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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不再需要的女朋友——(兰迪)

长脸婆连白眼都没翻出来,几乎是骂骂咧咧落荒逃走的。剩下的两个年轻些的眼镜女,讶异地站着,甚至不敢交换眼神。是她们的冷漠,让我从一开始就被电梯门夹住。

我定定地看着她。然后,突然不可遏制地说出一番掷地有声的陈词:“我就想告诉你,我是这楼里最早的住户。那时候没有人卖房也没有这些租房的人,十几年了,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邻居,这个楼是小区的文明楼,我只是觉得你的做法不符合我们楼的精神,你赶紧下吧,不要再耽误大家时间,给大家制造不快,谢谢。”

这些人都没太见过,楼里的住户也已经换得差不多。当年,曾经特别喜爱我的那个住在一楼的爷爷,去年也过世了。

“没怎么。”

我提上自己所有的菜和蛋,默默地离开。对于今天的表现,自己也感到别扭。仔细回想,长脸婆、眼镜女还有餐厅服务员看我的眼神都似如出一辙。

长脸婆无力地还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电梯门就那样摆啊摆,夹着她上下一边粗的腰,怎么也关不上。

把一兜子菜塞进冰箱,却决定一样也不做了。拿出一桶方便面,回到自己屋里悄悄地冲泡。泡面还没展开,妮可的电话突然打进来。我看了一会儿屏幕,犹豫再三,过了五六声才接。

“哎,你这个人有意思哎,我这忙着呢,怎么了!”

我身体很难受,体温依然不正常,嗓子、耳朵和眼睛上火成了一片。妮可此刻来电话,一定碎碎叨叨说的又是男人的事情。人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泄愤和称快,没人管他人死活。哪怕那个他人,就是所谓的好朋友。

电梯缓缓上升,长脸婆的七层到了。我突然放下一兜子的彩椒、白萝卜、娃娃菜、长茄子和散装鸡蛋,用连自己都惊异的严厉和镇定,掷地有声地说:“让您帮忙按下电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这些年,妮可的男人从没断过,一茬一茬在谈恋爱,直到栽进稳重老公的温柔乡。过去,我们都有恋爱不顺的时候,曾乐此不疲分享心得。但如今,她真的以为我还愿意和她聊她的男人吗?

长脸婆依然默然。半晌,突然瞥过来:“你自己按啊。”

是不是真的因为看不得朋友幸福,我自问。也许更多的,是看不得自己不幸福。和妮可的这种友情,近两年几乎成为我的负担,有时甚至嫌恶。但我依旧要在电话中和她开些低级玩笑,像从前那样。

“麻烦您,十层。”

平心而论,妮可并没有多么出众。拼尽全力打扮,才可算姿色尚可,却有本事把男人像消费品一样折旧。每场恋爱之间,衔接紧密得都插不进牙签。

对方几十岁的人,拿着手机,只是饶有兴味地看,跟没听见一样。

记得自己曾问她,你是不是都没有自己待过一天?我始终坚信,没有独自面对过自己孤独的人是没有机会看到真正的自我的。我想,看似风光的妮可,一定是在某种糊涂的惯性下一路恋爱结婚买衣服。

“麻烦您帮按下十层。”我语气算是客气。

反观,我的确常常能面对自己的孤独,也自问看到了真正的自我。但是,恐怕已经活成了只剩自我了。

电梯里已经率先冲进去三个女人,没人为我按着开门键,于是我和我的菜,就被夹了个正着。电梯门关上,三个女人中的一个长脸婆,不偏不倚堵着楼层的按键。

就是这个并没多出众的姐们儿,却左拥五指山万泉河一样的稳健老公,右抱一往情深的情人,还带着一揽子可以随时玩味的恋爱回忆。

每天仰望那盏灯光,我就会想,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了,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猫也一定死了,那里将是一片漆黑。想着想着,就觉得马上要哭起来。

女人的素质和归宿无法挂钩。我不断安慰自己。

一边琢磨着自己究竟有多不可爱,我步伐沉重地提着菜往家走。一抬头,就能看到楼房的十层,从父母屋子里散出的灯光。那灯光一闪一闪,时明时暗。老两口一定在看电视。我不认为快三十了和父母一起住有什么别扭,也许这证明我还是个女性化的姑娘,有着恋家的特性。

这些年越来越认为,很多场面上机灵刻薄的女人,其实毫不自信,而且一折就断。倒是面相和气质都温吞吞的女人,拥有些真手腕儿。尤其在男人的问题上,在关起门过日子的问题上。

不知道那一刻我的样子究竟有多可怕,小妹几乎是蔫蔫跪安的。远处一个戴着耳钉的年轻男服务生,也像看老娘们儿一样悚然看着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纠结成这样。”

然后,没等小妹接茬,我低声却郑重地看着她,说:“我坐四人桌怎么了?”

