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琳轻轻点头,凝视地毯上繁复的花式。很困惑地抬起头来说:“怎么会这样?”
此时如果夫妻双方都能保留一些自己的空间,并且忍受短时间的孤独,问题也许就解决了,他们可以克服依赖感,对婚姻也不会造成多大威胁。但事实并非如此,人们常会寻找一个替代品来取代依赖感。
我对她的问题以及她以为我无所不知的天真报以微笑,假如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至少可以说明一下。
但好景不长,从这些心理治疗案例中看,最初的热烈需要会被错综复杂的因素所冷却。其中部分的原因我们要留到后面再谈,但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夫妻双方在这种依赖的关系中,会为逐渐失去自我认同而感到恐惧,一如他们以前在原生家庭的成长中失去的一样。婚姻开始变成陷阱——一个原生家庭的复制品。于是夫妻开始互相疏远,不再信任对方。他们的不信任是对的。谁能放心信任那个同样挣扎在双方支配权边缘的另一半呢?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可以猜测一下。你们是因为惧怕亲密而互相退却,然后找到替代品,大卫过分投入工作,你则过度关心孩子及母亲。但婚姻中的相互依赖感和其他的问题仍然没有改变,它们只是潜伏在那儿,随时都可能偷袭你们!”
卡罗琳或许认为我有特殊的能力,能够准确猜出她和大卫在婚姻初期的依赖关系,其实不然。事实上,只要多观察几个家庭,就不难发现这是种普遍存在的困境。因为大多数人,包括心理治疗师在内,都是抱着一个美式的婚姻梦想而结的婚,以为婚姻能使我们得到呵护、照顾、关爱和理解,甚至得到一些在原生家庭①里都没有获得的甜蜜和希望。以为婚姻可以使我们获得更多自尊,使生活更容易、更安全。在婚姻刚开始时的确如此,夫妻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紧密、互相依赖的统一体,以各种方式相互扶持,例如劝告、同情、抚慰、教导等,好像彼此都有很多可以给予对方。
我很不喜欢自己这种假设性的语气,身为治疗师,我有一个缺点,就是太喜欢推理,现在又来了!如果再继续解释婚姻心理动力学,必然会花很多的时间。当卡罗琳停下来,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或者正等待下个问题时,卡尔趁机继续下去,他转向克劳迪娅。
“我也这样觉得。那也许正是你们俩如此疏远,他埋首于工作,你过分投入照顾孩子和你母亲的原因。这种婚姻中的依赖感使你惶恐,让你觉得你们两人仿佛都要被吞没了。”我用很特殊的语调说着,仿佛不是直接对她讲话,而是对她心中某个不易捉摸却又十分敏感的部分讲话。尽管她明明不喜欢听,但她确实已经听进去。我发觉她听完我的话之后皱起了眉头。说实在的,这样入侵别人的生活确实是很危险的。我们相对温和却同时有力的介入方式,使治疗师具有双重的危险性。但这种介入方式却是很难抗拒的。
“你看起来好像有点无聊,能不能说说你在这种情况下是如何自处的?在你眼中,你们家是什么样子?你自己在其中的角色又是什么?”
她很惊讶我居然知道。“是的,我想我们确实曾经非常依赖对方,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现在仍然如此。”
2.5 剑拔弩张的母女关系
“能不能谈谈最早的时候你和你先生之间的依赖关系?你感觉到了吗?”
克劳迪娅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原本已安于不参与讨论,但现在眼中却闪现着恐惧,然后她稍微冷静下来。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压低了声音。
我仍不满足,虽然我很吃惊她会如此轻易地谈她的婚姻。假如面谈从她开始的话,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她会坚持只谈论和克劳迪娅的争执。接下来的问题中,我提出了一个假设。
“我不觉得我在家里有任何地位,至少我还没有发现。”
我看出了卡尔的意图,这是非常重要的。长久以来,我们一起工作的一个乐趣就是,我们太了解对方了,几乎可以看成是一个治疗师。我又问道:“克劳迪娅出现问题以前,你有没有意识到你们之间距离有多疏远?”她回答有,她可以感觉得到,而独自一人照顾孩子无疑也使她很不快乐。我想知道他们精神上的离异是何时开始的,是刚结婚后就发生的吗?不,卡罗琳认为不是,他们婚后前几年曾经非常亲密非常快乐。那是何时开始变化的呢?她觉得是在孩子相继出生之后,还有就是他的工作越来越繁重的时候。那又是什么时候?她回想大概是婚后八年左右。那么,是不是因为工作和孩子的关系,夫妻俩才疏远的呢?她认为是的。
我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接着说:“我似乎无法取悦任何人,至少没办法讨父母欢心,尤其是我妈妈。”
卡罗琳皱着眉头,一脸困惑,很想明白卡尔的用意。“我想我确实痛恨他的工作。现在还是一样。而他一直痛恨我妈。”
她的声音透出一丝怒气,她很快瞥了一眼卡罗琳。卡罗琳只稍微换了个姿势,面对着女儿,颇有风雨欲来之势。看来好像她们都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一声令下好开始大吵。
“是的。”卡尔说,他微笑着,“如果用治疗的术语来说,听起来好像是你先生爱上了他的工作,而你在和你母亲交往。”
但卡尔对这种争吵并不感兴趣,我也一样。这绝不表示我们反对争吵,而是在第一次家庭治疗中就发生她们惯常的争吵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她们离开时会有“还不是老样子!”的感觉。
“你是说我先生工作过度,以及我和我妈的问题吗?”
我们要她们暂停争吵,这样才能逐渐深入分析问题。也许她们离开的时候,感觉会比较不一样,有些新的想法。对我和卡尔的工作也会有更深刻的印象。
“那现在呢,你回想一下,有没有想到什么?比如说丹刚刚提到的事。”
卡尔说:“能不能谈一些你感觉整个家难以控制的地方?”
