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的密码锁是4763。”
“回家等我。”
4763。
她拿出一串钥匙,放在他手中。
J4763。
杨昭清冷干净的脸浮现在他眼前,那露在大衣外的脖颈雪白修长。
陈铭生忽然笑了。
那串钥匙间脆生生撞击的声音,让陈铭生呆住了那么一瞬。
“杨昭……”
人的记忆,是一种极神奇的东西。它是一种声音、图像、气味、感觉,以及其他一切的混合。任何一种重复的刺激,都可能唤醒整个沉睡的情境。
他拨通了老徐的电话。“云A8118。让各个路卡盯住云A8118,雷克萨斯越野。”
白吉给的那串钥匙,连着护照、信用卡一起哗啦啦地掉在了地上。
老徐问:“什么?”
将至下半夜,陈铭生和老徐通了个电话,仍是想不出一个好些的办法。他坐在床上,丢开手机,一脚踹倒了旁边的桌子。
陈铭生这时候已经变得极其确定,清晰地说道:“白吉的保命车,加厚加固过,防弹。这回和九头蛇交易,他一定会开这辆。后面可能会套牌,盯紧了就行。”
最后,一次。
“车在哪里,白吉的交易就在哪里。”
因为白吉说,这是最后一次。
芒海。
他有些急切,也有些期待。
瑞丽。
陈铭生独自一人在房中思考。
陇川。
事实上德宏州那边许多地方通信基站还没有完全修起来,有手机,信号也极弱。如何告知老徐具体的交易时间和地址?
盈江。
不准带手机。
白吉带着陈铭生等一群人几乎是在德宏州的边境线上打游击。
白吉应该已经确定了在缅甸交界处的德宏州交易,然而德宏州茫茫大山,白吉到底会定在什么地方?
每个人都极其警惕。尤其是刘伟,陈铭生偶尔与他目光交会,都能从他眼睛里看到不同寻常的狠戾。他觉得,刘伟是把这次,当成翻身的机会了。
陈铭生是跟着白吉从明坤手底下一步步爬起来的。白吉本人有多谨慎多狡猾,他最清楚。说是在芒市会合,却不一定在芒市交易。
九头蛇也是极精明的人。
芒市,德宏州的州府,紧邻缅甸。
两边都晓得这批货出不得半点的差池,都是格外的谨慎小心。有一回在芒棒险些就要开始交易,白吉不知道怎么嗅到了些风吹草动,两边人很快便散了。又过了半个来月,又约在了盈江。
“十点半在芒市客运站会合。”
陈铭生知道,这中间最苦的,就是一直跟踪过来的老徐和弟兄们。吸取了芒棒的教训,他们愈发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白吉进一个小镇子,就要打听有没有外人来。估摸着老徐他们风餐露宿,都是常有的事情。
“怎么联络?”
然而缉毒这件事情,什么时候容易过?
白吉点点头。看着陈铭生,他脸色凝重:“你们几个也要跟着。你收拾一下,明天和郭子一路出发,带好家伙,不准带手机。”
没有安逸。
“白哥,这回你真要自己去?”陈铭生捏着卡,有些迟疑地问道。
没有止境。
“等我赚够了钱,就过去养老。”
他们只知道奋不顾身地向前。出来一个毒贩,捉一个。再出来,再捉。
陈铭生蓦然抬起头来。
这夜是十四,月亮特别大,薄薄的,纸剪的一般挂在天上,安静又冰凉。
白吉拍拍他的肩,道:“这条腿,我欠你的。以后就享福吧。我老了,你照顾薇薇,我放心。”
陈铭生伏在草丛中,心中有着异常的静谧。透过瞄准镜,他看见刘伟、吴建山、郭子已经和九头鸟的人交接货物和美金,白吉没有出现在瞄准范围里。
崭新的护照上,是他失去右腿前的照片,容貌未变,只是尚年轻,在笑。
他的腿坏了,不方便直接参加交易,所以充当的是狙击与护卫的作用。
“薇薇我已经送去美国了。等这一票办完,你就过去。”
九头蛇亦有武装。
白吉丢给他一本护照、一套钥匙、一张印着白头海雕和星条旗的信用卡。
天晓得这芭蕉山口的寂静之下,有多少杀机暗藏。
陈铭生拿不到消息,心中焦躁,但他如今已经忍得住,有耐心。
陈铭生在等。
或许是连续几次大型交易的失败刺激了白吉,也或许是天生的疑心,白吉这回下定了决心,要亲自去做成这笔大交易。他甚至避开了身边的人,单线去和九头蛇联系。
还有许多人也在等。
……
老徐告诉过他,这一年他们和缅甸正式开展了国际禁毒合作,建立了瑞丽、腾冲、南伞三个边境联络官办公室。这次行动,正是他们和缅甸警方在德宏州地区的首次合作,上头指示,必须一网打尽,树立标杆。
白吉猛烈地抽着烟,烟卷很快就短了。待吐出最后一口,他用力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这一趟,我走。”
山林安静,月光似水。
白吉的目光扫向陈铭生,陈铭生没说话,一口一口不疾不徐地抽着烟,目光淡然而明朗。吴建山说:“白哥,我去!”
