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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旅行·列车·我是好人

自始至终,杨昭都没有看陈铭生一眼。

杨昭重新低头看书。

陈铭生侧脸看着她,杨昭似乎看书看入迷了,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陈铭生在心底笑了笑,转过头接着休息。

“没看啥,没看啥……”那人似乎也看出来杨昭和陈铭生是一起的,转过头去聊天了。

九点钟的时候开始检票,杨昭和陈铭生带着行李过了检票口,然后坐着电梯下到站台。

那几个务工人员似乎没有想到杨昭会突然开口,也愣了一下,他们看向杨昭,后者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杨昭看了一眼停好的火车,白顶红身,她瞄了一眼车票,六车2A。

陈铭生睁开眼。

因为是在网上一起买的票,又是始发站,所以杨昭和陈铭生的位置是挨在一起的。

又过了一会儿,杨昭放下书,对对面说:“这位先生,你在看什么?”

上车的时候乘务员看见陈铭生的情况,特地问了一句:“用帮忙吗?”

陈铭生一语不发地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陈铭生摇摇头,低声说:“不用了,谢谢。”

他们也是在等车,但他们手里没有书可看。所以他们一直盯着陈铭生看。先看他的腿,再看他的人,然后再看他的腿。

杨昭拖着箱子进到车厢里,陈铭生跟在后面,他站到杨昭旁边,把拐杖递给杨昭,然后拎起杨昭的旅行箱,杨昭看他一条腿似乎有些不稳,手放到他背后扶了一下。他们的座位在车厢头的地方,后面堵了几个人,有人说快点,陈铭生放好箱子没有取拐杖,直接手扶着小桌蹦了一下,后面的女人带着孩子挤过来,看见陈铭生的腿,好像吓了一跳。

他的拐杖立在一边,右腿的裤腿为了方便,挽了起来,别在腰带里。拐杖很明显,他的腿也很明显。坐在杨昭和陈铭生对面的是几个务工人员,包裹很多,有人没有座了就直接坐在装得鼓鼓的编织袋上。

杨昭把陈铭生的拐杖递给他,陈铭生把拐杖放到窗户边靠着,然后坐到座位里。他坐下后拉了拉右腿的裤腿,杨昭看见,轻声说:“不舒服?”

又过了一会儿,车站里面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杨昭看了看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从箱子里翻出一本书看。陈铭生坐在她身边,抱着手臂休息。

陈铭生摇摇头:“没事。”他把裤腿从腰带里拉出来一点,松了松。

杨昭说:“这里是文化保护单位,我看过一本书里写过。”

坐稳当了,陈铭生看了看车窗外,几个跑着赶火车的从车窗里过去,陈铭生转过头。

“你都没来过,从哪知道的?”

四目相对。

“是两个日本人。”杨昭说,“这里以前是满洲国的铁路枢纽。”

杨昭正看着他。她的眼神依旧很平淡,但是陈铭生却明白了其中的意味。他抬起头,摸了摸杨昭的后颈,低声说:“没事的。”

陈铭生喝了一口水,说:“不知道。”

杨昭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嗯了一声,转头拿出书本,接着看了起来。

杨昭说:“你知道这个火车站是谁设计的吗?”

到北京的这趟特快要坐五个小时,杨昭在车上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晃得太厉害,就把书放下了。她总算知道当初听说她要带书,陈铭生那莫名的笑容。

陈铭生说:“听说什么?”

陈铭生说:“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杨昭说:“我没来过这个火车站,但是我听说过。”

“没事。”

陈铭生说:“看什么呢?”

车厢里坐得满满的,还有很多站票的乘客都零零散散地站在车厢里,等着看有没有空座。杨昭喝了一口水,安安静静地坐着。她和陈铭生的对面坐着一对老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小男孩在车上不老实,一会儿叫一声,一会儿叫一声,他的奶奶拉着他,让他安静点。

杨昭摇摇头。

“饿不饿啊?”奶奶问他。

杨昭和陈铭生通过安检,找到候车位置。时间尚早,空位还有很多,他们挑了两个靠边的坐下。杨昭抬头看着高高的房顶,陈铭生拿出一瓶水,说:“渴吗?”

“饿!”小男孩叫道。

陈铭生开车速度很快,没有半个小时就到了。他把车停在一个阴凉的空位上。杨昭下车到后备厢拿了旅行箱,告诉陈铭生说:“把车锁好。”

他的爷爷从地上拿了个系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口袋,一点一点打开,里面都是些小零食。“想吃啥?”小男孩哦地又叫喊两声,趴在奶奶身上,去够那个塑料袋。在里面翻来覆去扒了半天,拿出一包来。

陈铭生说:“我的吧。”

杨昭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没见过也没吃过,一条一条地摆成一排,红红的,塑封了起来。小男孩拿牙把零食袋打开,抽出一根用力地啃咬。

杨昭说:“开你的车还是我的车?”

在那袋子打开的一瞬间,杨昭闻到一股浓浓的怪油味道,像煤气一样。

七点半一到,杨昭跟陈铭生准时出门。

她稍稍皱了皱眉,看向另一边。但气味是不会因为不瞧它就没有的,随着那男孩咀嚼得越来越厉害,那味道也越来越大。而且他似乎吃得很香,咀嚼声音特别大。

陈铭生一切听她的:“那就不带了吧。”

杨昭听着那声音,闻着那股特殊的味道,觉得有些头晕。

“太不方便了。”杨昭说,“反正玩的时候你也要摘掉,到时候拎着它怎么赶路?”

她拉了拉一旁的陈铭生,想分散一下注意力,陈铭生一直在闭目养神。

陈铭生看着她:“不带吗?”

他睁开眼,看向杨昭。杨昭低声说:“你睡着了吗?”

杨昭说:“别带了吧。”

“没有。”

陈铭生从沙发上扭过头,有些犹豫。

杨昭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陈铭生似乎看出杨昭有些没精神,他反手握住杨昭的手,问道:“你不舒服吗?”

“嗯。”杨昭应了一声,余光看见立在门口的假肢,她转头问陈铭生,“这个你还要带吗?”

杨昭摇摇头,陈铭生说:“我给你拿个水果吧。”

杨昭听出他的调侃,冷淡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陈铭生笑着看她拿着小册子回屋,过一会儿把旅行箱和旅行袋拿了出来,摆到门口。陈铭生看了一眼表,说:“还有一会儿呢。”

杨昭想到水果清清甜甜,或许能抵消一下这股油味,就点点头,说:“好。”陈铭生的旅行包放在下面,吃的东西都在里面,他从包里拿出装水果的袋子,给杨昭拿了个梨。

杨昭看完了地图,把小册子重新叠好。陈铭生开玩笑地问她:“怎么,都背下来了?”

杨昭接过来:“谢谢,我去洗一下。”

杨昭低头认真地看着地图,陈铭生对地图不太感兴趣,他靠在沙发上,看着她。杨昭戴着眼镜,头发垂下来几丝在脸边。陈铭生觉得,她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也很严肃。

其实梨在家里的时候已经洗过了,可在这样的环境下,杨昭总觉得应该再洗一洗。

“昨天。”

拿着梨离开座位,因为他们两个的座位号差不多是最小的,紧挨着车厢交接的地方,厕所就在旁边,厕所现在锁着,门口等着两个人。

陈铭生说:“你什么时候买的?”

杨昭拿着梨,排到他们身后。

“嗯。”这个小册子是拆卸式的,杨昭把第一页整个摊开,是一张山西的旅游景点地图。她又在后面挑选了一下,找到五台山的地图,拿出来看。

过了一会儿,排到杨昭,她进到厕所里面,厕所弄得乱七八糟,上一个人也没有冲洗。杨昭屏着息把厕所冲掉,然后在水池里把梨洗了。

“地图?”

出去的时候,她看见很多人堆在两个车厢交接的地方,有人坐在行李上,有人直接坐在地上。

还有四十分钟,陈铭生又吃了点东西,杨昭去卧室,过了一会儿拿出一本小册子,在沙发上看。陈铭生吃完东西,撑着拐杖过来,坐到杨昭身边。

她觉得头似乎更晕了。

陈铭生说:“好。”

坐回座位的时候,杨昭把梨还给了陈铭生。陈铭生看着她:“怎么了?”

杨昭看了看表,说:“那就七点半走吧。”

“吃不下。”

“八点半之前走都来得及。”

陈铭生看了看杨昭的脸色,说:“你觉得不好受吗?”

“我没去过,你觉得几点走比较来得及?”

杨昭点头:“有一点。”

“现在去要在车站待很久?”

那个吃小零食的男孩没有把东西吃完,剩下的半袋放到桌子上,杨昭低下头,不去看它。陈铭生有些担心:“要不要喝点热水?”

杨昭说:“现在去吧。”

杨昭想起那个厕所,摇摇头:“不用了。”她拉着陈铭生的手,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然后头轻轻枕在他的肩膀上。

“火车站这里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陈铭生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再走。”

陈铭生还是有些担心:“真没事?”

吃过了早饭,还不到七点。

“没事,就是有点晕车,我休息一下。”

麦田……陈铭生低声笑了笑。

陈铭生握住杨昭的手,杨昭的目光垂在膝盖上,陈铭生的手骨节分明,看起来有些干,有很好看的骨节和轮廓。杨昭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那些奇怪的味道。

他的头发因为侧着身睡觉的缘故,压得有点变形。但是他的头发短,不能翘起来,只有一部分左倒,一部分右倒。

车开了三个多小时,广播一直在播餐车的广告,陈铭生问杨昭:“饿没饿?”

陈铭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离开,又揉了揉脸。他挪到床边,单腿站起来,舒展筋骨,后背像个扇面一样展开。然后拿过床边靠着的拐杖,进了洗手间。等他看见镜子里的人时,明白了刚刚杨昭的话。

杨昭摇头,别说吃饭,就连想一想吃饭她都觉得受不了。杨昭说:“你饿了吗?”

“去洗个澡吧,我去焖米饭。”说完她就拿着衣服离开了卧室。

陈铭生说:“还行。”

陈铭生:“什么?”

杨昭说:“那我陪你去吃点东西吧。”

“好像麦田一样。”杨昭说。

陈铭生说:“我吃点面包就行,不用去餐车。”

他说:“怎么了?”

他从旅行包里拿出一袋面包,又翻出点酱牛肉。杨昭看着他吃东西,面包的清香味道总算是让她觉得好过了点。

被杨昭这么折腾一下,陈铭生也睡不着了,他翻了个身,坐了起来。揉了一下脸,抬眼的时候看见杨昭正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

好不容易撑到下午三点多,列车开到了北京站。杨昭从车上下去,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觉得头脑清醒了很多。

“……”

陈铭生跟在她身后,说:“好点了吗?”