“没有。”
克劳迪娅支吾了一声,看起来她也被这个问题弄得很困惑,“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知道什么?”她好像在为卡尔阻止她攻击她母亲而生气。
卡尔似乎对一些事情很好奇,“在这些争执爆发之前情况如何?你那时没觉得你们的婚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卡尔显然听出了一点端倪,“你提到自己在家中没有地位,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在家里难道没有你立足之地吗?你自己的房间也不算吗?”
她抬起头,恢复之前的语调:“然后每件事都不对劲了。克劳迪娅的事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崩溃了。现在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争吵,除了互相指责以外,我们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克劳迪娅瞪着她母亲:“对!特别是我的房间。”她的语气充斥着不满:“我妈妈霸占着我的房间,那里面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她永远颐指气使,要我按照她的意思收拾房间。”然后她又补充,“她是个无可救药的窥视狂!”
“然后呢?”我问。
这次母亲忍无可忍了,她面向克劳迪娅,两眼直盯着她,仿佛有股奇怪的磁力,将母女两人吸在一起。“克劳迪娅,你胡说!只有在你的房间乱得不像话时,我才会抱怨。我很生气你说我是窥视狂,我从来没有这样。我只有受不了的时候,才偶尔去整理你的房间。”
然后她放低声音,陷入沉思,“也许是太顺利了。”
克劳迪娅气得涨红了脸:“那有必要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偷看我的信吗!”
她眼眶中含着泪水。“哦,没什么。我只是有时候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过。直到去年之前,我觉得一切都还好,他在外面工作,我照顾这个家和孩子,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母亲听起来像在辩解:“我是关心你呀,你从来不告诉我你的事,作为母亲我当然有权关心你。”
我很惊讶她竟如此轻易说出了这些事,我接着问:“你们的婚姻怎么了?”
“但是不要像个窥视狂呀!”
她轻轻把目光转向我,“还有和我先生的事,我们之间迟早会出些问题——一定会的。”
“随便你怎么说,我认为那是关心。”
“别的呢?”我问。
为了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我伸出手,作势要抓住卡罗琳的手腕。
“跟克劳迪娅的争执。”
“布莱斯太太,请你暂停一下好吗?等一下再说你的事,现在我们必须先听听克劳迪娅对这件事的说法。”
“对你来说,什么是最糟的?”
卡罗琳仍然很生气,她开始朝我发泄怒气:“但她完全在胡说!”
“我只是想到整个家,突然间觉得非常沮丧,它真是一团糟,而且复杂到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说:“我明白。你们两人都很知道如何激怒对方,然后开始一场争吵。但是我们正试着理出事情的头绪,如果你一定要争论,我们就无法继续了。”
“你可以从你的叹气开始谈。是什么事让你叹气?”
她很沮丧地靠回沙发说:“好吧。”
卡罗琳长叹了一口气,显示出内心的沮丧。
在我打断她们争吵的时候,卡尔显然已经重新考虑了整个情形。他理出思绪,向克劳迪娅微笑着说:“也许刚刚发生的事就是你一再想说的。”
“希望你试着说一说。”
克劳迪娅又露出困惑的表情。卡尔常说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话来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再加以解释。他继续边想边说:“我想请你谈谈自己,讲一下你对你家的看法,这样做是想在谈话中给你一些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可是你却好像急切地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妈妈,甚至不惜用来和你妈妈吵架。”
她轻轻咬住嘴唇,转向卡尔,“我想我很难谈论家里的事,我对克劳迪娅是既失望又生气!”
“我不太明白。你是说我放弃了讲话的机会吗?”
于是卡尔说:“布莱斯太太,能不能谈谈你对这个家的看法。”
“是的。在开头几句之后,我们就再也听不到你了,只剩下争吵。”
布莱斯太太很生气,她故作镇定地坐在沙发边上,双腿交叉,但仍然掩不住内心的不安。父亲看起来像是被某种无形的负担压迫着,而母亲则像被各种力量撕扯着,她的眼神闪过一丝预兆:她觉得陷入了困境,而且很愤怒。
“你说听不到我是什么意思?”
这段沉默是面谈的一个分水岭,在这之前是探索,之后转为试图定义整个家庭——用一种他们也许从未见过的方法。下一步我们准备从母亲开始,因为她在家中占有重要分量,自然也对所有的事情有很多感受,我们有意把她的观点放在后面,现在轮到她了。
“就是说一个独立的你,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你。你似乎迷失在了争吵里。”
2.4 日渐疏离的夫妻关系
克劳迪娅的眼神又退缩了,好像正审视着自己的内心,思考着卡尔奇怪的说法。
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在沉默中,我思考了一下有关家庭的隐秘特质。布莱斯家看来似乎与我见过的上百个家庭无异。它们都努力保守着一些秘密,但显然每个家庭成员很清楚每一件事,连劳拉都知道那些有关自杀的诗。他们所想要隐藏的、害怕别人知道的,就是他们的痛苦。在这样的疏离隔绝中,他们都很孤独。
“你能不能感觉到,你陷入争吵难以自拔?”