只有芭蕉山口地点的交易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刘伟站起身来,狠着声音说:“白哥,再给我一次机会。”
缉毒这种事情,不可避免地会使用钓鱼执法。货,不过手,定不了罪。
白吉穿得像个文化人,说话也像。陈铭生知道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当年蹲监狱的时候,牢里精神生活空虚,他把马克思的《资本论》给啃完了,出来之后简直脱胎换骨。
陈铭生的心情很复杂,他是紧张的,可是在那份紧张里,又带着一丝丝的安宁。
“呵……”白吉忽然笑了一声,掸了一下烟灰,似乎是感慨说,“马克思说,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人就会铤而走险;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犯下任何罪行,死都不怕——咱们这是多少的利润了?”
一切都会结束在十四。
“白哥,这纯度,倒手卖到北边去,起码是四千五、五千一克,咱们再多掺些石灰、咖啡因……”刘伟眼睛里因为纵欲而布满血丝,闪烁着凶狠而狂热的光。
十五便是团圆。
只有这样的一批货,才促使白吉下定决心,干这一票大的。
他有家了。
这货他也验过,白,比珍珠粉还细腻。他指头上沾了点抹在手臂上,眨眼就融进了毛孔,消失不见了。
家里有那个女人,在等他。
这批货是陈铭生主动请缨接的。和九头蛇的第一次交易,白吉很谨慎,量并不大,只有不到五十克的样品,连死刑都够不上。为了将两边的毒贩一网打尽,陈铭生示意老徐,对这次交易放了水。
钱货两清。刘伟几个每人提了个箱子,匆匆离开。
说明那缅甸佬的货,纯度和说的一模一样。
缅甸那边忽地一声枪响,九头蛇的团伙中,一人应声仆地。
刘伟的量下得这么准说明什么?
“操!!”
说明刘伟下的量恰到好处。
“快退!”
这说明什么?
刘伟几个飞跑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九头蛇的武装狂乱地扫射,掩护撤退。
陈铭生吐了口烟,双眉微皱,扫向床上的女人——她紧闭双眼,仍在昏迷状态,脸上一副欲仙欲死的表情。他进门时便观察得清清楚楚,这女人全身皮肤白皙,并没有半点因海洛过量导致中毒后产生的紫绀。
有人疯狂地在喊:“丢货!丢啊!”
白吉的手缓缓落了下来。
“丢你妈!”郭子怒吼了一声。混乱的枪声中,他左腿一弯,跪倒在地,痛苦地号叫起来。
“白哥,试过了,九头蛇的这批货,确实是真的。”
丢了货已经跑在前面的吴建山啐骂一声,回头来拉郭子。他的整个背部正暴露在陈铭生目标范围内。
刘伟偏过头,看了陈铭生一眼,因为毁了容,他瞄向陈铭生的表情,看不清楚,好像是在笑一样。但是很快,他转过头,向白吉摊开右手手掌,一支微型注射器躺在掌心。
陈铭生的眼睛漆黑,冷漠而稳定地拉开枪栓,手指压在了扳机上。
“白哥。”陈铭生把烟叼到嘴里,眼疾手快地挡住了白吉这一下。他向床上抬了抬下巴,“白哥,这女人我查过,没事。”
“你也知道我,自从我老婆生孩子之后,我他妈就把命当命了。”
“你有个屁分寸!”白吉想起上一回刘伟泄密的事,看着床上的女人,愈发的怒不可遏,操起旁边桌上的空啤酒瓶子就向刘伟头上砸下去。
锐利的十字定在吴建山的膝盖位置——他扣下了扳机。
刘伟穿好衣服,抹了一把嘴,就说:“白哥,我有分寸……”
枪林弹雨之中,一辆纯黑的雷克萨斯碉堡一般奔突了出来,目标是郭子和吴建山丢下的那两箱货。车顶探出黑洞洞的枪口,无情射击。
“现在什么时候?你他妈的又吃喝嫖赌不说,还在舞厅大大方方地卖摇头丸!”
亡命之徒。
刘伟干干地笑了两声,舌头舔了舔牙齿。没待他说话,白吉猛然间吼道:
“名哥!掩护我!”
“不错啊,刘伟。”烟雾袅袅地从白吉的鼻腔透出来,让他的脸在本来昏暗的灯光下变得更加模糊,“生意好得很。”
刘伟大叫着,箱子挡在身前,向陈铭生这边冲了过来。陈铭生身后不远处还有一辆车,这是事先策划好的撤退方案。
他掏了一根烟点上。
刘伟身强力壮,跑得奇快。
白吉冷冷地在落地灯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跷着腿,一双白球鞋在这个装饰俗艳的包房中格外的白、干净,甚至是雅致。
他冲向陈铭生的位置,陈铭生刚要转身坐起来,忽然感觉有一丝不对劲。
“白哥你怎么来了?”刘伟的语气仍然是恭恭敬敬的,爬下床迎过来,手底下,却是不慌不忙地扯了条内裤套上。
那种不对劲来源于他的经验,就像一根蜘蛛丝一样细,轻轻一颤,让他再次转头——刘伟。
“嗬——嗬嗬——”刘伟怪怪地笑着,脸上疤痕扭曲。他有一只眼被滚烫火辣的火锅底料浇进去,视力受损,这时以一种怪异的角度看着陈铭生几人。
刘伟从一开始,目光就没有移开他。他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慢慢露出的狰狞的笑容。
并不牢固的老式房门被砸开了,刘伟赤着身子地跪站在床上,同样一丝不挂的女人躺在凌乱的被褥里面,仍然一阵一阵地抽搐。
陈铭生反射性地反手拿枪,却已经来不及了,刘伟咧着嘴,大笑着。“名哥!名哥!”
