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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泥沼·青春·难言之隐

他只能吵嚷地掩盖自己的心虚,“我问你呢,你听不见啊?!你刚说的是什么东西?”

烟灰被风吹散了,零零星星地落到马路上。杨锦天不知为什么,看着平静的陈铭生,他越来越紧张。

陈铭生抬头看他,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毒品。”

陈铭生弹了一下烟,没有说话。

杨锦天想过或许陈铭生看出了点什么,但他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他的语气、他的神情,都是如此安逸,好像在他的眼里,毒品和饮料没有任何区别。

杨锦天问道:“喂,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

陈铭生静静地看着杨锦天,后者脸色刷白,紧张得手脚不时痉挛。

杨锦天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没底。他余光看了陈铭生一眼。这个男人靠在一边的电线杆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低头,又吸了一口烟。

陈铭生看向一边的街道,默默地抽着烟。

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杨锦天眯起眼睛:“你算什么东西,管我?”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看向陈铭生空空的裤管,嗤笑一声撇过眼去。

杨锦天看着烟头越来越短,他知道杨昭也快回来了。他心底烦透了陈铭生,可还是不得不求他,“你……你别跟我姐乱说!”

陈铭生在烟雾中抬起头,打量着杨锦天,“以后多听你姐姐的话,别让她担心。”

陈铭生看着他,杨锦天有些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急促道:“我没……我没抽那个!他们要给我,我没碰!”

杨锦天定在当场,眼神惊疑地看着陈铭生,说:“什么东西,什么别碰?”

陈铭生还是没有说话。

陈铭生的语气平平淡淡,却也是万分笃定。

杨锦天已经绝望了,他冲过来抓住陈铭生的胳膊,说:“我真的没碰!你别跟我姐瞎说!听见没有?!”

杨锦天一下子就定住了。

陈铭生本就没扶拐,单腿站着,此时被杨锦天突然一拉,差点没摔倒。他一手扶住路旁的电线杆,一手把杨锦天抓着他的手拉开。

他把嘴里的烟拿下,淡淡地说:“那东西,你最好别碰。”

“你到底听见没有?!”

就在这时,陈铭生忽然开口了。

陈铭生看了看眼眶泛红的杨锦天,撇开眼,低声说:“我知道你没碰。”

杨锦天奋力挣扎,从陈铭生的手里抽了出去。他蹭了一下脸,抬脚就要往陈铭生的左腿上踹。

杨锦天愣愣地站在当场,最后终于松了口气一样,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陈铭生把烟叼在嘴里,拐杖也松开了。他单腿站在地上,右手按在杨锦天的脸上,拇指覆上杨锦天的下眼皮,朝下一扒,往里看了看。

陈铭生把烟头掐灭,将最后一口烟吐了出来。

“操!”杨锦天骂了一句,“你放开我!”

他知道杨锦天没碰。

杨锦天又回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的眼神。他顿时就火了,双手一推,陈铭生抬起左手,扣住杨锦天的手腕,微一用力,扭到背后。

今天没碰,以前也没碰过。

陈铭生在烟雾中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哪个瘾君子会对毒品一词惧怕成这个样子?

杨锦天看着陈铭生,冷冷地说:“你是来还钱的?”

杨昭回来了。

夜里的冷风呼呼地吹,薄薄的烟雾还没等飘起,就已经散了。

她来到杨锦天面前,杨锦天偷瞄了一眼陈铭生,看到他看向其他的地方,这才转过头与杨昭对视。

陈铭生也摸了根烟,咬在嘴里。

“小天,虽然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但我想我有必要再跟你提一次。”

杨锦天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杨锦天默默地看着杨昭。

陈铭生走过来,杨昭回头对他轻声说了一句:“失陪一下。”她与陈铭生错身而过,陈铭生看见她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他淡淡地转过眼。

杨昭说:“那个刘元人品有问题,下次你不要跟他一起玩。”

外面,杨锦天靠在电线杆旁边,杨昭站在他面前,两个人都是一语不发。

现在杨昭说什么是什么,杨锦天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司机。他点头,说:“知道了。”

在转身的一瞬,他看了一眼在地上哼唧的黄毛,还有那个一直猫在角落里喘气的男人,最后收敛眉眼,关门离开。

“好。”杨昭说,“那回家吧。”

陈铭生撑着拐杖离开。

这就教训完了?陈铭生在一边听得好笑。不过,有了之前种种事情的铺垫,杨昭能用出这种教育方法,他也没有太奇怪。

他的语气很低沉,不过还算客气。那冯哥鼻孔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比画了两下手,意思是你快滚。

陈铭生开车送杨昭和杨锦天回家。

陈铭生没有说什么,他把麦克放到桌子上,“打扰了。”

杨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上杨锦天几次偷偷看陈铭生,见他没有要说破的意思,渐渐放下心来。

屋子里的人都在打量他,两个女人看见他的腿,做了个鬼脸,把头埋了起来。那个冯哥仰着下巴看着他,“怎么,兄弟,想干啥?”

稍稍平静了一些后,他又看向自己的姐姐。

杨昭领着杨锦天先走,陈铭生拄着拐进屋,把麦克放在桌子上。

十七八岁正是最敏感的年纪,他隐约感觉到杨昭和陈铭生之间有些奇怪。他说不出那种感觉,也无从谈起证据,因为从上车到回家,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连一个对视、一个眼神都没有。

陈铭生看着杨昭,低声说:“你们先出去。”

回到家,杨昭问杨锦天饿不饿,杨锦天折腾这么一下,哪还有胃口吃饭,垂着头洗了澡就睡下了。

杨昭直直地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一样。

杨昭坐在书房里继续给杨锦天整理试题。只不过这一次,她做得有些心不在焉。

杨锦天也看见了陈铭生,他震惊地看着他,“你?!”他马上扭头看杨昭,一眼看去,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她回想起那个叫“冯哥”的男人,回想起杨锦天独自一人闷头坐在沙发上的场景,她打心底可怜杨锦天。

杨昭拉着杨锦天走出门。

他本不该是那样的人。

他笑得倒在地上,也顾不得麦克风了。

杨昭觉得,每个人生来都是一样的,但是随着慢慢成长,都会有自己的生活圈。她不会妄评他人的圈子,她只是觉得,杨锦天不该在那里。

“哈哈哈!”

