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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卫的家庭 ——亚瑟和伊丽莎白的夕阳婚姻

19.3 祖父母的原生家庭

卡尔有点怀疑地看着他。“表面上是这样,”停了一下,“但大卫可能和芭芭拉对她母亲一样,想猜透你心里的事,甚至还会将它夸大。你把内心世界掩饰得如此之深,其实毫无益处。下棋、玩扑克牌或经营公司,那么冷静地隐藏主观世界,不失为好方法,可是如果你将那种态度带回家,那就不管用了,一点也不好玩。”

“那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改变的可能性有多大?”亚瑟试探着问道。

“我很少生气。”父亲说。

卡尔的态度很直接:“如果你愿意,就放弃你自己的立场,不要强加于人。我不比你年轻多少,而我还在成长,我希望未来一直如此。”

“你是否觉得你怕的是潜藏在你父亲心里的愤怒——那个你看不见却相信它存在的东西?”卡尔问大卫。

在场的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卡尔与老布莱斯先生。

大卫笑着回答卡尔:“我觉得已经不怕父亲了,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我觉得你在渐渐失去生命中最具活力的部分,你一直在用这种现实而冷酷的态度对待你的儿子,更不用提你如何对待你太太了。”

他停一下,“你们其实都在与彼此的影子相抗争。”

又一阵更长的沉默。现在的内容已不是争执的真正议题所在,卡尔的语气相当直接,几乎是在谴责。他略带强硬地说:“虽然我比你年轻一点,也不像你那么有钱,我也还是属于老一辈。而在我们这一辈里,我比你可成熟得多。”

卡尔对大卫说:“你看得出来这就是你父母来以前我们所谈的事吗?你害怕的就是小时候你父亲凌驾于你身上的阴影,他现在已经不再有那种力量了。”

“也许你说得没错。”亚瑟承认。

“真对不起,大卫,我并不想被人敬畏,也不愿谁活在我的阴影下。”他看起来很沮丧,接着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再说,我的影子这阵子也瘦小多了。我老了。”

“你和你自己的家人呢?你会和他们发生同样的争执吗?”卡尔更往前推进一步,他想从对方身上找出孩提时代的经验,准备伸出援手。

“这回我觉得好像被骗去在你的阴影下生存,我好像又变成了五岁孩子一样。”

亚瑟再度沮丧地说:“我并不是真的很了解我父亲。他是移民来的,在我成长时,他同时有两份打杂的工作。我很少看到他,虽然我对他十分敬重。他很坚定而且心口如一,这点我从未质疑过。”

沉默。

“你觉得你和大卫之间比你和你父亲之间来得亲密吗?”卡尔问话略带暗示。

“爸,你不了解我对你的感觉。我一直很敬畏你,我这辈子都在努力,想做点事得到你的重视,也让你高兴。可是我总觉得必须得和你保持一点距离,因为我不想活在你的阴影下。”

“我想是吧。”他有些戒备,因为不知道卡尔在暗示什么。

大卫的怒气因他父亲道歉而消减了许多。

卡尔:“但你和大卫很难相处,原因是你和你父亲并不亲密,无法提供给你良好的模板。”

布莱斯先生很后悔,“儿子,我很抱歉。我想我做错了。我觉得他们考虑的真的是你的成就,但我了解你一定不肯相信。”

卡尔略思索一阵,又很兴奋地加上一句:“除非通过工作!你父亲做得半死是因为他被生活所迫。唯一使你感到和父亲亲近的方式就是如法炮制。大卫也一样,他甚至有意借此取悦你。”

“可是,爸!一家公司考虑人选时,根本不可能不顾及公司董事提名自己的儿子!”大卫已经不只是生气了,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恳求,“我不是气你和他们提到我,我最气的是你的心态。如果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公开的,那我可能会接受。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的成就吸引了他们,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是你安排的,这实在太过分了!”

“呃,工作有什么不对?”老人小心翼翼地问。

“大卫,你可不可以冷静一下?”布莱斯先生说,“我那时听说这家公司在找一位律师,于是我就向他们提起了你。可是我告诉他们不必顾虑我。”

“没什么不对。”卡尔温和地说,“我自己对工作也有点罪恶感。如果你是为工作而活,或者你只是以工作来衡量人生,那就成了大问题。”

“爸,对工作的事我还很生气。我知道是你一手安排的,一发现这点,我就觉得自己简直任人摆布,也被人轻视了,仿佛我不够优秀,没办法靠自己找到一份工作!”

