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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巴比松

在我这个局外人看来,她所从事的行当如此特别而细致,令我不禁暗生好奇。我经常琢磨她的画作,试图弄明白这些风景画来自何方,来自美国的委托任务尤其让我觉得与众不同。除了那一处农庄,照片大多显示的是某个美国小镇某条干道的风景。上面有装饰精美的店面和爱护有加的人行道,所在的地点看上去十分繁华。在所有委托给他们的任务中,最漂亮的一幅画作是一座十分显眼的红砖楼房。楼房有尖尖的屋顶、高大的旧式窗户和白色的带栏门廊。旗杆上悬挂着美国国旗,门前还有一簇簇鲜花。二楼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Miers Hospital 1904”(米尔斯医院1904)。

我知道,要是我不发问,陈美子对这一处风景也许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在她看来,对自己不必了解的东西大费周章没有任何意义;她也不认为有必要与外部世界发生深层次的关联。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小龙有所不同。小龙是探寻者——我在丽水经常碰到这样的人,他们总希望在自己的职业之外再对这个世界有所了解。不过,像陈美子这样的实用主义者更为常见。她有一技之长,也有工作要做,画什么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这座楼房显得十分重要,但我找不到别的线索或者细节。这幅风景画挂在中国人开设的画廊里,显得平淡无奇: 我和陈美子都看不出她花了两天时间究竟画的是什么东西。我提出要看一下作为蓝本的照片,这才发现墙上悬挂的牌子写的是“Miners Hospital”(矿工医院)。其他已经完成的画作中也有拼写错误的标牌,因为陈美子和胡建辉对英语一窍不通。一家名为“横跨大陆”的商店悬挂的标牌是“Fine Sheepskin Leather Since 1973”(始于1973的精致绵羊皮),画家把它写成了“Fine Sheepskim Leather Since 1773”(始于1773的精致绵羊浏览皮)。一块标牌上的“Bar”(酒吧)被写成了“Dah”(大刀)。有一家名为“Hope Nuseum”(正确的英文应为“Hope Museum”,意为“希望展览馆”)的店铺出售“Amiques”(正确的英文应为“Antiques”,意为“古董”)和“Residentlal Bboker”(正确的英文应为“Residential Stoker”,意为“家用加煤机”)。在某种程度上,我更喜欢改编后的版本——谁不愿意去那个叫做“大刀”的地方喝上一杯呢?但我还是帮着两位画家进行了更正,那之后整个画作看起来便显得完美无缺了。我告诉陈美子,她关于矿工医院的那一幅画作相当不错,但她对我的赞美之词不住地摇头。

“不会,”我回答道。“美国的农民一直这样。”

有一次,在我们相识之后不久,我问她最初怎么会对油画产生兴趣。“因为我学习成绩不好,”她回答道。“我成绩不好,进不了高中。上艺校比上技校容易,就这么回事儿。”

“他们不觉得孤独吗?”

“你从小就喜欢画画吗?”

“邻居也住得很远。”

“不。”

“那他们的邻居呢?”她问道。

“那么,你很有天赋,对吧?”

我向她解释说,美国的农民一般居住在城外十来公里远的地方。

“一点天赋也没有,”她笑着回答道。“我开始学画画的时候,连画笔都拿不住!”

这下,她重新审视了风景画。“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庞大!”她问道。“村里的其他人呢?”

“你学画画的成绩好吗?”

“装谷物的东西有那么大?”她笑着问了问。“我还以为装的是化学品呢!”

“不好,我是班上最差的学生。”

我告诉她,筒仓用来盛放谷物。

“那么,你喜欢画画吗?”

我告诉她,那是一个农场。“这么宽大的农场?”她问道。“那么这又是什么?”

“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开发区呗,”她回答道。

她的回答在进城务工人员中间很有典型性,他们既有很强的谦逊传统,又有很强的实用主义。在工业小镇,人们通常把自己说得既无知又无能,尽管他们实际上都具有一技之长。这正是陈美子对于自己描画的风景少有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这样的地方不值得她为之大费周章,任何矫揉造作之物都会被她嗤之以鼻。作为巴比松项目的内容之一,地方干部给大家分发了宣传丽水的DVD光盘,以此强调这个小镇和世界艺术的各种关联。但陈美子懒得观看。(“我敢保证,说的都是废话!”)相反,她把DVD光盘挂在画架边的一颗钉子上,把发光的一面作为作画时需要用到的镜子。她拿起光盘,对照自己的画作与原作,反着看更能发现差错。“是艺校老师教我们这样做的,”她说道。