“要打好提前量,火车不会等人的。”

“没事了。”她对陈铭生说:“下趟车是几点?”

“那起这么早干什么?”

陈铭生说:“下午五点多。”

杨昭说:“九点二十。”

杨昭点点头,说:“那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陈铭生长舒一口气,说:“我们是九点多的火车。”

虽然不是节假日,但北京站依旧人山人海,一整列火车的人下来,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杨昭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陈铭生跟在她右边。杨昭一直注意着陈铭生,在这样的人潮中,陈铭生走得很费力。他的拐杖不能迈得太开,也不能缩得太往里。很多急着赶滚梯和地铁的人都拼命往前挤,杨昭紧紧拉着陈铭生左手,从人群里拽了出去。

杨昭愣了一下神,然后低头对陈铭生说:“我刚刚说的是起来。”她以为陈铭生听错了。

“等下。”杨昭说。

陈铭生不作任何感想地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们等着大批的乘客都走完了,才再次下去。

杨昭说:“五点半了,快起来。”

“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杨昭说。

陈铭生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低哑着说:“几点了,没到时间吧?”

陈铭生说:“你还没吃饭,找个吃饭的地方等。”

“起来了。”

“嗯。”

第二天,杨昭起了个大早,陈铭生还在睡,她去洗手间洗漱一番,回来了陈铭生还在睡。杨昭过去拍拍他。

最后杨昭和陈铭生来到一家二楼的快餐店,杨昭点了一碗面条。在前面点完了饭,杨昭转过头,看见陈铭生坐在座位上,眼睛看着面前的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天晚上他们休息得很早,杨昭熟悉了陈铭生身上的味道,他的怀抱和他的人一样,有些深沉,又有些温暖。

“小姐找你的钱。”服务员说。

她轻笑一声,把几张银行卡都抽了出去,放到桌子上。

“哦。”杨昭转过头,拿过找回的零钱,“谢谢。”

哦,不。杨昭想,或许不是平等的——而是他微微占着上风的感情。

她回到座位上,陈铭生抬起头:“点完了?”

陈铭生的心底似乎有一份固执的坚持,他不想杨昭给他花钱。他想要一场真正平等的感情。

“嗯。”杨昭坐下,看了看陈铭生,有些欲言又止。

最后,杨昭翻开钱包,准备检查一下证件。在打开钱包之后,杨昭看见钱包夹里放着的几张银行卡,她微微犹豫了一下。

陈铭生说:“怎么了?”

现在,杨昭再一次看着那个还有些瘪的旅行包,心里想着明天的吃的都不用另外准备袋子了。

杨昭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陈铭生笑笑,说:“够了。”

杨昭看出来,陈铭生有些沉默。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杨昭对他很敏感,她能察觉到他看似平常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些低迷。

杨昭看着他,说:“你就带这些?”

杨昭不想让他有多余的心情,可是有些事情太过现实,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陈铭生从洗手间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

面条很快端上来,杨昭吃了两口,就听见陈铭生低声对她说:“我去换票吧。”

杨昭把包打开,里面方方正正地叠着几件内衣,还有两件他万年不变的黑背心,外衣一共就一套。

杨昭抬眼:“换什么票?”

陈铭生把包放到她面前,自己进去洗手间,说:“衣服什么的,你看看吧。”

陈铭生说:“把票换成动车吧。”

“你都装什么了?”

杨昭夹着面条的手顿了顿,淡淡地说:“不用。”

杨昭刚看见的时候以为他带错了,后来知道他只准备了这些的时候,杨昭有些愣神。

陈铭生说:“等下还有六个多小时,我怕你难受。”

她斜眼,看见一旁角落里陈铭生的行李,那是他今早起来后回家收拾的,行李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黑色单肩旅行包,不大,而且还没装满。

杨昭没有说话,她的确不能对他撒谎说她坐那个车并没有觉得难受,但是她也并不想陈铭生去换票。好像她心里也有一丝古怪的坚持——似乎换了这张票,她就等同于承认了一些东西。杨昭把筷子放下,坐直身体,看着陈铭生说:“不用换票。”

杨昭回到卧室,把旅行箱打开,仔细看了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之后,扣上。

她目光坚定,不容拒绝。

陈铭生说:“我来吧,你不是还要再检查一遍吗?去吧。”

陈铭生看着她郑重其事的表情,忽然轻笑了一声,说:“不换就不换了,你好好吃饭。”

杨昭站起身,说:“那我收拾了。”

杨昭这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陈铭生点点头。

半碗面吃完,又喝了点汤,杨昭觉得舒服多了。她打算小憩一会儿,攒足精力,应对接下来六个多小时的战斗。

陈铭生吃饭很快,第二碗饭也见底了。他把碗筷放在桌子上,杨昭低下头,说:“吃完了?”

“我睡一会儿。”杨昭叫服务员把桌子整理干净,然后对陈铭生说,“你看一下行李。”

杨昭靠着椅背,微微仰头,看着餐桌上面挂着的吊灯。灯饰是原本房子装修时候带着的,有些古典气息,看着很文雅。

陈铭生说:“睡吧。”

陈铭生夹了一口菜,说:“你已经检查两遍了。”

杨昭趴在桌子上休息,陈铭生静静看着她的侧躺着的脸。

杨昭说:“等下我再检查一下带的东西。”

火车站里的人很多,不时有广播播报车次信息,陈铭生和杨昭坐在快餐店的一个角落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陈铭生嘴里还有饭,嗯了一声,咽下去后又说:“是你吃得太少了。”

下一趟车他们的座位安排比较好,没有靠近车厢两头,而是偏中间的位置。

“你的饭量很大啊。”杨昭看着吃第二碗饭的陈铭生,说道。

陈铭生和杨昭上车的时间比较晚,行李架都被放满了。陈铭生拐杖靠在一边,抬手去整理上面堆得乱七八糟的袋子,想腾出个空位来。

晚饭不出意外,又是陈铭生做的。其实他做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但杨昭很喜欢。陈铭生做了三个菜,又焖了米饭,杨昭吃得不多,半碗饭吃完,就坐在座位上等着陈铭生。

“轻点轻点。”座位上的一个大学生打扮的女孩说,她仰着头看着行李架,“我的箱子里有电脑的。”

“嗯。”

陈铭生嗯了一声。

陈铭生说:“回去吃吧。”

他想挪东西,就只能单手,另外一只手抓着行李架,不然两只手都去拿,很容易摔倒。杨昭扶着他,好不容易空出个地方,陈铭生把箱子放到上面。

杨昭懒得看他,“走吧,回家吃饭还是在外面吃?”

这回杨昭的位置靠车窗,陈铭生坐在中间。

陈铭生轻笑着说:“我是男人。”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车厢里开了灯。杨昭有了之前的经验,这回觉得自己适应得很好。

杨昭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说:“你怎么不少抽点?”

晚上六七点的时候,车厢里最热闹,吃东西的吃东西,打牌的打牌。对面坐着的学生一直在看ipad上的电视剧,不时哈哈地笑两声。

陈铭生说:“少抽点烟吧。”

陈铭生似乎一直很关注杨昭的情况,他不时问她觉得怎么样,杨昭说没事,他见杨昭的脸色比之前好多了,也放了心。北京到五台山要路过白涧和灵丘,三个小时后,过了灵丘。这时车上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吵吵闹闹几个小时,也觉得有些累了。

陈铭生笑着把塑料袋打开,杨昭把烟放进去。

杨昭拉着陈铭生的手看着窗外发呆。

“家里没有了。”杨昭说。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外面的天完全暗了下来,玻璃上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倒是将车内的场景都尽数映在了上面。

陈铭生看着她转身,消失在了一个转弯处。没过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拿了两条烟。

她看着玻璃,忽然想瞧瞧陈铭生是什么表情。她微微向后靠了一点,露出陈铭生的脸来。

结完账,杨昭对陈铭生说:“你等我一下。”

陈铭生没有休息,他在看一个方向。

陈铭生说:“一样的。”

杨昭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两个坐在不远处的人。两个男人年纪都不大,穿着普通的衣服,一个人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另外一个手托着下巴,两眼发直地盯着桌子上的垃圾盘看。

杨昭说:“好带吗?”

杨昭看了一眼,然后转头轻声问陈铭生:“你认识?”

陈铭生说:“不用,买点新鲜的酱一下。”

陈铭生淡淡地转过头:“不认识。”他说完了,又不动声色地朝那边看了一眼。

杨昭看了一眼,说:“为什么买牛肉?你想吃肉我拿几包香肠。”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车厢里的声音更小了,这里很多人也是赶了一天的路,晚上来坐的火车,不少人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杨昭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只拿了点水果,又买了些面包。选完了之后,陈铭生又在篮子里加了一袋牛肉。

杨昭下午睡了一会儿,并不觉得疲惫,拉着陈铭生的手掌坐着。

出发的前一天,杨昭和陈铭生去超市买了点吃的。

陈铭生依旧有意无意地看着那个方向,杨昭觉得有些奇怪,她也再一次看过去。她不习惯一直盯着人看,只淡淡地瞄了一眼。

当我睁开眼,你和朝阳一起存在。

那两个人好像正在说话。

这很美妙。

双手插在衣兜里的那个男人头埋得更深了,嘴里似乎在嘀咕着什么,他身边的那个男的凑到他身边,眉头紧蹙,压低声音不停地在说话。他在说话期间还抬头看了一眼旁边,杨昭心虚地移开目光。

杨昭闭上眼睛,回抱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昭觉得陈铭生的脸色比刚才更深沉了。

陈铭生松开手,长臂一捞,将杨昭抱了过来。杨昭躺在他的怀里,她觉得枕头和被子仅仅在一个晚上,就染上了他的味道。

杨昭感觉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陈铭生移开了目光,但杨昭知道他依旧看着他们,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

杨昭说:“当我睁开眼,你和朝阳一起存在。”

“陈铭生……”杨昭拉住他的手。

陈铭生手没停,随口道:“什么?”

陈铭生转过头说:“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杨昭转头看着他,说:“陈铭生,这很美妙。”

杨昭说:“你没事吧?”

陈铭生撑起半身,将枕头放到身后,然后靠了上去,一边掐了掐自己的眉心,一边说:“你在笑什么?”