他很痛苦。

陈铭生卸了假肢,拄着拐杖。他把裤腿系了一个扣,吊在半空中。那黄毛看见了的瞬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又开始笑。

每次看到杨锦天跟刘元这样的孩子在一起玩,杨昭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一个踉跄,他看见陈铭生的腿。

杨锦天把自己囚禁住了,他的身世就像一个枷锁,铐在他的脖子上,拉着他不断向下、不断向下……

黄毛瞪了陈铭生一眼,伸手去拿。他脑袋迷糊,脚下站得也不稳,刚伸过去自己就差点一个打滑摔地上。

杨昭几次站起身,来到杨锦天的卧室门口,可是她没有推开门。她觉得焦虑、迷惑,可她依旧不知道要如何同杨锦天说。

陈铭生。

反复数次后,杨昭听见手机响了。

“嗯?”他反应慢了好几拍,原地转了两圈,才发现他的身后——也就是门口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手里正拿着他的麦克风。

她拿起来一看,是陈铭生。

那黄毛叫了两声,觉得效果不错,扯开嗓子就要再喊。谁知手里的麦克忽然被拿掉了。

“喂?”

那人满头黄毛,敞着衣怀,目光也有些涣散,他拿着麦克风冲杨昭啊啊地叫了两声。声音太响,杨昭后退两步。

“喂,你还没睡?”

刚刚那个唱歌的人站在门边上,似有似无地堵着门。杨昭看他一眼,说:“借过。”

杨昭说:“没有。”

杨锦天稍稍挣脱一下,杨昭没有松手,拉着他往外走。

“在想你弟弟的事?”

杨昭不再看他,拉起杨锦天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杨昭轻轻地嗯了一声。她走到窗前,点了一根烟,看着窗外。

被叫冯哥的男人马上拍了拍桌子,苦口婆心地说:“走走走,走什么啊,来来——”他伸手招呼杨昭,“来,姐姐,坐这。”他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那里本来也坐着个女孩,见他这样,捶了他肩膀一下,冯哥瞪她一眼,斥责道,“干啥,给姐姐让座啊。”

“你怎么跟你弟弟说的?”

杨锦天好像很怕那个男人,他也不敢看杨昭,支支吾吾地说:“那冯哥我先走了……”

杨昭轻声问:“说什么?”

“不用了,小天——”杨昭转头,对杨锦天说,“走了。”

陈铭生说:“回家你就让他睡觉了?”

他的语气很轻佻,杨昭不知不觉眯起眼睛。

“嗯。”

那男的笑了一声,杨昭觉得他笑起来很像一种非洲的野鸟,脸上的皮都皱在一起。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说:“姐姐,跟弟弟们一起玩呗。”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杨昭说:“陈铭生。”

杨昭说:“不好意思,我要带他先走了。”

“嗯?”

杨锦天小声说:“是我姐。”

“你有弟弟吗?”

此时他打量着杨昭,冲杨锦天挑了挑下巴,说:“这谁啊?”

“没。”

他绝对不是高中生,杨昭看着他。他的年纪至少有三十岁了,穿着一身宽松的半袖衣服,身体十分瘦。

“兄弟姐妹都没有?”

杨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沙发边上坐着的刘元。但她的目光很快越过他,看向沙发中间的人。

“没有。”

杨锦天回过神,看向沙发的方向。

杨昭叹了口气。

“跟我走。”

陈铭生说:“你拿他没办法?”

杨昭的脸色很平淡,杨锦天知道她永远都是这样一种表情。他不知道她现在到底生没生气,或者究竟有多生气。

杨昭坦然承认,“没办法。”她吸了一口烟,又问,“你有办法?”

杨锦天还坐着,“姐?”

陈铭生简简单单甩出一个字——“打。”

唱歌的人也注意到了,歌也不唱了,转头看过来。

杨昭没出声。

直到杨昭站在杨锦天的面前,杨锦天抬起头看见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姐的时候,屋里的人才纷纷转过头来。

陈铭生说:“你在考虑?”

电视上放着一首吵闹的歌,沙发上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荧屏,不时大叫地吵嚷几声,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有人进屋了。

“……”杨昭嗯了一声,然后说,“我现在不想打他。”

她推开门。

“那我也没办法了。”

杨昭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弟弟——杨锦天。

杨昭蹲在落地窗旁,看着窗外安静的城市。

那个人没有喝酒,也没有唱歌,他低着头一个人坐在那里。

“陈铭生。”

她顺着打开的门往里看去,里面昏昏暗暗,她隐约看见沙发上并排坐着六七个人。她目光再一转,看见旁边的小沙发上,单独坐着一个人。

“嗯?”

他推开门进去,杨昭紧走两步,在门快要关上的时候,拿手垫了一下。

“没什么……”杨昭的烟已经抽完了,她把烟头掐灭,低着头,下巴垫在膝盖上。

走廊里的地毯味道很重,两旁的房间门口都放着空酒瓶。那人走到最里面,杨昭听见屋里震耳欲聋的音响声。

“明天,”陈铭生开口道,“明天你还来吗?”

杨昭跟在他身后。

杨昭说:“来。”

杨昭看着他直愣愣地从自己的身边经过,朝里面的一间房间走过去。

“……”

喝醉了?

杨昭:“怎么了?”

他的眼睛涨得厉害,满眼通红,眼神恍惚,胸口大起大伏地喘着气。

陈铭生说:“我还以为你要照看你弟弟。”

等了两三分钟,那个人晃晃悠悠地从洗手间里出来。杨昭本想上去问一下,但是看见他的脸,瞬时就停住了。

杨昭吸了一口烟,淡淡地说:“他的事是他的事,你的事是你的事。放学我会去接他。”

刚刚那个人……如果杨昭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总跟刘元在一起的。杨昭接杨锦天的时候,有好几次看见他和杨锦天一起出校门。

“那明天几点,我去接你。”

她站在洗手间门口等着。

杨昭想了想,说:“早上我送小天上学,还要看一下他的参考书,大概中午吧。”

“你倒是让一让啊。”服务员没有注意到,只顾着赶人。杨昭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朝洗手间走过去。

陈铭生说:“行,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杨昭把本子和笔放回包里,眼睛微微一眯,刚要开口,余光里一道人影一闪而过。杨昭转眼,看见了一个背影走进了洗手间。

约好了时间,杨昭同陈铭生道了晚安。

其实哪有什么规定,就是服务员不愿意说。她点点头,说:“不能说的,小姐麻烦你要是不订位置就去旁边等,我们还有其他客人呢。”

她放下电话后,继续整理试题,一直到下半夜两点钟,不知不觉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杨昭一愣,说:“有规定吗?”