当我在那个月晚些时候前往拜访时,陈美子和胡建辉已经完成了委托任务的一大半。陈美子正要着手画最后一张快照: 有两个筒仓的白色大谷仓。我问她想到了什么。

陈美子和男友每个月能挣到一千美元,这样的收入在小城镇生活绰绰有余。在我看来,她的经历令人惊叹: 我很难想象,一个来自贫穷的农村地区的人学会了画画,并通过描绘纯粹陌生的东西而获得成功。不过,陈美子对于自己的成就并不感到特别自豪,她对于艺术生产的说法与小龙对于胸罩调节环着色的说法如出一辙。至少在涉及其中的劳动者看来,他们的种种努力如此专门和具体,以至于基本无需更为宏大的背景。这就像他们第一次透过显微镜来观察另一个国家。

某月,波米亚画廊接到一项委托,把美国一个小镇的几幅照片转画成美术作品。华南的中间人送来照片的时候,要求每一张照片都画成六十厘米×五十厘米的油画作品。中间人强调,油画的质量必须上乘,因为这几幅风景画全都要卖到国外市场。此外,他没给出任何细节。中间人对于订单详情一般都会守口如瓶,以此维护自己的利益。

丽水的经验似乎与全球化所带来的公认的好处之一——经济交流会自然而然地增进人们的相互了解——背道而驰。不过,还有一种批评声也与丽水经验相矛盾——他们认为全球化网络会让位于最远端的劳动者迷失方向并遭到伤害。我在这座城市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铭记人们对于各自所从事的工作感受到多么的舒心。他们无需关注自己生产的商品被谁消费,自我价值也几乎不与这些商品的买卖有什么牵连。没有控制的幻想——丽水这样的地方虽然偏僻,但瞬间便能感知世界市场的需求,人们普遍接受其中非理性的要素。如果没有了工作,或者丧失了机会,人们不会浪费时间去琢磨其中的原因,而是径直前进。谦逊将助他们一臂之力,因为他们从来没把自己想象成世界的中心。陈美子选择专业的时候,并没有指望找到与其能力相匹配的工作,反而指望拥有与工作相匹配的新能力。她的职业与个人性格和过往经历毫不沾边,这和她描画的风景一样,并没有让她觉得不知所措——如果有的话,这反而使事情变得更加简单。她分不清外国的工厂和农场,但这无关紧要。镜子里的倒影让她专注于细节;在更大的风景面前,她从未觉得无所适从。

我们时常想着最好的行事方式,但现实的情况和我们的愿望总是相去甚远,以致我们根本无法完成自己的意愿。我们务必相信,已经拥有的便是最好的。

我每次来到丽水,总要穿行于各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拜访我认识的每一个人。我先在堆满胸罩调节环的地方停留数小时,然后是威尼斯画作、窨井盖、廉价棉质手套衬垫。有一次,我穿过一片空旷地带的时候,发现了一堆被倾倒在杂草丛中的大红色高跟鞋鞋跟。这些鞋跟一定是某个工厂的退货;没有鞋子,只有几十只孤零零的鞋跟。空旷的地势映得这些鞋跟粗短而忧伤,好似一场晚会失败后留下的残羹冷炙——这不禁让我想到未醒的酒意、堆满的烟灰缸,以及耗时太久的闲聊。

耶稣的训示最为简单: 不要力图改变世界。这是道家的基本要义,更强化了“无为而无不为”的中国古训。在小龙的自助书籍中,耶稣受难像的道德寓意是这样说的:

如果你是外人,联想肯定会有差异。有很多产品我从未想到过,比如仿皮,也就是合成皮革,一夜之间这种东西就在丽水具有了异乎寻常的重要性。生产这玩意儿的大型工厂有二十多家,大批量地运往全国各地之后,被用于汽车坐垫、钱包,以及不计其数的其他产品。在城里,仿皮无处不在,竟成了当地的一门独特的学问。工人们认为,这种产品需要用到有毒的化学品,会对人的肝脏产生危害。他们说,打算生孩子的女人不应该站到这样的生产线上。

我翻阅小龙的自助书籍和他那一摞化学色彩词汇表时,不禁感到一阵晕眩。这样的感觉在丽水十分普遍;他们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如此奇特而零散,我无法想象他们怎么能够形成条理分明的世界观。不过,我来自地球的另一面,印象深刻的不是我的零碎所见,而是其中的种种差异。对小龙而言,这样的零碎所见本身似乎已经足够,它们不一定非得聚合成完美的整体。他告诉我,在读完达尔文对于闲暇时间的利用之后,他决定不再抱怨工作繁忙,所以他现在的心情平静了很多。约翰·D·洛克菲勒的故事让小龙相信,他应该改换香烟的品牌。他以前抽的是常见于中产阶级的“利群”烟,在读了美国石油大佬和餐馆服务员的故事之后,他转而抽起了更为廉价的“芙蓉”香烟。“芙蓉”烟很难抽,一盒也就一元多一点,这样的牌子几乎立马就能把抽烟者划定为吝啬鬼。不过,小龙决心像洛克菲勒那样从这类小气的想法中升华而出。