陈铭生的目光似乎有些犹豫,最后他低垂眉眼,淡淡地说:“没事。”

他刚刚睡醒,眼睛睁到一半,看起来有些蔫。他看见杨昭的笑容,翻了个身。杨昭心想,他是真的刚刚睡醒,连动作都慢吞吞的。

列车在黑暗的天际下不快不慢地行驶着,陈铭生似乎真的不再注意那两个人。他拉着她的手,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

就在她笑的时候,陈铭生似乎在梦里预感到了什么,他动了动,睁开眼睛。

杨昭觉得不对劲。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杨昭笑了笑。

又过了十几分钟,那个双手插兜的男人忽然把头抬起来。

杨昭坐在床上,看了看窗户的方向。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深蓝色的窗帘遮不住温暖的阳光。

杨昭看见他的脸,心里吓了一跳。隔了这么远,她也看到那个男人眼睛瞪得老大,脸上绷紧,表情僵硬,额头上还有薄薄的汗水。已经快入冬了,车厢里的温度也不暖和,根本不可能会出汗。

可她怕吵醒陈铭生,最后也没有碰他。

他弯下腰,使劲揉搓自己的两个膝盖,揉了两下后,又开始拧自己的胳膊。

杨昭忽然很想摸摸他。

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揉了两下之后,又把手插回衣兜里。过了一会儿,他低头对身边的男子说了什么,男子皱了皱眉。他的语气看起来很急促,男人左右看了看,最后撇了一下嘴,又看向一边。那个男子喝了口水,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厕所走。

杨昭起得比陈铭生稍早一点,她侧过头,看着身旁的陈铭生。他的脸枕在软绵绵的枕头里,只看得到半边。他似乎在沉眠,连呼吸都有独特的力量。

杨昭余光见到他离开,又看向陈铭生。

她是第一次,在这间公寓,在这间屋子里,和另外一个人一同入睡,又一同起身。

陈铭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眼睛睁开了。他看着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唇角的轮廓似乎更加明显了。

那一晚,杨昭在陈铭生的怀里,睡得很踏实。

火车轰隆隆地行进。

陈铭生轻轻一笑,说:“嗯。”

在杨昭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陈铭生淡淡地舒了一口气,又把眼睛缓缓闭上了。

杨昭枕在他的胳膊上,又说:“行吗?”

杨昭看向车窗,她不知道视线里都是些什么,因为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铭生握着她的手上。那手好似简简单单地握着她,可杨昭觉得,仔细体会的话,就会察觉到那只手很紧。

陈铭生收回手臂,抱住杨昭,翻了半圈到了床里面。杨昭的头发黏在嘴角,陈铭生看到,抬手轻轻拉下。

终于,某一刻,那只手决绝地松开了。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陈铭生,今天不回去了,行吗?”

他转头对杨昭低声说了一句:“去找乘务员。”说完他就干脆地站起身。杨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离开。

可她并不讨厌这种沉重。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座山,让她有一股切身的踏实感。

杨昭扶着桌角看着,陈铭生走到厕所门口,在他路过剩下的那个男人身边时,那个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马上站起身,跟陈铭生粗声说:“里面有人,你等会儿再来。”

杨昭笑着,把陈铭生拉了下来。陈铭生到底不敢太用力地压她,胳膊在一旁缓缓使力。虽然如此,杨昭依旧被陈铭生压得胸口沉重。

陈铭生没有动,那男人似乎有些紧张,他用手推了陈铭生一下,低声说:“臭瘸子,听不懂人话啊!”

陈铭生想了想,说:“不轻。”

他推得很隐秘,但是杨昭还是看见了,她连忙站起身,陈铭生从间隙之中,有所预兆地看她一眼。

杨昭说:“压吧,你沉吗?”

杨昭停下要过去的脚步。她听从他的话,转身去后面的车厢找乘务员。

杨昭搂住陈铭生的身体,往下拉,陈铭生手撑在两旁,说:“你再使劲我就压你身上了。”

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似乎有争吵的声音,“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杨昭看着他,陈铭生低头吻她,一边低声说:“你喜欢就给你好了。”

杨昭没有回头,她的心剧烈地跳动,列车进入山道,晃晃荡荡,杨昭扶着车椅就差跑起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陈铭生的烟抽完了,他把烟头掐灭,扔进床头的烟灰缸里,然后搂着杨昭的腰,翻过身把她换到身下。

过了一节车厢,杨昭看见一个女乘务员,她马上冲过去拉住她。

杨昭静静地躺着,她感受着陈铭生的身体,随他每一次呼吸,轻轻浮动。

乘务员吓了一跳:“这位乘客,有什么需要吗?”

陈铭生说:“是吗?”

杨昭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快跟我来,前面出事了。”

杨昭侧过头,鼻尖碰到陈铭生的头发,稍稍有些扎。她说:“你的那些朋友,他们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

不管是什么行业的服务人员,最怕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出事了”。那女乘务员瞪着杨昭,说:“什么,出什么事?”

陈铭生没有说话。

杨昭要张嘴,后面的吼声就传来了。

杨昭静了好一会儿,说:“嗯,我喜欢。”

“打人了!打人了!打人了啊——!”

陈铭生拿起手里的烟,又抽了一口,淡笑着说:“你就真的这么喜欢我的腿?”

这声音不是陈铭生的,好像是一旁围观的乘客。声音透过一节车厢传过来,清楚无比。几个年轻人当时就站起来了,打算去前面看热闹,乘务员意识到情况不对,马上转过头:“大家别动,都别动!”

杨昭吻了许久,似乎有些累了,她放松身体,趴在陈铭生身上。她的脸埋在陈铭生的脸边。

她对杨昭说:“你也找个地方坐着先。”

她喜欢带着味道的吻——酒精、烟草,一切可以让灵魂变得浓烈的东西。

杨昭看她拿出对讲机,“八车起冲突了,八号车厢!快点来人!”

很多女人喜欢干干净净的吻,可杨昭不同。

杨昭总算做完了他交代的事,她马上转身去找他。

他再一次想把烟放进嘴里,可杨昭先一步压住了他的手腕,陈铭生看过来,杨昭俯身吻住他的嘴。

“哎!这位乘客!”女乘务员喊了一声,没有叫住杨昭。

陈铭生说:“好啊。”

八号车已经挤了很多人,他们和后面那节车厢的人一起,把厕所的地方围成一个圈,看热闹。

杨昭说:“你应该多笑一笑。”

“哎呀呀,欺负残疾人了。”

陈铭生笑笑,没说话。

杨昭被人挡着,看不到里面,听见有人这么说,她的心立马悬了起来。

杨昭说:“你长得很耐看。”

“让一让,”杨昭拼了命地往前挤,“请让一让!”

陈铭生夹着烟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的目光终于从杨昭那里转开了,低垂着,说:“是吗?”

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了一道缝出去,刚一抬头,就看见刚刚那个男人朝陈铭生抡胳膊。杨昭是捂住嘴才没有叫出来。

杨昭说:“其实我觉得你,还挺帅的。”

陈铭生的拐杖倒在一边,他一条腿站不住,摔在地上。在倒地的时候,他拉着那个男人一起下来。抛开那条腿,陈铭生其实比那男人高大很多,他抓住男人的手腕,别住他的关节,把他的胳膊转到身后,另一只手掐着他的后脖颈,将他的脸使劲朝厕所门撞了过去。

陈铭生低低地说:“嗯?”

他的牙关紧咬,只是旁观看着,就能感觉到他出手有多重。

杨昭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陈铭生。”

杨昭本想叫他,可她被他的眼神吓住了。

陈铭生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任由杨昭打量。

他的目光一直是安安稳稳的,有时会有些低沉,有时会有些调侃,但是她从没见过陈铭生如此狠戾的目光。

杨昭手撑在陈铭生的两旁,就那么低头看着他。

他的下手没有分毫的犹豫,他也不会在乎他的出手会不会给对方造成伤害。

“哦——”陈铭生长长地哦了一声,放松地躺着。他抽空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融进了杨昭的肺腑。

那个男人被这么狠狠地磕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瞬间狰狞。

陈铭生手里拿着烟,怕烫到她,两手都张开了——就像是一个怀抱。

陈铭生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晦暗难明,他拎着那个男人的脖子,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他抬头,想看看乘警有没有过来,可这么一抬眼,就看见了杨昭。

“谁赶你?”杨昭刚一转头,就看见陈铭生依旧是那副表情,她松开箱子,两步走到床边,手推着陈铭生的肩膀,把他按在床上。

那一刻,时间似乎凝固了。

陈铭生又说:“你赶我我就走。”

杨昭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似乎是疑惑,又似乎是陌生。她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而陈铭生就按着那个男人,那男人被他掐得脖筋粗红,喘不上气。

杨昭被那语气撩得心里乱七八糟,又想笑,又想发火。她低头弄箱子,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乘警来了。

“你赶我?”

“别围着!坐到座位上!乘客们请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乘警的声音很大,围观的人散开,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乘警冲过杨昭身边,对陈铭生大声说:“把人放开!”

也许是因为事情都办完了的原因,屋里的气氛开始转向另一个方向。陈铭生的语调有些懒洋洋的,他的烟夹在两根修长的手指里间,看着杨昭,说:

陈铭生依旧看着杨昭,似乎是没有回过神。

陈铭生笑了一声,杨昭再转过头,就看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杨昭觉得脸上莫名一热,说:“你走吧。”

两个乘警上去,一人一边,拉住陈铭生的胳膊,“松手!站起来!”

杨昭转过去拉箱子的拉锁,一边说:“也没什么事……”

杨昭看见他们把陈铭生从地上拖起来,她上前一步,乘警眼睛瞪着她:“坐回座位!”

陈铭生坐在杨昭的床上,点了根烟,低头抽了一口,说:“有事吗?”

“我和他是一起的。”杨昭说。

杨昭准备的东西还是挺齐全的,她又往箱子里塞了两件衣服,然后扣上箱子,在合上箱子的时候,她忽然看向陈铭生,说:“你今天还走吗?”

陈铭生看着她,乘警一愣,转过头对陈铭生说:“站稳了!”

陈铭生摇摇头,“没什么。”

另外一个乘警从地上拿出拐杖,递给陈铭生:“站稳,证件出示一下,还有车票。”

杨昭说:“知道什么?”

地上那个人爬起来,指着陈铭生,大骂道:“警察同志,他随便打人!”

陈铭生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陈铭生依旧看着杨昭,杨昭有点着急,她眼神示意陈铭生让他快点说些什么。陈铭生这才把目光转向乘警,低声说:“厕所里还有一个。”

杨昭说:“在火车上看。”

乘警看了看紧锁的厕所门,说:“有啥?”