杨锦天半夜起来上厕所。

服务员有点不高兴了,“你还要挨个去找啊,我们不允许说的。”

他前半夜基本半睡半醒,不能安稳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一条腿的司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杨昭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个小本,又掏出一支笔,对服务员说:“都是哪些房间?”

今天刘元领他逃课,说有好东西给他。他以为就是像平时一样唱唱歌,玩玩游戏,就跟着出去了。所以当刘元偷偷摸摸把那个东西拿给他看的时候,他真的害怕了。

服务员看杨昭坚持要找,不耐烦地点了点电脑,说:“姓刘的好几个呢,我们这只显示姓,没有名字,你找谁啊?”

杨锦天出来上厕所,意外地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

杨昭说:“你看看有没有一个姓刘的先生订包房。”

杨锦天整夜提心吊胆,莫名的心虚让他总想知道杨昭在干什么。他没去厕所,而是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房边,推开一丝门缝往里看。

服务员见她不订位,态度就有点心不在焉,说:“找不到的。”

杨昭的书桌正对着门,杨锦天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的杨昭。他看见她睡着了,就推开门进了屋。

杨昭说:“那有记录吗?”

他来到书桌边,大气都不敢出,屏住呼吸,往桌子上瞄了一眼。

旁边那个服务员听见,扑哧一声笑了:“广播?”她上下打量杨昭,说,“小姐不好意思,我们这没广播。”

一看就愣住了。

杨昭说:“你这里有广播吗?我想找我弟弟。”

桌子上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服务员一愣,“找人?”

因为杨昭的要求,他把学校所有的试卷都拿了回来。他是不在乎的,反正也基本都是白纸。这些试卷在书桌上堆成三摞,杨昭此时躺在其中的两摞里,睡着了。

杨昭说:“我找人。”

杨锦天没有伸手碰试卷,但是也看见了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看见杨昭,一个服务员笑着说:“小姐你好,有什么需要吗?”

杨昭写了一手好字,方正的小楷,杨锦天很少看见她写连笔字,试卷上的字就像是钢笔字帖一样规整。

杨昭进去后,直奔柜台,柜台服务员是两个小姑娘,浓妆艳抹。

杨昭的胳膊压着一张试卷,杨锦天看着漏出来的一角,认出那是他上次阶段测验的数学卷。那场考试他考了一半就跑了。

乐迪歌厅规模不算大,而且也不是十分正规,大厅里七七八八坐着几个人,周围的啤酒箱堆成一面墙。

他还记得当时的感受,他拿着试卷,来回翻看,里面没有几道他会做的题。

杨昭想起刚刚陈铭生费力上下楼的情景,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很快出来。”

他抬头,黑板旁边悬挂着一个大型的电子牌子,上面是高考倒计时。

“用不用我陪你去?”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心口越来越凉,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慢慢地滑下一个悬崖,等着死一样。

陈铭生知道乐迪歌厅的位置,他很快将车开到那里。杨昭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找。”

他不能像刘元一样,坦然地在课堂上睡觉。照理说按刘元的成绩,是不可能进实验中学的,他走教师亲属进来的,他的妈妈是实验中学教务处的老师。

车上,杨昭一语不发。陈铭生偶尔转头看她一眼,她都是看着窗外,一脸沉思。

杨锦天忍了一个小时,终于还是受不了了。他撒谎上厕所,偷偷地跑出了考场。

两碗面条就那么放在桌子上,杨昭和陈铭生离开面馆。

此时,杨昭就趴在那张数学卷上,试卷已经全部改好了,上面红蓝钢笔水,写得满满都是知识点。

“那麻烦你了。”

杨锦天又看了一眼杨昭。

杨昭本来是开了车的,她的车停在市图书馆的地下车库里,她本想和陈铭生一起吃完饭,再回去取车,没想到半路碰到了这样的事。

杨昭睡得很熟,她的头发披下来,挡在脸的前面,十分安静。

陈铭生说:“嗯,你不是没有开车来吗?”

杨锦天的心里顿时酸楚得差点掉下眼泪。他怕杨昭醒过来,捂着嘴退出书房。

杨昭有些意外,“你要跟我一起去?”

杨昭在凌晨醒来了一次,胳膊麻得动都动不了。她缓和了好一会儿,才能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表,已经四点了。

陈铭生点点头,说:“走吧。”

杨昭觉得也不用再睡了。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然后回到卧室换了身衣服,坐在床上抽烟。

杨昭抬头看他,说:“在他学校旁边的一家歌厅里。”

窗帘没有拉,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头脑一片空白。

陈铭生站起身,说:“你弟弟上次逃课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夜很深,烟慢腾腾地盘旋而上,杨昭静静地等着日出。

这时,杨昭点的面端上来了,服务员把两碗面条放在桌子上,说了句“请慢用”就离开了。杨昭看了眼桌上的鸡丝面,说:“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第二天,杨昭送杨锦天上学。

杨昭说:“不知道。”

车上安安静静。

陈铭生说:“喝多了?”

杨锦天坐在后座上,一直看着前面的座椅。

杨昭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噼里啪啦的,似乎在打一条短信,她说:“他好像迷迷糊糊的,我不知道我说话他有没有听见。”

下车的时候,杨锦天扶着车门看了杨昭一眼。杨昭问他:“怎么了?”

陈铭生说:“这次他没告诉你?”

杨锦天明白,她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他对杨昭说:“姐,我去上学了。”

杨昭说:“我弟弟经常跟这个人在一起玩,上次他逃课我就是在他这找到的。”

杨昭点头,还是那一副平淡的表情:“好。”

杨昭放下电话看了看,陈铭生说:“怎么了?”

杨锦天关上车门,走进校园。

“……”

杨昭一直在车上看着杨锦天的背影没入人流中,才开车离开。昨晚熬了太晚,杨昭觉得头有些沉,她的车开到一半,就拐了一个弯,开向另外一个方向。

“喂?”

一个小时后,杨昭来到陈铭生家楼下。

“我问你是不是刘元?杨锦天在不在你那里?”

