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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大的勇气啊,米莉 蒙蒂

那些一开口就能赚取数百万的孩子,直到下午三点才有人能打扰他们,耀眼的光如同神圣的权利,落在这些年轻的女生身上,这荣耀注定是要消逝的。而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她是谁。人们每周六晚在电视上可以看到她,听她唱歌,这些歌与他们如今唱的歌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称她为“三十年代穿越来的女人”。甚至,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人也都不知道她是谁。因为当她离开亚历山德里亚时,他们还没有出生。她十几岁的时候,就与她的妹妹米蒂和弟弟托托一起,在都灵演唱那首风靡一时的《旋转吧女孩,生命与爱情是用来享受的啊》。当时她的魅力征服了皮埃蒙特王子翁贝托:每次晚会,他都会送给她中间镶着萨沃伊盾徽的艳丽的花束;大导演德·西卡(De Sica)也上了当时的综艺节目《卢多维科,你是如此甜美》,朝着风华绝代的她吹着口哨。在如今三十岁到三十五岁的人开始读书识字的年纪,她来到了巴黎,在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和谢瓦利埃经常光顾的谢拉泽德俱乐部,唱着那首《哦,吉卜赛小提琴手,请只为我演奏》。然后,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的人开始明白罗莫洛与雷莫建立罗马的传说时,米莉又搬到了纽约,在洛克菲勒中心的彩虹厅首次登台亮相,然后在蓝天使剧场,她进场时,背景音乐是那首《今天我的心充满了乡愁,渴望亲吻,渴望爱情》。那一年,珍珠港事件还没有发生,希特勒对欧洲的战争却一触即发。那一年是1937年。接着,战争爆发了,只身在纽约的她被迫与欧洲切断了联系,住在萨顿广场一栋漂亮的房子里,而当她十年后再回来时,已经没有人记得她,没人记得米莉·蒙蒂,或者说“米莉”。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成为了国王的翁贝托又一次失去了他的王位;德·西卡(De Sica)拍了《擦鞋童》;这里的一切都百废待兴。然而,她却更愿意留在罗马:在纽约,她经历了一段持续八年却无疾而终的爱情(与一个重要的男人,她从未提起过他的名字,有的女人总是懂得三缄其口)。在罗马,她住在妹妹米蒂的家里,她妹妹嫁给了导演马托利,过着冗长无味、倦怠又充满遗憾的生活。记得吗,米莉?记得吗,米莉?她靠出演贝尔托·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编的戏剧《三毛钱歌剧》复出,这部戏的观众们都是些知识分子,导演是乔治·斯特雷勒(Giorgio Strehler)。那时候的她尽管枯瘦却魅力非凡,与我们当时习惯的女明星不同:她们如此年轻、鲜嫩却平庸。在布莱希特的戏剧之后,在克里维利举办的朗诵会上,又出现了这个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吟诵着绝望而讽刺的句子。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镶有亮片的黑色长裙,棕色头发似头盔一样,掩着那张惨白、痛苦的脸庞。只有成熟、有些阅历的人才能体会她的气质。

而在这里,随着电视行业的发展、第一演播室的涌现,她也被挟带着出现在各种意大利节日晚会或足球比赛里;她也成为了一开口就能赚到几百万的人;像那些在文章开头提到的年轻人一样,我们这个时代的歌星:米娜、凯斯勒、潘利、卢塔齐——直到下午三点才有人敢来打扰他们成为如今这个颓废时代的英雄。我不知道这样的形容对她有没有好处。但对于那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这种危险而鲁莽的比喻能给她增色。她毫无顾忌地展示着脸上的皱纹,带着玛琳·黛德丽那样的魅力用咄咄逼人的步态带着轻蔑的眼神向观众袭来,唱完两三首老派的歌曲,然后转身离开:肩膀向后,昂首挺胸,总是让人目瞪口呆。她似乎在说:如果你们喜欢,感谢;如果你们不喜欢,阿门。有些人喜欢它,有些人不喜欢。然而,人们总是充满敬意地凝望着她,不自觉地想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她会落入这个不适合她、不属于她的世界,她也这样问自己。导演安东内洛·法尔基(Antonello Falqui)锲而不舍地邀请她演出,她却一再婉拒;而卢西亚诺·萨尔切(Luciano Salce)认为米莉最吸引他的,是她评论自己所做的事情时带着的那种自嘲的口吻。我特别想知道她在用那不屑一顾的嘴唇和挑起的眉毛评价自己时,到底在想什么。而这就是她的想法:这个在周六晚上来我们家的一本正经的女士,她一定在想她在这次采访中该说点什么。在她排练的中场休息期间,我开始了对她的采访,结束时却意犹未尽。于是在她妹妹家,点燃壁炉泡上热茶,继续跟她聊。在那天的排练中,扮演吉利奥拉的女孩抬起她的小手指对戏里面的卢塔齐说台词,声音很大,我也能听见她说“我不是虚张声势,我不是虚张声势”。我们的聊天就从那里开始,从那些年轻人、从那两个像两个星球一样遥远的世界说起。她给人的感觉如此年轻,我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很老。天哪,我多希望能够像她一样,在她这个年龄。