他看着大卫的母亲,“如果你妻子只把自己当作母亲,情形也一样。”

“嗯,让我试试,看我能不能说出来。”大卫很害怕,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和他妹妹一样,早就有一番话等着要说。

他可以感觉对方抗拒的心理在渐渐增强。而他可不想和他争吵。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卫。”布莱斯先生说,他又自我防御了起来,大伙转移焦点,好像真的被布莱斯太太逆来顺受的悲伤吓到了。

“你父母的婚姻怎么样?”卡尔将话题转开。

“还在生我爸的气。”

“一样,我知道得不多。”老人承认,“他们相敬如宾,但距离相当远。他有他的天地,她也一样。他们从不吵架,可是也很少交谈,我以为是没时间。”

“当然是很不容易的。”她吃力地说,强忍着不哭出来。她平淡的声音让我觉得她还未准备好将内心情感公开。这毫不令人意外,因为面谈之前她根本就不认识我们。卡尔明白此刻并不适合提及布莱斯太太的痛苦,所以他转向大卫:“你在想什么?”

卡尔缓慢而从容地拉他出来。“所以你妻子期望的这种相依相伴的婚姻关系,你没有在你父母身上看到过。你认为她父母有吗?或者他们也是这种类似精神上离异的关系吗?”

伊丽莎白看着我——老迈、悲伤、痛苦、疲倦写在脸上,一张挫败的脸孔。

卡尔努力避免使老人成为讨论的焦点,让他有机会先谈他的父母,现在则谈他的岳父岳母。

“这对你来说是很大的失落。”我温和地对她说。

“他们的情形刚好相反。他们俩都是老师,夫妻俩很亲密。”他看看妻子,后者点点头肯定他的说法,“我想可以说是太亲密了,简直是分不开。”

母亲把头转开,眼里再度溢满泪水。她的痛苦显而易见。

他不怎么想谈论他妻子的家庭,布莱斯太太适时把话接过去,使他松了一口气。

“我很喜欢,听起来很不错。”芭芭拉用渴望的语气说。接着她注视着她母亲,“可是分离还是很令人悲伤。”

“他说得没错。他们总是腻在一起,而且过度保护对方。”她停下来想了一下,“还有我们这些孩子,我们是很亲密的小团体。”

他暗示往后还有很多事。停了一下,然后用平和的口吻说:“我不相信你想争取的只是离开而已,应该是一种可分可合的自由,分合之间彼此更为亲密。你们应该建立人跟人的关系,而不只是母女的关系。”

她描述家里的亲密情形时,神情显得既向往又微带点轻蔑,仿佛现在看出了这其中不对的地方。她亲切地望着丈夫,“亚瑟很喜欢我们家的人可以彼此接触——我们常常拥抱和亲吻——但他也很看不起我们互相依附的样子。”

“试试吧。”卡尔替她打气,“离开家是个很困难的过程。”

卡尔很高兴这股温暖亲切的气氛终于渐渐出现。

芭芭拉转向卡尔和我,“我真无法相信,我们竟然真的摆平了一些事!”她露出伤心又有点奇怪的笑容,“现在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我觉得你真的是他的家庭问题专家,而他也是你的家庭问题专家。”他迟疑一下,转成更强调的语气。“不过,听起来你们彼此结合的理由,好像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家人可以独立分离,而你的家人可以彼此亲密,各自的家庭都需要对方家庭中的某些东西。”

母亲一脸坚定。

卡尔让老夫妇俩渐渐放松下来谈论他们父母与自己的关系,我感觉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们已经放下自我防备,进入治疗的过程中。卡尔成为支持他们的一股力量,不再是控诉者、侵略者或威胁者。这种差异可以从他们语气上的转变中嗅出来——一种软化而融洽的语气,一种大家很容易和睦相处,不再针锋相对的感觉。最后,一屋子人静默着就像来到了森林中的湖边一样。刹那间,一片祥和安宁。

“好吧。”母亲啼笑皆非,“如果在我家你能让他们规矩点,那么我们去你那里时,就会克制自己不要教训他们。”

我趁着这股祥和的气氛,赶紧问了伊丽莎白一个问题:“刚才你用过去式提起父母,你父母已经不在了吗?”