陈铭生家的小区很老旧,没有门卫也没有路障,车可以随意开进来。杨昭把车停在陈铭生住的单元门旁,拿出手机看了看。

陈铭生听不到电话另一边的声音,他看着杨昭的眉头越皱越紧。

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现在才八点半。他应该已经上班去了,杨昭心想。

杨昭思索了一下,然后再次拿起手机,拨通一个电话。这回她听了很长时间,就在陈铭生以为她又要挂断的时候,她忽然说话了:“喂?你是刘元吧?”

她没有给陈铭生打电话。她觉得陈铭生认识她以来,都没怎么好好上过班。

陈铭生说:“你知道他一般逃课会去哪吗?”

杨昭把车钥匙拔了,打开车门想随便走走。

杨昭点点头,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她很快就放下了,说:“他关机了。”

这个院子和她住的小区很不一样。

“他有手机吗?先给他打个电话。”

华肯金座里的住户总是行色匆匆,他们不会在院子里聚堆……杨昭来到一个象棋摊前,两个老人正在下棋。棋盘是一块旧木板,上面画着楚河汉界。

杨昭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嗯。”

在棋摊周围站着两三个围观的人,笑呵呵地聊着战况。

陈铭生说:“他逃学了?”

杨昭走了一圈,在一个木栅栏下面看见了上次那只猫。

杨昭被他宽厚的手掌握住,真的慢慢静了下来。她看着陈铭生,说:“我得去找他。”

它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趴在地上。或许是察觉来了人,它扭动了一下,杨昭不知道它有没有睁开眼睛赏脸看她一眼,总之它扭过一次后,就又不动了。

“你别慌,慢慢说。”

杨昭蹲在它身边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也困了。她再次翻出手机——时间只过去二十分钟。

陈铭生看到杨昭的神情十分严肃,眉头也轻轻皱着。他拉着她的手腕,说:

杨昭回到车上,她来到后座,躺下休息。

杨昭抿了抿嘴,说:“刚刚学校打来的电话,我弟弟不见了,我要去找他。”

车上睡觉不太舒服,而且每次杨昭觉得可能要睡着的时候,车边就会跑来一串追闹的小孩。好不容易稍稍适应了一些,进入浅眠的时候,一声喝亮的声音传来——“将军——!哈哈哈哈!”

“你别慌,出了什么事?”

“……”

杨昭转过头,看见陈铭生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坐起来。

陈铭生看她紧缩的眉头,在她转身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拿出手机,给陈铭生发了条短信——陈铭生,我是杨昭。

等她匆匆挂断电话,回到座位的时候,还不等陈铭生问她,她就说道:“对不起,我今天有事,先走了,我再联系你。”

短信很快就回复了——嗯,怎么了?

他隐约听到杨昭的语气有些急,问了许多的问题。

杨昭犹豫了一下,最后挨不住头疼,终于还是打了句——你在哪?

陈铭生重新看向窗外,窄窄的街道旁种着杨树,路边有几家连在一起的门市店,有小卖铺、擦鞋店、牛奶站……

陈铭生回复——在家。

她低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便起身到一旁接电话。

“……”

陈铭生张了张嘴,刚要回答的时候,杨昭的手机响了。

她一个电话打过去。

杨昭说:“行吗?”

“喂?”

尤其是她看着他的时候,不躲闪、不逃避,她的目光总是清澈的。

“你在家?”

杨昭不常笑,至少陈铭生无法在脑海中勾画出她的笑容。但是奇怪的是,每当陈铭生想起杨昭,想起她平淡的、没有丝毫浮动的神情时,他总觉得她是笑着的。

陈铭生嗯了一声,杨昭说:“你今天不上班?”

杨昭又笑了笑,说:“或者你家。”

“我昨晚跑的夜班。”

陈铭生看得有些愣神了。

杨昭无语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她看着他,轻声说:“我家。”

陈铭生说:“你送完你弟弟了?”

杨昭坐在窗边,背对着夕阳,脸色平淡。余晖在她的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红边,好像是洗去了平日的凌厉,换上了一股柔和的气息。

“嗯。”

陈铭生抬眼,“来哪?”

陈铭生又说:“那我等下去接你。”

杨昭说:“那你明天晚上能来吗?”

“不用了。”杨昭探过身,把前座的手提包拿来,说,“我来找你了。”

陈铭生转过头,说:“我时间不固定,因为不用交车,所以几点下班都可以。”

杨昭上楼,陈铭生已经在门口等他。

陈铭生一怔,随后微微低下头,低声说:“是不太方便。”之后他看向窗外,杨昭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问道:“你每天都这个时间下班?”

他又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背心,下面是灰白色的棉长裤。

杨昭说:“我觉得,你穿这个不如不穿方便。”

陈铭生把杨昭迎进屋,问道:“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杨昭犹豫了一下,说:“你……”她欲言又止,陈铭生看着她,说:“我怎么?”

杨昭说:“我送完小天就来了。”

“……”陈铭生说,“只是穿的时间有点长了。”

陈铭生算算时间,说:“那你来了有一会儿了?”

“没有你揉它干什么?”

“嗯。”

陈铭生松开手,摇头说:“没有。”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杨昭到柜台点好菜,回来的时候看见陈铭生无意识地揉自己的右腿,她坐到他对面,说:“怎么了,腿疼?”

“我怕你在上班。”杨昭说。

好在二楼比较空,杨昭和陈铭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陈铭生笑了笑,说:“以后想找我就直接给我打电话。”

杨昭握住陈铭生的手,陈铭生稍稍一借力,往上上了两节台阶。

杨昭第二次来陈铭生的家,陈铭生让她先去卧室里,他倒了点热水给她。

陈铭生上楼很吃力,一直得用手扳着自己的大腿才能勉强走上来,他发现杨昭停下了,便抬起头,刚好看见杨昭担心的神情,他笑了笑,冲她伸出手,说:“来,搭个手。”

她就着他的手喝水。

店里楼梯很窄,上面还有些油腻的痕迹,杨昭踩上去觉得十分不稳妥。她走了几步,回头看陈铭生,目光有些担忧。

她今天穿了件灰色的羊绒衫,头发绑了起来,仰着的脸干干净净。陈铭生看着看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进了店,里面有不少客人,杨昭四周看了一圈,一楼已经没有位置了。一个服务员看见来了客人,对他们俩说:“二位楼上坐,楼上有位置。”

杨昭感觉到脖颈上干燥的手掌,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又低下头。

陈铭生摇摇头说:“没事,走吧。”

就在这时杨昭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声,声音软绵绵的,在安静的屋子里听得格外清楚。杨昭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今天陈铭生穿戴了假肢,没有拄拐,杨昭看着他扶着自己的腿下车,对他说:“要不我去买回来,我们在车上吃。”

陈铭生倒没什么变化,他看了看杨昭,说:“你没有吃饭?”

