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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不能为我结账一块五的矿泉水

其实,不用藏在角落里,我也是酒吧里唯一的客人,除了吧台上坐着的两个专心玩手机的黑胖子。那都像是老板的熟人。

当晚的我,从使馆区附近的商业街,一路潦倒地走到巷子里不知名的酒吧。没觉得自己心情多么不好,但一进酒吧,点了五十元的长岛冰茶,便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开始不停地掉眼泪。使劲吸气,瞪大双眼,但眼泪还是掉。

那晚,整个酒吧的光线像红孩儿的火云洞,还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公共厕所味道。也许就是公厕改建的吧。往台上望去,有个自娱自乐的小乐队,都是些外国人。其中,唱歌的是个肥胖的白人中年妇女,穿着嫩粉色碎花长裙,显得非常自我并如痴如醉。贝斯手是个长得像约翰·列侬的男人。平心而论,胖女人唱得很一般。但在暗处的我,听着她翻来覆去地唱简单的歌词,眼泪就是止不住。也许是因为没有观众,她便自顾自反复练习同一首歌,反复地唱“如果你错过我坐的那列火车,你就知道我已经不在了”。

这个自言自语的英国男生,前天晚上九点一刻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自己也觉得哭得没劲了。空调风干了眼泪也风干了我的脸。就在这时,杰推门进来了。

我没说话。觉得没必要,自知他一定会绷不住,继续说下去。果然,杰终于说:“晚上去找你吃饭吧。”

初次看到杰,觉得像个短脸版和年轻版的休·杰克曼。隔着老远,便能感觉这外国男生如此年轻,比自己年轻。当时,杰穿着一件蔫儿了吧唧、灰不溜秋的T恤。下身是一条那种有无数个兜的粗布短裤,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可谓我最厌烦的外国小男生打扮。圆领T恤领口处毛茸茸的隐约可见,手臂上肌肉一条一条显得粗壮。手腕上随意戴着个塑料质地的绿色破环儿。

“就想问问你好不好,”杰继续用积极向上的口气故作开心地说,“我那些朋友都邀请你下次再来看他们表演,其实……下一次就是明天,希望你能来。”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三秒钟,神采奕奕的样子,然后试探性地到我的隔壁桌。他撂下双肩包,坐定,又起身到吧台,向其中一个中国黑胖子用熟练的中文要啤酒喝,想必也是很熟。

我一点不热情。他尴尬地沉默,显得很弱势。

“这些……都是你朋友?”

“谈不上。”

待杰回到座位,我竟然会主动开口和他搭话。这让自己也很吃惊。但他显露出十分的惊喜,继而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和台上那些反复唱同一首歌的人,说一个叫周,一个叫梅芳。周,梅芳。我听着这些对我毫无意义的字眼,说真好啊。

“呃……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不知道聊了多久,我觉得眼皮发涩,低血糖的感觉混着醉意袭来,一波比一波强烈。“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向杰伸出手,表示道别的友善。他重重地握着。两秒钟后我想把手抽出来,但他揪着不放。

“怎么了,有事吗?”

当晚,我和杰在酒吧里洋人、假洋人、中国黑胖子以及假约翰·列侬温馨的注视下一起离开,回了他在工体附近租住的屋里。与他合租的人,据杰说,是个来自美国的女同性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室友”。当晚,她并没在,只留着一张字条,大概是说阿姨来收拾过屋子了。

此刻的办公室,简直可以用万籁俱寂来形容。离午饭还有至少一个小时,让人不知所措。如果时间是无限的,便无效率可言。但单位便是这样虚伪的地方,人为限定时间,预期某种效率。一群呆坐着每月领薪水的人,怎么可能有效率。这样想着,几乎怔住的思维却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我端详着那个号码,反应良久,然后脑子猝然发麻,是杰。他竟然真的会“跟进”啊。

“这刺猬是你的?”

