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民们虽然拖欠国家的税粮,却并不拖欠常例。地方官虽不能将税粮如数上缴国库,每年的常例却是一文不少。这样,拖欠剩下的四成税粮,就于民有利而于官无损,吃亏的只是国家。而国家吃点亏,是没有多少人心疼的。第一,国家庞大、富有,这点亏它吃得起。第二,国家崇高、遥远,吃不吃亏也不关小民的痛痒。再说,国家征收了这么多的税粮,却并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过用于供养庞大的官僚系统和供少数人挥霍。用于保卫边疆和兴修水利的并不太多,更从未想过将其用于发展经济、提高生产力、给广大纳税人带来好处。既然如此,我们缴那么足干什么?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这就是百姓缴纳税粮,在法定的数字以外还有约定的附加。比如粮米在转运储存的过程中难免有所损耗,碎银重铸为元宝也难免有损耗。为了弥补这些亏损,收缴税粮时就要有所附加,称为“米耗”和“火耗”。这些附加的“常例”,其实是各级官吏的额外收入,连海瑞也有一份,只不过海瑞宣布自己不收而已。但其他地方官则没有不收的。事实上一个地方官只要不在“常例”之外再巧立名目,就会被公认为清官。因为如前述,本朝官吏的薪俸极低,正二品大员的年俸竟然只有纹银一百五十二两,根本就入不敷出。他们要想维持稍微体面一点的生活,都不能不有些额外的“灰色收入”。在京官,主要靠地方官的“孝敬”;在地方官,则少不了这一份“常例”。所以,这份收入,虽然认真说来要算贪墨,却又公认合理合法,至少正常,故曰“常例”。一种制度居然会导致“合法的贪污”,这种制度本身的合理性就大成问题了,但没有人敢对制度表示怀疑。
当然,职责所在,地方官也要催粮催款。但是,当成百上千的户主一起用拖拖拉拉的方式来拒不纳粮时,没有哪一个地方官可以与之长期抗衡。大户人家因为有较硬的后台,一个七品县令也未必当真惹得起。至于穷苦无告的小民,也有他们的办法,那就是“要粮没有,要命有一条”。县官们固然可以将抗缴税粮者绳之以法,但法不治众,只能惩一警百。不过拖欠税粮既然是全体农户的共识,则这种惩治往往也收效甚微。然而旧税不清,就会成为新税之累。官方只好用种种名义将未收的部分予以减免,而能够为减免提出一个说法的地方官则被公认为“为民做主”的清官好官,“仁民爱物”的一方父母。这其实就等于鼓励拖欠了。最后,拖欠税粮就和照缴附加一样,成了“常例”。
结果,无论穷县富县,都只能收到六成的税粮,剩下四成的收缴,也就成了永无期日的事情。这个数目也是有讲究的。谁都知道,抗缴税粮是犯王法的事。田主既不能一点都不缴,地方官也不能一点都收不上来,否则便乌纱难保。但如果收缴了六成,已在半数以上,就不好说民抗税而官无能了。因为有这个数目垫底,大家都有恃无恐,则拖欠剩下的四成,也就成了官民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
张居正要富国强兵,当然不能容忍这种陋习。然而这样一来,他也就不再是“人民的公仆”,而成了“人民的公敌”。地方府县固然压力不小,黎民百姓也怨声载道。就连朝中一些了解下情的正派大臣,也不能赞同。他们深知,让府县从私囊中掏出钱来完粮纳税,等于与虎谋皮。这些拖欠的税款,还得羊毛出在羊身上,由绵羊般被盘剥和宰割的乡民负担。他们也深知,帝国的每一道政令都要通过官吏们去实施,实施的过程又往往是对下层层加码,对上层层折扣,底层的负担骤然加重,国库的收入未必增多。因此他们问:京都和地方的库银堆积如山,为什么还要与民争利、刻意敛财?岂非存心逼迫地方官吏敲扑小民,甚至鞭笞致死?于是,要不要严肃法纪、执行国家税收政策这样一个法制问题,就照例转化为要不要体恤百姓、让利于民,乃至要不要创建尧舜之世的道德问题。这个立论一旦成立,则“是非”就会完全颠倒过来:赖着不缴税款的地方官是君子,维护法纪政策严肃性的张居正反倒成了小人。因为前者重义而后者趋利,前者体恤民情而后者盘剥百姓。然而问题在于:反对派所说的“下情”又完全是事实,并不能说他们有什么不是。爱民与为国如此相悖,帝国的不可救药也就一目了然。