陈铭生找好位置,倒车停稳,说:“行啊,放在这儿吧。”

杨昭点头,“没有。”

杨昭说:“我把书留在你车上行吗?”

“想吃什么,我做点给你。”

已经是饭点了,门口的车有不少。

“都有什么?”

陈铭生点了点头,将车掉了个头往后行驶。陈铭生开车速度很快,看起来对街道也十分熟悉,拐了几条杨昭叫不出名的小胡同,陈铭生最后把车停在了一家“四季面条”门口。

陈铭生说:“想吃什么?”

杨昭说:“面条。”

杨昭说:“面条。”

陈铭生看了她一眼,问道:“想吃什么?”

陈铭生笑了一声,说:“你怎么总想吃面条?”他撑着拐杖转了个身,往屋外走。杨昭捧着水杯跟在他身后。

杨昭这才坐回原位。

陈铭生家的厨房小得可怜,两个人进去你挨我我挨你。陈铭生对杨昭说:

陈铭生和那双平淡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说:“过几天我去换。”

“要不你进屋等着,我做完给你拿过去。”

杨昭拉扯半天没结果,一语不发地转头看陈铭生。

杨昭看他,说:“我在这里打扰你吗?”

“……”陈铭生微微局促,“我这车太旧了,平时也没人系安全带,可能不太好用了。”

陈铭生摇摇头,“不啊。”

陈铭生笑了笑,杨昭把书放到后座,然后开始拉前座的安全带。

“那我就在这里。”杨昭说。

“嗯,平时我戴隐形眼镜。”杨昭说。

陈铭生在一个小木橱里拿出一纸挂面,放到一边,然后又取出小锅,接好水,烧了起来。陈铭生转头对杨昭说:“帮我拿个西红柿。”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大学校园里的学生一样。

杨昭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在厨房角落的竹盘里拿了两个西红柿。陈铭生把拐杖靠在一边,单腿站着,他扶着水池边,蹦了一下。

杨昭今天戴了眼镜,穿了一身简单的运动服,为了方便还背了一个双肩包。

杨昭把西红柿给他,看着他洗菜。

陈铭生看着杨昭,说:“原来你近视啊?”

陈铭生逆着从阳台上照进的阳光。杨昭觉得,自己或许是太累了,陈铭生的身影在她的眼中柔和成一道剪影,细腻得让她忍不住想要拥抱。

杨昭摇摇头。

他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洗着手里的东西。屋子里只有流水的声音。

陈铭生转过头,看杨昭一直在看他,说:“怎么了?”

杨昭慢慢走过去,在他身后轻轻地环抱住他。

他看起来如此完整。

陈铭生扶了一下水池,微微稳了一下平衡,然后低声笑道:“你不嫌挤啊?”

他今天穿了工作服,白衬衫、西服裤子。她向下看去,陈铭生今天穿戴了假肢。

杨昭没有说话,她侧过脸,轻轻枕在陈铭生的背心上,然后摇了摇头。

陈铭生让杨昭在市图书馆等他。没过多一会儿,杨昭的手机响了,她在翻出电话的时候,已经看到了陈铭生的车慢慢开了过来。

陈铭生接着洗手里的菜。

杨昭抱着参考书,站直身体,正式地说:“好。”

杨昭看见厨房角落里放着的土豆和芸豆,她看着装菜的竹盘,似乎入迷了。

他在邀请她。

陈铭生关掉水龙头,说了句:“洗好了。”杨昭没动静。

陈铭生停了停,问道:“我也没有吃饭,一起吃吗?”

陈铭生直起身,感觉到背后一个脑袋顶着自己的背。

“没有,我帮我弟弟买参考书来了。”

“你不动我怎么做饭?”

“吃饭了吗?”

杨昭慢慢抬起头。陈铭生转过身,杨昭就站在他身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

“市图书馆。”

杨昭低着头,她看见陈铭生挽起的裤腿,抬起头,轻轻摸了上去。陈铭生的腿动了动,他说:“怎么了?”

“嗯,刚刚下班。”他顿了顿,又问,“你在哪?”

杨昭的手刚好放在他的断肢上,那里的感觉很奇怪。

杨昭听见电话那边微微有些嘈杂,她说:“你在外面?”

他的腿因为受过重伤,经常觉得麻木,可现在隔着一层裤子、一层皮肤,陈铭生依旧觉得杨昭掌心轻柔的力道和温柔的热度直达深处。

“是我。”

那是一种充满意味的抚摸。

杨昭心情有些放松下来,她接通电话,“喂。”

他微微往后退了退。

是陈铭生。

杨昭松开手,抬头看他。

在她打算离开的时候,手机响了。

她对陈铭生说:“下面条吧。”说完,她转过身打算给陈铭生让开地方。

不知不觉中,一天过去了。杨昭中午就在咖啡厅里叫了个面包吃,她挑选了几本觉得有用的书,剩下的放回原位。

她刚一转身,就被一股力气拉了回去。

好在杨锦天也是理科,高中知识也有固定的范围,杨昭看了几本书,觉得高考出题依旧换汤不换药,以杨锦天的基础,考大学还是很有希望的。

陈铭生一手握着两个西红柿,一手拉过杨昭的胳膊,轻掐着她的下巴,低头吻下。

十年过去,高考改革了好几次,杨昭选了几本参考书,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里坐下翻看。

陈铭生的吻,似乎和这个院子、这间屋子一样,有一股安稳陈旧的气息,杨昭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与薛淼身上常年不变的香水味不同,陈铭生的身上有一股清淡的肥皂香,混着他身体温热的气息,围绕在杨昭周围……她觉得,她此时,应是融入了刚刚她看到的那幅逆着光的剪影里。

她与薛淼也是在美国相识,薛淼做老板做得慷慨大方,杨昭为他工作一直到现在。

陈铭生没有吻多久就放开了杨昭,他低头看着她,说:“这里太窄了,进屋里等吧,我做好拿过去。”