奥莉安娜·法拉奇:刚才看着那个小女孩,尽管她看上去只有十七岁的光景,还在上学,却能歌善舞,获奖无数,而且还能赚几百万美元的演出费。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勇敢、不疑,还有她指向前方说着那句“我不是虚张声势”时的谦逊。她让我想到了您,米莉,想到了您的,怎么表达才好呢,您的……

米莉·蒙蒂:想到您的勇气。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米莉,在你这个年龄,满脸都是皱纹,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米莉,在你这个年龄,这样的一张脸,面对电视摄像机,电视观众,面对电视行业的残酷,面对电视机前的意大利人。一遍遍地从头开始,你不厌倦吗,米莉?不,不,不!我真正厌倦的是坐在沙发上,做做针线活儿,逗逗鹦鹉,给猫咪擦擦屁股……无所事事,因为反正你有钱吃饭、睡觉、时不时买件毛皮大衣。你不缺钱,而且脸上已经长出皱纹了,所以你最好什么都不用做。但我已经习惯了重新开始,在意大利,你总是需要重新开始,成功只有一瞬间,永远不会保持下去。在意大利,成功会来到你身边,然后离开你:我总是告诉那些不幸的家伙,他们其实是如此幸运。最可怜的是那些自以为成功的小年轻!没有任何艺术感,也没有演过什么好角色,没有做任何准备,他们就直接被推上顶峰,不管是球星、歌星还是影星,他们一下子就赚了几百万,然后像过熟的苹果一样,会在一瞬间重重摔落。我总是说:伙计们,光有天赋是不够的,你们需要基础,没有什么比成功突然降临,你却没有底气更危险的了。如果有突如其来的痛苦,伙计们,你们可以逃过一劫,因为人永远不会死于痛苦;但如果成功突然降临,伙计们,你们就完蛋了,因为突然的成功比突然的痛苦要残暴得多。我记得在1929年,《百老汇》杂志找我做访谈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事业风生水起,那时我不得不稳住自己,米莉……

所以,这就是您的感受吗?当您和这些年轻人共事时,您会觉得“这些不幸的家伙是如此幸运”吗?当与他们平等合作时,当他们举着小手指说“我不是虚张声势”的时候,您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的感觉是:我理解他们,也谴责他们。我与年轻人的关系既甜蜜又无情。我理解他们的不幸,因为他们从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他们同时拥有太多的物质,比我们这些老人拥有的东西多得多——唾手而来的荣耀,甚至在他们自己获得成功之前,父母们也给予孩子不属于他们的物质,汽车,房产,甚至权力……上帝,这错得太离谱了,多么不可挽回啊。成为一名歌手,不是通过获奖,或是赚得数百万美元;而是通过一天天地去舞厅里免费地为别人唱歌。在舞厅里,你如果唱得不好,人们是有可能把啤酒瓶扔到你脸上的。或者像我、我妹妹米蒂和我弟弟托托那样,顺利地进入演艺行业。另一方面,当他们不可一世的时候,我就会谴责他们。我明白有些时候他们为所欲为。有一次,一个叫鲍比什么的男孩出差到德国汉堡,他不允许别人下午一点钟之前叫他起床,要到下午三点之后才开始录音。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会变得毫不留情。亲爱的,多么可悲,多么可耻啊!对我来说,这些可怜的东西让我想起了《偷自行车的人》里面那个主角,他如今只能四处乞讨工作机会。