有些治疗师认为,像劳拉这种年纪的小孩,最好是待在家里,因为她根本不是问题所在,她听到的也许反而会给她造成伤害。然而,这次面谈的气氛,仅仅在几分钟之内就被她改善了,事实上,她使我们大家感觉更温暖了。卡尔对劳拉说话的语气,不但感染了劳拉,使她有机会哭出来,同时也感染了她的家人,他让我们看到一个温和却又坚强的“父母”形象。另外很重要的是能使劳拉说出令她烦恼的想法,并且为之放声大哭。她也许从未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任何人听过。
克劳迪娅低声说:“我想,确实是这样。”
劳拉好像可以接受卡尔的说法,略显轻松地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抽着鼻子。室内的气氛变了,大家变得温和起来,疑虑和紧张也都减少了。我们都对劳拉抱有一种温柔的感情。
我也开始对这个话题开始感兴趣,便大胆地加入,对卡尔说:“你知道吗,在我看来,卡罗琳也和克劳迪娅一样陷进去了。”
卡尔安慰她:“好啦,那就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啊!这样克劳迪娅就不必用自杀来改变这个家了。”
卡尔点点头,继续对克劳迪娅说:“你觉得纳皮尔教授说得对不对?你觉不觉得你妈妈和你一样是被迫加入争吵的?”
她终于平静下来,轻轻说:“是的,我也这样担心!我听爸妈谈过,然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被迫?”
听到这句话,劳拉突然哇地哭了出来,她从好奇变得一本正经,现在则成了毫不掩饰的悲伤。我非常惊讶,没有想到外表看起来这么快乐的小女孩,居然隐藏着如此深刻、痛苦的感受。离婚、自杀——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
“因为她觉得不得不和你吵,她可能也没办法控制自己。或者你认为她愿意受这份罪?”
听到她提起克劳迪娅的“离家”,我怀疑它是否跟另一个假想有关,便用很关切的语调问劳拉:“你担不担心克劳迪娅会自杀?”
“就是她自作自受,每次都是她先招惹我。”
劳拉开始啜泣,掉眼泪,在内心情绪作用下,不安地说:“爸妈会生对方的气,然后就会离婚。”
我说:“你不觉得也许是你先招惹的她?你不认为自己做过一些使她生气的事吗?你不觉得自己在这场家庭风暴中也有责任吗?”
“然后呢?”
克劳迪娅并不这么想。在她眼中,自己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她妈妈才是随心所欲的人。她认为是她妈妈“选择”要迫害她。
劳拉更低声地说:“她会离家出走,然后永远都不回来。”
到目前为止,我和卡尔在探究克劳迪娅对家庭的观点这件事上步调很一致。在我们看来,母女两人面对争吵时都同样极为无助,她们不得不攻击对方,同时却也痛恨这种争吵的过程。因为互相视对方为麻烦的根源,所以她们无法正视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之前克劳迪娅说她在家中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就是显示争吵的强大力量的一个例子,她被争吵给控制住了。我们也把这次争吵当作鉴定家庭问题的一个象征。我们想做的就是去除“克劳迪娅即家庭问题”这样单纯的想法。至少使这家人在面谈结束时会有比这稍微复杂点的看法。我们努力让他们知道,真正的问题在于整个家庭,在这场“家庭舞蹈”中,每个人都不得不用复杂又痛苦的方式跳着舞。我们提到“舞蹈”二字时,大家都皱起了眉,他们感觉仿佛自己正穿着一双金属鞋跳着舞,而且步步都踩在其他家庭成员的脚上。
卡尔关心地问:“你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2.6 母亲、女儿与父亲间的三角难题
劳拉想了一下才说:“克劳迪娅。”
我们问克劳迪娅造成争吵的原因除了她乱糟糟的房间以外,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在这个问题上她脑袋一片空白。她从没想过在事情表面下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她只是单纯地认定妈妈对她怀有恶意。虽然我们尽量保持着温和的态度,但是克劳迪娅努力回应我们的问题时,仍然有被指责的感觉,一如她在家中的感受。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紧张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她坐在父母中间,要同时观察父母亲对她回答的反应并不容易。我可以感觉到克劳迪娅根本不是在对我和卡尔说话,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对她的爸妈说。
卡尔几乎同样轻声:“你最担心谁?”
在治疗初期,我常常会产生这种感觉:即使全家都想对旁观者诉说,但他们仍然会陷在互相角斗中无法自拔。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隐隐针对着某一位家人,也许有时候无法分辨目标是谁,但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会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因为那些言辞都经我弹向了其他家庭成员。
劳拉一脸黯然,语气变回不安:“我很担心!”
在我问克劳迪娅有关她妈妈对她的不满时,就有这种感觉。“克劳迪娅,你觉得问题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我观察克劳迪娅在想到她妈妈的时候,神情就变得阴沉而愤怒。我认识到,不论我们如何礼貌周到,仍然无法控制全局,母女间的争吵像笼罩在大家头顶的乌云一样,暴雨随时将至。
然后他换了比较严肃的语气继续问:“你觉得你们家是什么样子?你怎么看爸爸、妈妈和克劳迪娅三个人吵架?”
克劳迪娅看起来很生气,“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
卡尔调皮地说:“哦!那不公平嘛!爸爸妈妈都跟你一派,难怪哥哥会难过。”
“你觉得可能会是什么?”我问。
“妈妈会帮我,”劳拉自顾自地笑着,“有时候爸爸也会帮我。”
无论克劳迪娅怎么努力,她都无法谈论这个问题。她已经完全陷在了里面。然后她转向她妈妈,很生气地说:“我想她是嫉妒!她害怕我做一些事或遇见一些人,害怕我感到一丝快乐。因为她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掌控我!掌控我!”她的这些话像一记耳光一样打在她妈妈的脸上。
卡尔仍然微笑以对:“怎么了?没有人要跟你一派吗?如果没有人帮你,你怎么能够勇敢对抗哥哥呢?他比你大多了吧。”
卡罗琳满脸通红瞪着克劳迪娅,“不,事情不是这样!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真想知道吗?是你挑衅我,你的所作所为,你看我的每一个眼光都是挑衅。你表现得好像你才是母亲,你才控制着一切,不是我。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你听到了吗!”
劳拉显然已经等待多时,她孩子气地噘着嘴说:“不跟谁!”