老男人如何闷骚,都是女人喜闻乐见的。但看老男人在女儿面前贱骨头,还是算了吧,我不乐意看。

杰屋里堆着各种古怪的东西,我若想问,每件都可问上个三五分钟。然而,只有角落箱子里的一只刺猬吸引了我。

我带着心中的一丝雀跃,还未完全消化坡跟鞋要辞职的喜讯,同时翻看着去年“中午吃食堂”每天发在网上的话。去年十月,他时不常转发些半裸女人的照片,然后配上一两句老男人调笑的话。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喜滋滋地看着。但是,有关女儿的微博,是万不能原谅的。只看到一条,说带着女儿去听“子曰”演唱会,我便断然关掉了页面。真是败兴。

“他叫Shuni。”

他在南方出生,在美国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外语词汇量和个人涵养全部无可挑剔。如此聪明的一个男人,却在网上总说些自嘲和装傻的话,轻微的玩世不恭,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性感。虽然俏皮话这年月谁都能来,但似乎他的段位就是这么高。

杰说着,将刺猬从布满锯末样碎屑的箱子里抓出来,轻轻握在手里。刺猬一张袖珍的尖脸上毫无表情。

我虽内心知道,自己连人家的备胎或千斤顶都不算,却几乎一天几遍地看他的个人页面。如果没有及时更新,我便孜孜不倦翻看他过往说过的话、关注过的事。

我什么都没说,心里升起一种对这只刺猬莫名的厌恶。某种微茫但坚定的女性直觉告诉我,这刺猬是上个女人留下的东西。

又一次,他兀自发来一行字“出师未捷身先死”,没头没尾让人搞不清状况,我便理都没理。想必是老男人内心蹿起的哪门子情绪浪花。既不想让女人懂,又强求女人懂。

当晚,杰枕着我的锁骨都能睡得香喷喷,脑袋是肥皂味道,并不让我排斥。半夜,我面无表情地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和怀里的陌生小男生,觉得自己每次喘气都是老成持重的,像个大婶,像个搂着一只宠物狗的大婶。就是觉得这么老,丝毫不夸张。

有一次,我问他,你这种人从不吃食堂,干吗叫中午吃食堂。他回了一条很长的,大概说,中午吃食堂的人生是最快乐的人生;中午请对方吃食堂的交情是真正的交情。

第二天一早,我撇下他,招呼没打就去公司照常上班了。

我回信,莫名其妙地为这样的文字游戏沾沾自喜。

男女之间也像一些项目,有的完全没有必要跟进。那些经过各种慎重投入与核算的,才需要双方不停碰头,然后有的放矢地执行、向前推进。像我和杰这种,完全不过脑子地亲密一宿,有些阅历的人谁也不会当个事儿。事后,大概都可以自动归为情感烂尾楼那一档。

“我家门口的饭馆专招拌凉菜业务员,我觉得你更适合这种专业性强的。”

但是,谁知他今天就真的“跟进”了。

午饭后,再次收到“中午吃食堂”的信息。

“晚上要加班。”

“刚路过咱们一起吃饭的地方,发现正在招聘经理,所有条件我都符合。”

“哦,那别介意。”杰的口气马上一落千丈。

自那次从上海出差回京,“中午吃食堂”便会时不时发个信息招我一下。你招我一下,我招你一下,似乎这样两个成年人就可以变得很熟了。

“但明天不就是星期六了吗。明天约吧。”最终,自己还是不能完全忍心。

那顿饭,当“中午吃食堂”殷勤地为我的小火锅里下虾滑和鸭肠的时候,我几乎就想栽倒在他怀里。直到他忽然败兴地提起自己和女儿去海洋馆看海豚表演的事。真是败兴。

杰兴高采烈地挂了电话。尽管隔着电话线,我还是能想象他那一副穷开心的样子。

上上个月,我去上海出差,中午和他吃了一顿两个小时的港式火锅,菜量小得简直惊人,让人不确定是否该将袖珍的虾滑向锅里滑去。然而,他还是松爽地付了近八百元的账。当时的情况,其实是谁也没约谁,但我和他都在办公室毫无原因地久坐。待同事们都走尽了,我们才各自露出忙完状,之后自然而然相约午餐。

周六和杰约会的时候,发现他竟然穿了POLO衫,也换上了驼色灯芯绒长裤和正经皮鞋。记得,当年自己就曾明确禁止前夫穿邋遢的凉鞋或短裤。男人就该穿得规规矩矩的。那时,自己曾这样煞有介事地说。