富裕地区的农民和地主则是另一种想法。他们认为,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该一视同仁,公平对待,凭什么他们就该多缴税粮,别人就可以少缴?穷县地少人稀,税粮总额少一些不足为奇,但税率不该两样。事实上却相差很大。比如苏州府的田赋,大约占农村收入的20%,而山东曹县只占9%,溧阳更少,约在1%到5%之间。溧阳与苏州相去不远,税率之悬殊却有天壤之别,难怪苏州人心里要不平衡。况且,富裕地区哪怕只缴60%的税粮,数目也已远远超过贫困地区的总和,贡献已经很不少了。余下的数额,自然也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
张居正第二件“不得人心”的事情是制定了新的“考成法”。官员的考试、录用、提拔和考核,历来是帝国政治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前两件事要容易些,因为有科举制度和推荐制度。考绩却是一件既重要又令人头痛的事。它关系到官员的升迁和罢免,对于所有的官员都利害攸关,既不能不认真,又不能太认真。不认真,则考绩形同虚设;太认真,就不免要得罪人,甚至激化官场的派系斗争,弄得朝局动荡,国本动摇。
第一件事,是他曾用皇帝的名义责令地方将所欠的税收按照规定全部缴足。这道命令表面上看并无不妥之处:种田纳税缴皇粮,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没有缴足,当然要补缴,除非遇到天灾,朝廷特令减免。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全国各地,无论穷县富县、灾年丰收,税收都一律拖欠。其原因大体上是这样的:本朝一千一百个县,自然情况大不相同,因此各县的税额乃至税率,都不相同。据说一个富裕县份的税粮总数,竟可以是一个穷僻贫困县份的三百到五百倍。这就会引起心理上的不平衡。在贫困县,人们的纳税意识往往都很低。在他们看来,既然享受低税优惠是天经地义的,拖欠一些税粮也不算什么。因为谁都知道他们穷,缴不起。即便什么税都不缴,与富裕地区相比,生活水准的高低优劣也不可同日而语,真要缴足了,还过什么日子?再说,税率和税额本来就很低,即便都缴齐了,也没多少,何必斤斤计较呢?我们帝国地大物博,财大气粗,还在乎咱这两个小钱?富裕地区从牙缝里省一点就有了。贫困地区的地主和农民既然都作如是观,自然能拖就拖,能赖就赖。
何况这件事具体做起来,又有两大问题。一是由谁考核,二是如何考核。从理论上讲,最有资格考核官员的当然是皇帝。但这事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且不说像万历这样十来岁的娃娃皇帝做不了,便是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的精明皇帝,也不可能对全国上下所有官员的表现和政绩了如指掌。张居正当国时,大明王朝共有一千一百多个县,各级文官两万多人。这么多的官员,谁能认得全?就连在京的两千官员,皇帝也不可能都认识的。
至少有两件事使张居正遭到文官们的痛恨。
所以文官的考核,只有假手于他人。京官的考核靠他们的上司,地方官的考核就要靠京官了。但京官之于地方官,并不像理论上讲得那么超然。因为薪水既低又无常例可收的京官,全靠地方官“孝敬”。各省督抚一次送给六部尚书的礼品礼金,便可能相当于其年薪的十倍。被考核者既然成了考核者的“衣食父母”,则考核结果的公正性和可靠性,自然要大大地打折扣。
