。我的戏剧处女秀也只有一句台词:“夫人,午餐来了”。但是,当我想到十九岁时我已经在好莱坞拍电影;二十一岁时我已经登上周刊的封面,我不得不得出这个结论:与坚持到今天依然拿着微薄报酬、被人忽视的演员相比,我的成功也来得太快了。甚至我都这样觉得:我并没有大获成功,也没有赚大钱。我十七岁入行,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而目前我在这里拍恐怖片与古装片。电影界的成功人士通常要么是在选美比赛中胜出,要么受到制片人的保护。而我,从没有制片人特别保护过我,因为我只和我想要和他上床的人上床;我也从来没有赢得任何选美比赛,因为我不漂亮。我有一张滑稽的脸:下巴太短,嘴太难看,鲨鱼一样的牙齿,畏畏缩缩的耳朵,平庸无奇的鼻子,而且这鼻子看起来还像是整过的。该死的,事实上我总是被别人问到是否做过鼻子;该死的,您知道最悲哀的是什么吗?其实玛丽亚·卡拉斯(Maria Callas)也可以整出像我这样的鼻子,但我不能拥有一个像玛丽亚·卡拉斯那样的鼻子;该死的,您知道更悲哀的事情是什么吗?我总是如此严肃,然而我却有一张滑稽的脸,该死。而且您绝不能把我和李斯或卡迪纳尔相提并论。现在,我想说的是:我非常清楚,一张漂亮的脸蛋不足以让人成为一名演员。莫罗不漂亮,但她是伟大的女演员;马格纳尼(Magnani)不漂亮,但她是伟大的女演员;莱亚·马萨里(Lea Massari)不漂亮,但她是伟大的女演员,她和马格纳尼一样,她们都是意大利最伟大的女演员。贝蒂·戴维斯(Bette Davis)很丑,但她是一个伟大的女演员;丽塔·图辛汉(Rita Tushingham)很丑,但她同样是一个伟大的女演员。然而,那些通过走捷径而成功的人中,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美女,其他的人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小有名气,赚到不菲的报酬。

在意大利也是如此,这些人无处不在。但在性的问题上,芭芭拉,责任永远不在一方,应该一分为二。因为人不可能独自生育,对吗?事实上,为色情广告摆姿势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在某些别扭的电影中,脱衣服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我们不要把性这个问题说成是一方犯罪,而另一方受害的问题。

但我们还是得承认,艺人的成功总是比医生、工程师、律师、画家、作家、钢琴家、设计师们更加容易,后者需要多年的学习、工作、痛苦、等待才能到达这样成功的水平,赚取足够的钱。而要成为一名演员或歌手,一般来说,哪怕在最糟糕的情况下,都不需要这样的付出。他们在十六七岁、十八岁就成了百万富翁,功成名就。

在男人身上是的,而女人并非如此。这个问题的根源也出在男人身上,而不在女人身上。因为今天的男性没有其他方式来显示他们的阳刚之气和个性。无论是从身体还是思想上,他们都没有勇气去展现自己的阳刚之气和多样性,因为科技的发展禁止他们这样做。这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是住在同样的房子里,使用同样的椅子,犯下同样的罪孽,面对同样的风险。于是,他们用性来安慰自己,但是他们不明白,阳刚之气不是性的问题;阳刚之气是对事物的品位,对事物的渴望,对事物的勇气;阳刚之气是欲望,是对某种事物的信念,它不在你的下半身,它在你的脑袋里!而且,我更看重男人而不是女人,无论如何我都喜欢男人,我认为他们比女人更好,不过他们必须花四分之三的时间来向你证明他们是男人,这合理吗?尤其是意大利人,您懂的。我喜欢他们,真心话,我觉得他们很有吸引力。但是,老天爷啊!从第一时间开始,从第一晚开始,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你表明,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是男人。好的!你们是男人,好吧,我相信的,而且这一点不需要你们脱衣服就能让我信服!否则,我会更喜欢和变性人共进晚餐,无论好坏,他们也是男人。但是真的,在他们与我们交谈时,不必急着给予示范、展示自己的男性特征啊!不,不能总是想着这些,这很无聊!是的,作为一个男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男人味”是世界上最棒的形容词。但在某一点上,我要为女人辩护,如果说女人虚伪,往往是男人的问题,他们要求女人假惺惺;如果女人愚蠢,往往也是男性要求她们看上去不那么聪明;如果女人迷恋追求性感,因为性感的概念也是由男人创造的。而如今,坚持“性”理念的也是男人:当然,“专业处女”除外。在英国,“专业处女”是那些出于方便而不是出于信仰保持处女状态的女人。