这样的认识非常标准化,农村青年似乎刚来到城市也能马上掌握。不过,谁也说不清这样的谣传来自何处。工厂的墙壁上看不到任何警示语,我在丽水的报纸上也没有见过介绍仿皮的文章。再说,流水线工人也很少看报纸。他们不知道有谁因此生过病,也无法告诉我是否对其风险进行过科学研究。他们把认为有害的化学品称之为“毒”。然而,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已经塑造了这个行业。事实上,年轻女子都不愿意到仿皮车间工作,各大公司为了招到员工只能开出更高的工资。在这样的工厂看到的多是老年男性——这样的人群在其他工厂很难找到工作。

你懂什么?富商并不缺那一笔钱,他只会用来招妓,而穷人急需那一笔钱。不过,最不幸的还是那位旅行者。如果富商拖住不让他登船,那实际上是在拯救他,现在呢,他乘坐的船只已经沉没。

在我看来,这样的信息流十分神秘。很少有人受过正规教育,流水线工人鲜有时间使用互联网。他们不看新闻,也没有兴趣关心时政。他们是我在中国见过的最缺乏爱国主义的人群——他们看不到国家事务与自己生活之间的联系。他们接受这样的事实——没有人在乎他们。在丽水这样的小城市,根本找不到为普通工人服务的重要部门或非政府组织。他们主要靠自己,与外界接触的范围似乎也很狭窄,但还算不上封闭。各种来自外部世界的说法,哪怕模棱两可的谣传或十分琐碎的传闻,都会让他们毅然地付诸行动。这才是关键: 信息也许有限,但人们可以自由地流动,并确信自己的抉择更为管用。这给予他们一种能动力,尽管在外国人看来这使这个地方更显奇特。我熟知另一种完全相反的世界——人们偏爱稳定,乐于拥有巨量可支配的信息和时间以做出决定。

但是,耶稣因为看门人违背承诺而怒气冲冲地把他从十字架上叫了下来。当这个人表示抗议的时候(“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耶稣对他进行了教训:

丽水人面临新机遇时采取行动的步伐快得出人意料。这种特质处于该市和外部世界联系的核心位置: 丽水既是实用主义者的家园,也有数量不菲的探寻者,但严格来说,每个人都是机会主义者。他们以市场为师——工人时常变换工作,创业者瞬间改换产品线。丽水城外有一个名为石帆的社区,人们似乎每个月都能找到不同的收入来源。这是一个新兴城镇,所有居民都迁自山间小村北山——为了给工厂提供电力,政府要在此筑坝修电站。石帆没有重要产业,但自从有人居住,这个社区的零散活计似乎就汩汩地冒了出来。一般而言,这类活儿按件计酬,并由城内的工厂委托加工。

协议达成之后没多久,便有一位富商前来祈祷。富商不小心弄丢了钱袋子;看门人正要开口提醒,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承诺。接着前来的祈祷者是一位穷人。他十分虔诚地完成祈祷后,一睁开眼睛便发现了钱袋子: 他满心欢喜地向耶稣表达了谢意。这一次,看门人还是一言不发。接着,又来了一个年轻的旅行者,他正要踏上漫漫的海上之旅。就在他进行祈祷的时候,返回的富商指责旅行者捡拾了自己的钱袋子。一场争吵随之而来;富商威胁说要诉诸法律;旅行者害怕自己误了登船。看门人终于开了口——只三言两语,他便解决了纷争。旅行者踏上旅途,富商找到穷人要回了自己的金钱。

每个月我都会拜访一户吴姓人家,他们几乎每次都要向我介绍一种新颖而不知名的行当。有一阵子,他们会跟着邻居往童鞋上织彩珠;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会往发带上粘贴装饰条。之后,他们又会组装小型灯泡。六个星期的时间内,他们在临时搭建的一条组装线上编织棉布手套。(他们告诉我,那份活儿已经停止,因为异常暖和的冬天扼杀了市场。)

小龙尤其喜欢《经典故事集》,因为其中介绍了外国的宗教信仰。他对基督教很感兴趣,当我们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给我翻看了专述耶稣预言的章节。在这个故事里,一位谦逊的看门人替供奉着耶稣受难像的一家教堂看守大门。这位看门人每天都要祈祷,希望自己能够代上帝之子承受苦难。令他惊讶的是,耶稣终于发话并接受了他的好意,不过需要满足一个条件: 看门人一旦登上十字架,就一句话也不能说。

