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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要滚蛋的人

我什么没说,只是冲他一笑。自己也觉得笑得挺惨淡。

“这可是给你凑的局,怎么,这么低沉?”

“你在北京住哪儿啊?”我岔开话题。

“不知道,就是不想在里头待着了。”

“那边,威斯汀。”

“走么,长白山女士?”他倒干脆。

“凭什么啊。我上次去上海出差,怎么给我安排那么差的,是你故意给我安排的吧。洗发水都三合一的。”

不自觉回头的刹那,觉得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转门的后面,“中午吃食堂”正跨着箭步向我走来。因为步伐的力度,身体微微向前倾着。

“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算我谢罪,你挑地方,给你饯行。”

我独自迈着拖沓得不能再拖沓的步子,出了大厦的转门,站在北京初秋特有的凉意和浮躁里,想,真是个干净和浪漫的季节,一个仅能持续几天的季节。心底自然不免隐隐失望,“中午吃食堂”竟然就被自己果断地丢在身后的转门后面。然而,想起他方才摆弄手机间歇不停瞟向我的眼睛,觉得那甚或是调情的坏笑。他会来吧,他会来吧。

“中午吃食堂”一副哄小女孩的样子,依旧双目炯炯地看我,满脸诚恳。我心里却很是受用。

约莫九点半钟,我起身说觉得头晕想走了,竟然没人反对。只有老板说了句:“Oh,come on!……”也不算是什么诚恳的挽留。

“你不是也明天就回上海么。还是给你自己饯行吧。”

“不愿意看你别看啊。今天本姑娘就姓长,名白山。”我故作气愤地回复。

“那就是两个要滚蛋的人。这'行'必须得'饯'。”

“中午吃食堂”嘴唇的线条依旧很坚毅,像刀刻一般。但看向我的那番眼神,仿佛下了火,愈发炯炯有神。

“你酒店不是有大堂吧么,就去你那儿吧。”

我朝着他的方向,轻轻瞪了一眼,又噘了下嘴。突然想,自己多久没有做过噘嘴和翻白眼这样小女生的动作了。

在初秋的夜风里,觉得自己愈发变得有恃无恐。暗恋的男人在眼前,而自己是自由的,没单位没丈夫,再没什么顾忌可以大过这样的舒畅。

约莫一分钟,我便收到一条讯息:“裙子很漂亮。不过,脸拉那么长。”这条,自然来自“中午吃食堂”。

夜色里,“中午吃食堂”果断地伸手拦出租。结果,在这样一个永远打不到车的路口,他竟然一下就截住一辆空车,还是一辆城中罕见的黑色出租。后排车门打开,他迅敏地蹿进紧里头的座位,留我可以优雅地腾挪上车。对于三十二岁的我,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他,是不是就像是从天而降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

同事们,不,前同事们从扭扭捏捏合唱,变成抢麦对唱,就连坡跟鞋也飙了一曲《青藏高原》,引来掌声口哨一片。直到八点三十分,“中午吃食堂”才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姗姗来迟。坐下后一首歌也没唱,不停地摆弄两部手机。

空气里充满干燥的凉意,白天的天高云淡化成此刻紫罗兰色的深邃天空,像是一场幻觉。夜色中,依旧可以看见长条状的浮云,清晰地飘在很近又很远的地方。我不禁像小女孩一样开口说:“哇噢……”而“中午吃食堂”似乎并没有听见。

一天下来毫无交流,大家似乎都在忙。到了晚上,在声色犬马气质的卡拉OK包厢里,我觉得所有人几乎都忘了这是为送别我而举行的活动。

我们在后排肩并肩地坐着。车窗打开一半,柔和清凉的风裹着潺潺的街灯吹进来,仿佛徐徐变成了催情的试剂。虽依旧以同事的姿态自居,但谁都能感到大量的荷尔蒙在初秋的夜色中恬不知耻地撞啊撞。

此刻,从我的位置,透过一个方阵的电脑屏幕,只能看到“中午吃食堂”的脑门和浓密的头发。即便是坐在北京暂时的办公桌前,他也几乎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工作时的毅然,和私底下的玩世不恭,这样亦正亦邪的男人简直可谓流氓会武术。我再次不可救药地觉得,自己是暗恋上“中午吃食堂”了。

“你有没有想我。”

我答得口气缥缈,仿佛生无可恋。坡跟鞋反而就一下子不知所措,只说了句哎呀也好啊也好啊。然后,踏着坡跟鞋遁开。想来,自从提出辞职,我和坡跟鞋之间除了冷淡的邮件,依旧从不交谈。

半晌,我半开玩笑。因为是开玩笑,所以越要故作认真地问。

“日本。不知道是东京还是札幌。”

“中午吃食堂”仿佛一下怔住了,刚想要开口编点什么,再次被我打断。

坡跟鞋和老板与人力资源一样,脸上突然浮起笑容可掬的表情。

“终于辞干净了。没家没业的感觉,原来这么好。”我瘫坐着,全身都很放松,慵懒地说。

“呦,那是要去哪儿度假啊?”