妮可把新欢旧爱的事说痛快了,我才见缝插针说了自己最近的情绪感冒,和孑然一身垂垂老矣的恐惧。妮可的反应全在意料之中。真是旱的旱涝的涝。

“我一位。”

“你必须跳出这个小环境……三个小时飞机以外的日本,你知道有多少女生三十五岁前根本就不选择婚姻吗?”

“您几位啊?”

“日本女的不都是守在门口给丈夫拿拖鞋吗?”

当时,我环视一下几乎空着的店面,星星点点的客人都是成双成对。

其实我知道妮可的意思,那组数据我也一早就看过。

“请您坐那边。这是四人座。”

周围的女朋友纷纷独自去幸福,大踏步的。每个看到我,都忍不住会劝一句享受单身,暗示我去过那种随性和晃晃悠悠的生活。

中午,我发着低烧,去一家台湾餐厅吃饭,眩晕中,只想一屁股坐在有皮沙发的座位上。服务员小妹却捯着小碎步紧奔过来——

我深信这些都是善良的真朋友,包括妮可。但恐怕即便我晃悠成老尼姑,她们也不会发自内心为我着急。我就像某种让人心情平静的吉祥物,在她们生活最不重要的角落里。知道我一直都在、一直没变,便会心安。

回想今天中午的小插曲,更是越来越质疑自己还是不是个正常姑娘。

如妮可这样的老牌女友里,到了今年,也只有一两个还长期保持联系,但已经十分索然寡味。曾几何时,我们都曾经真正心心相印过。也许是因为,那时谁也不高明,面对问题,谁都傻眼吧。

昨天,在走进一家价格虚高的衣饰店的时候,看到每个价签,自己都不能控制地小声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从今年开始,我开始告诉自己,所有所谓朋友,请不要向我兜售你们关于男人和家庭的抱怨。面对有婚姻的朋友,因为没有丈夫,我没有发言权;面对有孩子的朋友,因为不是母亲,我没有发言权。

眼看三十,我还谈不上一场稳定的恋爱,甚至谈不上任何一段稳定的关系,除了和父母的,和猫的。如此的旱情,有时都会让我的性别意识模糊起来。很显然,没有什么迫使我需要更女性化,或母性趋势增强。

即便我想忠言逆耳,一盆冷水泼给她们,冻住的也是我自己。那为什么还要听你们抱怨?那是你们不心甘情愿的生活,那是你们没有活清楚的日子。

但她还是得在北京卖菜,两个孩子正在西葫芦旁边做作业。

很多假装脆弱和需要依靠的女人,其实心里都有很明确的谱。我常想,也许她们看人间看得比我还通透、还残酷。但是她们无法阻止自己装糊涂,这就像基因里的程序。这其中,就有我的那些女朋友,一定也包括妮可。

卖菜的大姐最近一直被奇怪的皮肤病所困扰,看遍城中大小医院全部无果。怪了,只要一回老家就全消,一到北京就满脸疯长。

一周后,又来到那个台湾小厨,我精准地坐在了最少占用空间的两人座。仔细研读菜单后,我点了士林香肠、虾饺、蟹粉豆腐煲。一个平常的中午,就那样独自吃掉一百多块。热汤热饭的温存,让我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一个平常的周二,我在平时常去的菜摊买菜。今年开始,我基本做到和父母分开开伙了。当然,偶尔也会帮他们做上一两顿。

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所谓享受单身。我只是想,今后在每一个细节里照顾并遵从自己内心的偏好。这件事,只有我自己可以做给自己。

我一边安慰着卖菜的大姐,一边不禁觉得,她脸上的疹子是又严重了。

傍晚的归家路,菜站的灯泡晃眼。两个孩子依旧在各种蔬菜的围绕下做作业。一年来没太仔细看他们,哥哥和妹妹脸上都长出早熟坚韧的模样。

“看不出来啊。”

妮可的电话又响起来。我想,如果不想接就不接吧。

“没好啊。你看这儿,又他妈长了。”

今后的人生里,如果可以,我依然期待可以有陪伴,但我不希望再需要任何人。

“您的脸好点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