芭芭拉反应得很快。“我讨厌你在‘我的’家教训我的孩子,说他们欠缺礼貌。我承认有时候到你那儿他们不太守规矩,但在我家,应该归我管。”

“不在了。我妈五年前得癌症过世,我爸一年后也走了。”她停了一下,“我们都说他是伤心而死的,他不能没有她。事实上他死于心脏病。”

一片静默,大卫的母亲思索着该怎样回应。然后她对芭芭拉说:“我很讨厌一些事。我讨厌你让孩子在我们客厅乱跑,我也讨厌你纵容他们说一些话。”

“那么相爱其实挺恐怖的,不是吗?”我其实在暗示,而不是真的询问。她会嫁给一个独立而孤僻的人实在不足为奇,在心理上她并不想像父母那样互相依赖对方。我现在很能感受她的悲伤,想安慰她。我的声音流露出这股意图,“对你而言是另一种失落。”

“对啊!我们确实是这样!”芭芭拉加重语气说。

“什么意思?”她的声音略为恐慌。

“你们现在的情形是两个人完全搅成一团,根本无法分开。听起来好像两人的生活一直纠缠在一起一样。”

“难怪你会伤心。过去五年里你失去了很多——失去了父母、丈夫退休后可以和他更亲近的梦想破灭、母亲和外婆的角色眼看着也要落空。你没提到工作,我想要在牌桌上找到有意义的人生恐怕也很困难。”我停了一下,“听起来你很孤独。”

又是一阵沉默。

我这么同情,可又很突然一一举出她生命中的重要事实,她几乎招架不住。满是眼泪,再也无法吞回去。她静静地哭着,看了我一眼,又转开头,望向窗外。

“你说的话。你为自己道歉,而不说你在想什么,或表明你的立场。”卡尔给她一点时间把这观点弄清楚。“因为芭芭拉希望你做的就是——你自己要有立场。说‘我是’,那么她也可以毫无顾忌地有‘她自己’的立场。”

“我确实很孤单,”她承认,声音中带着苦涩,但随即又退缩了,“但不会比我同年纪的许多女人孤单,我很多朋友的丈夫都去世了。”

“什么?”母亲问。

我发觉她想谈她的婚姻,却不知从何谈起。布莱斯先生僵坐在那里,看起来很困窘也很孤独。

“你知道你现在就是在做她所说的事吗?”卡尔问。

“想想看也许你先生也和你一样觉得很寂寞呢?”我问。

母亲的回答无奈而带着歉意:“芭芭拉,如果是那样,我觉得很抱歉。我会试着改一改。”

“他才不会!”怨愤再现,她再度看看我,愤怒很快取代了她脸上的悲伤。“他忙得很,根本就没有时间觉得寂寞。”

她迟疑一下,想找出恰当的字眼,“然后我得猜你到底生气什么,好改变我做的事。我实在是一直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妈!我就是对我自己,还有几乎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愧疚。”

“呀,”我不太相信,“但那些东西却不足以在一生中的这个时段取代婚姻。”

“噢,妈!”芭芭拉又喜又怒地说,“你实在是太好了!你替我做‘每一件事’,照顾小孩、跑腿,还帮我收拾行李。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某些事,可是你从不会说出来!如果我为了什么事对你生气的话,你就只会道歉,从来都不替自己辩护!”

我踌躇一下继续说道:“想想看,也许他是你们俩当中被选出来离得远远的那一个,这样你们才不用面对过于亲近的恐惧?”

她突然停下来,强忍着不哭。等她再度控制下来时,她对女儿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你觉得愧疚?”

妻子这下公然发火了:“我希望我们的关系更亲近点!”

母亲吃了一惊,眼眶里蓄满泪水,声音颤抖着,“孩子,我知道你不得不走,我想我可以接受。可是不容易啊!”

我还击她的愤怒:“但你自己可能也不是很确定。你刚才也暗示你父母互相太依赖了。”

她说着说着,变得有点哭笑不得。她的话很突然也很意外,但显然她在面谈前早就想好,而且迫不及待要说出来。

“这对我们并没有影响。”她回答。她在顽抗,以为我想把她牵扯进婚姻的两难境地里来。

“妈,我想跟你说一些话。”她停下来好鼓足勇气说下去。“我知道,我要搬走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可是不得不如此啊,我必须跟着丈夫到新工作的地方,我实在很希望你不要让我觉得这么愧疚!”