“刘伟!你他妈玩够了没有!”
陈铭生完全没料到,刘伟对他的恨已经深入骨髓,濒临绝境时竟不首先想着逃命,却是要报复他!
白吉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的眼神愈发阴冷。吴建山和陈铭生交换了一个眼色,操起旁边的一个灭火器猛地朝门锁砸去。
刘伟已经红了眼睛,双腿双脚将陈铭生狠狠地压制在地。陈铭生亦是和他搏命,双臂筋骨暴起。
他丢了个眼色,领班如释重负,抖抖索索撑着墙拖着腿跑了。
“刘伟,警察来了,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床垫的吱呀声和女人的呻吟声戛然而止,在短暂而奇怪的安静中,陈铭生看到领班靠在墙上,冷汗直流,双腿发抖。
刘伟嘿嘿地笑着,脸上的疤痕狰狞可怖。“名哥,我有腿,跑得掉。你就不行了,哈哈哈——!”
吴建山猛地一敲门。
白吉的雷克萨斯抄了那两箱货,便要撤退。有人摇了窗子大喝道:“刘伟你他妈的干什么!还不快走!”
那领班很快地带着陈铭生一行人来到一间包房。包房外面的走廊,红绿色的光线诡异而晦暗,散发着一股子怪味。陈铭生闻得出,是精液和劣质塑胶安全套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陈铭生趁刘伟这一分神之际,猛一记勾拳打在了刘伟胃部,那寸劲十足,刘伟闷哼一声,胳膊上的劲道便松了。陈铭生猛地翻身,将刘伟压在身下,他掐住刘伟的脖子,两人再次缠斗在一起。
白吉把一家靠近远郊的歌舞厅给他容身。
刘伟的脸被掐成了猪肝色,他一双手乱摸,眼睛中竟然没有半点惧色,张着嘴“嗬嗬”呼吸,唾沫星溅在陈铭生的脸上。
陈铭生去花园,刘伟也跟着。有一回白薇薇看到刘伟在陈铭生身后对她阴狠地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就像狼狗一样,当即就吓得犯了病。
刘伟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松懈了一点。
上一次被白吉打了之后,刘伟着实萎靡了一阵子。陈铭生知道他就是一条野狗,已经疯了的野狗。他越是老实地跟着他,愈是说明他的内心已经扭曲畸形了。
陈铭生的腿撑不住太久,他想速战速决,举起拳头朝他的鼻梁骨狠狠打下去。
陈铭生环顾这个装修有些陈旧的歌舞厅,旋转着射出五颜六色光芒的球形灯还带着些旧时代的古老的气息。舞池中密密麻麻的人狂热地甩着头,摆动臀胯,如同群魔乱舞。
那脆弱的鼻骨在他的拳头下,瞬间变了形,刘伟的脸侧到一边,鼻腔和嘴里都喷出血来。
陈铭生站在三步之外,身边是冷着一张脸的白吉。
陈铭生打算直接制伏他,却忽然觉得大腿根部蜂蛰般的一疼。
透过震耳欲聋的舞曲和电音,吴建山压着怒气,靠近领班的耳朵又大声吼了一遍:“刘伟——!在哪?!”
陈铭生稍稍一顿,一种前所未有的、猛烈的凉意从腹股沟爆发出来,暴风闪电一般袭向他的全身。他的十指指尖剧烈颤抖,头皮都在发麻。
天空雾蒙蒙地飘着些雨丝,显得“缘来是你”歌舞厅上刺目闪烁的霓虹灯有些凄迷。
那一瞬间,久经毒场的经验带给他的直觉让他意识到——刘伟给他注射了海洛因。
几日前。
怪不得刚刚那一刻,他的力量松懈了。他是在找位置,找准位置——血液在人体循环一周的时间只需要二十秒。
杨昭说:“带我去见见他吧。”
高纯度的海洛因溶液从陈铭生的股静脉进入,瞬间进入他的心脏、他的大脑、他的神经中枢。
“只有你了,嫂子……生哥现在能靠的,只有你了。”文磊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咱们是穷,没啥钱,但生哥不一样,他是英雄,真的嫂子,你不知道,他是英雄,他现在……”文磊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捂住自己的脸,终于无声地流下眼泪。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他用残余的意识,伸开双臂和腿,死死地缠住了刘伟。
他对她并不信任,可他又不得不求她。
陈铭生的双目直勾勾地望着天边,冰冷苍白的月色下是飘雪的影子。
“嫂子,你不知道,生哥想的全是你,包括在这边工作的时候,他都想着你……他现在情况很糟,你……你……”文磊看着这个有些冷漠、有些高傲的女人,他终于明白了老王当初的话——“不知道,不是一类人。”
雪飘着飘着,燃烧了起来。
文磊说着说着,眼睛有些红了。
刘伟的拳头癫狂地打在他脸上、胸口、腹部。“操你妈!狗日的!我操你妈!”