张居正是否果真犯有上述罪行,是一个既说不清又不重要的问题,因为在中国古代的政治斗争中,一个头面人物身败名裂的真实原因,总是会被一系列似是而非而又冠冕堂皇的说法所遮蔽。张居正由“万人称颂”一变而为“万人唾骂”,真正的原因其实同海瑞罢官一样,是得罪了官场全体。不过海瑞只是坏了官场的规矩,张居正却几乎是要砸官们的饭碗。同海瑞一样,张居正也认为帝国积弊甚多,非予以刷新不可。所不同者,在于海瑞的念头,是要为民做主,因此更注意廉政;张居正的目的,却是要富国强兵,因此更注意效率。反腐倡廉,只要弘扬道德精神和恢复洪武成宪就行了;而要提高国家机器的运作效率,则非得变法不可。变法,就一定会触及整个官场的神经系统,损害相当多人的既得利益和将得利益,使许多人升官发财的计划泡汤。所以,张居正的“官愤”更大。
金钱之外,还有人情。同省同县的有“乡谊”,同年考中的有“年谊”,如果是儿女亲家,则还有“姻谊”。事实上没有哪个地方官和京官没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或为门生,或为故吏,或为旧雨,或为新知,每个人都有派系,每个人都有后台。对于自己派系或有关系的人如不关照,今后就别想在官场里混。于是考核的结果,又要再打一次折扣。
然而张居正的下场,却比海瑞惨得多。他去世半年后,就遭到了全方位的揭发和批判,罪名有欺君毒民、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任用私人、放纵奴仆,以及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居心叵测,甚至还有人告他妄图篡位谋反。两年后,即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他的家财被抄了个一干二净,长子也在所谓“追赃”的过程中自杀。四个月后,又正式宣布了他的罪行,一共五项:诬蔑亲藩,侵夺王府,钳制言官,蔽塞圣聪,专权乱治。有如此罪行,本当剖棺戮尸,姑且加恩宽免,但他的弟弟和两个儿子被送到烟瘴地面充军。
如何考核,问题也很大。明代的考绩,分上中下三等,曰称职、平常、不称职。具体的科目,则有贪、酷、浮躁、不及(才力不及)、老、病、罢(即疲,软弱无能)、不谨。属于老病的要退休,属于浮躁和不及的降职调离,属于罢(疲)和不谨的改任闲职,属于贪和酷的削职为民。这一制度,看起来缜密细致,实际上含糊空疏。比如某官一任三年毫无建树,但也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便既可能被考评为平庸不及,也可能被考评为稳重不浮躁。至于他会获得一个什么样的评语,就全看他人际关系如何,以及巴结上司讨好京官的功夫如何了。
张居正有勤王保驾之功,加上他是那样的仪态庄重,道貌岸然,聪明睿智,博学多才,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在理,每一件事都办得那么得当,每一项举措也那么合理和得体,让十岁的小皇帝和那两个妇道人家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国政的总设计师和皇帝的总教育长。
这样的考绩,其实是很难做到公平公允的。但大局的稳定,显然比少数人的前程更为重要。为了保持朝局的稳定,让个别优秀者受点委屈,总是必要的牺牲。何况考绩的宽严,也要视政治的需要而时时加以调整。比如朝廷感到空气沉闷,办事拖沓,效率低下,需要振作精神,吐故纳新时,标准就会严一些。反之,当朝廷觉得政局动荡,人心浮动,危机四伏,需要稳定军心,安抚官员时,标准就会松一些。因此,考核指标的空洞抽象、含糊其辞,完全是为了政治上有一个进退裕如的余地。