这不仅仅发生在演艺界。如今的一切都发展得很快,交通提速了,成功之路也提速了。因此,更多的人被淘汰,被毁灭,在各种意义上。

不,不:这主要发生在演艺界,如今我的职业不再是一个职业了,而是变成了中彩票。一个人只要符合角色的外貌,导演就能把角色给他,而他就可以成为一个演员;一个女孩儿只需要捏着嗓子录一张唱片,她就能立即成为一个歌手。这个女学生不尊敬师长?没关系,来吧,来吧:我们这里总有一首歌等着她来唱。我不明白。在我们那个时代,这需要好几年的时间,一开始还需要讲段子,说自己的表演是“午餐特供”。而如今,则直接变成了……赌博。但是,赌博有时能帮到你,也更可能会毁了你。伙计们,我告诉你们,还剩多少家庭没有被赌博输掉的数百万美元毁掉?如果他们听了我的话!听了我话的人他们很聪明,亲爱的,今天的年轻人并不是真的白痴,他们比人们想象的要聪明、深刻和狡猾得多:他们的弱点在于没有野心,或者不知道如何奋斗……

那他们和您一起工作的时候,表现得怎样?

比老一辈更好,这也许听起来很奇怪,但比起老人,年轻人更喜欢我。我在文化青年俱乐部举办过独唱音乐会,听众的年纪都在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我看到他们都非常喜欢我的歌曲。他们从中发掘了布莱希特、普雷弗特的艺术,还有那些更简单的东西,比如我移民到美国时唱的歌。他们很亲切,也很殷勤:“夫人,我要给您带十二朵玫瑰,第十三朵是您。”“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人,您的动作,您的穿着,您的歌声。夫人,如果您那个时代的女人都是这样,那一定是个美妙的世界……”哦,并不是说他们总是庸俗,亲爱的,也不是说他们总是肤浅,他们是会去剧院看戏的人,是去听音乐会的人。我对他们只有一点不理解:他们都很想结婚,他们都很早就结婚了。如今的人结婚时男方二十岁,女方十八岁。但这是为什么?生命很漫长,我的上帝,当他们感到厌倦时,他们该怎么办呢?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尤其是在二十岁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我一直认为,人不能同时拥有两样东西,事业和家庭;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有太多的责任,我是长女,是一家之主;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有男孩一样的性格,有很多的能量和保护欲,我从来没有要求任何人保护过我……如今的年轻人难道没有意识到,他们和父母在一起要自由得多?父母允许自己的子女做任何事,他们会听子女的话,而不听自己配偶的话。那么,人为什么一开始就结婚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没有安全感。选择孤独需要很大的安全感和勇气。两个人在一起,事情就容易多了。

或者出于一种性别自负,谁知道呢。不知您是否注意到,其实他们并不是那么现代,您知道吗?这些年轻女孩时刻离不开连裤袜和胸罩。她们有着非传统的气质,保有各种情结、时刻谦虚谨慎的态度,这些是我那个时代的女性没有的,我们那时候并不像她们这样谦虚。我们会使用吊袜带,但不穿连裤袜,也不穿胸罩。我们穿着这些女孩连想都不敢想的大领口上衣,前面到肚脐,后面到骶骨。在爱情关系方面也是如此:我记得在都灵的斯瓦茨女郎们,算了,别提她们了……可口可乐和性爱,是意大利人从美国人那儿学来的两样东西。从前在意大利,性爱情结从未存在过,但如今它存在了。

换句话说,您的意思是,如今的我们比三四十年前的意大利人更清高、更克制吗?那些大声疾呼,反对当今年轻人道德堕落的那些人,是在哪里弄错了呢?