“……”陈铭生无言地看着杨昭,“你出去玩还背着书?”

那男人大叫道:“警察,他打人!你快把他抓走!”他捂着自己的脸,弯着腰,似乎还没缓过劲。

杨昭来到卧室,把自己的旅行箱拿出来,开打后先露出来两本书。

乘警看他一眼,说:“别吵,你也出示证件。”

杨昭说:“没有什么要带的,我只装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她站起身,离开陈铭生的腿,“你要看一看吗?我不知道是不是还缺什么。”

男人慢吞吞地从衣服里掏钱包。

陈铭生关了网站,对杨昭说:“你要带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乘警转头看陈铭生,“厕所里有什么?”他拉着厕所门,拽了两下,里面锁着。

“嗯。”

陈铭生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个男人,低沉着声音说:“一起的。”

杨昭摇头,说:“没有定下来,先不要买。”

乘警敲敲厕所门,“有人没?”

“行了。”陈铭生说,“你计划要待几天,要不要买回程的票?”

里面一声都没有。

到北京的票有很多,陈铭生算了算时间,最后选了一趟特快。

乘警用力敲了敲,说:“有没有人?!”

陈铭生点点头,买了两张硬座票。

还是鸦雀无声。

“确定。”

乘警也觉得有些奇怪了,他翻出钥匙,在外面把锁开了。但是拉门把手的时候,里面明显有一股力量在顶着。

“你确定?”陈铭生问。

乘警:“谁?”他拉住门把手,使劲一拽,门被带开了一点,又马上被关上了。

“哦……”杨昭看着屏幕,说,“那就买硬座吧。”

里面一闪而逝一个男人的影子。

陈铭生低笑一声,说:“我每天开车都是超过十小时的,你看我有什么问题了?”

乘警说:“出来!”

杨昭说:“要坐六个小时呢,你的腿没问题吗?”

他拉着门把手,一边喊一边往外拉,但是两三次都被里面的人又拽回去了。他又想再吼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门把手,乘警一愣,转头看,这一转头的工夫,陈铭生左手推着墙壁借力,右手拉着门把手,牙关一咬,脖筋爆出。里面那男人被整个抻出来,双手还紧紧握着把手。

“我没事的。”陈铭生搂着杨昭,静静地说,“不用考虑我。”

在厕所门打开后,里面飘出淡淡的香味,乘警和坐得近的乘客都闻到了那股有些古怪的芳香味。乘客没什么反应,但两个乘警一闻到这个味道,脸色顿时一变,他们低头看着那个被拖出来的人,他浑身都是虚汗,脸色惨白,眼球血丝密布,胳膊脚不时打着哆嗦。

她只沉默了一下,陈铭生却很快察觉了。

吸毒。

杨昭说:“坐硬座吧,六个小时没——”她说一半,忽然停下了。杨昭本来想说,六个小时不算久,看看书很快就过去了,没有必要找张床。可她刚一开口,就意识到她忘记考虑陈铭生的情况,她不知道陈铭生的腿能不能受得了。

乘警拽着那个男人:“起来!”他转头,看着另外一个脸色灰白的男人,喝道,“还有你!”

陈铭生说:“六个多小时,不到七小时。”

乘警又看了一眼陈铭生,眼神有些考究,最终严肃地说:“你也来一下。”

杨昭说:“北京到五台山要多久?”

杨昭想说什么,陈铭生已经先一步点点头,低声说:“好。”

陈铭生看着她:“那你要坐什么?”

他从怀里拿出一包烟,点着一根,乘警看见,也没说什么。

杨昭说:“我是说我们不坐软卧。”

“哪个是你的行李?拿出来!”乘警压着那个从厕所里拽出来的男人,几个坐在对面的乘客都在帮忙。

陈铭生说:“这趟车差不多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几个是他们俩的。”

杨昭说:“我们坐便宜的吧。”

杨昭透过烟雾,看着陈铭生。陈铭生冲她无声地低语:“回去坐着。”

陈铭生看她:“嗯?”

乘警拎着行李,带着三个人往后面的车厢走。

“那我买软卧了。”陈铭生鼠标就要点下去了,杨昭忽然说:“等等。”

杨昭想跟在后面,乘警说:“这位乘客,你回座位上去。”

杨昭似是不太习惯陈铭生的调侃,她斜眼看了他一眼,说:“买票吧。”

杨昭说:“我和他是一起的。”

陈铭生看着杨昭的脸,说:“我又不是在给你上课,这么严肃干什么?”

乘警说:“那也不行,快坐回去!”

杨昭点头,说:“记住了。”

杨昭还想说什么,陈铭生开口:“你在这里等我。”

陈铭生说:“中国铁路,T是特快列车,D是动车,G是高铁,K是快速列车,Z是直达,C是城际,如果什么都不写的话就是普快,K这个……速度一般,大概在80到100公里左右。”

杨昭看着他,他的目光很冷静,杨昭点点头,说:“你自己小心。”她看了看那两个人,又对他说,“如果有麻烦就告诉我。”

杨昭说:“K。”

他点头。

陈铭生本想随便说说就算了,但是看见杨昭有些严肃的表情,他想了想,还是说仔细了。他抬手,指了指屏幕上列车车次,说:“你看这个字母。”

陈铭生被乘警带走,杨昭一个人坐回原来的位置,周围的人看乘警走了,一时间热闹起来,都在讨论到底怎么了。

杨昭转头看陈铭生,“哪种?”

“那人干啥的,就一条腿还那么厉害啊?”

陈铭生笑笑,说:“当然是,你可能没坐过这种。”

“你们说被抓走的是因为啥?我看可能是小偷。”

杨昭说:“五十块钱?你看清楚是火车吗?”

“我看不像。”

他把票价详细信息调出来——硬座50.5、硬卧101.5、软卧152.5、高级软卧272.5。

“……”

陈铭生说:“等我看一下。”

杨昭对面的大学生好奇地看着她,旁边坐着的几个人也都凑过来,说:“那男的是你什么人啊?”

杨昭说:“北京到五台山。”

杨昭看了问话的男人一眼,没有说话。

陈铭生说:“是到北京的还是北京到五台山的?”

“他那腿怎么弄的,之前是干啥的?”

陈铭生点进去买票,杨昭问道:“车票多少钱?”

杨昭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那个男人,那人见杨昭这个表情,讪讪地坐回了原位。

杨昭点点头,说:“那就这么买吧。”

那个大学生探过身,小声地问道:“姐,他是干啥的啊?”

陈铭生想了想,说:“坐火车到北京,北京到太原,中间会路过五台山。”

杨昭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看向车窗外,外面没有景色,只能看见玻璃上映着的自己。她的脸上很平静,但是脑海里却在飞速地思考。她在想那些人到底是做什么的?陈铭生如果被反咬一口怎么办?他有足够的法律知识来保护自己吗?

杨昭转头看陈铭生,说:“那要怎么走?”

她有点后悔没有跟着去。

“嗯。”陈铭生说,“没有直达的车。”

过了好长时间,陈铭生回来了,但那两个人没有。

杨昭看了一眼,说:“怎么是到北京?”

杨昭紧紧看着他,陈铭生冲她笑了笑,低声说:“没事的。”

陈铭生把一条车票信息拉到屏幕中央,说:“后天走?”

陈铭生坐下,车厢里很多人都在看他,刚刚那个问杨昭问题的男人再一次开口,这回他直接问了陈铭生:“兄弟,你被叫去干啥了?”

杨昭定定地看着屏幕,淡淡地说:“没有,我在看。”

陈铭生淡淡地说:“没什么。”

陈铭生笑了声,说:“怎么总发呆?”

那人又问:“刚才那俩人怎么回事啊?”

杨昭这才反应过来,她连忙看向屏幕,说:“可以。”

陈铭生看起来并不是很想回答他,杨昭替他开了口,“这位先生,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去问乘警。”

没有听见回答,陈铭生有些奇怪地侧仰过头看她:“怎么了?”

男人觉得杨昭有点多事,抿抿嘴坐了回去。

杨昭感觉到背脊因为低沉的语句而轻轻发颤,她一时愣神了。

杨昭拉着陈铭生的手,低声说:“来。”陈铭生顺从地跟着她起身,来到热水器旁的空当位置,她松开手,先问了一句:“他们没为难你吧?”

“后天走?”陈铭生说。

陈铭生摇摇头:“没有。”

杨昭又闻到了淡淡的肥皂味。

杨昭抱着手臂,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他坐在她的身后,胸口几乎与杨昭的背脊紧紧贴实,脸也轻松地靠在杨昭的身上。

陈铭生低声说:“吓到你了吗?”

杨昭坐着坐着,眼睛轻轻瞟到下面。陈铭生的左手很自然地环抱着自己的腰,右手握着鼠标,在网站上浏览,不时点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杨昭:“嗯。”

“嗯。”

陈铭生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抱歉……”

他往前滑了滑椅子,离电脑近了点,杨昭看着屏幕,说:“我已经点开卖票的网站了,你看看时间。”

杨昭说:“他们是什么人?你为什么去找他们麻烦?”

陈铭生说:“没事。”

陈铭生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热水机,下面放着一盒不知道谁扔在这的泡面,他静默了一会儿,杨昭说:“陈铭生。”他转过眼看着她,低声说:“你看到刚刚那个被我从厕所拉出来的人了吗?”

杨昭说:“一条腿行吗?”

杨昭回想了一下,说:“看到了,乘警叫他他为什么不出来?”

杨昭低头看了看,陈铭生的左腿就摆在自己面前,她抬眼,看见陈铭生冲她淡淡地笑。杨昭别过眼走过去,陈铭生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坐在自己的左腿上。

陈铭生说:“因为他在厕所里吸毒。”

陈铭生笑笑,说:“你想坐哪?”

杨昭好像没听清,“什么?”

杨昭说:“你想让我坐哪?”