“我并不想责怪你,”我平静地说,“但如果你们俩都能够承担互相疏离的责任,问题就会比你坚持他要负全责容易解决得多。”

她很快转向坐在身边的母亲。

“我觉得她依赖性太强了。”布莱斯先生突然开口,仿佛被我的一番话所鼓励。“我不想让她黏着我,就像个……像个……”——他在找一个可以被接受的字眼,然后终于说出那个显然是头一个联想到的词——“水蛭。”

“继续说。”我很高兴她这么坦率。

这个词对他妻子好似当头棒喝,她大喊起来。

芭芭拉稍稍沉下脸,显然很不安,补了一句,“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我反对——”

她的回答和父亲的抗拒形成了强烈对比,又是这么突如其来,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

“等一下,好吗?”我打断她,转向她丈夫。“你和她一样,都只在责怪另一方。你可以谈谈自己吗?你太太在某件事上黏着你时,你有什么感觉?”

“喔!”她大笑着比画手势,好像要把我的问题拨开,“简直是一团糟!”

“嗯,她——”

“芭芭拉,你对家里的冲突看法如何?”

“不是那样,”我插嘴道,“说‘我觉得……’。”

我不愿再进一步给布莱斯先生压力,所以转向大卫的妹妹。

这对亚瑟来说是种新的语言。

19.2 活在父母的阴影下

“真难,”他说,“我觉得……生气。”

“他当然可以改啊!”他仍防卫得紧,“他可以做任何喜欢的事。”

“还有呢?”

卡尔回答:“我并没有暗示说你做了什么。是他以前从家里学到了这样的规则,也许你可以帮他改变,或至少给他一个许可。”

他想了想,“难过,也许。”

“我并没有强迫大卫做什么。”亚瑟变得颇具防御性。

“还有吗?”

卡尔:“因为大卫脑中的自动温度计,也就是制约他和家人亲密的机关,是很早以前就被你们俩设置好的。如果你们和他同步调高热度,借此协助他,事情就好办得多。这样一来他就无须违背家里不成文的规则了,要他不遵守你们的家规太困难了。”

“我不知道。困惑吧。”

“怎么能做到那样?”亚瑟问。

“你可以把这些感觉告诉你妻子吗?跟她说说你的感受?”

“如果你们家——你和你太太,还有大卫和芭芭拉,能大胆尝试增进彼此间的亲密关系,那么大卫就能更容易在他自己的家庭里如法炮制。”

这样给一个老人施压,我觉得并不舒服,但我还是得坚持到底。

卡尔和我密切合作,轮流与大卫的家人对话。现在他出动了,谈话的态度明确而有力,声音热切。

“我觉得生气,有时候难过,还有困惑。”

“可是我们要怎样改变呢?我们都老了。”布莱斯先生强调。

他有点机械地对妻子讲出了这些话,但正因为这么难以出口,所以变得很有意义。

“他们的关系有些是以你们的婚姻为模板的,”我插嘴说。“你和你太太是大卫婚姻唯一的示范。”我沉默了一下,借此强调我说的话。“我们认为,如果他们能审视他们从原生家庭传承的影响,会很有帮助的。当然,卡罗琳的原生家庭也一样。”

“这些话你听起来有没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比被别人说依赖性很强好一些?”我问伊丽莎白。

“嗯,对。”他勉强承认,“可是我看不出这跟大卫和卡罗琳有什么关系,我以为我们是来帮他们的。”

“那当然。”她说,显然丈夫的话令她很惊讶。

亚瑟被这样的观察弄得有点慌张。

我正想要求她对丈夫说出类似的感觉时,亚瑟突然打断我:“我还是不懂这和大卫与卡罗琳的事有什么相干。我太太和我是有些问题,但我们可以照样过日子。”

“所以你们两个到现在都还不能从自己的岗位上退休,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他听起来很生气,很可能是我逼他的缘故,我早就料到他会生气。事实上,截至目前,我有点讶异他们夫妻竟会让外人介入他们的生活。毕竟,他们不是前来就诊的“病人”。

“我想我和我太太的关系很好,可是也有紧张的时候。许多年来她一直觉得我和我的工作结了婚。而我倒觉得她太担心自己的健康,太过度为孩子操心。孩子!我说得好像他们不是中年人哩。不过伊丽莎白从未把他们当大人看待,他们都还是她的小孩子。”

我对卡尔的沉默越来越不解,但目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突然间我瞧见克劳迪娅的眼睛,霎时明白了她脸上那副好玩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布莱斯先生很紧张不安,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避开卡尔的问题。

“克劳迪娅,”我微笑着说,“你以前听过这样的吵架吗?”