当然了!我那个时代的女孩,我说的不是演艺界的女孩子,从不会质问何为道德、何为不道德!我想说的是,在我那个时代的女孩中,有很多都是有道德观念的查尔斯顿时代女孩——我就是其中一个,尽管电视上的人坚持认为我是一个属于解放时代的女士——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而且,亲爱的,更能体现当时女孩优雅的事情是:当一个女孩怀孕,她不会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一样打电话给摄影师来拍照,而是自己安安静静地去生孩子。这不是因为羞耻,亲爱的,是出于良好的品位,出于她们的优雅。有些事情做起来并不潇洒,比如说,对一个男人说他与你只是一种类似亲情的友谊,然后与他进行着这段像亲情一样的友谊,却被搞大了肚子。例如,召开新闻发布会,广而告之:我,这个年轻的母亲,生下了一个孩子,他的父亲是谁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我不认为这是世界末日,就像那些虚伪的人说的那样:从亚当和夏娃的时代开始,女孩们就一直在怀孕,而没有得到市长或教区牧师的许可,只要地球还在,这种情况就会继续下去,因为这是生命的一部分。但我觉得把你的事实扔到别人脸上是不礼貌的。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我总是优雅地做,不夸夸其谈。然而,今天的人们总用自己的私事作为噱头:为了宣传。而害羞,谁还知道什么是害羞。想想看,当年在都灵,翁贝托亲王每天晚上来听我唱歌,而报上只写“昨晚皮埃蒙特王子去听她唱歌”。

因为当时没有娱乐版周报。因为当时也还没有狗仔的带着闪光灯的相机。当时的人们也是会谈论这些事情,只是比例问题。今天,一切都被放大了:建筑物、运输工具、八卦……

我知道,我明白,亲爱的。但当他们来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否同意用漫画来展现我的人生时,我毫不犹豫地把他们赶走了。当他们来采访我,想要把我列入那篇叫《翁贝托的女人》的新闻报道时,我也毫不犹豫地赶走了他们。这个时代的女性会有同样的反应吗?当然不,公主们都在沉迷于写回忆录!那些不需要钱的当代公主!我不支持君主制,即使当时我也不支持,王子殿下来听我唱歌,我一点也不会受宠若惊,他是和其他任何人一样的听众。但我绝不允许自己对一个已经足够不幸的人失礼。况且在年轻的时候,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们一起听艾灵顿和阿姆斯特朗的唱片,我们一起去朋友家跳过几次舞,仅此而已。我对写回忆录有戒心,即使是关于这么小的事情。今天人们对于界限感有着非常奇怪的认知。不只是没有界限感,而是粗鲁无礼、是虚张声势。我从来不是一个这样的人,我是实实在在的。我一直认为,当我们站在公众面前时,光戴着珠宝是不够的,光穿上迪奥和巴黎世家的衣服也是不够的。只有内心的优雅才让人足够坦然:当一切都像赌博输掉的数百万那样随着青春消逝,能够笑傲风霜的,是像玛琳·黛德丽这样的女性,还有像葛丽泰·嘉宝、杰拉尔丁·佩吉(Geraldine Page)、让娜·莫罗(Jeanne Moreau)这样的女人。另外,即使是长皱纹,也要变得很美,至少自己可以坦然接受。

事实上,如今电视台已经是意大利的中央舞台,但当我看到您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在我看来,您总是有些格格不入的,米莉。我当然不是指您的年龄。在电视上,您看起来总是,我也不确定,像一个路过的客人,甚至一个走错地方的、不那么受欢迎的客人。甚至说,您看待我们的方式、说教的口吻、居高临下的态度,已然是一种责备。

这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死硬的无政府主义者,一切都不合我意。我想生活在一个银行的保险柜大门敞开的世界里,我想生活在没有锁的房子里,如果我可以,我甚至会把他们都杀了,点一颗漂亮的炸弹,“砰”的一声!我曾在独裁时期生活过,但我可以说,如今的情况比独裁时期更糟糕:在独裁时期,坏人有那么几个,你可以立即认出他们;但如今有很多的坏人,几乎都不是好人,而你永远也认不出他们。我不是因为自以为是才这样认为,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从不满意。比起小偷,我更讨厌自以为是的人。我这样认为,是因为如今我面前满是肤浅、业余、毫无畏惧、胆怯怕事、讽刺挖苦的人,这让我痛不欲生!我听到的声音总是:“不,这首歌不行,它太有暗示性了,太尖锐了,太具有社会气息了。不,六分钟太长了,五分半钟就够了。不,在你的头脑中,你必须是一个古老的括号,而不是别的……因此,自从……”今天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当年的歌曲中唱的“怀念,想念亲吻,渴望爱”。我也确实在唱那些东西,这很好。也必须要能够表达出这些东西,我有足够的智力来消化一首歌,并以某种方式将它输出:用脑子去理解和表达。我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亲爱的,我不是由电视创造的。是我妈妈创造了我,在很多很多年前。