小皇帝万历对张居正也是既敬且畏。万历皇帝名叫朱翊钧,万历是他的年号,死后的庙号是神宗。明以前,一个皇帝的年号有许多,其中尤以武则天的年号为最多,有时一年之中要改好几次,因此历史上习惯用他们的谥号或庙号来称呼,比如汉武帝、唐太宗。明清两代的皇帝只有一个年号(唯明英宗朱祁镇因两次登基而例外),人们也就习惯于用年号来称呼,如明的万历,清的雍正。万历和他的两位母亲对张居正有着特殊的尊重,称他为“元辅张先生”。因为张居正帮他们孤儿寡母除掉了骄横跋扈、有不臣之心的首揆(即首辅、元辅)高拱。其实这事是张居正和冯保的阴谋。冯保把高拱哭灵时说过“十岁的太子,如何治天下”的话,稍加改动,变成“十岁的孩子,如何做天子”,传到后宫,使两宫太后大为震惊,万历皇帝也陡然变色。于是,在张居正的精心安排下,高拱在一个早晨突然被褫夺全部官衔职位,驱逐出京,遣返原籍,交地方严加管束。据说当时跪在百官最前列的高拱如遭雷击,瘫倒在地,不能动弹,最后还是在张居正的搀扶下,才得以蹒跚出宫。
然而张居正却认为不能含糊。他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人,又善于理财,经常亲自核对各类统计数字,甚至设计报表的格式,规定报告的期限,许多细节都过目不忘。考核官员是何等大事?当然不能打马虎眼,也不能支吾搪塞。因此他规定,各地方官员都要建立政绩档案,由中央各部各科给事中按年月记载,并且规定了具体项目,如欠税能否追缴,盗匪能否擒获等。这些具体项目,又都要有具体的数字和日期,以便秋后算账。比如甲县令将欠税全部缴回,为期不过半年;乙县令只缴回一半,且为期一年;而丙县令一点都未追缴,则自然甲为上等,乙为中等,丙为下等。因为有档案记载,又有数字比较,所以丙即便不服,也无话可说。
不过张居正和海瑞的地位权威虽然悬殊,两人的作风却颇多相似之处。比如都勇于任事,认真负责,一丝不苟,雷厉风行等等,只是张居正比海瑞少了廉洁,多了权谋。张居正的政治才能是毋庸置疑的,他的个人魅力也很让人倾倒。他聪明绝顶,机敏过人,博闻强记,明察秋毫,而且重礼仪,修边幅,里里外外都表现出一个贤相应有的风度。隆庆去世时,他与高拱同在内阁。高拱是首辅,他是次辅。因为明代没有宰相制度,只有阁臣制度,因此次辅也略为有些“第一副总理”的意思。但当时的廷臣们,都很厌恶高拱这个一号阁臣,而对二号阁臣张居正有好感。张居正为了排挤高拱,由宦官冯保穿针引线,与万历的生母李贵妃达成政治上的秘密协定,条件是尊李贵妃为“慈圣皇太后”,与万历的嫡母“仁圣皇太后”两宫并尊。这种向为正派臣僚不齿的行径,居然也得到了谅解。张居正当时人缘之好,威望之高,可见一斑。
这就简直和海瑞的想法、做法如出一辙。海瑞任应天巡抚后,痛感官员的考核“往往习为两可活套之辞,事鲜指实(很少落实到具体问题),语无分明”,因而专门制定了《考语册式》,内分才识、治民、治兵、教化、狱讼、均田、水利、开垦、积谷等项目,其下又有种种细目,让负责考绩的官员逐项一一填报,不得含糊。事实上也含糊不得。因为除“才识”一项外,其他项目都很具体,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做得好坏,也都有事实和数字为证。如果诸项政绩平平,那么,才识一项也不好评为上上的。
张居正应该算是明代最有名的政治家之一。他在万历皇帝登基那年(公元1572年)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首辅高拱,到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去世,担任元辅兼帝师十年之久。去世前九天,被加封太师衔,成为有明一朝生前获此殊荣的唯一一人。这十年间,万历皇帝其实不过只是他的学生(万历登基时九岁),慈圣皇太后对他又恩宠信任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所以这十年间的皇帝圣旨和太后懿旨,不过是他张居正的旨意。满朝文武,也大多是他提拔、栽培的私人。这样的权势,海瑞当然不敢望其项背。