我有一次前往石帆拜访,发现吴家的儿子吴增荣和他的朋友们买回了五台二手电脑,开通宽带做起了电脑游戏《魔兽世界》的职业玩家。这是一款全世界最受欢迎的在线游戏,用户已经达到七百多万。玩家耗费时间提升角色,提升的手段包括积累技能、装备和财富。在线游戏市场不断涌现,人们可以在此购买虚拟财富,一些中国人以之作为全职工作,并在最近传到了丽水。这被称为“种田”。

小龙双唇饱满,颧骨很高,略显自负,对他的齐肩长发更是如此。他到附近一家发廊把头发染成暗红色,显得十分惹眼,如果用专业术语,那最好叫做: Sellan红。不过,他对那些书籍十分认真。这些书遵循的是中国工业城镇流行的自助图书十分常见的模式: 以简短的章节讲述某位外国名人的逸闻趣事,并辅之以道德教义。在《经典故事集》中,关于闲暇时间的效用这一章节便列举了查尔斯·达尔文的故事。(本书介绍说,达尔文的生物学研究发端于闲暇爱好。)还有一个章节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位餐厅服务员曾经因为石油大佬约翰·D·洛克菲勒每次用餐后只给可怜巴巴的一美元小费而大动肝火。(“就因为这样想问题,所以你只能做一个服务员,”据这本颂扬洛克菲勒斤斤计较的中文书籍所述,他对服务员进行了反唇相讥。)

吴增荣之前对于电子游戏没有兴趣。他很少上网,家里原来也没有使用互联网。他接受过烹饪培训,先后在工业城镇的多家小餐馆做过活计。他间或也会做一些简单的组装工作。他有一个妹夫在宁波当厨师,不光知道《魔兽世界》,而且意识到这款电脑游戏的收入远高于捣鼓锅碗瓢盆。他给几个伙伴打了电话,于是三个人丢下工作,筹集资金在石帆开了一家店。其他人随后跟进,不分昼夜地玩起了游戏。星期三,所有人放假一天。就《魔兽世界》而言,这一天十分特别: 位于欧洲的服务器将于巴黎时间凌晨五点至上午十一点关闭,以进行例行维护。我每次在星期三这一天前往石帆的时候都会发现,吴增荣和他的朋友们要么抽烟要么闲逛,尽情享受《魔兽世界》给他们定下的周末时光。

在工业区内,他算是相对成功的,每个月的薪水足足有两千多元。不过,他决心进一步提升自己,所以又研读了外国的自助书籍。在他的意识里,这跟自己的工作毫不沾边。他没有自命不凡,也从不谈论使他与外部世界产生特别关联的胸罩产业。在他看来,他所获得的各种技能仅仅局限于技术层面。“我还不够成熟,”他曾经这样对我说。他还收集了很多据说能够提高道德修养的书籍。其中一本叫《哈佛大学MBA综合卷之引领自己进入社会》,还有一本叫《正直做人,正确处事,当上老板》。在这本书的引言中,作者对劳动者的处境进行了分类:“对于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而言,他必须面对两个世界: 无边无际的外部世界,以及他的内心世界。”

他们玩游戏的时候极度认真。他们担心被逮住,因为拥有《魔兽世界》的暴雪娱乐公司认为,“种田”行为威胁了该游戏的公正性。暴雪娱乐公司监控着各个站点,随时关闭那些游戏模式显示出商业行为的玩家账号。吴增荣一开始玩的是美国版,但在被逮住几次之后转而玩起了德国版。光景不错的日子里,他每天能够赚到两百来元。如果账号被封,三百多元的投资就算打了水漂。他把自己挣来的在线积分卖给一个网名为菲菲的福建籍中间商。

他生长在贵州的农村地区,是中国最为贫穷的地区之一。他的父母种植茶叶、烟叶和蔬菜,小龙跟他那两个兄弟姐妹一样,中学一毕业便离开了家乡。在中国这是一条十分常见的路径,大约有一亿五千万农村务工人员进城寻找工作。小龙在一家胸罩制造厂找到了他的第一份装配工活计,自此一直待在这个行当,变换着不同的工种。后来,他终于当上调节环着色工的助手,从他那里学会了所有的门道。在我遇到小龙之前,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一直围着胸罩打转,这使他可以非常老道地谈论某一个十分具体的主题。“日本人喜欢印着小花的胸罩,”他曾经十分内行地告诉我。“但俄罗斯人不喜欢这种,他们喜欢色彩朴素而明亮的胸罩。还要够大!”