“可以好好旅行,和你先生。”

“没什么下一步,也没什么打算。想休息一阵。”

“我,离婚了。”

就在我想入非非时,坡跟鞋竟突然走来倚着我的办公桌。敦实的身体依旧架在一双坡跟鞋上。

我将“离婚”二字描得很沧桑、很故意,尤其此刻在他面前。

“怎么样,下一步打算到哪里高就啊?”

“中午吃食堂”依旧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他很明智,这时候不该说什么。

晚上就是公司为我举办的送别晚餐,据说还有卡拉OK。想着就要和“中午吃食堂”一起待在吃喝玩乐的地方,想着他越界的眼神和紧闭的嘴,心里就兴奋得痒痒。旋即又觉得,作为三十二岁的成熟女人,自己这样是不是太失态了?

“你不会……对我这种中年离异妇女有歧视吧。”

和每次印象中一样,四十几岁的人,依旧是一副冷峻少年的气质。薄薄的嘴唇像禁欲般闭得紧紧的,头发利索得一丝不苟,眼神冷漠,显得非常商务和严肃。一双眼下面有些发青,也许是天上飞的次数太多了。

我大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目光,将“中年离异”四个字说得一顿一顿,很是滑稽。

然而,就在公司行将为我举行送别晚餐的那一周,“中午吃食堂”竟然空降北京办公室出差。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与我有关,又像无关。然后,终于,他将一只手覆盖在我放在大腿的手上。

每日午饭后,我依旧像完成“每日一练”一样有规律地关注“中午吃食堂”的个人页面。有时,也会有刹那的冲动,想用某种闷骚的方式告诉他,我就要离开公司了。旋即又觉得,一把年纪何必这样主动,让自己跌份。毕竟,此刻一个远在上海办公室的闷骚老男人,能解的渴,也许还不如那瓶一块五的矿泉水。况且,机构本来也不大,他一定知道我要走,不是一样对此不闻不问的样子吗?不过,我所感兴趣的“中午吃食堂”,本就不是会在网上和人闲扯淡的男人。

吹进车窗的风似乎比刚才更大了,我的头发也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飘过眼睛,非常凌乱。这一刻,简直觉得自己如此年轻漂亮,真不知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几天前,在杰身边那种类似怀抱宠物狗大婶的思想余孽,终于全部不见了。

任何邮件里的文字,读多一点点,便会有某种情绪产生。哪怕再细微,也是无聊、烦闷、愤怒或者什么其他的感情。现在的我,再不想应付那些。

“中午吃食堂”的手,原来比想象中还要温厚。我的一只手和半条腿被他来回摩挲着,继而全身发热。我们不再说话。我舒服地跷起腿,裙子有点往上跑,显得出奇地短。这是一条款式像风衣的连衣裙,奶茶颜色,丝绸一样滑溜的质地,一排细细的纽扣,从膝盖处一直系到胸口。

在正式辞职走人之前,我依旧按部就班处理着日常的工作,干所有我不想干的事情。不同的是,现在的我,在公司便完全将大脑和情感关闭,只留下流水线上一般的机械动作。就像是缝袜子和手套。写邮件、发邮件、公文格式、用谦词……即便对方是个傻帽,也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推进业务。对于收件箱里的邮件,一般只在预览窗口匆匆扫一行,便直接回复或归档。原则是,不能二十秒之内回复的,就归档。

八年了,我一直全勤,几乎没休过一个病假,放年假的时候也在勤勉地回复各种人的邮件。还有,离婚的前半年丈夫还说要给我补拍婚纱照,说是弥补当时仓促成婚对我的疏忽,然而最终他人生第一套婚纱照还是和别的女人拍的,一个不是我的女人。突然搞明白,无论是对于干了八年的工作还是喜欢的男人,我都是他们可以随时牺牲的附件。

杰的电话时常打来。有一次,居然连着打了二十几次,但我一次也没再理会。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包最底部,隔着一层布都能看见急促地一亮一亮,甚至让人觉得恐怖。之后也就消停了。他的样子,在我脑子里越来越被那瓶一块五的矿泉水直接置换。想起他,就想起矿泉水,继而是一块五。

我放松地靠向“中午吃食堂”的肩膀。心情像破釜沉舟一样地踩了一脚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