我不仅仅是指这些,我是指您身上的某种修养、某种气质。这种彬彬有礼的气质有时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反而显得有些傲慢。

没错,是的。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多么高雅,因为我以特定的方式行走、着装。我用独特而低沉的声音唱歌。不过在传统意义上,太低的声音并不高雅。这是因为我生来声音就一直很低,在布莱希特的《三毛钱歌剧》中,导演斯特雷勒让我把声音再压低一些。我穿特定的衣服,是因为我身高一米五四,体重四十七公斤。我从来撑不起过于华丽的衣服,即使是巴黎的夏佩雷利或纽约的华伦天奴也只能把我打扮成这个样子。我从来都不是漂亮女人,那些把我和玛琳相提并论的人让我发笑,想到她的那张脸、那双眼睛,甚至连斯特雷勒说“你是有魅力的,你这个傻瓜”时,都让我发笑。我身上的那种魅力来自舞台,我是一个舞台动物,我是那种在舞台上即使矮小也会变得高大,即使丑陋也会变得美丽的人。实际上,我只是一个饿了就吃意大利面的皮埃蒙特女人,比起鱼子酱,更喜欢意面的皮埃蒙特人。

还有,我特别喜欢红酒,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在脖子上挂着酒壶到处走;不喝红酒的话,我就会偏头痛,尽管我身体好极了,我却吃了二十年偏头痛的苦头。另外,我还会说脏话,给人和东西起外号,自己洗头发。您知道,我的修养是什么吗?我的修养是:从不向任何人要求任何事情,从来不会对粗俗的东西做出任何让步,从来没有给过任何男人钱,也从来没有让他们给我钱。我从未花钱雇过保护自己的骑士。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形式的保护,只有对我喜欢的男人会稍有亲近,但如果我稍微靠一下他们的肩膀,说我累了,就能发现他们其实是靠不住的。嗯!事实上,我和男人的关系一直都很令人失望。当人们问我:你为没有结婚感到遗憾吗,米莉?我说没有。只有一次,我有过一丝遗憾——当我从美国回来,看到我妹妹米蒂与马托里结婚时,他们相敬如宾。我想,我没有这样的关系真是太可惜了。而现在,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美国很适合您,不是吗?还有法国。这两个国家都比意大利更适合您。在那里,传奇不会随时间消逝,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成为国家的纪念碑,人们会继续热爱和尊重他们……总之,没有必要从头再来。

我很喜欢在美国生活,也很享受在法国生活,而且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喜欢这两个国家,因为那里的戏剧是一项技艺,人们会尊重优秀者,他们从不取笑你,不要求你唱《你看那高高的罂粟花啊》之类庸俗的歌曲,当你唱布莱希特或普雷弗特,他们会觉得更好。我很喜欢这两个国家,因为那里的社会更适合我这种独立、现代的女性,也因为没有人给我年龄焦虑。而意大利男人都有年龄情结,还企图以此来影响你。他们就像是谷仓里的猫头鹰那样老土又自负,好像只有女人才涨岁数一样。当他们说美国男人的坏话时,我就笑了!他们对美国男人了解多少?我回到意大利是因为我母亲去世,否则我就不会回来了。我当时是美国公民,我在纽约萨顿广场保留了我漂亮的小房子,我在蓝天使剧场和彩虹厅唱我的歌,总之我在那儿很高兴。我回来的时候是1947年,从那时起,只有一件好事发生在我身上:与斯特雷勒合作《三毛钱歌剧》。我甚至不知道布莱希特是谁,我甚至告诉斯特雷勒:对不起,但我不知道谁是布莱希特。在美国那段日子,我唱的歌是《你让我难忘记》《比爱我自己更爱你》《爱人啊请给我很多很多的玫瑰》。而我刚去美国时,一直唱的是《啊,吉卜赛小提琴手,请你只为我演奏》。斯特雷勒给了我从头再来的底气,他是我的恩人。在他之后,我遇到了克里维利,我开始办独唱演唱会,我大方地展示着我的皱纹:如果你喜欢,很好,如果你不喜欢,那就算了。毕竟在我这个年龄……