克劳迪娅又冲着她嚷:“我也受够你了!你以为只有你受够了吗,我也受不了了!”她们两人都坐在椅子边上,互相对峙着,一时之间两人看起来都无比惊慌。
卡尔转向劳拉,和颜悦色地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跟谁一派啊?”
父亲这段时间一直沉默着,正当我和卡尔想要使母女俩冷静下来时,他开口了:“克劳迪娅,我不能忍受你那样对你母亲说话。你明明知道是你不听她的话,她当然有权生气。”
劳拉坐上了那把摇椅,卡尔早就给她纸笔,现在她正一边轻摇着、一边画画,看起来仿佛完全未曾注意我们的讨论。
这段软弱无力的声明,跟两个女人的怒气比起来,显得苍白多了,但它却对克劳迪娅产生了特别的影响。她原先转过身子和妈妈争吵,这时候她爸爸在她背后说话,她试图把脸扭向爸爸时,妈妈又对她说了些气话,搞得克劳迪娅犹豫着不知该面对谁。
2.3 小女儿泄露全家的苦痛
克劳迪娅内心翻滚着,已经忍受到了极限。她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边大步向门口走边惊慌失措地说:“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然后她走出了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对克劳迪娅来说,这却是不同的体验。因为我们已经把话题从她和她的问题上转移开,她看起来不太一样了,更机警、好奇,也更轻松了。她安抚着自己的情绪,开始倾听每一句话。
全家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卡尔和我既惊讶又不舒服。但是因为以前处理过很多这样的状况,所以我们知道该怎么做。如果在克劳迪娅不在场的情况下继续谈下去的话,我们将会输掉这场“结构之战”。但是如果现在就中止谈话,对家庭来说,这次治疗就会乱了章法,而且毫无力量。我们温和地建议他们出去把克劳迪娅找回来然后继续谈话。父亲明白他是唯一的人选,便耸耸肩走了出去。其余的人都在位子上,惊魂未定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大卫回来了,克劳迪娅跟在他后面,双眼红肿。她以一种夸张的姿势倒回椅子上,躲开了她妈妈的目光。
“我了解。”卡尔用同情和开玩笑的语气说。他了解这些,但他并不想将自己困在同感的情绪里。此刻他正保持着距离,保持距离就像偶尔发生的摩擦一样,在治疗中都是必要的。如果不是因为卡尔的洞察力、及时抽身和转移焦点,我们也许到现在还在揪住克劳迪娅不放,想办法找出她到底有什么毛病。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探究了整个家庭,试图发现它的结构、节奏和模式,这些跟克劳迪娅的问题一样严重,甚至更深刻、更重要。这是次探索性的手术,对布莱斯一家,特别是父母而言,一点也不轻松。
每个人看起来都糟透了。克劳迪娅已经筋疲力尽,不时地抽泣着。父亲看起来心烦意乱,焦虑地坐在椅子上。母亲仍然困惑地靠在沙发上生气。丹和劳拉则显得沉默和闷闷不乐。克劳迪娅和她爸爸坐下以后,又是一段令人难堪的沉默。
“我想是吧!但我试着不加入任何一派,真的,我不想卷进去。”在提到小团体的时候,丹显得十分忧虑,他似乎觉得他是造成家人分裂的原因。
卡尔打破沉默,他微笑地望着克劳迪娅:“我可以猜猜看吗?”
“这么说,爸爸跟克劳迪娅诉苦,妈妈跟你诉苦,家里是不是就这样分成了两派?克劳迪娅跟爸爸一派,而你就跟妈妈一派,是不是?”
克劳迪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我无意间听到爸爸跟克劳迪娅说的。”
卡尔转向父亲,显然不愿再带给克劳迪娅任何压力。“和她妈妈的争吵,克劳迪娅还可以应付,加上你以后,压力就太大了,她被你和卡罗琳两面夹击,你明白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卡尔问。
父亲看起来局促不安,“刚才我不清楚,现在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我外婆很老了,她非常难侍候,又好管闲事。她经常打电话给我妈,所以我妈就得常常去探望她。爸爸不仅气外婆支使妈妈做这做那,也无法忍受电话费和机票钱!”
我打断他们的话,“克劳迪娅,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吗,你要不跟你妈妈交换一下位子?”
丹又陷入沉思,然后似乎想到了,“我外婆!”
母女俩都困惑地望着对方,然后就照我所说的做了。现在父亲和母亲坐在一起,面对着我们。孩子们都坐在沙发上。各就各位后,听到有谁长吁了口气,我猜应该是克劳迪娅,但我不动声色接着说:“我也觉得这样好多了。”
卡尔问丹:“有没有你爸爸自己生闷气,却没有对你妈妈当面说出来的事情?”
我们并不是随意改变座位,就像布莱斯家原先的座位也不是随便坐的一样。他们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照着家庭的结构就座的,换座位其实等于象征性地改变了家庭的结构。卡尔和我都明白,克劳迪娅的困境是因为被夹在父母间进退两难,为了帮助家庭处理这种问题,我和卡尔在不同方面下功夫,我要求他们在身体上换位子,卡尔则是在语言上做着说明。我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让父母坐在一起,因为我想让这个建议保留在不言明的、前意识(preconscious)的状态下。
突然间,我看出一个相似点。“所以,使妈妈生克劳迪娅气的一个原因,是她上楼躲到房间的举动。跟爸爸很像。”“哦?”丹故意拖长声音。父母双方和克劳迪娅都听得很清楚,我望着布莱斯夫妇,他们那退缩害怕的眼神,就像突然踩到了一条蛇,却不清楚那条蛇有没有毒一样。卡尔和我就像是那条蛇,正在向丹盘问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丹的知无不言必然使他们感到尴尬,也许这正是他们有意无意中不愿带丹来参加第一次面谈的原因。丹已经长大,善于观察,又未卷入家庭纠纷,正好可以成为我们了解布莱斯家的突破口。
卡尔又转向父亲,“再说说看好吗?刚才没有给你很多机会谈你的观点,现在可不可以说说你对她们俩之间矛盾的看法?”
