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些年,你父亲跟我在一起时终于放松到了一定程度,能把手背搭在我的掌心上而不至于痛苦地往后缩了。我们会一起坐在他的车里,享受着那触碰带来的宁静的舒适,一次能坐好几分钟。
但我需要重申一遍,安吉拉:我和你父亲从未拥抱过,我们从未接过吻,我们从未上过床。不过,他是有史以来我唯一全心全意、真心爱过的男人。而他也爱我。我们没有提过这件事,因为我们不用提,我们两个都对此心知肚明。
我这一辈子,跟他一起看了最多的日落。
我已经尽可能坦诚并且详尽地回答了你的问题。我本想为唠叨了这么久而道歉的,但如果你真的跟你父亲一脉相承的话(我相信你是的),那么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聆听者,你是那种想要了解前因后果的人。而且,让你知道关于我的一切,对我来说很重要——那些好的和坏的,忠诚的和堕落的——这样你就可以自行决定如何看待我这个人了。
如果这样的做法——每次太阳升起时都握着他的手——使得我从你母亲,或从你那里夺走了什么,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为了得到答案你等了很久,安吉拉,你想知道我是你父亲的什么——或他是我的什么。
但我觉得我没有。
弗兰克之后,再无弗兰克。
事已至此,安吉拉。
没人能成为他那样美丽又阴暗的灵魂,似乎永远横跨在生与死的世界之间。
很遗憾听到你母亲逝世的消息,我向你致以哀悼。得知她这么长寿,我很开心。但愿她生时美满,死时也很安详。希望你再难过也要坚强。
别误会,其他人也一直很好、很善良,但他们都不是他。永远不会有人像他一样,如无底深井一般——他就是个行走的忏悔室,不论你跟他说了什么他都听得进去,不评头论足,也不惊慌失措。
我还想说,我特别开心你找到了我的下落。谢天谢地,我还住在艺术工坊这栋楼里!我猜,不改名、不换地址就这点好,人们永远知道要去哪里找你。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没了弗兰克之后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人通常都是这样,最终总会走出来的。我又回到了那些让我开心的事物身边。我一直是个幸运的人,安吉拉——尤其因为我的性格天生就不是阴郁消极的。从这方面来讲,我一直有点像我姑姑佩格——不容易抑郁,谢天谢地。而且在弗兰克死后的几十年里,我生命中还有很多美妙的人:刺激的情人,新的朋友,和我自己选择的家人。我从不乏陪伴,但我也从未停止过思念你父亲。
不过我应该告诉你,艺术工坊已经不再是婚纱精品店了,而是内森·劳特斯基经营的咖啡果汁店。不过,这栋楼本身是归我的。十三年前,玛乔丽在去世的时候把它留给了我,因为她知道我会比内森更擅长打理地产。于是,她把一切全权交给了我,而我也把这个地方照料得很好,也是我帮助内森把他的小本生意做起来的。相信我,他需要他能得到的一切帮助。内森这么可爱的人,是永远都不会给世界惹乱子的。我真的爱他。他一直说我是他的“另一个母亲”,我很开心能得到他的喜爱和关照。实际上,对于我这样高龄的人来说,我健康得都不太好意思了,这都是因为他照顾我。而我也照顾他,我们对彼此很好。
弗兰克死后,纽约本身似乎也缩小了。所有那些我们曾一起步行探索过的遥远街区,再也不对我开放了。它们不是女人孤身一人可以去的地方——即使像我这样独立的女人也不行。而且,在我想象力的疆土内,很多亲密的“街区”如今也已经关闭了。有一些话题,我只跟弗兰克才说得出口。我心里有一些地方,只有他在听我倾诉时才能到达——我自己一个人是永远都无法到达那些地方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还在这儿——还在我从一九五零年起就住的地方。
大多数时候,情况是这样的:我会在夜里醒来,躺在床上等着电话铃响,这样我就能听到他说:“你还醒着吗?想去散个步吗?”