海瑞和张居正的这种考评考成法,充分体现了他们这一类务实派官员的作风,较之从前的考绩方法,显然要科学得多,很有些“现代意识”了。但这种作风和做法,却既与帝国的根本国策相悖,又为官场的传统习气所不容。大明王朝从洪武皇帝开国之日起,就没想过怎样使国家强盛、人民富裕。所有政治经济制度的着眼点和出发点,都是王朝的稳定和政权的巩固,尤其是要保证皇帝的地位不被动摇,大权不致旁落。为此,就必须维持小农经济的低水平。与之相适应,政府的管理也应该简单、粗放、迟钝而低能,行政效率太高反倒是不对的,因为那会使基层惊惶失措而被指责为“民不聊生”,让皇帝感到威胁而被指责为“图谋不轨”。海瑞惹下的,正是前一类麻烦;张居正所犯的,则正是后一类忌讳。
那么,张居正自己做得又如何呢?好像也不怎么样。
显然,海瑞和张居正的失败,都在于他们试图让整个帝国纳入自己设计的政治规范之中。这就像强制或劝说一个以胖为美的人减肥一样,势必自讨没趣。于是他们一个生前被罢免,一个死后被清算。由是之故,张居正的旧属申时行当了首辅后,便极力纠正他们的做法,反其道而行之。然而,有趣的是,与他们完全相反的申时行也没能讨什么好。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他终因实在无法在皇帝和朝臣之间搞平衡而被迫辞职,辞职前还背了一个“两面派”的名声。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就很值得玩味了。
张居正这封信历来颇受谴责,认为他阳为同情,阴为谴责,虚伪得很。我却认为张居正所言句句是实。当时朝廷上下确实已视海瑞为眼中之钉,必欲去之而后快,张居正帮他说上几句也无济于事,何况还不以海瑞的做法为然?当然不能怪他不援手。
申时行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僚,在张居正去世后当了九年首辅。海瑞的第三次起复,可能出自他的安排。为此他曾给海瑞写过信。他是苏州吴县人,与海南琼山人海瑞、湖北江陵人张居正、河南新郑人高拱相比,要乖巧圆滑一些,也要温文尔雅一些,与他的老乡、松江华亭(今上海)人徐阶的性格做派差不多。因此舆论一致公认高拱、张居正和他这三位首辅,高拱跋扈,张居正霸道,而他申时行谦和。加上他对待万历皇帝,严守君臣之分,不以帝师自居,而以辅臣自任,所以在担任首辅期间,一直受到万历的尊重和信任,也被称为“先生”而不是“卿”。他离职养老以后,万历也一直关心眷恋着他,常派人到他家慰问,赠送礼品。他在家乡平静、安详地度过了二十三年离休生涯,活到八十岁才去世,不折不扣的“寿终正寝”,比海瑞、张居正、高拱的结局都好。
海瑞在京时,大约与张居正有过接触。在他看来,张居正这个人还是有头脑的,不至于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大员一样都是妇人。这时张居正已入阁三年,为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因此海瑞希望张居正能出来主持公道。张居正和海瑞一样,也主张革新政治,加强法纪,而且也讨厌苏(苏州)松(松江)地主,然而对海瑞的求援却表示无能为力。他给海瑞回信说:“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他还说,现在朝廷对海瑞的议论,是“讹言沸腾,听者惶惑”。所以他虽然忝列庙堂之末,也惭愧不能为奉法之臣说几句话。
申时行聪明会做人,心眼也不坏。他只是自私一点,胆小一点,门槛精一点,舍己为人的事不做,损人利己的事也不做。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也能说些公道话,或暗中给人帮忙,表现出正义感。张居正把他拉进内阁,培养成接班人,原本是想在自己死后有个关照的。这一点他并没能做到,也做不到。张居正被抄家后,万历的怒气不但没有稍减,反倒日甚一日。这时帮张居正说话,等于把自己的脖子往刀下送,申时行当然不干。但当有人疏请将张居正以大逆论处,应该开棺戮尸时,他对这种“落井下石”的做法也极为不满。于是他对万历说,这个疏奏以暧昧之辞,诬陷别人谋反,只怕谗言会接踵而至,这可不是清明之朝该有的气象。这话正中万历下怀:他最怕别人说他是昏君,也就心甘情愿不再追究。申时行四两拨千斤,救了张居正,刹住了诬告之风,正是他聪明之处。