我真想感受一下您问别人问题时的满足感,尝试一下让您尴尬的乐趣,就像您让对方手足无措那样。

芭芭拉,我不认为“性”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下意识的、被遗忘的东西。如果说对米莉这样的女人来说,性是一种武器,那么对我们来说,“性”是一种痴迷:如今,我们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围绕着它。甚至广告也是基于“性”的:从凉亭广告到农业拖拉机的广告。我甚至认为,对于米莉这代人来说,以前从未出现过这么多的性爱情结。

请吧,不用客气。我准备好了。

并不是这样。除了创造了清教徒之外,英国与其他的国家别无二致。在当今世界,除了工会问题,以及捍卫黑人公民权利之外,已然没有什么值得斗争的了。性别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了。我们现在的心态是如此开放,以至于我们甚至不再认为性别是一个问题。针对这一点,有现成的证据,那就是我们这一代人远不如米莉和玛琳这样的女人性感。我曾经和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孩一起去见过米莉,他为她神魂颠倒。他说他从未见过如此性感的人,他说她的智慧也很性感,她一点也不虚伪。而他说的没错,我们的思维是男性化的,我们的真诚也是男性化的。然而,像米莉和玛琳这样的女人……我不知道:她们有像斗牛士那样勇气和优雅,“性”在她们身上取得了胜利,正如在斗牛士身上一样。就像一种武器,一种财富,一种我们不再拥有的恩典。

很好。事实上,您可以被看成是这次讨论的对象——当代年轻女性之一,对不对?因此,打起精神来:当米莉否认年轻人拥有成功的权利的时候,您同意她的观点吗?我希望听到您清晰、周密、精确的答案。

如今自杀者比例最高的地方是和平的文明国家,这并不是偶然的,因为在这些国度,所有的神话都已然被打破了。但我不相信,在我们的时代就不存在斗争和梦想。最重要的是,我不认为言论自由对我们来说是可以轻易实现的。恰恰相反,我相信这仍然需要我们付出勇气、努力和痛苦。也许您这样说,是因为您出生在像英国这样的自由国家,一个人出生的国家对于他(她)的言论总是不可忽视的影响因素。

好的,我来回答您的问题。我不同意米莉的观点。我观察到,成功是年轻人的事情。我认为,年轻是一件适合年轻人的礼物。我认为,坐骨神经痛、中年中风、更年期这些不年轻的因素不应该成为成功的条件。为了等待成功,一个人不得不浪费他的年轻岁月,最好的、最具活力的岁月,这是令人遗憾的事情。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至少年满四十才能够获得入场券,他的意见才能被认真对待,才能获得成功的资格。拿破仑在二十七岁时就已经成为名镇四方的拿破仑了;亚历山大大帝三十二岁就英年早逝;兰波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写出了他最好的作品;莫扎特八岁时就在维也纳宫廷举办音乐会。但亲爱的芭芭拉,我们讨论的是拿破仑、亚历山大大帝、兰波和莫扎特……即使不是天才,我知道,一个人也有权利获得成功,但那样的话,一个人必须配得上他所获得的成功。而要配得上它,需要的不仅仅是一首小歌和一种声音,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对上镜的乳房。对于只有一对漂亮的乳房、一丁点声音,且对输给自己的数百万人没有负罪感的人,我坚决否定他们成功的权利。

芭芭拉·斯蒂尔:恐怕米莉说的是真的,事实上,凭直觉,我非常羡慕她的时代:她的时代充满勇气、敢于讽刺、轻松而又没有道德枷锁。简而言之,是如同菲茨杰拉德所形容的世界。人与人做爱没有心理负担,而且那时的女性比我们更现代,更叛逆,更不拘小节。但米莉忽略了或没有提到一个重要的细节,对她们来说,言论自由要容易得多,她们当时有要反抗的东西,有要实现的目标,有要做出的选择:穿短裙,扔掉胸罩与束胸,获得与男人平等的权利,获得选举中的投票权。我们不再有什么可反抗的了,米莉那代人为之奋斗的目标都已经实现了,对我们来说,除了坚持言论自由,不再有任何选择。换句话说,在米莉年轻的时候,这个世界上仍然存在着神话:性别平等是一个神话,成为国王的情妇或领主的妻子也是神话。另一方面,我们已经揭开了所有神话的面纱,剩下的只是成功的神话,而且甚至不是指真正的成功,只是金钱的成功。甚至不是拿着钱去买墨西哥的白房子,还有冬天的白玫瑰;只是把钱放在银行里,作为权力的工具。如果他们不给你任何可以反叛的东西,那么反叛又有什么意义?米莉的时代的主题是斗争,而正是在斗争时期、在战争年代,人们才会行动起来,高举起自己的梦想。