“嫂子。”文磊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生哥不想告诉你,他之前醒过来一次,我……我问过他,他不让我说,他不想让你看见。”
刘伟狠命地去掰陈铭生的手指,终于拔出自己的腿来,他狠狠地一脚踹在陈铭生的头上,拎着箱子奔向那辆车。拉开车门的时候,一颗子弹准确地击穿了他的心脏。
文磊闭上了嘴,把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所以没有当场死亡。
“生哥!”
杨昭说:“治好了吗?”
“妈的,别动!纳洛酮解毒!这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快点!你们,去接应二队,包抄白吉的那辆车!”
杨昭没有说话,文磊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说:“不过我们解毒做得快,所以……”
枪声乱,血腥味重。人影交织,叫声起落。
文磊抿了抿嘴,说:“有个毒贩,是个疯子……”文磊想起刘伟,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厌恶和憎恨,“他在被抓之前,给生哥打了一针。”
一切都和陈铭生无关了。
杨昭轻声说:“很严重吗?”
他瞳孔极度缩小,皮肤开始发紫。他瞪着天边的冷月,嘴唇一张,一合。再一张,一合。
“很不好。”文磊皱着眉,对杨昭说出了实情。“生哥是……是一周前出的事。”
所有的景象,都混乱了。
医院里有着浓浓的特殊味道,杨昭看着来来往往的医生病患,问道:“他情况怎么样?”
它们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汁,在一瞬间,四散开来,烟雾越来越大,最后又刹那间扭曲在一起,然后一同爆炸开来。
“跟我来吧。”文磊说。他把杨昭带到五楼,他没带她到病房,而是来到楼梯的拐角处。
在那迸发的最深处、所有动态的最深处,有一幅淡淡的静止的画面。
杨昭点点头,杨锦天在送她到医院之后就离开了,杨昭嘱咐他不要乱走,杨锦天告诉她结束后给他打电话。
一座空荡荡的寺院后院,有一个女人,在低头祈福。
“嫂子,你来了?”
十四之月,将圆,不圆。
时隔一年,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神情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么轻松了。他的眉头轻皱着,来到杨昭面前,他还是很礼貌地跟她打了招呼。
毒解得很及时,但是伤害在所难免,而且深入骨髓。
杨昭在下午来到医院,她在医院里打了文磊的电话,文磊很快找到了她。
陈铭生被安排在一间单人病房里,杨昭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休息。
杨锦天说:“我陪你到医院,我在医院等你。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
文磊在她身边轻声说:“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时常陷入昏迷,你……”
杨昭说:“你留在这里。”
“我陪他一会儿。”杨昭说。
杨昭抬起头,杨锦天说:“他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文磊点点头,反手关上了门。
“走吧。”
他靠在门上,浑身脱了力一样。他还记得,那天抢救陈铭生时的场景。老徐像疯了一样,在医院里大喊大叫,连跑掉了一只鞋都不知道。
杨昭说:“对。”
那是漆黑的夜,比什么都黑。
“你要去见他?”
抢救室外有一排凳子,可谁都没有坐,老徐使劲捶着病房外面的墙,捶得声音像闷雷一样。医院的医生、护士出来,看见一排穿得脏兮兮的人,他们出言制止,老徐憋气地蹲在了门口,他按着自己的脸,手都在抖。
杨昭说:“他叫陈铭生。”
一起来医院的有四个人,除了老徐和文磊,还有一个跟他们一起来的人,文磊没有留在现场,他托了个借口,去洗手间。
“对吗?”杨锦天说,“那个司机。”
他想起陈铭生的脸,想起他紧紧拉住他的手,那时他的神情已经有些涣散了,可他依旧跟他们说,“抓住他们。”
杨昭坐在宾馆的床上,她抬起头,目光有些微微的茫然。
文磊在洗手间哭成了一个傻子。
他对杨昭说:“你现在要去见他吗?”
纯度这么高的毒品,直接大剂量地注入,陈铭生生死未卜。而且,就算他被抢救了下来,如此强烈的中毒,也会给他的身体带来不可磨灭的损伤。很多不能预料的后遗症很有可能会伴随他一生。
杨锦天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一生。
杨昭用最快的时间赶到昆明,她打了一辆车,在下飞机后两个小时内,找好的酒店,安置好了一切。可当她真正要去医院的时候,她的脚步又放慢了。
文磊想着陈铭生,他最后想到的不是他的英勇事迹,而是那一天,冬日的那一天,陈铭生和他在那间小标间里,他就坐在他身边抽烟,然后从他的手里把电脑抢过去,把桌面的天气系统打开,找到了杨昭的城市。
杨昭最终没有再理会他,但是第二天,她买了两张机票。
而后,他看着那片小小的雪花,静默不言。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究竟有多苍白,杨锦天默默地想。
文磊把水龙头的水调到最大,把自己呜咽的声音盖住。
杨锦天本来想去一趟埃及,可他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一定会跟着你。”
杨昭来到陈铭生的病床边。
他高考的好成绩让他终于能在杨昭父母面前抬起头了,杨昭父亲给了他一笔钱,用作他的暑期旅行。
几个月了?