我在某个星期六看吴增荣玩了一下午的游戏。他身材瘦削,略显神经质,瘦长的手指在键盘上不停地翻飞。他的妻子丽丽间或会走进房间看一阵子。她的右手戴着一只用欧元硬币打造的黄色戒指。这在浙江南部十分盛行,有专门的店铺把欧元熔铸成首饰品。这是当地又一种匠心独运的产业: 以这种方式得到的戒指既是货真价实的外国货,又因为生产于浙江本地而花钱不多。

就这种迷宫一样的外语而言,他跳过所有一般性的入门程序——简单的招呼用语和基本的词汇学习——直接进入了对自己有用的一堆堆词汇积累。他从事的专业工作是染色,需要混合不同的化学物质,以调出不同的颜色。他名叫龙春明,同事们都叫他小龙。他所在的工厂名叫“娅顺”,专门生产胸罩调节带上需要用到的细小调节环。这也是丽水寂寂无名的典型产品: 一个覆上尼龙的细小钢环,重量不到半克。一般胸罩有四个这样的调节环,调节环的颜色与胸罩的其他部件应当匹配。只要胸罩组装厂给娅顺发来订单,通常都会送来一根肩带样品,小龙就要琢磨肩带的颜色。他翻查笔记本,琢磨着恰当的化学配方,以调出Sellanyl黄或是Padocid Turquoise蓝来。

吴增荣用来工作的电脑有两台,他来回奔忙于三个不同的账号。他那些名为卡利姆多、塔纳利斯和巨槌岩石的角色穿行于各个角落,与火胆沃吉思和怒沙剥皮工这样的角色展开厮杀。屏幕上偶尔会弹出几行英文句子,大意是:“你抢得了7个银币和75个铜币。”吴增荣一句也看不懂,他的妹夫靠着死记形状和标志的方式教他学会了电脑游戏。有一会儿,吴增荣的角色接连遭遇了怒沙刀斧手和剥皮工,于是他对我说:“附近还有一个玩家,我猜他也是个中国人。你从他一见面就杀人夺宝的方式便能判断出来。”

PADOMIDE RHODAMINE

过了一会儿,我们发现了那个玩家,他的角色是一个矮人。我用英文打出一条信息:“你好!”吴增荣不让我写中文,因为他担心管理员会认出他的种田人身份。

PADOCID TURQUOISE BLUE N-3GL

没有反应,于是我又发了一条。矮人终于接话了:“???”

SELLAN BORDEAUX G-P

我又打出一行英文:“你来自哪里?”

PADOCID VIOLET NWL

这一次,他用英语回应了:“抱歉。”根据我在中国教授英文的经历,这是答不出问题的学生一致的答语。就这样,矮人不言不语地又恢复了惯常的杀戮行为。“看见没?”我们都笑了。“我就跟你说他是个中国人!”

SELLANYL YELLOW N-5GL

两个月之后,我再次造访石帆,吴增荣卖了三台电脑,正打算把其余的电脑也一起卖掉。他和他的朋友们都觉得,玩德国版照样无利可图,暴雪娱乐公司还是要关闭他们的账号。吴增荣给我看了暴雪娱乐公司最近发给他的一封电子邮件:

PADOMIDE BR. YELLOW 8GMX

谨致问候,

细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外部世界虽然很遥远,但不一定非得模棱两可;人们可以断断续续地窥见来自海外的东西。很多情况下,以这种方式获得的印象看上去多少有些扭曲——既有聚焦,又有折射,就像光线遇到角度会弯折。这也许跟专业化有关。丽水的居民们学会了以局部看待世界,而这样的局部有着奇特的清晰度,尽管他们对此尚不完全理解。一个从未正式学习过英语的工厂技师给我翻看了他记住的术语表:

我们特此发函告知,我们不得已取消您的《魔兽世界》账号……采取此种行为,我们深感抱歉;然而,此举符合《魔兽世界》社区的最广大利益。

在丽水很难看到外国面孔。过去三年间,我经常到访这座城市,但一个外国买家也没遇见过。这里的产品会送到其他地方的组装线上,有些经过两三次倒手才会出口海外;欧洲或者美国的商人根本没有必要造访这里。不过,尽管这里没有外国面孔,城内的国际化面貌却比比皆是,外部世界的踪迹也随处可见。在一家叫做“格雷”的工厂里,工人们正在生产价值二十来元的塑料电灯开关,上市后取了个得意的名字叫做“简爱系列”。丽水的第一家健身馆名叫“闻香识女人”,完全受了阿尔·帕西诺同名电影的影响。有一次,我遇到一位拆迁工人,他的左臂上文着一个英文单词KENT。他告诉我,这个文身他自小就有,因为他当时发现美国电影里的匪徒都有文身。我问他为什么专门选了那个单词,他回答说:“这不就是你们国家产的一种香烟吗?”还有一次,我面见一家工厂的年轻老板,他戴了一只K形的钻石耳环。他女朋友佩戴的则是O形耳环: 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两个字母就串了起来: 万事大吉。