谢谢你来找我,安吉拉。
我日常生活的很大一部分看上去跟以前一模一样,即使他已经不在了。我住在同样的地方,做着同样的工作,跟同一群朋友和家人共度时光。弗兰克向来不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怎么会有任何变化呢?朋友们知道我失去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但他们并不认识他。没人知道我有多爱他(我要怎么跟别人解释他呢?),所以我没有权利像寡妇一样,公开地表达哀痛。不管怎么说,我也并没有把自己当寡妇看待。那是你母亲的地位,不是我的。我连妻子都没当过,怎么可能当寡妇呢?一直没有合适的词来形容我和弗兰克是彼此的什么,所以他死后我感受到的那种空虚既是私密的,又无法定义。
谢谢你让我讲出真相。
我继续着我的生活。
我已经告诉了你一切。
你父亲生前是个很特别的人,安吉拉,死后他也很特别。他依然那么鲜活。他出现在我的梦中,他出现在纽约自身的气息、声响和感觉中。他出现在夏雨拍打炙热的柏油路面散发出的气味中,或冬日街边小贩售卖的琥珀果仁的香气中。他出现在春日曼哈顿盛放的银杏发出的酸酸的奶香味中。他出现在筑巢的鸽子朝气蓬勃的咕咕声,和警笛的尖鸣声中。他的身影遍布这座城市,然而他的缺席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缄默不言。
我准备停笔了,但我还有一件事想说。
没人想听别人的伤心事(反正从某个层面来说,所有人的伤心事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我不会具体描述我有多悲伤。我只想说,接下来的几年对我来说是一段非常难捱的时光——是我所经历过的最难捱、最孤独的时光。
很久以前,艾德娜·帕克·沃森说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有趣的人。也许她是对的。我没有资格评论,也无从知晓。她还说我是最差劲的那种女人——具体来讲,就是无法给另一个女人当朋友的那类,因为她“玩弄的玩具永远都不是她自己的”。从这方面来讲,艾德娜错了。这些年来,我成了许多女性的好朋友。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弗兰克已经走了,而我的反应跟你想象的可能一模一样:我瘫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我过去常说我只擅长两件事:缝纫和性爱。但一直以来我都低估自己了,因为事实是,我也很擅长给别人当朋友。
你真棒,安吉拉,我心想,要永远保留自己的姓氏!
我之所以把这些都告诉了你,安吉拉,是因为我在向你递友谊的橄榄枝,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别问为什么,但我立马就注意到了这点——甚至是在我完全意识到他已经走了之前。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跟我做朋友。在读了所有这些之后,也许你永远都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卑鄙的女人。我能理解。我并不觉得我卑鄙(我再也不觉得任何人卑鄙了),但这件事我会留给你自己决定。
你保留了娘家的姓氏。
但请一定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这是我毕恭毕敬给你的建议。
谨上,安吉拉·格雷科
你看,在为你写下这么多页的东西时,我全程都在脑海中把你想象成了一个年轻女性。对我来说,你永远都会是那个在一九七一年走进我的婚纱店的二十九岁女权主义者,坚定、聪明、不耍滑头。但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你已经不是个年轻女性了。根据我的计算,你已经快七十岁了。显然,我也不年轻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我写下了这封信,告诉你我父亲在十天前去世了。他走得很突然。一天晚上他习惯性地出门到街区里散步,然后就瘫倒在了人行道上。看上去他是心脏病发作了,虽然我们并没有要求验尸。这让我和我的母亲都非常震惊,我相信你能想象得到。我父亲有脆弱的地方,没错,但从不是身体上的脆弱。他的体力那么好!我以为他会永生的。我们在他受洗的那家教堂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他被葬在了绿荫公墓里,邻着他的父母。薇薇安,我向你道歉。葬礼结束后我才意识到我应该立即联系你的。我知道你和我父亲是挚友,他当然会希望你得到了提醒。请别介意这封姗姗来迟的信。很抱歉我告诉了你这么坏的消息,也很抱歉我没有更及时地通知你。如果有任何我,或我的家人能为你做的事,请告诉我。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了关于人生的一件事:你会开始失去别人,安吉拉。并不是说缺人——天呐,才不是。只是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你的人缺得厉害。你爱的那些人,认识你爱的人、并且和你一样爱他们的人,知道你的全部往事的人。
亲爱的薇薇安:
这些人开始遭遇死神的追索了,而且在他们走之后,想找人替代他们难上加难。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结交新朋友会变得很困难。世界会变得既孤单又空旷,虽然那里可能满是新鲜出炉的年轻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留着它。
我不确定你是否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但我已经有了。将来有一天,你可能也会有这种感受的。
然后你的信就来了,是寄到艺术工坊,请他们转交给我的。
如此种种就是为什么我想用下面这句话做结——虽然你不欠我什么,我对你也没什么期待——不论如何,你在我心里都是珍贵的。万一哪天你发现你的世界变得既孤单又空旷,需要新朋友了,请记住有我在。
我已经察觉到有非常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已经将近两周没有听到弗兰克的消息了,这极其反常。实际上,在我们交往的十二年里,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我开始担心了——非常担心——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没往弗兰克家里打过电话,而且因为他已经从警队退休了,所以我也不能打电话到那个片区去找他。我没听说他有什么朋友,所以我无法跟任何人取得联系,问问他是否安好。我总不能去布鲁克林敲他家的门吧。
当然,我不知道我还能在多久——但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亲爱的安吉拉,我就是你的。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我收到你的来信,信上说你父亲去世了。
谢谢你听我述说,薇薇安·莫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