但为什么您总是记得自己的年龄,米莉,为什么您总是坚持说自己的岁数?艺术家没有年龄,不是他们的出生日期决定了一个人物更伟大或不伟大、更可爱或不可爱。所以您还是有这种情结。

我的孩子,我希望你在我的位置上看待这个问题:世界上没有任何药物、没有任何理论、没有任何学说,可以治愈这个疾病。这种人们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就传染给你的疾病,它会一直跟随着你,直到进入坟墓的那一天。我当时二十四岁,有一个二十二岁的情人,请注意,我当时就对这两岁的差距感到羞愧,年龄情结从那时期起就像虫子一样啃噬着我。二十六岁时,我躲在门后,因为我担心人们会看到我的皱纹。而三十五岁的时候,我开始绝望,哦,我的上帝,我变老了,现在我还变胖了:我一直都有身材焦虑。于是我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盖洛德·豪斯节食法。对一个男人来说增长的一岁,对我来说变成了十岁;我最后的那段感情,也是因为年龄问题而被我放弃了。假设我能够拥有真正的感情,因为在处理感情问题的时候,我总是很精明。我们之间有四岁的差距,对我来说跟相差四十岁无异,我所需要的也许只是那一段插曲,所以这段感情只有一个特征:短,非常短。我记得我们当时正在谈论一本杂志,我对着某位女演员的照片感叹道“她怎么能这样,真是个婊子”,他却回答说:“但亲爱的,她还年轻!”她很年轻。她很年轻。她还年轻!我看着他,心想:你不会再这样形容我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封信。如此的情节说出来,也许你会笑我,多年后我也会笑自己,但当你身处其中时只会哭泣。当然,我有年龄情结:我承认我有,而且我一直有。但不是出于不甘心,而是出于良好的品位。我还活着,不是吗?而这足以让我为自己所拥有的岁月感谢上帝。

因此,如果我问您,现在您在山顶回头看,看着那些小路和山谷、春天、秋天和冬天,如果我问哪个季节最美,您会怎么说?

我会回答说,我的青春没有遗憾,我永远不会想回去重新再活一遍那些岁月,再次成为十六岁、十八岁、二十岁的人,永远不会!绝不!青春是由焦虑和饥饿构成的,是由不确定和焦虑交织而成的。青春是一个小剧场,我在那里唱着《转圈圈吧金发女郎,让我们享受爱情和生活》,唱着《当我看到你时,我的心总是在跳动》……青春也是痛苦的,痛苦到你甚至没有意识到你拥有过它。我越想越觉得,我年轻时,从来没空意识到自己是年轻的:那时的我就像老去之后的我一样忙碌。我当时没时间照镜子,也没空去留意自己长得还算漂亮,拥有苗条的身体和光滑的皮肤、美丽的棕色头发和一张可爱的脸庞。因为那时的我不能够在这样的自恋中迷失方向:那时候并没有如今像中彩票一样的事让人可以一夜成名。不,我不想去翻阅年轻时的痛苦、年轻时的无知、年轻时的天赋,因为有一天你转过身来,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它,岁月已经流逝,你找不回那时的自己。而关于当下的岁月,您能让我怎么说呢?这是对遥远的苦难的总结,是自由的甜美滋味,是从欲望中获得自由的岁月,是摆脱长期的野心终于获得的自由,也是认清注定要失望的幻想,终于获得解脱。多年来,我一直把自己的欲望放在一边,我甚至过早地放弃了这些欲望,我不后悔: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能明白,为了一个能在早晨一起喝咖啡的人,必须一起走过很长的路。共同的真心是不能凑合的。不过,只有一个季节让我感到遗憾,并希望能再次拥有——成熟的岁月,即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季节,这是很美妙的一个季节。一个处在三十岁、三十五岁、四十岁的女人是很美好的:我在四十岁的时候比二十岁的时候拥有更多的情人,那是自由而充实的岁月:我多么想让那些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傻女孩快明白这一点。但既然不可能回头,那我就在这里,接受我的季节,带着这个季节赠予我的皱纹唱歌。只遗憾我不是芭芭拉·哈顿(Barbara Hutton),不能把所有我爱的人聚集在人间天堂:动物、怀孕的女孩、老人、可怜的人和妓女。她们也都是些可怜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