杨昭高中的时候是理科生,学习成绩优异。参加完高考后直接出了国,在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读了本科,又辗转美国继续深造。

杨昭点点头,转身走出厨房。

杨昭虽然没有在国内读大学,但是她也参加了当年的全国高考。

水已经烧开了,陈铭生把面条下锅,又切了一根黄瓜,和切好的西红柿一起放到锅里。

第二天,杨昭照例早起给杨锦天买早餐,送他上学。之后她来到市图书中心,挑选高考辅导书。

放好调味料,陈铭生站在锅前,静静地看着锅下蹿起的青红色火苗。

他是她的弟弟,她对他有所期待,但也只有如此而已。就像她之前说过的,杨锦天的人生是他自己的,她无权也不想横加干涉。

过了一会儿,面条好了。陈铭生关了火,把面条盛在一个碗里,然后拄起拐杖,再去拿面碗的时候,面碗已经有些烫手了。

杨昭为了整理出杨锦天的考试试卷,每天都做到深夜。她一本一本地记录笔记,将杨锦天做错的题目分类整理。她从不告诉杨锦天她为他做过的事情,不会告诉他她为他做了所有的考试规划,不会告诉他她曾很多次地找到孙老师,紧跟着他在学校的课程。

陈铭生只能一手扶着拐杖,一手端着面碗,他也不能走得太快,面汤会洒出来。

杨昭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只为了帮杨锦天提高分数。

他把面碗端进屋,放在桌子上,松开手的时候,陈铭生不自主地搓了搓指尖,上面已经压出了两道红印。

这样不行……杨昭告诉自己,这样不行。她重新把手机放回去,站起身收拾餐桌,然后回到书房整理杨锦天的作业。

等他抬起头,刚好看见躺在床上的杨昭。

杨昭拿出手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睡着了。

那根短短的时针在她的眼中慢慢回转,她想起四个小时前……

陈铭生一愣,撑着拐杖来到床边。

杨锦天已经睡着了,屋子里一片寂静。杨昭看了一眼表,晚上十一点半了。

杨昭侧身倒在床上,看起来已经睡熟了。陈铭生站起身,把窗帘拉上。屋子里暗了一些,陈铭生转过头,看见微微泛黄的光照在杨昭的脸上,安静又温柔。

杨锦天挑食挑得厉害,青椒土豆丝整盘也没动一下。杨昭夹了一口放在嘴里,菜已经有点凉了。

陈铭生坐在床边,看了很久。

杨昭给他照顾妥当后,自己也盛了半碗饭。

杨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

当天晚上,杨锦天把桌上的排骨一扫而光,然后洗澡睡觉。

她刚刚睁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动了动,没有起来,才发现自己身后躺着个人。

“有的,你等等。”杨昭去厨房,打开电饭锅,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汽,一股米香味飘出来。杨昭给杨锦天盛了一碗饭,端出来。

“陈铭生?”杨昭扭过头,也只看见他半个身影。陈铭生在她身后抱住她,杨昭感觉到头顶上轻微的鼻息。

杨昭挂断电话,埋怨自己一样地皱了皱眉,回到屋子里。杨锦天在啃排骨,他抬头看了一眼杨昭,说:“没有饭?”

“陈铭生?”她又叫了他一遍。

她觉得今天晚上自己简直蠢透了。

“嗯?”陈铭生被她吵醒,淡淡地嗯了一声。

“……”

他也从睡梦中醒过来,声音中带着点慵懒。他动了动,又把杨昭揽住。

“哦,也做了。”陈铭生顿了一下,轻笑着说,“你都不去看看电饭锅吗?”

杨昭被他抱在怀里,她的后背紧贴着陈铭生的胸口。屋子已经有些暗了,她看了一眼窗子,黄昏的红光顺着窗帘的缝隙,形成有些明亮的一道线条。

“不是,我是说米饭。”杨昭说。

她的目光向下,看见屋子角落里,堆放着四五个哑铃,还有一摞不同重量的哑铃环,从大到小叠上去。

陈铭生说:“我放在桌子上了。”

杨昭说:“陈铭生,你健身吗?”

杨昭接着说:“你做饭了吗?”

陈铭生闭着眼睛回话道:“不。”

陈铭生:“我知道。”

杨昭说:“那些是什么?”

杨昭压低声音,“陈铭生,是我。”

“嗯?”陈铭生终于睁开眼睛,也看见墙角的哑铃,他重新闭上眼睛休息,有些发懒地说,“举着玩的,习惯了。”

响了几声,陈铭生接了,“喂?”

杨昭抬起头,陈铭生把胳膊放到下面,杨昭枕了上去。她问陈铭生:“沉吗?”

杨昭回到卧室,发现被子已经叠好了。她走到房间角落里,悄悄拿出手机,给陈铭生打了电话。

陈铭生笑了笑,“不沉。”

“米饭?”杨昭依旧有些茫然,“我去帮你看看。”

他笑的时候,杨昭感觉到背后跟着他的胸口一起轻轻颤动。杨昭转过身,与陈铭生面对面躺着。

“嗯。”杨锦天今天很给面子,洗了手,坐到桌子边上。他问杨昭:“姐,没有米饭吗?”

陈铭生个子很高,上下都比杨昭长了一截,把她整个包了起来。

“没什么。”杨昭不想说谎,又不想让杨锦天知道陈铭生的事情,她对他说,“小天,先吃饭吧。”

杨昭低声说:“不好意思,我昨晚睡得晚,今天有些困。”

“啊?”杨昭转头看杨锦天,杨锦天有些诧异,“怎么了?”

陈铭生说:“我也一样。”

杨锦天脱了鞋进屋,看到桌上的饭菜,稍稍有些惊讶,“姐,你做饭了?”

杨昭说:“我要定闹钟。”

她打开房门,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客厅的桌子,上面摆了三盘菜。杨昭走过去,看见一盘青椒土豆丝、一盘糖醋排骨,还有一盘凉拌莴笋。

陈铭生说:“你想几点起。”

杨昭接回杨锦天的时候,陈铭生已经离开很久了。

“晚上八点,我要去接小天。”

陈铭生穿好衣服,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下。他看着外面的灯火,听着洗手间里的淋浴声,一时无言。

陈铭生闭着眼睛,低声说:“睡吧,到时候我会叫你。”

杨昭走进洗手间,说:“不用,那门是密码锁,自动锁的。”

杨昭是个很有规则的人,但是这一次,她听到陈铭生说睡吧,真的就闭上了眼睛,一点担忧都没有地睡着了。

陈铭生说:“用锁门吗?”