“他的毒瘾犯了,在里面吸毒。”

“不用了。”陈铭生说,“就坐这个吧。”他说着,坐在了凳子上,这是个真皮的办公椅,底下有滑轮。陈铭生坐下后脚踩着地,轻轻一推,挪开了些,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杨昭,说:“过来。”

杨昭半张着嘴,看着陈铭生好一会儿,然后看向一边,静了一下,又转过来,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铭生把拐杖立在一边,杨昭错身过去,准备上客厅拿凳子,刚走两步手臂就被陈铭生拉住了。杨昭被他带得后退两步,回到椅子边。

陈铭生说:“晚上八点四十分左右。”

杨昭说:“你等等,我去帮你拿个凳子。”

杨昭一顿,陈铭生的回答让人奇怪。他那么直接地说——晚上八点四十分。

“好了。”杨昭打开电脑,陈铭生转过身,撑着拐杖过去。

列车在轨道上行驶,车厢里味道呛人,外面的天漆黑一片。

杨昭的书房很整齐,书本有很多。陈铭生随便拿起来一本——《青铜器纹饰、图形文字与图像铭文解读》,翻了两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偶尔有几张配图。他放下书,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那是一幅国画,竖直的、长长的画卷上只有最下方的一只鲤鱼,寥寥几笔,就将鲤鱼顺着河流游下来的动态描绘得静谧又生动。

广播播报:“马上到达五台山站,请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杨昭把陈铭生领进自己的书房,她一边开电脑,陈铭生四下看了看。

陈铭生说:“等下,我得去派出所做个记录。”

杨昭和陈铭生吃过了饭,准备订车票。

杨昭没有说话。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陈铭生张了张嘴,看起来有想说的话,可他看见杨昭的眼睛,最后又把嘴闭上了,最后只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陈铭生抬起头,看见杨昭的脸在餐桌上方的吊灯照耀下,是那么的清晰。

杨昭看着他,蓦然,心里的一块石头就放下了。

杨昭笑了笑,又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陈铭生待她很好。

陈铭生并不富裕,他自己知道,她也知道。

他有尊严、有原则,也有自己的坚持。但他待她很好。

陈铭生嚼饭的频率稍稍慢了一点,杨昭给他夹了一块肉,淡淡地说:“陈铭生,你不愿意花我的钱不要紧,但别太逞强。”

杨昭低声说:“咱们回去收拾一下吧,等下我陪你一起去。”

陈铭生:“……”

陈铭生抬眼,目光好像含着一股浓浓的雾气,看不真切。

“便宜。”

杨昭转身,淡淡地说:“其他的事,我们晚上再说。”

陈铭生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他觉得杨昭要么会开车,要么就坐飞机,他倒没有想到杨昭会选择火车。“怎么想坐火车了?”

乘警在杨昭和陈铭生下车的时候一直跟在身边,他对陈铭生说:“做个记录,别紧张,很快的。”乘警事先已经同当地派出所联系好,在下车的时候,有几个警察在站台上等着。

杨昭说:“那坐火车吧。”

已经快晚上十二点了,外面阴嗖嗖的,站台上也没有几个人。

陈铭生看起来有些饿了,一筷子扒了一大口饭,简单地说:“你定。”

杨昭下车,看见几个警察上去把那两个男人连带着行李一起先带走了。剩下一个警察领着陈铭生和杨昭出了站。

杨昭说:“旅游。”

杨昭和陈铭生被带上一辆警用面包车,他们坐在车后面。开车的警察年纪不大,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跟他们说:“派出所不远,一会儿就到,做个记录就可以,用不了多久。”

“什么?”

陈铭生嗯了一声。

陈铭生做饭很快,没一会儿桌子上就摆好了菜碟。吃饭的时候,杨昭问陈铭生:“你想怎么出去?”

“啊,对了。”那小警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陈铭生,说:“我听乘警说是你一个人发现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杨昭很听话:“嗯。”

陈铭生说:“看他的时候他一直在抖,我觉得不太对,就多看了几眼。”

陈铭生把菜放到盆里洗,他说:“平时别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杨昭默不作声地听着。

杨昭了然地接下去:“没用过了。”

陈铭生说了谎,那个男人根本没有一直发抖。杨昭淡淡地看向窗外。

陈铭生进了屋之后就把假肢脱了,他拄着拐杖进到厨房,看了看,然后问杨昭:“自从我上次走了,你这个厨房……”

“不过你胆子也真够大的,这帮人都是群疯子,为了吸那玩意儿什么都能干出来。”小警察又说,“你这情况也比较特殊,自己也不容易,估计登记一下能给发点奖励啥的。”

杨昭过去扶着他:“好。”

陈铭生轻声笑了笑,说:“不用了。”

“我也没吃,等下我做吧。”

最近的一个派出所离车站的确没有多远,小警察在车上很能聊,说个五句陈铭生回他一句,而杨昭则是一直沉默。车停到派出所的门口,小警察领着陈铭生和杨昭进到一间办公室。

杨昭说:“还没。”

“来,你们俩先坐会儿,旁边就有热水和一次性杯子,你们喝点热水,最近天冷得厉害。”

陈铭生低头看了下,说:“菜,你吃饭了吗?”

陈铭生说了句谢谢,小警察说:“稍等我一下。”

陈铭生拎了几个塑料袋,杨昭问:“这是什么?”

短短时间内,杨昭第二次进派出所,第一次因为陈铭生,第二次还是因为他。

“……”

这间派出所比凌空派出所更简陋,屋里连个像样的办公桌都没有。屋顶上是白花花的日光灯,闪得人眼睛疼。

陈铭生工作的时候总是穿戴假肢的,杨昭打量他,说:“你两条腿看着真不习惯。”

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冷风呼呼地吹刮,赶了一天的路,杨昭的身体很疲惫,但是她的精神又必须集中,这种矛盾相互穿插,让杨昭感觉到一股异常敏锐的紧绷感。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年纪稍大一点的警察,他们坐到杨昭和陈铭生对面,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晚上六点半,杨昭等到陈铭生的电话,她来到窗边,冲楼下的人招了招手。

“你大概什么时候注意到他的?”

杨昭喝了一口放在茶几上的水,看着墙壁上的挂钟一点一点地转着圈。她的心很平静,这个屋子现在只有她自己,但很快她就会等来另外一个人。一间公寓、两个人,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她感受到一股浓烈的充实感。

“我也没怎么注意到,就是看着有点奇怪。”

她说不出,这个现象到底是好是坏。

“你是怎么辨认出他是毒瘾犯了?”

想来想去,杨昭得出一个结论——她开始依赖陈铭生了。她等他到来,等他安排一切。

“他坐在座位上的时候,手脚一直在抖,而且经常抓挠自己的脸,我觉得正常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我开始怀疑他是小偷来着。”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可是杨昭总想用另外一种思路来考虑它。

“小偷?”警察努嘴点点头,认真做了记录,“那后来你为什么知道他在厕所吸毒?”

她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思考。

“我在厕所门口等着上厕所,但是隐约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而且另外的那个人来赶我,我就觉得有问题。”

放下电话,杨昭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有多混乱。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她甚至想都没有想,就这样直接地给陈铭生打了电话。

警察嗯了一声,说道:“麻古,有异香。”他又抬眼看了陈铭生一眼,不经意地说,“你对这个挺了解啊?”

杨昭:“好。”

杨昭的心因为这个问题顿时缩紧。

他在那边叹了口气,说:“你在家等我吧,我下班了过去。”

陈铭生说:“我以前在老家开小旅馆,要定期参加当地的防毒防淫宣讲,我去过几次,记住了一点。”

陈铭生再开口,杨昭已经不说话了。

警察点点头,说:“这个习惯不错,是得多参加,现在好多人一点常识都没有,解释都解释不通。”

杨昭一句比一句慢:“没有。”

“嗯。”

陈铭生说:“要带的东西准备了没有?”

警察又简单地问了几句,就在杨昭以为快结束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女人吵闹的声音。

杨昭说:“没有。”

两个做记录的警察对视一眼,一个人站起身,打开门,冲走廊大喊一声:“怎么回事?!”

陈铭生:“交通想好没有,是想自驾,还是飞机、火车?”

刚刚那个带陈铭生和杨昭过来的小警察匆匆跑过来,皱着眉头,杨昭听见他低声跟那个警察说:“家属来了。”

杨昭说:“没。”

“这么快?”

陈铭生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任其发展了。他问杨昭:“你的路线选好了没有?”

“当地的。”小警察说,“家就在附近,一个电话就过来了。”

杨昭说:“那,明天走?”

做记录的警察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说:“先去前面吧。”他转头对陈铭生和杨昭说,“你们俩也来吧。”杨昭在屋里的时候就已经听见外面的声音了。

陈铭生说:“我都可以。”

警察领着他们去大门处,跟陈铭生和杨昭说:“记录做完了,辛苦你们了。”

杨昭说:“你哪天有空?”

杨昭说:“那我们能走了吗?”

陈铭生说:“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行。”警察点点头,说,“可以走了。对了,你们是游客吗?”

“弄好了,明天他回学校住。”杨昭说。

“嗯。”杨昭说,“来五台山玩的。”

杨昭自然听过五台山,“那就去那里吧。”又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决定,陈铭生忍不住笑了笑,说:“哪天走?你弟弟的事情你弄好了吗?”

警察考虑了一下,说:“那这样吧,你们再等一等,现在太晚了,门口也没有车了,等会小刘空出来让他开车送你们去宾馆。你们订了宾馆吗?”

陈铭生想了想,说:“景点嘛,有五台山。”

陈铭生说:“还没。”

杨昭问他:“山西有什么好玩的吗?”

“那就等会我让小刘直接送你们去我们的招待所,条件还行的,我跟他们说说,还能便宜点。”

陈铭生:“……”

陈铭生看了看杨昭,杨昭点点头。

杨昭说:“不知道。”

“那就麻烦你们了。”

陈铭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杨昭真的这么快就决定了,他说:“山西哪里?”

“不麻烦不麻烦。”警察说,“应该的。”

杨昭说:“山西。”

他们走到大厅,那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还有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孩,三个人一起在大厅里号哭。

陈铭生说:“你想好要去哪了吗?”

“我家可怎么办啊!你关了他,我们一家可怎么办啊!”

杨昭说:“也没什么……”

杨昭和陈铭生站在后面,她看出这几个人应该是那两个被抓起来的人的亲属,就是不知道是两个里面哪家的。杨昭静静地打量了一下,那两个女人穿得很普通,甚至有些寒酸,看起来家里条件并不好。

杨昭听见计价器的报数,过了几秒,又听见关门的声音。然后陈铭生说:“好了,怎么了?”

薛淼曾说过,女人是很容易被看出生活水平的,因为女人很敏感、很柔弱,就像精美的花朵,经受任何一点风吹雨打,都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嗯。”

这个女人也一样,只要看一眼,就能感觉出明显的贫穷与窘迫,这两种东西混杂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刁蛮。

“陈铭生,你在上班吗?”

“你们不能关他啊!不然我们一家都活不了了!”

“喂?”