我们又问他,除了克劳迪娅之外,有没有其他使父母互相生闷气却没吵架的事?丹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想了一会儿以后,终于说:“好像有!妈妈非常不喜欢爸爸过度工作,然而爸爸却总是在工作。他回到家之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加班,他真是喜欢工作!但妈妈从不对他抱怨,只跟我说。”
父亲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过程。“我已经说过了,我在她们两人中间不知所措,有很长一段时间克劳迪娅在争吵中居于劣势,因此我会为她辩护。我也试图要卡罗琳对她宽容一点,有时候甚至允许克劳迪娅做一些她妈妈反对的事。我觉得那样确实制造了很多矛盾。”
我们问丹,克劳迪娅是不是爸妈吵架的唯一原因,他说是的。他们吵了多久?6个月。在那之前是否见过爸妈争吵?没有。最近看到的争吵是什么样的情况?吵得多厉害?丹说:“不是很厉害。就像我说过的,很温和。妈妈比较大声,爸只是喃喃抱怨。”
母亲生气地低声说:“当然!”
卡尔和我短暂对视,为识破这种模式会心一笑。然后卡尔说:“听起来好像是克劳迪娅负责引发爸妈吵架,而你和劳拉则负责充当和事佬。”丹歪着头,傻笑着,还没意识到那其实不是个好主意。
父亲继续说:“但最近我试着,真的很努力地在试着支持卡罗琳。”
“有时候,爸妈看到劳拉哭了,他们就会停止争吵!”
我想起克劳迪娅离开房间前他小心翼翼地责备克劳迪娅的方式,转而对他说:“在克劳迪娅跑出去之前,我听到了你的‘努力’。听起来你有点犹豫,你努力想责备她,却又言不由衷。”
我们问到最近几个月来事情又是如何变化的,他居然也很明白:“现在克劳迪娅不常在家,她一生气,就会对妈妈吼两句,然后摔上门就走了,一两天都不回来。如果爸爸也在家,克劳迪娅走后不到十分钟,爸妈就一定会吵起来。哦,我不该说那是吵架,应该是种温和的争执。妈妈想要报警或什么的,爸爸却说由她去吧!她会回来的。”我们问他在这些争吵中有没有做什么,他表示除了把妹妹弄哭以外,他也做不了什么。
父亲有些懊恼:“我想你说得没错,我了解我太太的立场,但也同情克劳迪娅。”
丹似乎听懂了我的问题。“嗯,通常克劳迪娅会做些事,例如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把课本忘在学校、在外面待得很晚……这些是在事情还没有变得现在这么糟糕前发生的,然后妈妈就会对她大叫,克劳迪娅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爸爸回来以后,克劳迪娅还是在楼上的房间里,爸爸就会去问她怎么回事,妈妈便跟我抱怨爸爸袒护克劳迪娅,再不然就是干脆不作声。等爸爸下楼大约半小时以后,克劳迪娅也会眼泪汪汪地走下来,然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这简直造就了一顿棒极了的晚餐!”这个十一岁的家伙真的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望着克劳迪娅,她正凝神倾听,显得平静多了。我不想让她说话,所以直接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也许这就是你惊惶失措的原因。你仍然夹在爸妈中间,但爸爸却背叛你,投靠了妈妈那边。”
丹抱怨了那些兜圈子的争吵。我问丹知不知道是谁先挑起的,还是每个人都有份。他愤世嫉俗的态度对治疗的帮助很大,他承认每个人都有份。我们又问他是否能辨别每个家庭成员在这场家庭舞蹈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以及事情是如何开始的。
卡尔对父亲说:“怎么样,你认为克劳迪娅是不是觉得你背叛了她?她是不是失去了一个盟友?”
“怎么个糟法?”我们的工作多半是刺激人们说话。
父亲说:“也许吧。”
他抬起头,“还好啦,我只是觉得它有点糟。”
卡尔又对克劳迪娅说:“你觉得呢,你失去了一个盟友吗?”
丹此时正坐立不安地绑着他的鞋带,我对他说:“你能帮帮他吗?你对这个家有什么样的看法?”
克劳迪娅看起来很难过,一副精力耗尽的样子,她点头,“是的,我原先以为可以依靠爸爸。”
布莱斯先生努力思考着卡尔的问题,“我想我们家大体来说是相当平静的,也很传统。我是个十分忙碌的律师,工作很忙,所以我总希望家里的事情都能很平顺,实际上事情通常也都是如此。”他思索这个问题时,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我太太和我相处得很好,对大多数的事情都有相同的看法,除了……克劳迪娅。”然后他了停下来,似乎无法继续。显然他本来只打算谈克劳迪娅,像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所以谈别的话题对整个家庭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他毫无心理准备。
2.7 直探争吵根源
卡尔的语气稍微缓和些:“随便你呀,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对家的整体看法。”
卡尔和我几乎同时抬头看表,发现时间快到了。第一次治疗相当困难。我们努力掌握家庭的情况,最大限度地避免失控,同时我们也尝试了解家里问题的所在,并试图以我们的“再诠释”(reinterpretation)来解释家庭困境,而这一切都必须在一小时之内完成。和往常一样,我们的时间不够用。
父亲仍然很困惑:“你希望我回答这其中哪个问题呢?”