卡尔再回到父亲的身上,“你对这种疏远有什么看法?”

她兴奋得笑了出来,“简直就是我爸妈吵架的翻版,只是比较文明一点。”

我开始觉得大卫的母亲性格强韧却也很消沉,她把谈话的主题从丈夫身上转移开,但她对他既顺从又满是抱怨。

“是吗?”布莱斯先生很不服气。

“我希望我们可以有多点时间在一起。”她回答,语气温和却带着懊恼,“可是好像不太可能。”

我面对着他,尽量保持幽默。“我们尝试解决承袭自原生家庭问题的一个方法,就是长大建立自己的家庭后,重蹈问题的覆辙。克劳迪娅说得对,你和你妻子的争吵几乎就和大卫与卡罗琳如出一辙。卡罗琳甚至也有你妻子那种认命的心态,一直到她开始改变为止。”

“听起来你好像对这件事并不满意,但又有点无能为力。”我对大卫的母亲说。

老先生不肯轻易让步。克劳迪娅说他是个真正的斗士。

她描述他时的样子,与他在谈论她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那我们要怎样帮助他们呢?”他又重复了一遍。

大卫的母亲笑了笑,“别被他骗了。他才没有真的退休呢!他只不过是在各个董事会召开的间隙里,多了一点打高尔夫球的空闲时间而已。”

卡尔终于开口,他清清喉咙。“如果你们夫妇可以解决一些歧异,好好相处,那么大卫也许就用不着穿越整个国家搬去解救你们两个了。”

他停了一下。“我太太不只为我退休的事困扰,也为女儿决定搬到另一个城市而难过。”

这句话听来似乎没头没脑,老先生不觉松懈了戒备,“解救我们?我不懂。”

他说:“嗯,最近我们也才碰到我退休的压力,我觉得这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个问题。”

卡尔:“当然。他感觉到你们之间有问题需要帮忙,而你们两个也替他找好工作,想借此把他弄到身边。”卡尔习惯性地将头一偏,噘起嘴表示有所怀疑。“这么做也许可以为你们的生活带来一点生机。尤其他和卡罗琳一起过来更好,她也许可以教导你太太怎样不再以丈夫和孩子为生活重心,甚至她还可能教她怎么吵架哩。”停顿一下,“不过,我怀疑他们是否有必要搬家,你们两人今天好像也活过来了。或许没有儿子一家在身旁,你们夫妇也一样办得到。”

“你对整个家的压力有何看法?”卡尔问大卫的父亲。

“我当然希望如此。”布莱斯先生狡猾地说。

亚瑟描述他们的恋爱时,姿势稍微轻松了一点,不时对身旁的布莱斯太太笑一笑。卡尔温和稳健地提出一连串问题,渐渐地,这位自尊心极强的老人对卡尔热情了起来。这些问题有很多都是家常话,不足为奇,不过足以推进面谈,顺便搜集一些重要的信息。

卡尔放软声调,继续对父亲说:“我想你应该关心关心你太太。今天她那种绝望的语气让我很担心,如果她最近有想死的念头,我一点也不惊讶。”

“当时怎么样?你们是渐渐相爱还是一见钟情?”

布莱斯太太脸色煞白。卡尔的直觉显然相当准确。

“在家乡的一场舞会上遇到的。”

“你可以将这种幻想告诉我们吗?”我温和地问,“你怎么会想到死的呢?”

“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他对他们夫妻眨眼。

她脸色苍白、惶恐万状,眼神不敢落在我们任何人身上。“我最近一直想到死。不断有一种想法,觉得我快中风了。”

卡尔将目标指向大卫的父亲,他提出一些问题,希望与这个不太可能接受家庭治疗的人搭上关系。

整个屋子变得无比安静。

紧张、不安、不信任,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面谈。只是这次他们家有一个成员已经站在了我们这边,正因为如此,事实上,我们还得约束他。

“我想,事情就是如此,”卡尔说,“是我们自己‘决定’要死的。”

卡尔继续问:“那么你是用什么态度来看他们的呢?我不是指责你或是找碴儿,我只想多认识你。”

只有附近街道的汽车喇叭声,柔和如音乐般在窗外飘荡。卡尔再度开口,声音里有一丝乐观。

亚瑟很高兴可以暂时避开儿子的怒气。“呃,我没觉得他们家有什么问题。”然后瞄了大卫一眼,“我儿子显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还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

“当然,你知道的,你也可以像决定自己要死一样,决定自己可以活下去。”

卡尔对他父亲说:“布莱斯先生,你可以说说对大卫一家的看法吗?”