杨昭皱眉,杨锦天说:“我十八岁了,我成年了。而且……”杨锦天耸耸肩,有些放松地说,“我有钱。”
杨昭问自己,也在问他。
杨锦天说:“你不让,我也会跟着。”
她没有马上想到答案,但是不要紧,她有很长的时间,她可以坐下来,慢慢想。
杨昭淡淡地说:“不用。”
好像只有半年不到,四个月?五个月?
杨锦天很清楚,她停下是为了等谁。
可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可他觉得他并没有追逐,他按照自己正常的步伐前进。是杨昭——是她,停下了脚步。
陈铭生的手露在外面,杨昭看了一会儿,她慢慢抬起胳膊,拉住了他的手。
杨锦天长大了,从前,他一直站在杨昭的身后,他服从她的话,听着她的教诲,跟随着她的脚步。可现在,他多迈了一步,站到了杨昭身边。
这只手依旧很宽,很大,可是却不再有力。
他只改了一个字,可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和杨昭的心,同时感受到了一种轻微的变化。
陈铭生消瘦了许多。
“我跟你去。”杨锦天说着,又换了一个说法,“我陪你去。”
他的脸色很差,非常差。
杨昭看着那个白色的旅行箱,然后抬头,看着杨锦天的眼睛。
他的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也带着伤痕。
杨锦天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将另外一个箱子摆到杨昭面前。
他的头发稍稍长长了一些,遮在眉毛上面,眉头微微皱着,嘴巴也有些干裂。
杨昭只告诉他:“要出一趟门。”
陈铭生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杨昭当天回家就整理了一个行李箱,杨锦天就站在一边看着她。他问她:“你要去哪?”
杨昭紧张了起来,她以为他醒了。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他无意识地抽动。
杨锦天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消息说出口,就知道,另外的事情已经占据了杨昭的心。
她很快发现,这样的抽动有很多次。杨昭不知道坐了多久,陈铭生的手抖了一下,杨昭抬起另一只手,将他的手稳稳地包在里面。
“我知道。”杨昭没有再让他多说,“你告诉我,医院在哪里?”
可这一次,真的是他醒了。
文磊顿住一段时间,然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些急促地说:“他现在……他现在情况不是很好,他不想让你来,但是——”
他睁开眼,没有完全睁开,他像一只疲惫的鸟,好像马上就要再次闭上眼睛。
杨昭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她说:“医院,他受伤了吗?”
可在他最后的一瞬,看见了杨昭。
“他在医院,如果你愿意,可以……可以过来看看他。”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她。
文磊铺垫了许久,说倒是简洁明了。
他一直、一直看着她。
陈铭生在医院。
终于,他认出了她,也认出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这是真实,是真实的她。
杨昭在文磊的吼声中低下头,轻声说:“我在意他,你不要急,告诉我他怎么了。”
陈铭生的嘴唇忽然颤抖了,他的手似乎想用力,可是却没能抓住她。
如果是陈铭生——杨昭想,如果是陈铭生,他一定能在她第一次开口的瞬间,就听出她的思念,听出她的牵挂。
他还很虚弱。
杨昭的手,在夏日的阳光下,冰冰凉凉。
杨昭低下头,她的发丝垂在陈铭生的脸边。
文磊被杨昭这种平淡的语气逼得更急了,他的声音都变大了,他也不再喊嫂子,直接说:“我问你还在不在意他?!他……他都……你怎么能——”
窗外,是一大片火红的天。
“他现在怎么样?”杨昭又问了一遍。
杨昭轻轻地说:“陈铭生,我来找你了。”
她终于发问了,文磊咬了咬牙,说:“你要是……我是说,你要不那么在乎他了,我就不跟你说了,他——”
陈铭生闭上了眼睛,他的牙也咬紧了。
“他现在怎么样?”杨昭直接开口。
“是文磊吗……”他的声音弱不可闻。
杨昭愣住了,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他。她觉得,有些事情,她是说不清楚的。
杨昭直起腰:“你怪他?”
又等了一会儿,文磊有些忍不住了,他有些着急地说:“嫂子,你还……你还在意生哥吗?”
陈铭生的嘴角似乎动了动,杨昭觉得,他好像是想笑,可是看不出来。
可文磊似乎对接下来的谈话并不是十分确定,他或许以为杨昭接到他的电话,会急切地询问陈铭生的情况,可杨昭的声音很冷静,她甚至一个问题都没有,这让文磊有些心慌。
陈铭生晃了晃头,说:“不……不怪。”
杨昭安安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
杨昭依旧握着他的手,她说:“你累了吗?休息吧。”
“对。”文磊说,“嫂子,你……”
陈铭生说:“你住在哪……”
杨昭不知道文磊的电话,但是她感觉出来了,“你是文磊。”
杨昭说:“我自然有地方住,你不用担心我。”杨昭说话过程中,陈铭生的手又抽搐了一下,杨昭顿了一下,说,“你好好养病。”
文磊的声音很低,他们的通话很简单,文磊问她:“是……嫂子吗?”