卡尔轻松地把早已熄灭的烟斗拿开。“嘿,我们要快点了。时间快到了,我们试着做个总结吧。”
卡尔很快回答:“你觉得你的家庭是什么样的?是安静的还是吵闹的?是井井有条的还是混乱不堪的?是充满怒气的还是充满爱意的?它是如何构成的?有没有形成什么小团体?每个人的角色又是什么样的?”
布莱斯家安静地等待着。然后卡尔转向我,“你来还是我来?”
父亲被问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先来,我会替你的结论做个总结的。”
我们谈到克劳迪娅时给她造成的那股压力,无疑与她在家中感受到的压力无异。她已觉得被审查和责备,所以卡尔想要让她喘口气,不把她视为理所当然的“病人”,并且暂时避开不谈她,等一下再绕回来。
卡尔朝我一笑:“年轻人总是要争辩到最后的。”
由于布莱斯家的注意力都在克劳迪娅身上,卡尔的下一步行动便使父亲和他的家人大感惊讶,但这却正中我的下怀,而且如果卡尔不这么做的话,我也会去做。“我现在相当清楚克劳迪娅的情况,”卡尔说,他的语气坚定无比。“我想暂时先不谈她,你能不能谈谈整个家的情况?你觉得这个家如何?”
他停了一下,拿回烟斗,塞进一些新鲜的烟草,点燃。烟气缓缓蔓延到整个房间,仿佛缓慢的溪流中漂浮的一棵小草。卡尔虽然急着想结束,却也不表现出来,因为最后结束的方式非常重要。我认为心理治疗师的工作是种专门提供建议的艺术,应当以相当微妙的方式进行。卡尔点烟的时候,并无意施行催眠,但他从容熟练的动作确实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大家都被他安抚了,而且都专注于他将要说的话。卡尔终于开口,大家就像在教堂一般安静。
2.2 谁是这场家庭舞蹈的主角
“嗯,我觉得这很像典型的家庭三角关系,非常牢固的那种。”他停下来吐了口烟:“看起来全家人都为了某个严重的问题努力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并不是指克劳迪娅。”又一次停顿。“其实最严重的问题,是父母之间无声无息的疏远和婚姻关系的逐渐冷却。在某种程度上,克劳迪娅的危机也许就是你们发展出来,是你们拿来应付更严重的婚姻冷却问题的办法。”
我们很快就把焦点放在了克劳迪娅,所谓“病人”身上。因此面谈似乎无可避免要转向她,她的生活、症状,以及对问题的看法。
卡尔又停了下来,我知道他是在谨慎地选择用词,否则他大可以说婚姻关系“破裂”,而不是用“冷却”二字。
父亲准备接着讲,好像一旦开始,就必须说出个结果来。“还有很多问题。克劳迪娅身体不好,经常有莫名其妙的疼痛和找不出病因的耳鸣。”看来有关克劳迪娅的陈述越多,她就越显得沮丧和苦恼。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泪光闪闪两眼无神地坐在那儿。我不禁怀疑她是否有精神分裂症。抑或只是极度沮丧焦虑。她的疼痛可能来自沮丧,耳鸣则可能是焦虑的缘故,但是那所谓的现实的五个层面,听起来却有点不妙!
这时父亲率先向卡尔发问:“你说什么,克劳迪娅的危机是我们应付婚姻冷却的方法?她才是我们关系变糟的原因!”
父亲继续往下说,声音逐渐变得有力且具攻击性。“但是,如果它只是一场争吵,如果克劳迪娅只是在大吵大闹后离家出走,我还不会这么担心,可事情远比这更糟糕!克劳迪娅曾经好几次谈到她的人生观,对我来说,不仅很复杂,也很令人不安。她谈到现实的五个层面,最深的那些层面都很无望惨淡。克劳迪娅是个诗人,也有音乐天分,但最近她的诗大多与死亡有关。”此刻他的话听来像是发怒,实际上却是痛苦,他试图这样刺激女儿,以便接近她。看来他似乎成功了,因为当他说话的时候,克劳迪娅泪如泉涌。她静静地哭泣着,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淌下来。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有点肿,之前她肯定也哭过。
卡尔:“我知道,让我说完。”
克劳迪娅坐在他身边,僵直、沉默、目光低垂。她穿着褪色的粗布短袖衬衫和脏兮兮的泛白牛仔裤,用一个手工做的银发饰扎着头发,颈上绕着一串细银链,上面垂着一块不规则的宝石。这对母女看起来完全不同:母亲仍旧穿得和上次一样雅致,女儿则几乎仔细按照同龄女孩的随意风格在打扮。但是,两人同样都戴着特殊的银饰——这种相似令我感到好奇。
父亲坐立不安,卡尔继续说:“看起来最根本的问题发生在你们做父母的身上,你们让克劳迪娅夹在中间,帮忙使婚姻升温。爸爸和克劳迪娅站在同一阵线,妈妈就变得嫉妒又易怒。然后母女间的矛盾就会升级,两人都想见识一下争吵以后事情会是什么样子。”
“呃,克劳迪娅昨天半夜两点半才回的家,而且还是这星期第一次在家。我们不知道她都在哪儿睡、和谁在一起。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她那乱七八糟的房间里,收音机开得很大声。一个月前,她甚至离家和男友一起搭便车旅行去了。”父亲的脸色很苍白,他担心地偷偷瞄了女儿一眼。
卡尔温和地瞄了克劳迪娅一眼,“也许你只是想教你妈妈如何吵架!”