那个小警察挡在女人面前,说:“这位亲属请你先冷静一点,我们的调查还没结束,你这么闹我们不好工作。”

送完了杨锦天,杨昭给陈铭生打了个电话。

“调查什么?调查什么?”女人拉着小警察的袖子,使劲地撕扯,“他就抽点东西,又没害别人,你们要关他,这是把我们家往死路逼。”

杨锦天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小警察一脸愁容,说:“如果真的只是自己吸毒的话,是不算犯罪的,但是违反治安管理法,我们会对他进行强制戒毒和治安拘留。”

杨昭脑袋一顿,然后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天晚上临睡觉前看到的地方,说:“山西。”

“我不活了啊。妈!你听见没,咱们一家一起死算了。”女人的号叫声很大,脸上表情也很凄惨。杨昭觉得有些吵,往后退了两步。

杨锦天随口问道:“去哪?”

那个做记录的老警察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别吵了!”

“你可以回学校住,正好过几天我要出门。”

女人被吓了一跳,然后坐在地上开始号哭。

杨昭抽完了一根烟,重新发动汽车。

“你再这样就算影响办案,连你一起拘留!”

那道影子,和那一番话,牢牢地印在了杨锦天的脑海中。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你拘啊!”女人瞪着眼睛,看着警察,“你把我也关了!把我们全家都关了!”

你听,或者不听,她都不会太过在意。

“你……”

那迷蒙的烟雾,混杂着清早浓浓的日光,晃得杨锦天有些睁不开眼。杨昭的身影在这浓稠的光芒中,显得轻松又慵懒。就好像是一个前辈,在午后的闲暇时间,偶尔兴起,对晚辈说一些自己的感悟。

警察还要再说什么,门口忽然又来了一辆车,车里下来两个男人,进到派出所。

杨昭缓缓吐出一口烟:“站在高处,你可以选择向下看。但是在低处,你别无选择。”

另外一个警察在门口拦住他们:“你们干什么的?”

杨昭把车熄火,点了一根烟,淡淡地说:“小天,人学习是为了自己。你现在或许觉得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像一片天一样。但走到后面你就会发现,高考真的只是你的一个经历而已,过去也就过去了。但你学的每一个字、看过的每一本书,它们都会垫在你的脚下,把你越抬越高。到时候你就会慢慢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世界很大,小天,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也有很多精彩的人。”

一个男人说:“啊,警察同志你好!我是《晨报》的记者,刚刚接到电话说这边有案情,来了解一下情况。”说完,他还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警察。

杨锦天愣了,为什么学习?他啊了一声,说:“为了……为了高考考好。”

警察接过来看了一眼,说:“谁打的电话?我们现在不接受采访。”

杨昭没有转头,她手扶着方向盘,看着车窗前一辆一辆开过去的车,静静地说:“小天,你为什么学习?”

“我打的!”

杨锦天说:“那怎么停车了?”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女的,女人从地上站起来,来到记者旁边,紧紧拉住记者的手,说:“我打的电话,你帮帮我!我们家贫困户,一家就靠他一个人,他要是进去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杨昭说:“我知道。”

“等等,先等等。”记者从怀里掏出录音笔,警察在一旁看见,说:“说了我们不接受采访,请你配合一下。”

杨锦天有点奇怪,说:“还没到呢。”

女人看起来完全疯癫了,警察想要把她拉开,她就把自己上衣给脱了,露出内衣来,挺着胸脯喊叫:“来啊!你来啊!”警察紧皱眉头,躲开她。

在快到学校的时候,杨昭在一个路口把车停下了。

“这位女士你也别这么闹。”记者说,“具体什么情况你先解释一下。”

杨昭没有说话。

小警察先一步说:“她丈夫在火车上吸毒,被抓了,现在在审,她就来这闹。”

杨昭说:“我没有不信你,只不过前车之鉴,小天,你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杨锦天坐在车后座上,低声自己嘟囔,说:“我都知道努力了……你还不满意。”

女人嘶叫一声,对记者说:“我家老母亲今年已经快八十了,根本受不了这个刺激,你看看给我儿子吓成什么样了?”

杨锦天说:“你是不是不信我了啊?”

记者往厅里一看,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皱着脸在哭,但是声音显得十分奇怪。

杨昭没有说话。

记者说:“他怎么回事?”

杨锦天说:“都说了太浪费时间。”

女人哭道:“我儿子命苦,出生发烧把嗓子、耳朵烧坏了,也说不了话,他跟他爸关系最好,他爸要是进去了,我儿子可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要回学校住?”

聋哑儿童?

杨昭手一顿,她确实需要几天空闲。

记者兴致上来,往前走了几步,门口的警察给他挡了回去,口气有点不好了。

在送杨锦天上学的路上,杨锦天跟杨昭说:“姐,我觉得我还是回学校住校吧,这样上学放学要在路上走两个小时,太麻烦了。”

“回去!”

栽倒在床上的前一刻,她脑海里还是迷迷糊糊的。第二天清早,杨昭起床送杨锦天上学,薛淼在吃早餐的时候告诉杨昭,他下午的飞机,要去北京参加拍卖会。杨昭点点头,说:“你走的时候直接带上门就行。”

记者把录音笔放到警察面前,语气很诚恳地说:“警察同志,我们也没恶意,大晚上跑一趟总不能白来,请问你们抓人的时候为什么不避开孩子?”

三点半,杨昭终于困了,她关了电脑回到屋里睡觉。

警察皱紧眉头。

杨昭想了想,山西……

记者说:“吸毒肯定是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但是我们在抓人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尽量避免对小孩的伤害,毕竟这孩子年纪这么小,而且还是聋哑儿童,自己的父亲在面前被抓,对孩子的心理影响肯定很不好。”

杨昭又搜索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最后她点进一个旅行社的网站,在国内游那一栏里,第一条显示山西六日特价团。

小警察有点生气地指着那个女的说:“这是她自己把孩子领过来的,我们又没在他们面前抓人。”

这个男人有时固执得可怕。

女人冲他大叫道:“孩子放不下他爸有错吗?你不是亲爹养的吗?”

杨昭在黑黑的屋子里,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老警察怒吼一声:“你说话注意点!”

“我不用女人的钱。”

女人又升了一个分贝,喊道:“孩子只跟他爸!你要是把他关进去,孩子就留给你们了!”

她想起刚刚陈铭生说的话。

“好啊!”老警察气得声如洪钟,“来!你现在就给我开个断绝关系证明,犯了弃养罪,我连你一起关!”

杨昭很少旅游,除了必要的考察,她几乎不会主动去风景名胜玩。她打了个关键字“旅游景点”,结果刷出来的东西眼花缭乱,杨昭皱了皱眉,大致扫了一眼。

“老邱你冷静点。”旁边一个警察碰了碰老警察的胳膊。

已经是后半夜了,可杨昭依旧没有困意。她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上网搜索旅游去处。

女人坐在地上,抱着孩子开始哭。

杨昭回到屋子,来到窗户边往外看,楼下陈铭生似乎是在等着她,等看到了人影,陈铭生冲她摆了摆手,杨昭轻笑一声,看着他的身影没入出租车离开。

记者蹲在地上,问女人说:“你们家的情况怎么样?”

回到家,杨昭轻轻打开门,客厅依旧鸦雀无声,薛淼和杨锦天都睡得很熟。

“我家就住火车站旁边,有个卖烤串的摊位。一个月最多就能挣个两三千块钱,全给孩子看病了,摊位上个月还被他们给查了,我老公外出去找旧亲戚借钱,现在刚回来就被抓,他要是被关起来,那我们一家都别活了。”

杨昭松开他的手,把外套还给他,然后下车离开。

小警察说:“火车站前的广场不允许摆烧烤摊,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他们分开的一刻,陈铭生告诉杨昭:“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你让我们怎么办?让我们怎么活?”

陈铭生抱着她的背,回应她的吻。

小警察皱着眉头,看向一边。记者也叹气,大家都辛苦啊。小警察气得不行,真想上去踹他们两脚。

她转过头,看见陈铭生看着他的目光,杨昭忽然觉得,有些不想走。她拉过陈铭生的胳膊,在黑暗中,亲吻他的嘴唇。

“我觉得,你也不用期待什么了。”

杨昭把烟头掐灭,说:“那我先上去了。”

忽然,一道平平淡淡的女声传来,在场所有人都顿了一下。他们回过头,看向站在最里面的女人。

陈铭生哭笑不得说:“好。”

陈铭生嘴里叼着一根烟,他本来低着头听屋里的闹剧,杨昭说话,他侧目。

杨昭看了看他,说:“嗯,明后天我可能不去找你,你好好上班。”

显然,谁都没有想到她会开口。

陈铭生说:“那你如果定下时间了,就通知我。”

杨昭是对那个坐在地上哭的女人说的。“你应该感谢警察,没有让你第一时间得到你丈夫已经把借来的钱花光的坏消息。”

杨昭放下烟,想了想,说:“我得把我弟弟安排好,我还有些不放心他。”

女人瞪着她:“你怎么知道花光了?!”

陈铭生说:“你要什么时候出去?”

杨昭脸色不变,淡淡地说:“因为我会思考。”

杨昭一根烟抽了大半,对陈铭生说:“你安排一下时间吧。”

那女人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顿时跳起来往杨昭这边冲:“你算什么东西?!”

想起那日,他们一同静默了片刻。

警察制止住她:“你注意点!”

陈铭生轻声说:“是吗?”

记者也往这边看,他看见杨昭身旁的陈铭生,问了句:“他们两个是?”

杨昭说:“那个时候,你也这么倔。”

小警察说:“他们是谁你不用管。”

陈铭生抿嘴:“就算是请吧。”

记者脑袋也算灵活,想了想杨昭刚刚说的话,说:“他们是举报群众吧?”

杨昭淡淡地看着他。

记者一看见陈铭生的腿,马上兴奋起来了,残疾人在火车智斗毒贩,新闻稿都已经在脑子里成型了。

陈铭生挑了挑眉,说:“你那是请吗?”

他把录音笔伸向陈铭生,说:“这位先生,我能单独采访你一下吗?”

“你知道吗?我想起了之前。”杨昭说,“你来我家,我请你进门,你说什么都不进。”

门口的警察再也不能忍了,推着记者往外出:“说了几遍不接受采访,你再这么干就是妨碍公务了!”

陈铭生说:“怎么了?”