陈铭生沉默了。
这一天,她接到了文磊的电话。
门开了,杨昭看过去,是文磊带着医生来了。
杨昭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是杨锦天放榜的日子。
“嫂子,大夫要检查一下。”
总会有的。
杨昭点点头,让开了地方。
“姐,总会有让你开心的事。”
在医生给陈铭生做检查的时候,杨昭和文磊在屋外等着。杨昭说:“检查要多久?”
他想起了之前,他对杨昭说的话。
文磊说:“十几分钟吧,很快的。”
杨锦天在清澈的天空下,在人群中看着杨昭沉默的侧脸,他的心底涌出一股别样的情绪。
杨昭点点头,说:“跟我来一下吧。”
六月的天,晴朗干爽。
杨昭和文磊下了楼,天已经暗了,杨昭站在路灯下抽了一根烟。
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杨昭微微低着头,杨锦天只能看见她的侧脸,黑色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他看出她在打电话。
“你跟生哥说话了吗?”文磊问。
杨锦天转过头,招呼着杨昭,他高举着手臂,想让杨昭看到他。他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让杨昭知道,他迫不及待。可他慢慢地发现,杨昭好像一点看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杨昭说:“他的具体情况怎么样?我坐在他身边,他的手总是发抖,一下一下的。”
杨锦天从人堆里挤出去,站到榜单前面。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成绩跟自己的估分就差了一分。杨锦天笑了笑,他没有特别的开心,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他只是在想,杨昭说得对,胸有成竹的感觉的确很好。
“是……”文磊想尽可能说得轻松一点,“就是一点小毛病,没什么影响的。”
杨锦天在挤进人群中的前一刻,看了杨昭一眼,那一刻杨昭低着头,好像在翻手机。
杨昭抬起眼,直直地看着文磊。
杨锦天没有打查询分数的电话,而是选择亲自来学校看。他喜欢这种方式,喜欢这种直接的方式。
文磊被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忍不住移开目光。
杨昭点头:“好。”
“别骗我。”杨昭说,“你不说,我也会去问医生。”
下了车后,杨锦天对杨昭说:“姐,我进去看一眼,你等我就行。”
文磊咬了咬牙,说:“海洛因中毒,他现在还没完全好,会有点这类的反应。”他仔细看着杨昭,观察着她的表情,然后他发现,杨昭在他说话的过程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学校门口挤满了人,家长带着孩子,围在红榜旁边。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聊天,气氛火热非凡。
文磊很快说:“不过都会好的,真的,嫂子,对生活没有影响,一点都——”
下午学校放榜,杨昭带着杨锦天一起去了。
“是因为神经吗?”杨昭忽然说。
杨锦天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缩了缩脖子,说:“哎呀,痒。”
文磊闭嘴了。
杨昭抬眼,摸了摸杨锦天的头,说:“喜欢就好。”
杨昭说:“毒品中毒,应该会对神经系统造成创伤。”
杨锦天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嗯。”
“嫂子……”文磊哑声说,“你……”
“喜欢?”
杨昭看着他,“我怎么?”
杨锦天耸耸肩,“报着玩呗。”
“你……”文磊艰难地说,“你别嫌弃生哥,真的,你别嫌弃他。对了!他现在有钱了,他也能让你过好生活。”文磊似乎对杨昭有些拿不准主意,他慌乱地往前走了一步,离杨昭近了一点,他低声说,“嫂子,生哥留了一笔钱。我没骗你!他是为了你才留的,他也能给你好日子,所以……”他手握着拳,说,“你别嫌弃他,你……你留在他身边,留下来,行吗?”
她问杨锦天:“你怎么想到报这个?”
杨昭听完他急促的话语,慢慢抬起头。她没有看文磊,直接越过了他,看向夜幕降临的天空。
杨昭一抬眉,这个专业出乎了她的意料。他们家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涉及这个领域。
她感觉到,一股深深的疲惫。
“电子信息工程。”
烟,燃尽了。
杨昭说:“什么专业?”
杨昭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箱。
杨锦天抬头,“有。”
她低声说:“回去吧。”
“有想去的专业吗?”
医生给陈铭生做完了检查,护士就进来给他换药,陈铭生头上的伤很重,纱布摘下来的时候,杨昭看见他额头上缝了五六针,伤口歪歪扭扭,就像一条蜈蚣一样。
“嗯。”
陈铭生现在依旧很虚弱,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护士甚至给他排了尿。
杨昭说:“你事先查好了吗?”
杨昭在一边看着,他就像一个脆弱的石像,一不小心,就会碎成片。
杨锦天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他说:“那我第一志愿就填这儿了。”
等到所有一切都做完,屋里重新剩下陈铭生和杨昭两个人,杨昭来到床边,她发现,他醒着。
“那是你的事情。”杨昭说。
他在看着她。
“嗯。”杨锦天笑嘻嘻地看着杨昭,说,“姐,你有想让我去的大学吗?”