这封电子邮件一共采用了四种语言,吴增荣一种也不认识。这无关紧要: 在工业城镇奔忙于各个工种二十多年后,在全家因为电站大坝而异地搬迁后,他觉得被《魔兽世界》社区扫地出门不过是短时阵痛而已。我后来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申请护照。他在意大利有几个亲戚,他早就听说去意大利可以挣钱。我问他打算去什么地方,他这样回答:“可能是罗马,也可能是水城。”我在政府的办公大楼里陪着他一起排队,注意到他的文件材料上使用的名字是“吴增雄”。他说之前申请护照的时候,工作人员把他的名字写错了,这一次将错就错反而更简单。就在即将前往未知国度、打算从事全新的职业时,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问他到了那边希望找什么样的工作,希望拿多少报酬,他回答道:“我怎么知道?我不是没有去过吗?”跟我们一起排队的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打算前往阿塞拜疆,因为他在那里的亲戚可以帮他经商做买卖。我问这个年轻人,阿塞拜疆是不是伊斯兰国家,他这样回答:“不知道。我没去过。”

DTL,.OC YRENIHCAM REWOP GNIXNAS IUHSIL

回到美国之后,我跟一位玩过《魔兽世界》的表亲交流。他说他一般从玩家的虚拟外表就能判断出谁是中国籍种田人,因为这些人在游戏中的装备十分蹩脚。他们获得装备或武器后立刻就会卖掉,所以基本上两手空空。我喜欢这样的形象——中国人即便到网上也还是轻装出行。与此同时,我对合成革进行一番调查后才知道,制作这种物品需要用到的溶剂叫做二甲基甲酰胺,简称DMF。美国的研究表明,接触DMF往往面临肝脏损害的风险。有证据显示,女工发生死胎的可能性大为增加。在针对老鼠的实验室检测中,过量接触DMF被证明会造成发育缺陷。换句话说,我从丽水的进城务工人员那里听来的每一种说法——尽管缺乏事实依据——都被证明是真的。

丽水属于三线工业城市,在这样的地方,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存在。在新建的开发区,组装线上生产出来的产品主要用于出口,但极少有直接的外国投资。这里找不到耐克工厂、英特尔车间,也看不到杜邦的标志——大品牌都把自己的根基扎在了大城市。丽水的城区人口约为二十五万,以中国的标准来看这只是一座小城市,当地的工厂主要生产零部件: 拉链、铜线、电器插座盒子。这里的产品寂寂无名,以致你根本无法从厂门口的标牌上得到什么信息: 金潮实业有限公司、华都革基布有限公司。丽水三星动力机械有限公司的老板做了一块英文标牌,但字母顺序像中文的古汉字那样从右到左排列:

这便是这个三线工业城市的第二点效能。人们所生产的产品微小无名,所具有的知识同样细碎零散。不过,这些知识足以让他们自由流动并做出决定,并且他们的判断力好得惊人。流水线工人能感知DMF的危险,画师能逐渐知道哪一栋楼房重要,调节环着色工可以调出Sellanyl黄。即便错误的信息也有它的用处——如果耶稣基督与道家圣贤更相关,那正是他的本来面目。工人们知道,他们需要知道什么。

陈美子翻到HF-3075: 一所色彩亮丽、大雪盖顶的房屋。“中国人喜欢这一类,”她说道。“丑死了!他们竟然喜欢这种东西。”HF-3068: 海滩棕榈树。“蠢啊,只有小孩子才喜欢这种东西。中国人最没有品位。法国人最有品位,其次是俄罗斯人,然后是欧洲的其他国家。美国人次之。我们画出来的作品欧洲顾客可能根本不买,但如果拿给中国人看,他们通常会说:‘好极了!’”

回到美国后,我对陈美子和胡建辉花费那么多时间绘制的小城市心生好奇。我在古堰画乡的时候替站在画架前工作的艺术家们拍过照,现在开始探寻那些被拼错的标牌。所有的标牌似乎都位于犹他州的帕克市。那里离我居住的科罗拉多州西南部近在咫尺,于是我踏上了旅途。

“美国人喜欢明亮的图画,”胡建辉告诉我。“他们喜欢明亮的风景。俄罗斯人也喜欢明亮的颜色。韩国人喜欢柔和一点的,德国人喜欢灰暗的色彩。法国人也是。”