记者被推着,翻出一台相机,冲里面啪啪地拍照。

杨昭看着他,半晌,轻笑一声。

陈铭生一直靠着墙上抽烟,任凭那女人在屋里骂成什么样他都没有抬一下眼皮,可在那个记者拿起相机照了两张照片的时候,他忽然抬眼,在青白的烟雾中,看着那个记者。

杨昭的笑隐于烟头微弱的火星后,平平淡淡,却又如此真实。陈铭生抬手,轻轻揉了揉杨昭的头发,低声说:“我不用女人的钱,你想去哪里告诉我,不用担心。”

老警察过来对陈铭生说:“没事的,你不用管他们。”他转头对那个小警察说:“小刘,你先去把他们送到招待所,跟里面说一声,给优惠一点。”

杨昭也笑了,说:“你愿意让我养吗?”

“好的好的。”小警察看起来也不想跟这个女的折腾了,招呼陈铭生和杨昭往外走。

陈铭生笑了笑,声音低沉地调侃道:“怎么,你要包养我吗?”

杨昭和陈铭生走到门口的时候,警察还在堵那个记者,陈铭生从他们左边过去,错身而过的时候陈铭生忽然伸出左手,从门口警察的胳膊下面探过去,食指钩住相机的带子,抬手一提,将相机从记者的脖子上拉了下来。

杨昭两指掐着烟,在手里捏了捏,然后转过头看着陈铭生,说:“你不用在钱的事情上犯愁。”

显然谁都没有意料到这个情况,那记者一愣,然后马上说:“你拿我相机干什么?”

陈铭生说:“没关系。”

陈铭生没有说话,轻轻低头,把相机翻过来,删了几张照片。

杨昭说:“你最近都没好好上班吧?”

“你干什么?!”记者瞪着陈铭生,“相机还我!警察同志你不管?”

陈铭生一直在看着她,听见她这么说,他低声说:“不用。”

老警察烦他烦得要死,装听不着。

她说:“陈铭生,如果去旅游的话,钱我来拿。”

陈铭生把相机还给老警察,说:“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

一亮一灭,杨昭轻吸了一口烟。

老警察拿着相机冲他点点头:“行行,小刘快去开车。”

火光亮起来的一瞬,陈铭生微微侧过头,看见杨昭淡淡的眉目在火光的映照中,熠熠发光。

“哎?!怎么回事?抢东西不管?”

杨昭抬手,在黑色的外套里摸来摸去,最后在里怀摸到了烟盒,还有一只打火机。她拿了一根烟,放在嘴里,然后点着打火机。

老警察不耐烦地说:“你少说几句吧,你没经别人同意就给人随便拍照,还好意思了?”

陈铭生说:“就在衣服里。”

后面还在吵来吵去,陈铭生和杨昭已经带着行李出了派出所。小刘把刚才那辆面包车开过来,接他们上车。

杨昭说:“给我一根烟。”

“招待所很近的,门口就有公交,你们要去五台山的话,坐公交车可以直接到这边,火车站旁边就有大客,每天发很多辆,直达五台山景点的。”小刘热情地说。

陈铭生:“嗯。”

陈铭生点头说:“嗯,谢谢。”

杨昭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看着陈铭生,说:“是真的可以?”

“不用谢,哎,今天是让你们一起闹心了,你们别往心里去,好好旅游。咱们这的五台山是全国四大佛教名山之首,一定要好好逛逛。”

陈铭生说:“可以。”

“好。”陈铭生说,“你们也辛苦了。”

说完了杨昭自己也笑了,说:“是有点突然。”她靠在车座背上,说,“我的假期还剩一个月,我想跟你一起出去,你抽得出时间吗?”

“还行吧。”小警察无奈一笑,说,“习惯了,干这行不容易。”

陈铭生无言。

静了一会儿,陈铭生低声说了一句:“是不容易……”

杨昭说:“很突然吗?”

杨昭坐在靠窗的位置,她透过车窗,看着上面映着的淡淡的看不清眉目的侧影,沉默不语。

陈铭生问她:“你怎么突然想旅游了?”

招待所离得很近,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小刘一路帮着安排了房间。安排的是一间普通的标间,屋子很小,也有些旧,但好在干净。

衣服上还带着陈铭生身上的热气,杨昭微微低下头,嗅到衣口位置淡淡的味道。有些像烟草,也有些像肥皂,很特别的味道。

杨昭把行李放到角落里,打开箱子,取出换洗的内衣,然后去洗手间洗澡。

杨昭把陈铭生外套披上。这衣服穿在陈铭生身上刚刚好好,但穿在杨昭身上就大了整整两圈,两边肩膀都垂了下去。

她洗过之后,换陈铭生洗。

陈铭生摇摇头:“不冷。”

陈铭生洗澡很快,他换了件背心和一件灰色长裤,从洗手间里出来。

杨昭拿过外套,说:“你不冷吗?”

杨昭坐在床上整理东西,看他出来了,她抬起头,说:“陈铭生,你过来。”

他们两人一起坐进车后座,车里也不暖和,但至少挡住了风。陈铭生把外套脱了,递给杨昭:“有点冷了吧,你穿这个。”

陈铭生撑着拐杖过去,毛巾搭在脖子上,他抬手擦了擦头发,坐在杨昭的床边。杨昭坐过去一些,拿过毛巾,帮他擦头发。他们用了一样的沐浴液,身上有着淡淡的清香。杨昭觉得这样低着头让她擦头发的陈铭生比往常乖了许多,她弯下脖子,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一口。

陈铭生把车门打开,杨昭跟他说:“我们坐后面。”

陈铭生许是有些痒,低低轻笑。

杨昭点点头。

杨昭将白毛巾张开,抱住陈铭生,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陈铭生握她的手:“怎么了,累了吗?”

陈铭生看出她冷了,说:“上车里坐一会儿吧。”

“没事,不累。”杨昭说。

这么站了一会儿,杨昭觉得有些冷了。她下来的时候太急,没有穿外套,现在被风吹了十分钟,刚冲下来的热乎气散光,开始哆嗦起来。

她还有些湿的头发粘在陈铭生脸颊旁,凉凉的。

陈铭生:“……”

已经下半夜了,夜里静悄悄。

杨昭想了想,说:“不知道。”

杨昭枕在陈铭生的脖子上,看着床头掉了漆的台灯,低声说:“陈铭生,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我都可以,你想去哪?”

陈铭生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那重量磋磨着他的心口,压得他说不出的难受。

今晚的剧情演变得太快,陈铭生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杨昭的思路。他说:

“是不是今天在火车上吓到你了?”陈铭生低声说。

杨昭说:“你想去哪?”

“有一点。”杨昭说:“你下手太狠了。”

陈铭生说:“去哪?”

陈铭生低头轻笑了一声,“是吗?”

杨昭说:“旅游。”

“陈铭生……”杨昭缓缓开口,“你为什么对毒品那么熟悉?”

陈铭生足足顿了十秒钟,才开口,说:“什么?”

陈铭生的声音一直很低、很慢,他的话语像是跟黑夜融在一起。杨昭有一种感觉,或许如果她不仔仔细细地听的话,都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开口。

陈铭生:“……”

“以前,接触过。”他艰难地说。

杨昭说:“陈铭生,我们去旅游吧。”

杨昭松开手,扳过他的肩膀,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你吸过毒?”

陈铭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有。”

“没有。”陈铭生几乎马上回答出口,他握住杨昭的手,语气也比刚才快了一些,“杨昭,我没染过毒瘾。”

杨昭:“有没有?”

他看着杨昭,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又说:“从来没有。”

陈铭生的答案几乎脱口而出,但看见杨昭难得的可以称得上“兴致勃勃”的表情,他又把话咽了回去,“怎么了?”

杨昭的眼神显出一种淡漠的冷静,陈铭生忽然有些害怕。

出租司机有没有假期?

“没染上毒瘾,也就是说,你吸过毒。”

杨昭说:“假期,你有假期吗?”

“杨昭……”

陈铭生一愣:“什么?”

杨昭说:“什么?”

杨昭忽然转头,对陈铭生说:“你有休假吗?”

陈铭生咬了咬牙,最终放弃了一样,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周围,小区的夜静悄悄的,黑暗笼罩,就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对,我碰过。”他看向地面,缓缓地摇头,低语道,“我不想骗你,我确实碰过。”

杨昭听着陈铭生刚刚的笑声,她心里很不好过。他之前也喜欢这样低低地笑,可那时的笑声比现在轻松很多,如今的笑容,杨昭不忍听。

杨昭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在跟陈铭生交往的日子里,她一直模模糊糊地有一种直觉,陈铭生跟其他的出租司机不太一样。

又是静默。

那天她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很多伤口,她下意识地认为,陈铭生之前或许曾做错过什么事情。但是那对于她对他的感觉来说,无关紧要,而且她看出当时陈铭生并不想透露太多,所以她没有追问。

陈铭生低笑了一声,说:“不冷。”

直到刚刚陈铭生在洗手间里洗澡的时候,杨昭也没有想要逼问他。可是陈铭生一句简简单单的回答,让杨昭有些迷茫了。

“……”杨昭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不冷吗?”

对于这个人的迷茫,对于未来的迷茫。

陈铭生没有看表,直接说:“凌晨两点左右。”

陈铭生握住杨昭的手,杨昭感觉到那只手在轻轻地颤抖。

杨昭说:“现在几点了?”

他也在忍耐,杨昭想。对她说出这些,他自己也在害怕。

杨昭没吭声,陈铭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目光执着地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说:“晚上九点半到的。”

杨昭回握住他,陈铭生的手更紧了。

陈铭生顿了一下,说:“也没多久。”

“你为什么要吸毒……”杨昭说,“为了玩吗?”

夜里有些凉,杨昭说:“你来了多久了?”

陈铭生摇了一下头,说:“不是……”

陈铭生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安静地站着。

“那为什么?”

杨昭说:“嗯。”

“为了做些事……”

陈铭生低声说:“今晚对不起。”

“什么事?”

杨昭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再去了。”

说起来,杨昭并没有见过陈铭生现在这样的状态。在她的印象里,好像陈铭生永远都是沉稳的、镇定的。他现在看起来有些焦虑,虽然他极力地压制,杨昭依旧看出他焦虑。

陈铭生低垂着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杨昭闻到浓浓的烟草味。

“我不能再说了。”陈铭生紧紧握住杨昭的手,“我不想骗你,但我真的不能再说了。”

她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低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杨昭说:“为什么不能说?”