“怎么个绝望法?”我问。
克劳迪娅无力地笑笑,有点尴尬。
父亲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我不知道,我经常觉得卡罗琳对克劳迪娅太严厉了,因此有时我会护着克劳迪娅。当然这样会惹得卡罗琳老大不高兴。有些时候我也生克劳迪娅的气,尤其最近,所以我会加入卡罗琳那边,克劳迪娅为此几近崩溃。有时我也试着抽身不管,但是没有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
我等不及想要插几句,对克劳迪娅说:“我想,真正的痛苦是全家人都直觉地想把冲突扩大,直到爸妈必须站在同一阵营携手对付你为止。你爸爸已经说了,他确实开始帮助你妈妈来对付你了。”
“那么你的处境如何?”卡尔问道。
卡尔简洁有力地强调,“是的。”他看了我一眼,“克劳迪娅像是在家里背起了十字架,在争吵中努力使爸爸妈妈站在一起,并促使他们来接受治疗。这真是个艰巨的任务!”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持续不断的争吵。通常是发生在克劳迪娅和她母亲之间,她们几乎可以为任何事吵架——克劳迪娅的房间、学校功课、朋友、外出打算、衣服。克劳迪娅几乎永远在和她母亲对着干。”
我发现我们已经把克劳迪娅在家中的地位提升到了圣人的层面,而使父母变得像是坏人。因此我改口对做父亲的说:“当然啦,你们真正的成就是全家人都一致认定要共同制造一个绝望到大家必须做出改变的局面。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发现被两个密切合作的人围攻时,父亲看来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卡尔和我坐在一起,所以他只要稍微转一下头就能看见我。
卡尔:“对。大部分的家庭只是让不愉快继续下去,从不设法脱离这种卢梭所说的‘平静的绝望’(quiet desperation)。”
我料到他会谈克劳迪娅,但更有意思的是他话中透露的另一个信息:“你说‘这’令人无法忍受,听起来似乎不只是克劳迪娅,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布莱斯家有点困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居然肯定他们的绝望状态,但我们是很严肃的。他们无意识地使冲突升级,甚至弄到寻求外界帮助的地步。他们曾试着在家庭内,在他们能力范围内自主解决家里的问题。这种尝试一旦失败,他们就会本能地开始升级矛盾,好向外求救兵。简单地说,冲突就是全家发出的求救信号。
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他的双肩在重压下变得松垮,眉头紧锁着,脸色也因不安显得苍白。“克劳迪娅——”他停顿了一下,琢磨着恰当的字眼。“她有困扰,我是说心理上的困扰,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我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或者如何开始的,但去年开始越来越糟,最近这简直变得让人无法忍受!”
这个家庭带着这样的挫败感来找治疗师,因此必须让他们明白自己无意中已经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这一点很重要。他们采取扩大事端的做法,有其明显的不妥,但他们求生的意志却不可动摇。事实上,那正是在危机背后驱策的一股强大力量。
父亲迟疑了一下,“嗯!好吧!”
面谈即将结束,卡尔已经拿出他的记事本,我也伸手去拿我的公文包。丹在后半段谈话中的这场风暴里一直沉默着,现在他似乎苏醒了过来。他对卡尔说:“哇!你们整天都在干这种事吗?”
在现代家庭中,父亲通常置身事外,常常在参与家庭治疗时感到不自在,布莱斯先生尝试把焦点从自己身上转移开,就是个典型。我们如果任其发生,就会酿成错误,因为,他虽然极力想把焦点引向他太太,但如果我们真的这样做的话,他很可能又会对此不满。一般情况下母亲总是家人心理上的中心,因此,我们若很快将目光转向她,便会给父亲一个使自己愈发疏远于家庭的借口,最后他在治疗中会觉得被隔离和孤立,一如他在家里的感觉一样。最有可能迫使家人放弃治疗的,就是父亲。为了及早带他进入状态,我们有意将治疗从一开始就引向父亲那边。因为女人在人际关系和情感世界里的经验比较丰富,所以我们试图补偿男人的这种经验上的不足。同时我们更明确表示,我和卡尔两人负责引导面谈,包括谁什么时候该说话,以及该对谁说。此时,治疗过程中再次出现了必要且令人不舒服的摩擦,以及对权威的挣扎。
卡尔笑着说:“是啊。”
“正因为这样才更应该从你开始。如今很多父亲通常都是家里的局外人,所以我想先听听你对这个家的看法,或许你的见解反而比较全面。”卡尔在做一件有趣的事,他正引导着谈话。他在给父亲施压的同时,又在恭维他,照顾他的感受,在过程中使他难以抗拒。
“怎么受得了呢?你难道不会对这种争吵感到厌烦吗?”
“我想从我太太开始比较好,她比较了解情况。”
“不会。我很喜欢看到人们在这当中努力成长,你知道为什么吗?”
卡尔很快接着说:“当然可以啊!就从你开始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呢?”
大卫很焦急地说:“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因为这也促使我成长,我做这个工作不单是为了你们,也为我自己。因为我想要活得更有意义、更有生机。你不会认为我在做慈善事业吧。”
“别小看你自己!我认为你所做的要比这更了不起。你是在帮助家人决定是否要继续留在这里,现在既然大家都认为值得试试,那我们就要开始了。”丹先前的不在乎消失了,看起来甚至有些害怕。我的用意是想在家庭治疗前,至少向他表示一些支持。
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我还以为是为了钱呢。”
他似乎听懂了我话中的含意,回答道:“我不知道啊!那一天大概是我的好日子吧,也许他们可以借此把气撒在我身上。”
“说得对。但只对了一点点。我如果做个帮人接生小孩什么的医生的话,可以赚更多钱。嘿!我们得结束了。”
我对丹说:“你觉得自己上次为什么会被家人选为缺席者呢?”
经过卡尔和丹的这么一开玩笑,一家人看起来不但轻松多了,而且也显得更友好了。我们又重新寒暄了起来,远离那个象征性的紧张的家庭内部世界,回到了日常的角色上。
听起来是责备丹上次没来参加治疗。
2.8 不要把争吵带回家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的,他当时是在下课后从学校走回家的路上,显然走得‘非常’慢。”
卡尔愉快地对父亲说:“那么,你们想再来一次面谈吗?”