布莱斯太太看了卡尔一眼,但眼神很柔和。接着微笑看着她丈夫,似乎想知道他对她刚刚说的话有什么感觉。

“好。”大卫顺从了,也再次松了一口气。

“我同意,”我说,“我想那是你应该注视的地方。”

我知道大卫是靠我们的支持,才有勇气向他父母发动攻击的,但我同时也看出这次面谈颇有蓄势待发的味道,他的父母开始表现出防御的姿态,觉得自己是替罪羊。除非卡尔和我跟他们建立关系,给他们支持,否则这次面谈除了会让大家受罪以外可能别无所获。

老先生的愤怒和防备都不见了。他妻子的表白以及我们口中她绝望到想死的念头使他震惊,表情也变得很严肃。

“在你开战以前,暂时忍耐一下好吗?让卡尔和我先认识认识你的家人。”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这么沮丧。”他说。

他看起来吃了一惊,但也松了一口气。

“我没告诉过你。”伊丽莎白回答,表情很温和。

“大卫,你先停一下可以吗?”我毅然介入其中。

屋里充满重大事件发生后才有的宁静。

大卫的父母面对他的攻击有些退怯,他们显然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场面。

卡尔对我说:“你知道,我觉得今天有点抱歉,把他们两个老人逼得这么厉害,但你我都揣测到了大卫所直觉到的事——他的父母面临着真正的危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心甘情愿搬到这个国家的另一头去呢?还冒着失去妻子的危险?”

在卡尔和我回答之前,他已经将话锋指向他父母:“我想我到现在都很生气,气上次去看望你们时发生的事情,还有工作的事。爸,我知道是你一手安排的,我对这点很生气!”

“我同意。”我认真地说。

“哎呀,”他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芭芭拉开口了:“你们觉得或许是我的错?是因为我要搬家吗?”

他们尴尬地在众人面前换了位子。大卫在另一张椅子上坐定,面向着他的父母和妹妹。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间又把气呼了出来。

“天呐!不是的。”卡尔说,“这根本不是任何人的错,何况他们也不需要你们,他们需要的是对方。”

“我和你换一下位子好吗?”大卫问他妹妹。

大卫似乎受到这次面谈的震撼,对他父母担心起来:“我在想我父母应该怎么办,或者我能做什么来帮助他们。”

大卫坐在父母之间显然很不自在。

卡尔语气坚决:“我想我们应该明天碰面再讨论,这问题很好。大卫,不过时间已经不多了,明天再说吧。”

19.1 原生家庭的人际关系

19.4 夕阳无限好,不轻言放弃

我们聊到六月烦闷不堪的天气如何让人坐立不安,接着聊到坐飞机的劳累。然后大卫的父亲开玩笑问,卡罗琳的父母到哪儿去了,他们也会来吗?卡尔和我回答希望如此。他们能参加面谈总是好的,如果这次不成,也许下回吧!一提到下次面谈,气氛一下子就凝固沉默了下来。

布莱斯先生对大家说:“我想你们可能都过虑了。伊丽莎白和我是有些问题,可是我想不会有大灾难的,我也不觉得我们会有什么大改变。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过得不算太糟。”

大卫的妹妹芭芭拉,四十岁上下,像她母亲一样有点胖,看起来略显沮丧和愤怒,但她可以很快转变心情,不时大笑开来。在面谈一开始大伙彼此开玩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笑声很引人注意。

卡尔幽默地看看布莱斯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轻易就放弃自己和你太太。”他迟疑了一下,“你要不介意这些话,我想讲一个故事。这一整个钟头,这个故事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想和你分享一下,它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我以为大卫的母亲应该很瘦弱,其实不然。她有点胖,穿着考究、悦目。她显得友善、害羞,进来时曾和卡尔握手。眼睛四周紧张的线条及声音里的激动不安,显示出她是一个内心极为复杂和困扰的人。但是,在面对治疗以及治疗中可能泄露出的一切这件事上,伊丽莎白的表现算是相当勇敢了。