海瑞决定向张居正求援。
还有一点也值得称道。张居正死后遭到举朝抨击,申时行作为其故吏和继任,既不否认其错误以为自己开脱,也不夸大其错误作为自己执政的资本。他只是实事求是地评价张居正的功过,然后予以纠正和调整。在他看来,张居正除了有过度自信、严峻细刻、得理不让人、生活作风不够检点等问题外,其最大的错误,根本的错误,是没有弄清我们这个帝国的性质,不知道帝国的生命恰恰是靠中央集权和官僚主义来维系的。表面上看,中央集权和官僚主义好像是两回事。但你想,那时并没有电报、电话、伊妹儿,一封文件从地方送达中央,往往要一个月的时间。皇帝足不出宫,对地方上的情况原本就很隔膜;京官不在现场,也未必能有准确判断。加上这些奏折往往又用华丽的文辞写成,让人看来不着边际,不得要领,甚至摸不着头脑,由此便作出决策和判断,还有不犯官僚主义错误的?然而如不事事请示,又无法体现权在中央。所以,反官僚主义,就是反中央集权;而这个由中央集权派生出来的官僚主义,又只能靠中央集权的行政手段去反对,这不是自己跟自己有仇,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
对海瑞的弹劾几乎与海瑞在应天的改革同步进行,而且同样出手极重,攻势凌厉。给事中戴凤翔甚至危言耸听地说,在海瑞的治下,佃户不敢向业主缴租,借方不敢向贷方还债,民间流传的说法是“种肥田不如告瘦状”。如果不是因为海瑞自己清廉到无可挑剔,他一定会被描述成周兴、来俊臣那样的酷吏。内阁也深为海瑞的做法忧虑。他们想起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曾给病人猛吃巴豆,还振振有辞地讲什么医书上说“巴豆不可轻用”,当然要重用了。内阁觉得海瑞就是这样一个医生,应该迅速地将其从巡抚的任上召回,以免我们这个原本就病病殃殃的帝国被他过度的热情医得人仰马翻。
显然,要维系中央集权,就要维护官僚主义;而要维护官僚主义,就要维持现状,保护文官集团。帝国的政治目标既然原本不高,只要黎民不饥不寒,官员不吵不闹,就是天下太平、国运昌隆,还要那么强的能力、那么高的效率干什么?相反,既然政令的雷厉风行,考绩的公平认真,会给文官集团带来恐惧和不安,那么,做宰相的反倒应该极力维持政府的低效和低能。在这里,稳定是压倒一切的。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文官集团出现分裂。即便不能和衷共济,至少也得相安无事。所以,尽管徐阶被骂作“调停国手”,申时行被斥为“四面逢迎”,但这两个江南来的聪明人,都认为这正是自己应尽的职分。首辅虽然不是宰相,但又相当于宰相。宰相的职分是什么呢?不是征收税赋管好财政(这是户部的事),不是操练军队保卫边疆(这是兵部的事),不是审理案件惩治罪犯(这是刑部的事),甚至也不是任命官吏处分僚属(这是吏部的事)。这些事宰相都该管,但更重要的还是“协调阴阳”,搞好君与臣、臣与臣、臣与民之间的关系,维护政治领域的“生态平衡”。说白了,宰相就该当“和事佬”,就该八面讨好、八面玲珑。能讨好就好了,怕的是讨不了好!申时行的悲剧,就在于他殚精竭虑地想各方讨好,却又费力不讨好,这才让他感到委屈和伤心。
一项水利工程或许可以这样加紧进行,政治工程可就没有那么简单。现在看来,海瑞当时的处置可能是简单了点。他受理的案件如此之多,事实上也不可能不简单。可是他涉及到的问题,却又十分复杂:丈量土地,清退农田,平反冤狱,整顿治安,兴修水利,遣散募兵,刷新吏治,考核官员,以及推行“一条鞭法”(一种新的赋税制度)等,哪一件不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然而海瑞的力量却很单薄,既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款,又没有得力的专门机构,仅凭一股政治热情,外加对善与恶的道德直觉,就希望快刀斩乱麻,在一个早上把百年积弊清除殆尽,其不能成功也自不待言。