我跟丽水的很多熟人依然保持着联系。陈美子偶尔会给我发来电子邮件,当我跟她通电话的时候,她说现在绘制的仍旧以水城为主。经济衰退对她的影响不大;看得出来,中国产的威尼斯绘画的市场对于经济衰退基本免疫。其他产业就没有这么幸运。2008年下半年,随着对中国出口产品的需求减弱,数百万工厂员工失去了工作。在老板削减技术人员的薪水、并解雇一半的流水线工人之后,小龙离开了工厂。

陈美子的男友胡建辉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戴着一副眼镜,上唇淡淡地蓄着形状并不规则的胡须,好似书法家漫不经心地涂了一笔。每个月,他都会卷起已经完成的画作,坐上南下广州的列车,来到一处巨大的艺术品市场。他们就在这里与那些没有来过古堰画乡的买家们碰头。总体而言,外国人想要的是荷兰街和水城,不过偶尔也会送来其他的风景照片,让他们转画成美术作品。胡建辉有一本样品册,顾客可以随意挑选图画,报上编号,订制全尺寸的帆布油画。HF-3127是埃菲尔铁塔。HF-3087是狂暴大海中的一艘快速帆船。HF-3199是围成一圈正在抽烟的美洲印第安人。陈美子和胡建辉对于自己绘画的外国场景几乎叫不出名字,但通过一次次的委托任务逐渐了解了各个国家的艺术品位。

不过,与我有过交谈的丽水人大多能够从容应对这样的情形。他们既没有抵押物品,也没有债券投资,并早就学会了随机应变。他们已经习惯于变换工种——很多下岗工人径直回到老家,等着时日好转。再说,他们从来就不认为国际经济充满理性、可以预测。如果大家对仿皮的购买量突然减少,这就跟大家最初对它的需求一样,不必感到奇怪。2009年,中国经济获得动力,工人们重新回到了流水线上。

陈美子二十出头,生长于丽水附近的农村地区;十来岁的时候,她在一所美术学校学会了画画。她现在还保有一种农民的率直——嗓音略微沙哑,对我提出的任何问题都要发笑。我问她最中意自己的哪些画作,她回答道:“一张也不喜欢。”她没有钟爱的画家,也不受哪一个艺术时期的影响。“那种艺术跟我们现在从事的工作没有丝毫关系,”她说道。巴比松这个概念给她的印象并不深刻。政府委托他们以欧洲风格对当地的风景进行创作,陈美子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跟来自乡下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她的头脑里早已充满了田园风味。她之所以选择入住古堰画乡,仅仅是因为租金减免,所以她十分怀念曾经生活过的广州所具有的繁忙景象。她留着一头卷发,衣服的颜色十分惹眼,似乎只要醒着就会穿上高跟鞋。周一到周五,她穿着细高跟鞋在画架跟前驻足或徘徊,画着刚朵拉和大教堂。

我在帕克市轻而易举就找到了画家们绘制了多时的各个地方。他们绘制的商店主要位于主大街,我一边向店主们展示照片,一边与他们交谈。谁都不知道委托来自何处,当发现自己的店面被远在一万公里外某个无名的中国城市的画家们绘制之后,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在那家叫做“横跨大陆”的商店里(始于1773的精致绵羊浏览皮),经理显得紧张不已。“你得联系我们的公司总部,”她说道。“对此我无可奉告。”有一家店主问我,我是不是觉得有摩门教徒牵涉其中。还有一位女士给我讲了一件事,一位可疑的阿拉伯男子不久前造访过当地的一家美术馆,并提出向他们出售廉价画作。有人担心这是竞争作祟。“这正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得知中国画家们的售价之后,一位画家酸溜溜地说道。还有人发现照片中的陈美子像众多的中国农村人一样不苟言笑,不禁表示了怜悯之情。一位女士盯着“矿工医院”画作旁表情阴郁的陈美子看了半天,终于说道:“你看,这就是忧郁。”

通过尝试和犯错,她认识了欧洲的很多地标性建筑。她叫不出圣马可大教堂和威尼斯总督宫,但她知道这些地方十分重要,因为哪怕非常细微的差错也会招致退货。对于标志性不强的风景她画得很快,因为顾客一般不会注意到细微的差错。平均而言,她不到两天便能完成一幅画作。

每个人对那幅画都有话要说。那栋建筑物勾起了他们无尽的回忆;顷刻间,那幅画不再显得平淡无奇。那所医院最先由落脚于帕克市的银矿矿工们修建,后来变成了市政图书馆。1979年,政府为了给滑雪度假村腾地方,把图书馆搬到了城市的另一边,全城居民倾巢而出转运书籍。“我们排成长队,一本一本地传递书籍,”一位老太太回忆道。一位餐厅经理看到我手里的照片之后,一边开心地大笑一边告诉我,《阿呆与阿瓜》的关键场景就取自矿工医院。“你知道他们参加猫头鹰慈善晚宴那一场戏吗,他们穿着滑稽的服装,一个人用手中的棍子敲打着另一个人的小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我也觉得那可能是教堂,但不敢确定,”她说道。“我知道那座房子很重要,因为只要一有差错,画就会被退回来。”

我说,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告诉她,那是教堂——红瓦屋顶的砖房沿边是一条小路,小路延伸到远方,尽头处耸起一座尖塔。

“那个场景就是在这栋大楼里拍摄的!”