这一次,杨昭没睡多一会儿就醒了。

杨昭想了想,说:“就这样。”

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被陈铭生换了一个姿势抱在怀里。

陈铭生说:“可以。”

陈铭生似乎醒得比杨昭还早,他靠在床头,杨昭躺在他身边,陈铭生一只手抱着她的肩膀。

杨昭抬头,“可以吗?”

她稍稍一动,陈铭生便注意到了。

陈铭生看着杨昭,说:“要么?你去接他,我帮你把饭做好再走。”

“你醒了?”

杨昭低头不语。

杨昭抬起头,看着陈铭生,“嗯,几点了。”

陈铭生说:“要不买点现成的。”

“晚上六点二十。”

杨昭:“嗯,他们在学校下午五点多吃饭,回家差不多要晚上十一点,会饿。”

可能是睡得太多,杨昭觉得太阳穴有点发胀,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低声道:“有烟吗?”

“等下你弟弟回来要吃吗?”

陈铭生一伸手,从床边拿来一盒烟,递给杨昭。

“……”他来这是因为杨昭叫他教她做饭,但是现在好像……

烟盒里插着打火机,杨昭拿出一根烟,点着。

杨昭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定定地看着陈铭生,说:“菜怎么办?”

陈铭生说:“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陈铭生抬起头,“怎么了?”

杨昭摇摇头,坐了起来,说:“不用了。”

杨昭坐在床上看着他,说:“陈铭生。”

她转过头,陈铭生靠在床头看着她。他的胳膊被杨昭枕得有些发红,杨昭看了一会儿,下床穿鞋,“我去一趟洗手间。”

杨昭对陈铭生说:“我要接小天了。”陈铭生点点头,他先一步下床,单腿跳了两下,捡起一旁的衣服穿好。

陈铭生家的洗手间也小得可怜,不过好在干干净净。洗手台上摆了两个肥皂盒,杨昭看了一眼,一块香皂、一块肥皂。

最后,烟终于尽了。

杨昭淡淡地挑眉,她觉得这两个基本就是代表着“洗面奶”和“洗衣液”了。

杨昭和陈铭生都静静地看着黑暗中的火星轻轻燃起,又淡淡熄灭。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墙上有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一条灰色的毛巾,除此以外,洗手间里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了。

这一根烟的时间,格外漫长。

杨昭对着洗手台上方小小的一块方形镜子瞧了瞧。她今天没怎么化妆,所以睡了一觉起来看着也还算正常,只是眼眶下隐约泛着黑,衬着洗手间里冷冷的白光,看起来有些憔悴。

她的长发洒在陈铭生的身上,让他有些微微的茫然。

杨昭想洗把脸,打开水龙头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不能调水温的。她拿冰冷的水轻轻地往脸上洒了洒,顿时觉得清爽了很多。

杨昭又躺了回去。

杨昭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陈铭生也起来了,坐在床边。她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碗面条,现在已经凉透了。

陈铭生摇摇头,“没什么。”

杨昭说:“对不起,让你白做了。”

杨昭手夹着烟,微微转过头,看到陈铭生的下巴,她问他:“你在想什么?”

“没事。”陈铭生看了看杨昭,说,“你现在应该还饿着吧。”

落地窗外,街道上车辆通行,偶尔传来几声鸣笛。杨昭躺在陈铭生的胳膊上,屋里安静极了。

杨昭刚醒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下地活动了一下,肚子也就开始饿了,陈铭生要是不在这,她都打算把桌上这碗坨掉的面吃了。

他们赤着身子,躺在床上。

杨昭点头:“有些饿。”

陈铭生得时间掐得很准,还给杨昭和自己留出了一根烟的空闲。

陈铭生说:“家里没什么东西了,去外面吃吧,还快一点。”

简单的构图,朴素的笔触……还有那强烈的、个人色彩的、情爱主义画面。

杨昭说:“好。”

她想到了莫迪里阿尼的女人画像,那种在纯色中,添加黑色形成了暗色,再加上平淡的灰色所形成的色调。

陈铭生说:“你等我换件衣服。”

最后那一刻,杨昭紧紧抱住陈铭生。

陈铭生脱掉背心,弯腰在床下的箱子里翻衣服,杨昭就在一旁看着。

但是,那边却有一些,更为真实的、更为原始的东西。

她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疤?”

他似乎为她打开了一道门,门的那边,晦暗、孤寂。没有鲜花掌声,没有美酒佳肴。

陈铭生衣服还没找到,听见杨昭的话,直起身子低头看了看。他身上确实有几块伤痕,小腹上的伤痕最明显,从肋骨的地方开始,一直到腹部,有明显的缝合痕迹。

她享受他的身体,享受他的汗水,享受他的灵魂。

杨昭说:“你动过手术?”

她一遍又一遍地体验那种戛然而止的矛盾感,她沉醉不已。

陈铭生默然,随后点了点头,“是动过。”

杨昭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她一只手抱着陈铭生的背,另外一只手从他坚实的小腹起,慢慢向下,一直抚到他的断肢。

“得了病吗?”

这是一次无法形容的云雨。

陈铭生随口道:“嗯。”

陈铭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弯腰再去找衣服,拿出件白色的半袖衣服,抬头的时候发现杨昭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她说:“你先别动。”

杨昭看了眼表,说:“四十分钟吧。”

陈铭生坐在床上,没有动,“怎么了?”

他吻了杨昭的胸口,抬头说:“还有多久?”

杨昭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陈铭生的肩膀,陈铭生顺势往后靠了些,杨昭看得更清楚了。

她说:“你开什么玩笑……”

那是一条细长的伤疤,有些曲折,虽然现在已经愈合了,但依旧有明显的浅黑色印记。杨昭低着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看着陈铭生。

杨昭迎着他的目光,手里微一用力,修长的腿揽住陈铭生的身体。

陈铭生一见到她那副标志性的表情,就觉得要不好。

陈铭生低头看她,说:“吓着你了?”

果然,杨昭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说:“陈铭生,什么病把刀开在这个位置?”

它动了的一霎,杨昭就像是触了电一样,一瞬间浑身丝丝麻麻。

陈铭生沉默了一下,试探地说:“阑尾炎?”