应该说,申时行是尽了努力的。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他呈请皇帝陛下废除张居正的考成法,因为这个方法并不尽合理,也不尽公允。税收能否如额征收,并不完全取决于官员的努力和能力;盗匪能否按时捕获,也有许多客观原因。如果以此作为考评的条件,不是导致基层官员弄虚作假,就是逼得他们诬良为盗,这都不是圣朝气象,所以仍以原先那样含糊暧昧地进行考核为好。在两年以后的“京察”中,他更是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大小官员都得以各安其位,被罢免或降职的官员只有三十三个,且都供职于无关紧要的部门,算是考绩制度得到严肃执行的一个象征。于是,申时行受到众口交誉,皇帝陛下也龙颜大悦,深表满意。
这样一种工作热情也是海瑞所独有的。他本来就是工作狂,下车伊始,又发现要做的事千头万绪,真可谓百废待兴。海瑞深知,像他这样既非进士出身又没有后台老板的人,能官任封疆,是特例中的特例,唯有拼命工作,才能报答国家,不负皇恩。何况,这时他已经五十好几,能做事的时间已不太多,亦所谓“时乎不待”。因此他有一种紧迫感,很有些韩愈当年“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味道。另外,他心里也有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下台的官,他海瑞就更是如此,只能在任一天就猛干一天,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为了加快吴淞江治水工程的进度,他把行署设在工地,并斩杀了三个监工不力的吏员,把他们的尸体用席子卷起埋在行署厅前。结果,工程进展迅速异常。一个本想阻拦、陷害海瑞的巡按御史还没来得及下手,工程便已完成,那个巡按也只好徒唤奈何,叹息说“万世功被他成了”。当然海瑞也让人挖出了厅前的尸体,却是三只肥猪,而那三个吏员则被海瑞转移藏匿在别处。
然而四年以后,申时行的威望却降到了最低点。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只看到文官集团有要求稳定的一面,没看到还有要求动荡的一面。这就好比打牌。如果总不洗牌,就不会出现新的赢家,而游戏也就玩不下去。因此所谓永久的安定团结根本就不可能。总会有人出来惹是生非,兴风作浪,以便火中取栗,浑水摸鱼,而且最好能把庄家干掉。宰相或首辅便是庄家(皇帝则无妨看作赌场的老板,无论谁输谁赢,他都有“抽头”可得,所以有的皇帝会鼓励游戏的进行),自然首当其冲。何况这时,闹事分子又有了极好的口实。申时行只好申请退休。只是幸亏有万历的呵护,他的下台,才不至于太不体面。
现在,海瑞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医国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因此他一到应天巡抚任上,便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甚至不怕矫枉过正。本来,徐阶的田一退,他便应该见好就收。因为此事已经产生了影响,大地主沈恺等人见海瑞对徐阶都毫不通融,也只好主动地把侵夺的民田退了出去。这时,诚如黄仁宇先生所言:如果海瑞“采取惩一儆百的方式,把徐家或其他几家有代表性的案件广事宣传,以使借富欺贫者知所戒惧”,那么,“他也许会在一种外张内弛的气氛中取得成功”。然而海瑞似乎并不懂得“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的道理,他的工作热情不但没有稍减,反因初战告捷而倍增。他不满足于坐在巡抚衙门接受投诉(前面提到,这种投诉已达每月七八千件之多),还要亲临府县听取诉讼,一一过问,一一审理,一发而不可收,斗争的弦也就越绷越紧。