只有他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之前的报考,第一志愿填写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杨昭看他的填写,对他说:“看来感觉真的不错啊。”
不,也不是完全一样了。
那是杨锦天的放榜日。
他的眼神比之前更沉,更深,更沉默了。
杨昭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
杨昭坐在他身边,拉住他的手。
她远远看着杨锦天的笑脸,忽然有种难言的感动。他变得阳光了,他最终还是听了她的话,回到了他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陈铭生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要说什么,可是最终,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目光里好像有千言万语,可是最终,依旧归为平静。
杨昭冲他打招呼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杨昭低下头,轻轻地说:“陈铭生,这跟你说的不一样。”
她一眼就看见了杨锦天,杨锦天也很快地发现她。人群中的杨锦天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半袖衣服,单肩背着书包,虽然还是很年轻稚嫩,但是他看起来带着一股充满活力的帅气感。
陈铭生的目光更痛苦了,他张开嘴,没有声音,但是杨昭看懂了。
杨昭在一群家长里,被挤得有些头晕。可她也没有后退。她觉得,她应该站在最前面。
他在说对不起。
走廊里瞬间挤满了人。
对不起,杨昭。
考场还在收试卷的老师脸上都带着理解的神态,他们忍着笑容,把试卷都收好,然后对学生说:“解放了,走吧!”
对不起。
当结束的铃声响起的时候,屋子里的考生都欢呼出声。一开始只是几个人,后来变成一个班,然后一层楼道,最后整个学校都欢呼起来了。解放了,不管考得好,还是不好,对于这些学生来说,即便是短短的几秒钟,他们也是如释重负,真真正正地解放了。
“为什么道歉?”杨昭的手紧了一些,她的脸色还是平淡的,“那不是你的错,那只是你的选择。”她轻声说,“只是你的选择而已……”
她给了他希望,给了他未来。
陈铭生的手回应了她。
杨昭对他的意义,杨锦天说不清楚。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对杨昭的感情很淡,可是有时又会觉得她对他来说意味着一切。
轻微的、缓慢的。
她在外面等着他吗?杨锦天的眼眶有些热。
杨昭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知道了,他目光中的含义。
外面的天上,飞过了几只鸟。杨锦天看得久了,微微有些愣神。他忽然想起了杨昭,想起他的姐姐。
他在害怕。
杨锦天坐在窗边,他转头,看向外面。今天的天气很好,外面的天蓝蓝的,白云稀疏地飘着。窗户开着一道缝,外面的风吹进来,刮起窗帘,在杨锦天的脸前晃了晃。
这种害怕来源于很多,对已知的,对未知的。
他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考试,但是根据班主任的叮嘱,他要坐做到最后一分钟。
而这种感觉,被他自己归总在一起,最后拧成一条叫告别的长绳,勒住了他的脖颈。
最后一科是英语,考场里,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的时候,屋里就有很多人已经完成试卷了。杨锦天也是其中之一。
杨昭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两天的考试,顺利结束。
陈铭生贪恋这种感觉,他的脸微不可察地向那只手的地方靠了靠。
“嗯。”杨锦天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重重地嗯了一声。
杨昭感觉到了,她慢慢地笑了。
她抬起头,看着杨锦天,说:“小天,天道酬勤,你的努力会有回报的。”
她开着玩笑一般地对陈铭生说:“陈铭生,虽然我之前说过很多次了,但是我还得再说一遍,”她缓缓靠近陈铭生,她闻到刺鼻的药水味,她在那味道中,对陈铭生说,“你真是一个浑蛋……”
杨昭笑了,说:“嗯,当年姐姐高考的时候,也没觉得紧张。”她的手扶着装饮料的杯子,但是却没有喝,“不紧张是好事。”她说,“不紧张意味着你胸有成竹。”
这一回,她看清楚了。
杨锦天说:“你知道吗,我今天一点都不紧张。”
他的嘴角的确弯了。
“好啊。”杨昭说。
他看着她,目光里依旧有那么一丝的不确定,可是害怕与恐惧,却少了许多。
“姐。”杨锦天拿纸巾擦了擦嘴,然后说,“你陪我聊聊天吧。”
他一直想要托起她,这是从前任何时间都没有的感觉。他想要托起这个女人,他想要彻彻底底地拥有她。可是到了最后,他却发现,是这个女人,撑起了他。
杨昭点点头,说:“那就再等一会儿吧。”
虽然时间如此短暂,可她带给他的力量,却是无法形容的。
杨锦天摇头,他看起来干劲十足:“不用,我一点都不累。”
她不善良,也谈不上温柔,可她拯救了他,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用另外一种更为突出而尖锐的东西。
“要不要走?”杨昭说,“去休息一会儿吗?”
虽然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杨锦天吃完饭,离考试时间还有很久。
陈铭生用力地握紧手,但他的手猛烈地抽动了一下,没有用出力气。
料理店的灯光很暗,一直都是那么暗。他们坐在一条长吧台前,吧台上面的小灯将杨昭的脸照得很白,很干净。
可他们的手依旧牢牢地握在一起。
杨锦天点了两盘寿司,和一份三文鱼,还有两瓶饮料。杨昭没什么胃口,杨锦天倒是吃得很欢。
她的手很干燥,就像她的人一样,冷冷的、淡淡的。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你才会懂得她热烈的灵魂——那就是你们同时敞开心扉。
杨昭把菜本给他,说:“想吃什么就点吧。”
像陈铭生这种人,看着坚不可破,其实只是个包着硬壳的软馒头。任何的不坚定,任何的迷茫,都会拖住他的脚步。只有最坦白的人,只有最直接的人,只有最赤裸的人,才能把他从那个幽暗安静的角落里拉出来。
杨锦天说:“都行。”
她拯救了他,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
那家日本料理店依旧安静,没有很多的客人。杨昭和杨锦天找到座位,杨昭问他:“你想吃什么?”