我同意您第一部分的回答:成功是一个在正确的时间瓜熟蒂落的事情,而正确的时间,可能是一个人十岁的时候,也可能是五十岁。有些人在十二岁的时候出类拔萃,但到了五十岁就泯然众人。这种被称为“成熟”的和谐感可以来得很早,也可能很晚,而成功的荣誉加身最佳的时机正是一个人的年轻时期。但我不同意您回答的后一部分,因为演艺界与其他行业领域——诸如医生、工程师、律师、画家、作家等——并没有什么关联。在我们这个行业,成功和名气不是一种认可,而是一种条件。它们不像学位那样,是必须经过奋斗才能获得的东西,而是必须事先具备的东西,像一个工具。我在纽约有一个非常好的建筑师朋友,我很清楚,他要等上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建成一栋特别出色的楼,获得成功,但我也知道,他仍然是一个非常好的建筑师,只是还没有成功。演员或歌手就不一样了:我需要成功,不是为了穿上昂贵的栗鼠皮大衣去马克西姆餐厅,我需要成功来证明我应得的一切,是为了成长,而不是在痛苦中变老。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必须等上五十年,等到满脸皱纹,才有机会证明自己应得的一切,来向拒绝自己的人证明他们是错误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一点,因为今天,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女人,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就位。如果没有成功,我就无法证明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证明我已经就位。一个演员、一个歌手不能通过他的个人技能获得成功:一个演员、一个歌手的成功取决于一个集体,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如果他单打独斗的话,那么完全没关系!对于他来说,成功是一种推动力,一个起点!因此,不应将他们的成功归咎于十五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我们也不能去质问,他们是否有资格得到它。我们绝不能把演艺界的成功看成一个功利性的问题。我们绝不能否认年轻人的这种好运气。

奥里亚娜·法拉奇:上周,在类似今天的采访中,米莉对今天的年轻人提出了一些非常值得关注的指责。我认为,芭芭拉,你是和我讨论这些问题的合适人选。因此,让我们从最令人不安的一条指责开始。米莉说,今天的年轻人,或者说今天的女孩,根本不是他们想让我们相信的那样自由开放:摇摆舞时代的女孩更自由,更现代。

准确地说,米莉并不否认他们成功的权利。她只是观察到,他们拥有的东西太多、太早,因此在失败的时刻,他们会缺乏基础。他们将不能接受失败,他们的结局反而会很悲惨。

采访是在巴布伊诺大街的一间公寓里进行的,芭芭拉住在顶楼,和她一起住的还有一只猫、一只乌龟、三条鱼、四只水晶吊灯、一把乡村风格的椅子、一只十九世纪的沙发、一个没有画的相框、一只阿拉伯香水瓶、一只印度香水炉、一排旧时钟、几台打字机、一些爬到天花板横梁上的常青植物、好多没用的物品,以及无边的想象力。在那些没有心理准备的人看来,这样的房子应该是女巫的巢穴或童话中逃难公主的庇护所:相反,这是一个现代女性近乎痛苦的真实写照,她的言论自由、独立自主还没能够带给她幸福,她浪漫而愤怒地为自己失去的枷锁感到遗憾。芭芭拉说得对吗?她说错了吗?她说的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吗?答案都在这里。下面这份访谈录来自1965年某天录制的两盘磁带:当时她正用她那不熟练的意大利语跟我讲话,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用那张她自己形容“奇丑无比”的绝美面孔摆出各种夸张的表情,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不。苦难和磨砺总是好的因素,这我知道,但打基础不一定伴随着痛苦和疲劳:成功也可以是打基础的方式。我不认为年轻人会对第一次失败没有反应。他们的反应反而会比米莉更敏捷,因为现在那些在十五岁时成功、二十五岁时一败涂地、三十五岁时东山再起的人,比起在十五岁时受尽磨砺的米莉更能体会到痛苦的滋味。因此,在五六十岁时,他会比如今的米莉更强大,也更坚韧。因此,年轻时的好运对一个人来说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此外,您也看到了:我更喜欢年轻人,至于男人,我也更喜欢年轻一点的。但今天年轻人和老年人已经没有明显的区别了。今天,六十岁的人可以显得年轻,二十岁的人也可能显得老态。例如毕加索,他那双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的有力的眼睛,他那愤怒的身体,那清醒的大脑,比我们更加年轻。还有……但是真的,您认为做这些年龄区分是合适的吗?你真的相信世界会随着一代又一代人、一个又一个时代而改变吗?我不觉得。我真的相信,世界一直都是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在我的时代”这个可恶的说法更让我烦恼的了。这样的表达毫无意义,毫无逻辑。我认为毕加索没有说过“在我的时代”。我也永远不会这样说。