我微笑着对母亲说:“你找到他了!”问话的内容直接导向正题。
卡尔听起来充满信心,仿佛毫不在乎他们是否愿意再来。有些治疗师会假设被治疗者一定会继续,有些甚至像推销员一样劝说他们接受治疗。但事实上,如果让接受治疗的家庭感觉治疗师试图劝诱他们继续治疗的话,他们会立刻怀疑:他们为什么那么需要我们呢?难道他们没有别的病人吗?还是他们太投入了?或者只有我们才能满足他们?然后他们会不愿再来。卡尔和我在面谈的一小时内做着各种努力,但是结束时我们会把是否继续治疗留给家庭来决定。否则,家庭中的父母就会觉得我们就像他们的父母一样——渴望控制。唯有在确定自己可以轻易脱身时,一般人才会完全投入到治疗中。所以治疗结束前,我们会暗示接受治疗的家庭,他们绝对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继续面谈。
2.1 从父亲开始——去除父亲的疏离感
大卫和卡罗琳互相侧身看着对方,不知道对方想不想继续。大卫先开口:“我愿意。”
布莱斯一家自行就座:克劳迪娅和爸爸坐中间的两张椅子,面对着卡尔和我,妈妈和劳拉坐左边的沙发,丹单独坐另一张沙发。刚开始我们只是寒暄,这是治疗前不可或缺的前奏,如同一种仪式,在紧张气氛来临前让我们可以稍稍喘息,随意交谈。我们聊着为何冒险卷入治疗,如果不是事先明白一切,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表面的、疏远的,并且如果只是自愿参加,那我们全体都想开溜!我们一块儿抱怨医院停车场的服务员,扯到最近晴朗凉爽的好天气,又讨论那幅挂在办公室后墙上的疯狂作品。那是卡尔在精神卫生中心主持的一场研讨会结束之前的集体创作。它相当抽象,极富表现力,怪异得反而令人觉得有趣,如果它是由任何人单独完成,那他必是疯子无疑。接下来的一阵沉默在我们方才的寒暄和正式的治疗之间划了一道界线。
布莱斯太太解脱似的点点头。她有理由松一口气,因为父亲们常常害怕心理治疗的过程而不愿意继续。
丹伸出手,出人意料地也用直接、带点讽刺的口吻说:“你好。”他看起来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认真但却多疑,傲慢而又犹豫,是个在儿童期和青春期之间摇摆的孩子。
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大家的时间表里找出下次面谈的时间。想将生活在充满复杂模式的社会中的七个人集合在一起,不论是哪七个人,都是件相当伤脑筋的事。
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是纳皮尔教授。”
布莱斯一家收拾东西时,我打断他们,“我想提醒你们一件事。”他们都吃了一惊。“不要把争吵带回家里。把争吵留在这里,这样我们才能帮到你们,我们也才能成为它的一部分。”我笑着,“别吵架哦!”
丹看起来有些慌乱,转向问我:“你是谁?”
父亲也笑了。“女生都听到了吗?”他愉快地看了克劳迪娅一眼,她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朝爸爸吐一下舌头,扮了个鬼脸。布莱斯太太看到了,也露出了笑容。
卡尔当然不是故作严肃,而是巧妙地以试探挑战的态度和丹交手,他的这种态度也贯穿了整个治疗的过程。
我笑着转向卡尔。“惠特克医生,这就是我的总结。”
“无所谓,惠特克医生。”
他们离开时,布莱斯先生和我们两人握手。劳拉还回铅笔,走出门时还向我们挥了挥手。
卡尔微笑着说:“不介意的话请叫我惠特克医生。”
提醒他们不要在家中争吵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第一次治疗后,接受治疗的家庭通常会带回一个似是而非的观念:“彼此应该更坦诚”。然后就会演变出一场毁灭性的争吵,下一次面谈时,鼻青脸肿地走进治疗室说:“看吧,根本没有用!”如果我们只让他们在治疗中争吵,就能将争吵变成一个更有意义的过程。同时也可以避免听他们复述上一个星期争吵的细节。我们也能更容易进入治疗状态。
第二天早上,丹最先踏入会谈室,他踩着青少年那种漫不经心的步伐,看起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不像家里的其他人,他的金色头发,又长又直,穿着一身青少年流行的打扮——运动衫、牛仔裤和球鞋。他立刻走过来和卡尔握手,自信地说:“你就是卡尔!”
要求一个家庭将以往累积起来的所有压力都带到治疗室来,实在是很令人不安的。可是,除了这里,他们还能把问题带到哪里去呢?
在结束时治疗师要求布莱斯家回到家中不可争吵,留待下次治疗时再说,以便学习更有意义的争吵。
①原生家庭:指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庭。—编者注
十一岁的丹首次出席便语出惊人,一副小大人的派头。卡尔立刻以玩笑的口吻同他交手。父亲大卫自认是局外人,但治疗师却要从他先开始,精干的大律师霎时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未料卡尔话锋一转,打断大卫习惯性的描述,要求他谈谈自己对整个家的感受,大卫毫无心理准备,不知所措。卡尔转而询问跃跃欲试的丹,这小子果然知无不言,把克劳迪娅和母亲争吵的前后情形一一道出。也透露了许多秘密,比如爸妈因克劳迪娅的事而争吵,还有爸爸一回家便把自己关在屋里工作,妈妈直生闷气。六岁的劳拉坐在小摇椅上,小嘴断断续续吐露出她内心积压的担忧——怕克劳迪娅离家出走,怕爸妈争吵离婚!最后轮到母亲时,她眼眶里蓄满泪水,轻轻地说:“我和我先生,我们之间迟早会出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