用她的自我。
杨锦天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虽然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杨昭淡淡地说:“怎么了?”
那天,杨昭一直陪着陈铭生,到他沉睡。
车里静默了一会儿,杨昭不经意地侧过头,刚好看见杨锦天在看她。他在接触到杨昭目光的一瞬间转开了头。
其实也没有多晚,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陈铭生就休息了。杨昭离开病房,发现文磊不在了,换了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杨昭笑了,说:“对,今天你最大。”
料想文磊应该是对他说明了杨昭的身份,在见到杨昭从病房里出来后,那人打量了她一下,然后点头说:“你好,我是来看护陈铭生的,小磊去换班了。”
杨锦天笑着说:“我是考生,今天权利最大。”
他年纪看起来比文磊大一点,个头不高,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普通的半袖衣服和短裤。
“我知道,我记得。”杨昭想了想,那家店离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是——“怎么忽然想去那儿了?”她虽然问了一句,但是车子还是掉转方向,往另外一条街道上开过去。
杨昭点头,说:“好,那麻烦你了。”说完,她又问他,“他现在二十四小时需要照料吗?”
“之前去过的。”杨锦天说。
那人说:“嗯,队里的人也很关心,这次他立了大功,多亏他才把白吉一伙一网打尽,他绝对不能有事,我们肯定会全力救治他的。”
杨昭有些意外:“日本料理?”
杨昭低声说:“谢谢。”
“我想去那家日本料理。”杨锦天似乎心情不错,坐在后座上,扒着前面的座椅,说,“行吗?”
等到她下楼走到门口了,被人叫住时,杨昭才缓神,她把杨锦天完全忘记了。
杨昭发动汽车,说:“当然。”
杨昭有些愧疚。
中午时间,杨昭问杨锦天想吃什么,杨锦天想了想,说:“吃什么都行吗?”
杨锦天坐在一楼的凳子上,看见杨昭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他喊了一声姐,杨昭还是没反应,杨锦天叫她杨昭,她才站住脚。
杨昭摇头:“没,考完了就不要再想了,准备下一科吧。”
“小天……”杨昭连忙走过来,她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说:“对不起,姐姐待得太晚了,我……”
杨锦天笑了,说:“你是不是想问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知道。”杨锦天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久候的不耐烦,他站起身,还从一边凳子上拎起一个塑料袋。
“嗯?”杨昭很快地移开目光,说,“什么?”
杨昭看了一眼,杨锦天说:“吃的,你肯定没吃东西吧。”
所以等第一科语文考完之后,杨昭仔细看了一下杨锦天的脸色,最后杨锦天都忍不住转过头,对杨昭说:“姐,你就问呗。”
杨昭的确没吃东西。
而英语,杨昭父母一辈基本都是海归学者,杨昭和杨锦天在小的时候就经常接触,成绩不会差。唯一一个杨锦天不太喜欢的科目,可能就是语文了。杨锦天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内容,不喜欢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甚至只有八百字的作文也会让他头疼。
“我没什么胃口,你自己吃吧。”杨昭说。
就算是杨昭也不得不承认,杨锦天的脑袋很聪明,尤其是数理化,杨锦天性格虽然强烈,但是他的思维是理性的,非常冷静的理性。这一点让杨昭也很意外。
“你明天还要来吧,什么都不吃,抵抗力就会下降,医院这种地方说安全安全,说危险也危险,而且,你什么都不吃,也没力气照顾人对不对?”
杨昭在闲着的时候想了想,她发现其实杨锦天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弱项。
杨昭忽然抬头看他。
杨锦天结束了第一天的考试。
杨锦天目光坦然,毫不在乎。
下午。
他的角色改变了,杨昭想,他改变了,他长大了。
上午。
“好。”她说,“拿回宾馆吧,我在那里吃。”杨昭说着,朝外面走去,杨锦天跟在她身后。杨昭来到停车场,掏出钥匙,随口问了句,“买了什么?”
短短的几个小时。
“糖醋排骨。”杨锦天说,“你喜欢吃的。”
杨昭愣了片刻,杨锦天已经走远了。她觉得杨锦天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再一想,她或许也明白,他的意思。
杨昭忽然定住了,她拿钥匙的手,也停下来,她似乎是惊慑于某种片段似的回忆带给她的冲击。
杨锦天笑着说:“姐,总会有件让你开心的事情的。”
“怎么了?”杨锦天问。
杨锦天早上的时候一直在杨昭车里坐着,坐到最后要进考场了才走。临走前他看了杨昭一眼,杨昭对他说加油。
杨昭看着弟弟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夜色里,很清澈,带着浓浓的关心。这种关心只给她一个人。可是他又不可避免地触及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一个人。
别的家长都扎堆聊天,杨昭没有认识的人,自己靠在道路旁的一棵树边上抽烟。
杨昭恍然,原来那段短暂而平淡的时光,也停留了这么久。久到像流沙,一点一点渗透进她宽广的心里。
考试当天,考场门前的路离得老远就被封上了,车进不来,杨昭就跟其他家长一样,挤在校门口等着。
“没什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