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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皮鞋女和美国高管男

从二人的对话中,方才听出年轻男人是男主人与前妻所生,所以这派对算是给他弟弟办的baby shower。而那中国姑娘,似乎是拥有一家平地而起的自己的公司。

姑娘刚坐定,男人便忙不迭凑话,听得出中文也是他的母语。男人看上去最多二十二岁,而中国姑娘少说也要二十五六了。

“那,他们都习惯叫你梁总么?”

“第一次来啊?”

前妻儿子追问,显然已经被女生迷住。

突然,意识到旁边坐着个年轻的外国男人,也是落单。于是我开始没话找话,可男人显然对此完全没半点心思,目光紧盯着一个欲到近旁休息的中国姑娘。姑娘脸上是典型的名媛的表情,假睫毛向上翻得几乎要勾到眉毛。一副隐形眼镜让眼球死黑死黑。

“其实叫什么都无所谓啦,关键是你怎么position(定位)你自己,是吧。”

自己与人聊不起来,便坐在沙发上吃虾卷。

“鞋很漂亮啊。”

听不清说话,只听得女画家亢奋地重复:“这个非常的sophisticated(复杂精妙),非常的sophisticated。”

前妻儿子由衷地赞美着美女CEO脚上的鞋。一双褐色亚光的裸靴,鞋跟是透明的荧光绿,看上去像廉价的绿塑料。

森在不远处和一个女画家聊得起劲。那张侧脸,竟呈现出让我感到陌生的线条,动辄还发出十分男性化的爽朗笑声。女画家大概近五十岁了,一身漆黑,皮裤上接连不断的镂空设计一直延续到大腿根部。从后面看,像只肥胖而多节的昆虫。我只知女人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女艺术家,却不曾看过、也想象不出她的作品会是什么模样。

“谢谢。最近有点喜欢Marc by Marc Jacobs的东西,只能随便穿穿喽。”

男人搂着她肩膀的手,上面金色的婚戒在闪,而男人的眼睛间或瞟向不远处一个乳沟夸张的金发女人。两个年纪大一点的褐色头发男孩,是早年诞生在这个家庭里的,脸上有种混血失败案例的尴尬长相,派对全程像疯子一样在屋里来回穿梭。

两个小时过去,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沾了酒精,男人女人说话和调笑的声音都显得愈加尖利失控。

待皮鞋女再出现的时候,她的老公立刻凑上前去,给了妻子嘴对嘴旁若无人的深情一吻。皮鞋女依旧是一张表情欠缺的脸。

我看着眼前男主人和前妻所生的大儿子,跑来跑去的二儿子、三儿子,以及襁褓中睡着的四闺女,不禁去想,农村人也许是因为避孕失败和一些理念失策,所以无奈地生下一窝一窝,而眼前这些人,则是因为各式各样的所谓成功,所以骄傲地生下一窝一窝。

屋里头的人越聚越多,中国人、外国人,男人、女人开始两两捉对儿,唯恐落单地攀谈交际。皮鞋女也终于开始消停了下来,回到房间给孩子喂奶,身后紧张地跟着两个中国阿姨,脸上都显得十分感恩和规矩。

如今这座城,似乎让中外的许多事情在新的层面上接了轨,今后也许会有更多中国人云淡风轻地参加前妻的婚礼,更多的外国人开始管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叫岳父吧。

森小声在我耳边讲,她家以前是温州做皮鞋的。

离开聚会,觉得眼睛发胀,上眼线已经懈怠地晕到下眼角。我疲倦地歪在副驾驶座位上,森的车子在车流里往前一点点蹭,不知不觉竟堵在了昴日星官工作的电视台门口。

只见她和各种来人用英语不停重复说着“good to see you(很高兴见到你)”,“oh,thanks for coming(噢,谢谢你能来)”。

天色晚了,大门口清清静静,白天惯常的上访场面不复可寻。路灯下,只清楚看见一对年轻的外地夫妇,在距离警卫岗哨不远处,瘫坐在马路牙子上,抱头痛哭。女人膝头是个裹得很严实的婴儿。类似就医凭证的东西散落一地。