他在去年从一个新闻机构高调加盟公司。第一次来北京开会,在大会议室里,他久久盯着我看。我看向他时,他又转而盯着会议室用作电话会议的“八爪鱼”话机。

“早知道那天会在酒吧遇到你,我一定会穿西服打领带的,呵呵。”杰说。

我想,如果说自己暗恋“中午吃食堂”,也并不为过。

“我长得有那么像人力资源吗?”我说。

“中午吃食堂”,是这家公关公司上海办公室的头儿。他大概四十五岁的样子,头发短而密,长的样子是标准的奶油小生,浓眉大眼直鼻梁。但也许因为上了年纪,便成了奶油小生沧桑版,眼神冷漠寡淡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吸引人。薄薄的两片嘴,永远禁欲一样紧闭。

我随着杰一道去他兼职教英语的学校看了一圈,我也没什么兴趣。之后,又一起吃了午饭,是在一个咖喱做得挺地道的连锁店。

用户名叫“中午吃食堂”的那个人,今天并没有什么更新,既没发可笑的段子,也没上传冷门的音乐专辑。

自己点了烤蔬菜咖喱,杰点了香肠咖喱。看着他那小动物一样的脸,便说,“我请你。”他只说了一句,“你肯定吗。”然后,就心安地吃起来。

陈升在声嘶力竭地唱,节奏缓慢悠长,像是从前世飘来的调子。我真喜欢啊,真是美好的一天。一边遐想着,一只手不禁轻车熟路地在电脑上打开那个熟悉的页面。

之后,我和杰一直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见面,做一些仿佛是拍拖做的事。我好像也并不太介意吃饭埋单。觉得,如果在内心拒绝认为自己是他女友,他也就不算吃我软饭。就这样,一个月轻轻松松便过去了,我似乎不再感觉那么孤独。

讨厌的人要自行解决自己,这难道不是大快人心的事么?要知道,因为坡跟鞋和她搞小团体的缘故,已经导致我和办公室里部分人员关系十分紧张。如今,她走了,便是我的某种胜利吧。

在公司的时候,总会时不时想着讨厌的坡跟鞋就要滚蛋走人,心里觉得真是云淡风轻。只是,坡跟鞋还不肯痛快地消失,让我每每想起“不肯就死”这个偏僻的字眼。由于她把简单的工作交接搞得很磨叽,导致我时不时还会在女厕所和她狭路相逢,真是添堵。末了,自己还是一句漂亮话也说不出啦。讨厌就是讨厌。

说来也可笑,自己都快记不清为什么和坡跟鞋如此决裂。当年,大约因为抢部门实习生的事而相互结下了梁子,各自都出言不逊,之后便几乎零交流。厕所遭遇的时候,即便侧不过身也绝不打招呼。不得不开口的事,就尽量用邮件的抄送栏。这样的局面持续了大概三年,中间还夹杂着两次事态较为升级的拌嘴。

以为这一切平静的好心情会如此持续下去,直到和杰去超市的那天。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我尽量表现得轻描淡写。只说了句哦我不知道啊,那很可惜啊,她一直把工作抓得很不错云云。这当然是最虚伪的口是心非。公司里人尽皆知,我和她向来过不到一块,算是死对头。

电影散场,我们路过7—11便利店,觉得口渴,便进去买水。我和杰各自拿了一瓶一块五的矿泉水。然而,杰走在前面自顾自结了账,付了一块五,然后站在收银台便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喝起来。一瞬间,我几乎要飞起腿踹他一脚,当然,还是忍住了。

早晨,和大老板catch-up——所谓例行短会的时候,从老板嘴里意外得知,她要辞职了。她,是一个职位与我平级的总监,几乎和我同龄,极喜欢穿拙劣的坡跟鞋。从坡跟靴子到坡跟单鞋到坡跟凉鞋,不一而足。

突然,脑子短路一般怀念起,数月前“中午吃食堂”为我面前的火锅殷勤地下虾滑和鸭肠的景象,以及结账时的干脆与妥帖。也许,这真是东方老男人的老谋深算吧。

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头,我塞着耳机,一脸凝重。此刻,同事们一定认为我因怕打扰,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写董事会报告之类的严肃文件。其实,我的耳机里播着陈升,而心里就快要乐出声。

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上网窥探“中午吃食堂”的个人页面了。也许,该好好看看他又有什么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