本周接受采访的是一位年轻女演员,一位现居意大利的英国女演员,她以坚持言论自由、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而闻名,但名气和美貌并不妨碍她思考:她就是芭芭拉·斯蒂尔(Barbara Steele)。芭芭拉喜欢阅读、写作,她常常收拾行囊,周游世界。在旅途中,她的目光超越了她的工作领域,超越了她的同行们小心翼翼维持的虚伪。她向来都直来直去,所以,这篇访谈不是为那些忌惮后果、有所保留的人准备的:那些总是对敏感话题避而不谈的人最好不要读它,因为“性别平等”“性爱情结”“做爱”“同性恋”等表述会不止一次出现。尽管我们对这些措辞并不自豪,但不得不说,我们的目的非常纯洁。而没有顾虑、希望一探究竟的人最好读一读:你们会在其中发现,那些时刻在他们心头,但不是每天都会挂在嘴边的事情。这些东西就像一块压在我们身上的大石头,因为我们没有勇气反抗,也因为它们会让我们感到忧郁。一些日常的真相难道不就是会让人感到忧郁吗?承认米莉在许多事情上是对的,这难道不需要勇气吗?而发现我们对多年来赢得的胜利,对男女关系、亲子关系、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的关系一点也不满意,难道不是一种负担吗?芭芭拉·斯蒂尔出生在利物浦,她在伦敦的一所进步学校接受教育,在好莱坞、罗马和巴黎以一种完全有别于资产阶级的方式长大;但在我看来,她的很多看法与一个在天主教体系和资产阶级环境中长大的意大利/德国/法国/西班牙女孩的观点没有什么不同。每一代人都会拥有超越国籍和信仰的共通之处。

他会这样说的,我们都会这样说的:我们完全有权利这样说。因为世界在变化,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静止的。地球会变冷,种族会消亡,新的物种会诞生,每个人都会消逝,为其他人腾出空间。一代又一代,植被在变化,兽群在变化,人类也在变化,他们的身体在变化,他们的大脑在变化,他们的道德观念也在变化。我们所说的事情证明了这一点:我们的善,我们的恶,不再是我们祖父母们眼中的善与恶。而我们的自由也是如此。特别是我们女性的自由。然而,言论仍是开放的,讨论也不会停下。

这个话题的构思因米莉的一句话而起。当时,米莉笑着感叹道:“您知道吗?这些年轻女孩时刻离不开连裤袜和胸罩。她们有着非传统的气质,保有各种情结、时刻谦虚谨慎的态度,这些是我那个时代的女性没有的。”于是我问米莉,她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今天比三四十年前更清高了,那些高呼批判今天年轻人道德堕落的人是错误的,米莉说是的,她的意思就是这样,我们的所谓的开放是片面的、形而上的,她那个时代的女孩甚至不问自己道德或不道德的问题,我们不知道如何利用自由,或者不会很好地去利用这个时代带给我们的自由。然后米莉又对我说了许多其他迷人且令人费解的事情。她指责今天的女孩子为将非婚生子女作为噱头而夸夸其谈,“我不觉得那是世界末日,我觉得那很失礼”。她指责今天的年轻人因早婚而放弃独立,迷恋性爱情结,把成功当作中彩票或在赌桌上赢钱。她的几乎每一次回答都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简而言之,就是我们当代文明的问题。以至于我认为自己似乎有责任继续论证,向其他女性提出这个问题,看看她们将如何反过来评判米莉、如何评述我们的时代、如何看待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