这几乎可说是所有与洋人拍拖的中国女人典型的气质打扮。讲起话来和待人接物,更是具有清一色的特质——又愣、又冲。

一瞬间,自问见过各种状态下的夫妻,却从没见过夫妻这样抱头痛哭。那种绝望,让人心中发闷,想拉开车门跑上前去做些什么。然而,森的车就动了。在那以后,一路畅通地开回了家。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大概是三十八岁左右的样子。发型介于波波头和大姐头之间,并没有很好地打理。轮廓很平的脸上不施脂粉,秃秃的眼睫毛和黯淡的眼皮很扎眼,发黄的皮肤上干干净净,没皱纹,没油水,没光亮。身上是一件剪裁简单的米色连衣裙,和皮肤几乎黄成了一片,胸部和臀部都比它们该待的地方靠下许多,唯有脚上的亮片高跟凉拖给整体提了提色。

夜晚,手机上闪着不认识的电话,从号码判断,像是快递或者疏通下水道之类的。我不耐烦地接起,对方是一个男声,非常滑稽的口音。

顾不上我反应过来,女主人便一副秘而不宣的表情,瞟了眼我,对森道:“哎呀,什么时候的事!你动作够快的啊!”

“我想找翠西小姐,你是、你是她吗?”

于是我们集中精力寻找6座,才发现,6座就是我俩一开头错过的楼。门铃响过,女主人见我和森到来,老远就夸张地张开双臂,然后紧紧抱了一下森,尖声说:“哎呀你来了!”

我不假思索地认为是快递,很是不耐烦地说:“送货的吧,货已经收了啊!”

我和森都笑了。森上前试图逗弄这个推车里的小男孩,可孩子毫无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们。那种可爱和完美显得有点无情。

“我是,刚才我们见过的……我是……”

孩子却气定神闲,将手里的吃食递回给她,然后宛如中国大叔那般神情,嫌弃地说了一句:“拿走,太甜。”

方才明白,此君是某欧洲驻华大使馆三等秘书,刚刚在派对上短暂闲聊过,也交换了名片。聚会上他眼神飘忽,过紧的衬衫严丝合缝地裹在身上,领口处露出一丛胸毛。

“你吃不吃,吃不吃,给你你又不吃?!”安徽阿姨有些气急败坏地重复着这一句。

“你的印象对我很深,我们可不可以这周一起喝一杯。”三秘用支离破碎的中文继续努力。

和森在住宅区里拖着手绕来绕去,找不到标号6座的楼。这个时间,似乎是小区里“遛小孩”、“遛狗”以及遛所有该遛东西的时段。花园里时不时蹿出来中国阿姨,推着金发碧眼的孩子。我听得一个阿姨,用安徽口音埋怨推车里的孩子。小男孩看上去四五岁,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已堪称平和世故,懒洋洋地坐在推车里,一头金色卷毛,像个年幼的希腊神话中的神。

我松爽地建议下周找个时间喝咖啡。想他自会明白,这种时候建议咖啡,等同婉拒。

这是我和森婚后第一次共同参加聚会,而聚会的议题是所谓baby shower(迎婴派对),为的是庆祝这个家庭第四个孩子的到来。女主人与森算旧相识。她的男人,是某美国企业驻华的一把手,头顶已经谢得亮堂堂。

悻悻挂上电话,然后迅速把手机放到抽屉里,像忙不迭抖掉身上一块污浊的东西。脑子里不住回荡着挂电话前一刻,那三秘一直不断重复的话:“你对我印象很深。”

一眼望去,这宽敞公寓的房间一层套一层,空间感好似无限延伸。不知道哪里是隔断、哪里是边际,色调又像极了酒店。这算是城中人尽皆知的高档居住区之一。听闻此套公寓的月租金大概五万,是主人为了方便养孩子而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