海瑞、张居正、申时行,这三个性格、观点、作风不同的人,全都败给了同一个对象——文官集团或官场,而他们又都是想改善或维护官场的。海瑞以身作则,力图以道德来清除积弊,结果怨声四起;张居正锐意革新,力图用法令来振作精神,结果抗拒横生;申时行妥协安抚,力图用调和来维持团结,结果众叛亲离。他们都失败了,正所谓“可怜无补费精神”。显然,他们这个帝国,其实已无药可救。
高拱、张居正他们与海瑞的分歧,主要在方式方法上。高拱认为他“过激”,张居正认为他“过当”,海瑞自己则觉得还不够。他曾对人既忧虑又愤懑地说:现在医国的,只有一味药:甘草。现在处世的,也只有两个字:乡愿!乡愿也叫乡原,孟子下的定义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可见乡愿就是虚伪、敷衍,四处讨好,八面玲珑,不讲原则,表面上廉洁自律,实际上同流合污。这样的人,开出的医国药方,当然只是甜津津的甘草,治不了病,也治不死人。海瑞却认为应该下猛药。他给嘉靖皇帝上的奏折,就是他下的猛药,药引子则是他自己的生命。他希望这味药能使皇上猛醒,能使帝国振作。可惜,那位皇帝从身体到思想都已病入膏肓,终于一命呜呼。难怪海瑞听到消息要号啕大哭了。他既是哭这位死去的皇帝,也是哭自己失效的药方。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42页。
看来,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人,还不能算是什么坏人,更不是庸才。他们的头脑都很清楚,度量也不算小。他们并不因为讨厌海瑞这个人,就否定他的人品人格和他的正确方向,也不因海瑞已经罢官,就落井下石,穷追不放,非把他说得一无是处不可。两位阁老,真有些“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味道。相比之下,海瑞的骂倒一切,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古代将法律条文写在三尺长的竹简上,故称“三尺法”,也称“三尺”。
海瑞被免去应天巡抚之后,继任人是朱大器。高拱和张居正都给朱大器写了信,也都谈到如何看待海瑞政策的问题。高拱和张居正虽然是政敌,也都主张罢免海瑞,但对海瑞的评价都很高,也相当一致。第一,他们都认为对海瑞不可全盘否定,高拱甚至开宗明义就说:“海君所行,谓其尽善,非也;谓其尽不善,亦非也。”第二,他们都认为海瑞的目的是“除弊”而动机是“为民”,只不过做法不妥。张居正甚至用替海瑞辩解的口气说,“其施为虽若过当,而心则出于为民”,总之动机和出发点是好的。第三,他们都认为海瑞的政策只需调整不可推翻。张居正说得比较客气,说:“霜雪之后,稍加和煦,人即怀春,不必尽变其法,以徇人也。”高拱则说得斩钉截铁:“若于其过激不近人情处不加调停,固不可;若并其痛惩积弊、为民做主处悉去之,则尤不可矣。”这“尤不可”的一个“尤”字,说明高拱对海瑞的肯定要超过否定,甚至宁肯不否定海瑞的不足之处,也不能否定海瑞扫除积弊、为民做主的大方向。
这个题目就是立储问题,本书不再展开。有兴趣的读者,请参看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和温功义《三案始末》两书。
其实,对于海瑞的政绩,许多人都不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