另一家小型画廊名叫波米亚,创办者是一位名叫陈美子的女子和她的男朋友胡建辉。我第一次见到陈美子的时候,她刚刚画完一幅威尼斯风景画,正在画一幅看起来像是18世纪的荷兰街景画。一位俄罗斯客户送来一张明信片,要她临摹。画作的尺寸为五十厘米×六十厘米,陈美子告诉我,这样尺寸的画一般可以卖到二百元。跟古堰画乡的所有人一样,她把威尼斯称作水城,把荷兰风景画称作荷兰街。她说过去半年间自己画荷兰街至少有三十遍。“每一幅画上面都有一座很大的塔,”她说道。

当我前往拜访的时候,帕克市市长的办公室仍旧位于矿工医院的一楼。市长名叫达纳·威廉姆斯,看见陈美子绘制的画作时禁不住十分兴奋。“太棒了!”他说道。“简直不敢相信,中国竟然有人在绘制我们的建筑物!她做得太好了!”

为了吸引艺术家,政府对位于溪边的几座旧时建筑加以修缮,并提供一年租金减免、之后租金优惠的政策。艺术家们趋之若鹜,全乡很快便建起了十来家私人画廊。艺术家大多来自更远的南方——这些地方针对外国市场的艺术产业早已十分繁荣兴盛。买家们想要廉价的油画,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最终被卖到遥远国度的旅游商店、餐厅和宾馆。不知何故,在丽水巴比松落脚的艺术家们专画威尼斯的城市风景。新开业的最大一家画廊红叶画廊的经理告诉我,他们有三十位画师,主顾是欧洲的一家进口商,这家进口商对于威尼斯风景画有着贪得无厌的喜好。他每个月都要中国画师们把这座意大利城市画上一千多遍。

跟我在帕克市交谈过的每个人一样,威廉姆斯市长也无法告诉我,那栋楼房怎么会被人委托到海外进行画像。这便是中国巴比松和美国帕克市的一种对称: 无论绘制景物的人,还是切切实实居住在景物中的人,都对美术作品的目的感到神秘莫测。

在丽水西南部的农村地区,大溪从建于公元6世纪的一条石堰穿流而过,当地政府宣布,这里正在形成中国版的巴比松。法国的巴比松画派肇始于19世纪上半叶,是在枫丹白露森林边作画的画家们对浪漫主义运动的回应。当时的法国艺术家们极力颂扬乡村景色和农业主题。这种氛围与丽水格格不入——跟浙江省的大多数城市一样,丽水强调的是城市发展;新的工业区已经建成,出口经济正在蓬勃发展。不过,当地的干部们希望这座城市更具有开放的面貌,而他们又很喜欢巴比松这个颇具优越感的外国名词。他们还觉得,这可以成为一种不错的产业: 画画不需要多少原材料,而且在国外广受欢迎。他们把这个项目称作丽水巴比松,正式的名称是古堰画乡。当地政府的一幅宣传标语说它是“艺术之乡、浪漫之都、休闲胜地”。

威廉姆斯市长给我斟上绿茶,我们交谈起来。他很爱笑,也有年轻人的气质;他是当地一家摇滚乐队的吉他手。“这是当市长所需要的阳气,”他解释道。他对中国很感兴趣,交谈中时不时蹦出中文词语:“有没有啤酒?”他用中文问道。他记起了2007年陪同当地的学校代表团造访北京(一个互访项目)的旅途中学到的这个句子。他的办公桌旁挂着一幅书法卷轴,上面的文字是:“团结、文化、美德。”他告诉我,他最先想到的是1960年代的中国,当时的安吉拉·戴维斯曾经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做过一场关于共产主义的讲座。他的办公室藏书中有一本《红宝书》。帕克市的媒体发现之后,专门刊发一篇文章,暗示市长的决策受到了毛泽东的影响。威廉姆斯市长觉得这种说法非常滑稽;他告诉我,他只不过选取了书中的有用部分。“为人民服务,”当我问他从毛泽东身上学到了什么东西时,他这样回答道。“为人民服务是一种责任。我之所以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我小时候读过《红宝书》。政府工作就是一种平衡。我觉得这跟道教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