杨昭推开单元门,来到他的面前。

“我不想伤害你。”陈铭生的声音陡然变大,他侧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杨昭,“我不想伤害你……”

杨昭之前一直认为,薛淼这样的男人,是所有女人的梦。可如今她才明白,真正生活在她梦中理想国度的人,是陈铭生。

杨昭再一次静默。

如果有,那就是你的理想国了。

他们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杨昭低声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与你之间的感情,是最简单的。”

没有芥蒂、没有侧目、没有牵挂……如果这些都不存在了的话,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不管是荒芜的原野,还是幽暗的泥沼,或者是其他被人否定的所在。

陈铭生没有说话。

黑夜洗去了一切。

“陈铭生,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回答,就沉默。”

她推开门,再一次没有等候电梯,而是冲下楼去。或许电梯会更快一些,可杨昭不想站住脚,她能感受到一股力量,一股推着她向前的力量。

“第一个,你为什么要揭发火车上那两个人?”

客厅空无一人,杨昭随手拉过放在沙发上的衣服,余光扫见茶几上的书——《理想国》。

陈铭生低声说:“我看出那个人毒瘾犯了,猜他会去厕所吸毒,所以就揭发了。”

杨昭放下窗帘,转身冲向门口。

“不对。”杨昭淡淡地说,“你犹豫了很久,你开始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可你克制自己,不去管。为什么最后还是管了?”

他如此坚强,却又如此脆弱。

陈铭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我不能不管。”

杨昭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觉得,陈铭生的目光一定是紧追着她的。

不能不管。

他把烟放下,慢慢地抬起头。

其实他也在想,如果不管他,就这么过去,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了。那现在他和杨昭就应该在一间酒店的房间里熟睡。在车上时,他一直告诉自己,放过吧,坐着吧,毕竟,杨昭在。

也不知道为何,杨昭在烟顿了的那一刻,就知道陈铭生已经察觉了她——就像上次那样。

可是在最后的一刻,他看见那个人站起身,走进厕所。他几乎完全没有思考地就作出了决定。

蓦地,杨昭看见陈铭生拿烟的手顿了一下。

“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对警察说谎?”

昏黄的灯,照在有些枯萎的绿叶上,又将红色的出租车映得更为浓烈。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外套,靠在路灯上,手里夹着一根烟。

“我不想惹麻烦。”

幽暗、迷蒙,可仔细看去,那依旧是一幅色彩丰富的画面。

“对警察说真话就是惹麻烦吗?”

现在,在杨昭的视线尽头,有一个人影,就静静地靠在小道边的路灯上。

陈铭生顿了顿:“我只是想快点结束。”

她把窗帘重新拉开——华肯金座算是高级小区,每一条小道上,都有路灯。为了不影响低层住户的休息,小区内的路灯往往偏黄,又有些暗淡。

杨昭说:“那第三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让记者拍下照片?”

在她把窗帘合上的一瞬间,透过那条细细的小缝,她似乎看到了一些别的什么。只需要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杨昭花了半宿培养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陈铭生说:“我不想张扬。”

她光着脚踩在地上,察觉出一股冰凉的触感。她走到窗户边,拉上窗帘。

杨昭冷笑一声:“做好事不留名吗?”

杨昭看了一会儿,从床上下来,打算把那个缝隙掩埋掉。

陈铭生低下头,他笑不出来。

杨昭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开始一点一点辨认屋里的物品。从墙上的挂画,到桌上的书籍,再到那面偌大的落地窗。杨昭看见窗帘留了一个小缝隙,中间那一条细微的缝颜色更为清淡,从上而下。

“你的话漏洞百出。”杨昭说。

夜很黑,也很静,在这样的夜里,时间似乎流逝得很慢,又似乎很快。

沉默。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失眠过了。

杨昭说:“陈铭生,今天我有点害怕。”

她在床头摸了一包烟,拿过来才发现已经抽完了。她不知道薛淼还在不在客厅,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杨昭懒得动,就坐在床上发呆。

陈铭生的手僵住。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用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的数星星的方法,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回了一,然后她终于从床上坐起身来。

“你了解毒品,了解犯罪,不愿意对警察说实话,不愿意在记者面前留下照片。还有,最重要的——你不愿对我坦白。”

她觉得十分疲惫,很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是躺了半个多小时,杨昭还是没能入眠。

杨昭不想去追究他不对自己说,到底是出于不信任,还是出于其他什么理由。她只是觉得这样的陈铭生,让她有种淡淡的疏离感和恐惧感。

杨昭简单洗了个澡,然后关了灯,躺在卧室的床上。

陈铭生转过头,他看她的眼睛,她的表情还是像平常一样,平平淡淡。她诚实地表达着自己的感觉,就像那晚一样。

薛淼:“……”

这份诚实那晚救了他,今晚却要了结他。

杨昭朝自己的房间走,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打电话叫,外卖单在电话旁边。”

陈铭生的气息有些不匀。

薛淼愣着看着她,说:“怎么叫外卖?”

他知道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并且对这些察觉作出了推断。他能猜想到她的判断是什么,他想反驳,可无从开口。陈铭生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攥在了一起,他透不过气来。

她站起身,对薛淼说:“我要休息了,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叫外卖。”

他不甘心。

杨昭说:“心理学。”

杨昭不去看他有些苍白的脸孔和紧咬的牙关,淡淡地说:“你不愿说,就不说。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薛淼说:“讲什么的书?”

陈铭生像是等待一个审判一样,低哑着声音:“你说。”

杨昭说:“已经看完了,忘记收起来。”

问题幼稚而真实。

杨昭抽完一根烟,把烟头掐在烟灰缸里。薛淼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本书,他拿起来,借着微弱的壁灯看了看,说:“还是上次那一本?”

“陈铭生,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薛淼说:“我就当你在夸我。”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陈铭生的手顿住了。他的脑海中空白一片。先是冰冷,而后就被从心底涌出的记忆烧得滚烫。他大脑中的闸门被打开,所有的回忆都倾泻进来。

杨昭忍不住笑了,说:“薛淼,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他在混乱的记忆中翻转挣扎,不知所措。

“当然没。”薛淼摇摇头,说,“很多人连被标价的资格都没有。”

黑暗中,杨昭握住他的手。

杨昭说:“你把所有人都明码标价了吗?”

陈铭生忽然抱住了她,紧紧抱住了她。

“没错,虽然所有的书本都告诉你人人平等,但是小昭……”薛淼松开西装领口,放松地坐在沙发里,“这个世界没有公平,人生来就有贵贱,没有例外。”

杨昭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一个拥抱,会让人的灵魂有如此战栗的感觉。

杨昭淡笑一声:“庸人。”

“我是好人。”陈铭生声音低沉又嘶哑,“杨昭,我是好人。”

“当然了,”薛淼又道,“这世上的庸人有很多,你可以在意,也可以不在意他们的看法。”

他的身体在颤抖,声音沉重、痛苦,又有着淡淡的委屈。杨昭抬手,将他回抱住。她贴着他的脸颊,轻轻地说:“陈铭生,你在哭?”

杨昭没有说话。

陈铭生当然没有回答。

“小昭,你知不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艺术家,都迷恋残缺。”薛淼修长的手指拿着杯子,轻柔地晃了晃,剩下的半杯水在杯子中转出了一个漂亮的漩涡,“小题大做。”

他们在黑暗之中紧紧拥抱。

薛淼唔了一声,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杨昭抱着他,心想,很多人都在说爱得复杂,可她却觉得,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里,爱真的是最简单的一种。它是那么的容易、那么的单纯。

杨昭说:“关于残疾、关于性。”

她有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理由,跟他在一起。可往后的日子她从他身上体会到的,远远比爱复杂得多。

薛淼笑了一声,说:“哪部分?”

“睡吧。”杨昭说,“明天还要起早去五台山,早点休息。”

杨昭说:“我觉得,他们有一部分说得对。”

那晚,陈铭生在杨昭的身后,抱着她入睡,一直都没有放手。

薛淼说:“听见了。”

或许是太累了,杨昭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梦的最后,她在虚空之中听见他的声音,他告诉她——杨昭,我是好人。

杨昭吸了一口烟,淡淡地说:“他们说的,你听见了吗?”

早上,杨昭换好一身运动服,化了点淡妆,从旅行箱里拿出个小型的背包,装上水和零食,还有事先准备好的地图。

薛淼说:“刚才?”

陈铭生没有那么多说道,只在黑背心外面套了件外套,就坐在床边等她。

杨昭慢慢地回答,“在想刚才的事情。”

他看着她在角落里忙碌的身影,觉得昨晚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薛淼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说:“你在想什么?”

杨昭转过头,说:“你准备好了?”

杨昭点了一根烟,安静地抽着。她的目光停在虚无的某一处,神情冷淡。

陈铭生点点头。

杨昭没有开客厅的灯,只有微弱的壁光灯,照着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

杨昭说:“那走吧。”

杨锦天稀里糊涂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回屋学习。客厅里只剩下杨昭和薛淼。

招待所没有餐厅,他们拎着行李下楼,在附近的一家早餐店里吃了早饭。火车站门口就有拉客的大巴车,20块钱一位,陈铭生和杨昭上车的时候人还不满,他们坐到偏后的地方,杨昭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薛淼无奈地说:“没吃,但是饱了。”

陈铭生说:“你这时候还看书?”

杨锦天给他们开门的时候还愣了一下,“回来了?你们这么快就吃完了?”

杨昭说:“不然干等着干什么?”

薛淼开车比杨昭快很多,他们很快就回到华肯金座。薛淼把车停到楼下,跟着杨昭一起上了楼。

陈铭生好奇地伸手:“什么书?”

“好好。”薛淼投降道,“现在你说了算。”

杨昭把书翻过来给他看,书名是《清凉世界:五台山》。

薛淼:“……”

“清凉世界……”

杨昭说:“回家。”

“嗯。”杨昭说,“书里有介绍,是华严经里说的:‘东方有处名清凉山,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现有菩萨文殊师利,与其眷属,诸菩萨众,一万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说法。”她把书递给陈铭生,说,“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

薛淼高兴地说:“有好吃的饭店吗?”

陈铭生打开书,翻看几页,毫无兴趣地还给了杨昭。

杨昭看起来并不想跟他开玩笑,她淡淡地说:“再过两个路口转弯。”

杨昭说:“你看了吗?”

这回开车的是薛淼,他不认识这边的路,顺着主干道开了半天,杨昭一声都没有,他瞄了瞄她,开口道:“小昭,我是不是快开出城了?”

陈铭生:“看了。”

灰白色的轿车上,安安静静。

“一目十行?你看到什么了?”

宋辉喝了口水,咽了咽心里的气,然后摸了摸蒋晴的头发,说:“对,以后也不管这些烂事了。”

陈铭生实话实说:“图。”

蒋晴说:“对啊,咱们知道是对他好就行了。来,喝口水,消消气。”她倒了一杯水给宋辉,又说,“其实说白了跟咱们也没啥关系,咱们过好自己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