每个人都在等待,卡尔的笑容辉映着他们的脸。

当真人走进你办公室,坐在你身边时,你对他们的想象就会立刻破灭,那真是令人惊慌失措的体会。在我的想象中,大卫的父亲外表上应该是秃头、身材粗短、一脸世故的模样,也许那是我心目中精明生意人的样子。但事实上,亚瑟和他的儿子长得非常像:骨架优美、英俊、薄薄的髭须更衬出肤色深褐而分明的五官。他穿着一套夏天的套装,坐在那里,有点僵硬也有点傲然。他显然是个希望被别人另眼相待的人,而且他似乎觉得参加心理治疗与他很不搭调。他和大卫有一种共同的特质,他们都很容易从繁杂的人际网络中退缩。

“在我进入精神科之前,还是妇产科医生的时候,一天我为一个76岁的老太太做例行检查,面谈时我问到她的性生活。‘你和你先生还有性生活吧?’瞬间她仿佛受到了刺激。我当时心想是不是自己用了什么下流的字眼。”

大卫的家人来参加治疗时,彼此热情交谈,充满家庭重聚的新鲜感,但也因即将面临的压力而有些放不开,略为局促。他们很快坐下来,但举止有点笨拙,整个屋子感觉上似乎拥挤了些。卡罗琳的身边坐着劳拉和克劳迪娅,母女三人挤在左边的长沙发上,丹在他通常坐的中间的椅子上,大卫的妹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大卫和他父母坐在右边的长沙发上,大卫的家人似乎自然而然地全都坐在了一块儿。

卡尔停下来,从椅子上坐直,并且把头往后仰,模仿着那个老太太的姿势。

“父母被邀请时,很少犹豫的。”卡尔说。

“‘惠特克医生,我和我先生已经结婚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来我们的性生活一直很和谐。如果我们活到九十岁,我想届时还会更好的。’”

“他们下星期会来。他们可以待上几天,而且我妹妹也会一起来。”他迷惑不安地看着我们,“他们甚至都没犹豫一下。”

卡尔停了一下,等待大伙的反应,望望老夫妇、大卫和卡罗琳。

大卫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在接下来的面谈里,他一直觉得很难以置信。

“我想那真有可能。我们凡人也许要花一些工夫才能到达那种境界,但我相信那种与日俱增的亲密是确实可能的——虽然我不认为这和性有多大的关联。性只是表达这种亲密关系的方式。我们对婚姻的投入每年都在增加,问题是这种亲密关系的电压指数,究竟是表现在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压力与愤怒上,还是夫妻俩不断的体验上。不过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让这种关系逐年加热就是了。”

事情的确如此。一旦大卫愿意面对他原生家庭的问题,那么就不可避免地要邀请他的家人来参与治疗。

卡尔已经听出来他们夫妻觉得自己错失了一些良机。

卡尔坚决地说:“叫他们来帮我们协助你。我们不是让他们来当病人,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丹似乎茅塞顿开般地张口说话,声音尖锐而单调,却恰逢其时:“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应该去当牧师,惠特克医生?”

他害怕面对他们。

哄堂大笑,令人喜悦。

大卫终于对治疗认真了起来,当然他还是很不平静,他睡得很不好。他在电话里惶恐地问卡尔:“用什么名义叫我父母来参加面谈呢?”

第二天的面谈相较之下平淡得多,但对大卫的父母更有帮助,我们温和而深切地探讨了家庭的历史、气氛、生活方式。第二次面谈结束时,卡尔和我建议老布莱斯夫妇和波士顿的治疗师联系,继续为他们的关系努力,我们说还可以提供给他们一些家庭治疗师的名字。他们恢复平静后,亲切地跟我们道别。几个星期后我们接到一通电话,他们想要一些治疗师的名字。

对老年人来说,头一次面谈就要剥开自己,探测内心深处的感受,实在是相当困难的事。但惠特克医生和纳皮尔教授帮助他们、引导他们正视了自己的婚姻。老太太有时感到非常孤独,老先生却一无所知,谁能想到原来他们也可以为夕阳无限好的晚景做更多的努力。

和父母的面谈对大卫来说很重要。通过他的家人和我们接触所产生的变化,大卫终于成了一个实质上的“病人”。他开始期待治疗,而且随着参与得越多,也渐渐不再谈搬家的事了。

大卫将他的父母、妹妹都带进了治疗室里。大卫对父亲擅自做主安排的新工作非常愤怒,芭芭拉对母亲叨念她管教孩子的方式十分不耐烦,他们都迫不及待想要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