或许是被碰得有些痒,陈铭生微微动了动。

杨昭冷笑一声,说:“阑尾炎需要这么长的刀口?医生是不是顺便把你的肠子也摘了?”

它像一个独特的个体……杨昭心想,它里面的生命活力健壮,可它被困在了这短短的一截皮肉里。而这条细长的伤疤,就像是一扇关紧的门,把所有美好的一切,全部关在了门的另一边。

陈铭生:“……”

就像她之前想的一样,陈铭生的断肢并不瘦弱。

杨昭一语不发地看着陈铭生。

杨昭没有注意到他,她看着那截腿,它在她的手里。

她站着,陈铭生坐着,不管怎么看,这目光都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陈铭生忽然顿住了。

陈铭生静默的时候,杨昭的余光看着他赤着的上身。

杨昭的手轻轻摸了上去。

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陈铭生的肩膀。他的肩很宽,胸膛结实,斜方肌和锁骨相连的地方形成一个好看的坡度。

如今呢……

他的背有些微微的弯曲,杨昭淡淡地向下看了一眼。陈铭生并不瘦,但他坐的时候,小腹是凹进去的。

第一次看到它时,陈铭生在病中,那时的腿红肿不堪。

杨昭忽然想起自己在俄罗斯读美院的时候上人体解剖课的情景。因为需要详细地了解肌肉构成,所以那门课的人体模特都是经过严格筛选。

他的身体大半部分越过杨昭,腰身刚好凑到前面,杨昭在黑暗中,看见了那截断肢。

客座教授是一个中年女人,对模特的身材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标准,杨昭还记得其中的一项标准,就是要求男模坐下的时候,腹部要有一道轻微凹进的弧线——她解释说,这意味着模特的腹部锻炼得当,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杨昭随手指了指床头柜,陈铭生撑起身子,拉开柜子。

陈铭生没有专业训练过,只是平日自己闲来锻炼,他的弧线没有那些模特明显,却也有一股自然的美感。

陈铭生再一次低头吻她,身下紧紧顶着杨昭。杨昭听见陈铭生的气息有些不匀了。他抱着她的头,低哑道:“有没有?”

在这狭窄的时间里,杨昭思绪纷飞。

杨昭抽出腰带,将裤子解开。褪到一半,用脚趾钩住,一拉到底。

男人的什么,最吸引女人?

陈铭生低头看着她:“你来啊。”

金钱、权利、头脑……这是最直接的催情剂。因为在现在这个社会,这些代表着强大,代表着征服与统治力。

杨昭拉着陈铭生的裤兜,微微抬起头,在他耳边轻声说:“脱了。”

但如果抛开这个社会呢……

他三下脱了杨昭的衣服。杨昭是个保养得宜的女人,身体白皙轻柔,带着淡淡的体香。她清清楚楚地将自己展现在陈铭生的眼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忸怩羞怯。

回到再早些时候,回到最初的、最开始的时候,雄性靠什么来吸引雌性?

陈铭生看着杨昭,半晌,终于笑了一声。

陈铭生开口:“是以前受的伤。”

杨昭抬手,解开了陈铭生的腰带,“快点,我还要接小天放学。”

杨昭的思绪被打断,她重新看回陈铭生的脸。

杨昭看着陈铭生,他的额上显出丝丝的青筋,胸口一起一伏,目光中似有无数要说的话。而最后,他嘴唇轻颤,也只道出一句——“杨昭,你别玩老子……”

“什么伤?”

陈铭生猛地一翻身,将杨昭压在身下,他一手撑杨昭的脸边。

陈铭生说:“刀伤。”

杨昭没有说话,一手慢慢向下,轻轻盖在了他身下。

杨昭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刀伤?”

陈铭生忽然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嘶哑,“你想好了……”

陈铭生从手边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烟:“嗯。”

她感觉到陈铭生身体的变化。

杨昭一语不发地看着陈铭生,陈铭生在淡淡的薄烟中抬起头,无奈地一笑,说:“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没有开灯,杨昭将陈铭生推倒在床上,欺身上去,再一次亲吻他的唇角。

杨昭思索一番,严肃地看着陈铭生,说:“陈铭生,你是流氓吗?”

杨昭没有让陈铭生拿拐杖,她扶着他回到卧室。

陈铭生:“……”

她刚刚回家的时候,将脸上的妆都洗掉了,清淡的眉眼,映着他的容貌。杨昭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她对他说:“去屋里……”

杨昭目光严谨,陈铭生觉得她没在开玩笑,他说:“我……我不是流氓。”

杨昭抬起脸,抬头看着他。

杨昭说:“你以前是混混?”

陈铭生抱住杨昭,将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上。温热的身体让杨昭忍不住喘息,他的手干燥而有力,抱着杨昭纤细的腰,吻得她背脊战栗。

陈铭生微微低下头,似乎是看着手里的烟。杨昭说:“是不是?”

“因为那片泥沼,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温柔。”

陈铭生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是混混。”

“我会继续,继续往前走。”杨昭想。

杨昭说:“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刀伤,是事故吗?”

她用那修复精美艺术品的双手,捧着男人的脖颈。她感觉到手指下的肌肤,感觉到指尖与发根摩擦的触感,感受到唇齿相贴的轻柔。

陈铭生又静默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杨昭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忽然有些不忍再问下去,“你要是有难言之隐不可以说,我就不问了。”

杨昭走到他的面前,抬起手臂,踮起脚尖,将陈铭生牢牢吻住。

陈铭生抽了一口烟,低声说:“也没什么,就是遇到点意外。”

杨昭站起身,陈铭生的胸口微微一动,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陈铭生一直低着头,杨昭看不到他的神色。

“如果你向往的方向是一片黑暗的泥沼,你还会不会往前走?”

沉默不可避免。

那份沉郁的感觉越发的明显了,压得杨昭透不过气。

“陈铭生。”杨昭后退两步,淡淡地说,“你有事瞒我。”

太阳已经落下了,可天地间又分明还剩一丝红光。厨房中安安静静的,陈铭生微微低头,眼光无声无息。

陈铭生的手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再抬眼,陈铭生深深地看着她。

杨昭松开抱着的手臂,说:“走吧。”

杨昭的心不可抑制地快速跳动。

陈铭生抬起头,杨昭整理了一下手提包,对陈铭生说:“快穿衣服。”陈铭生有些愣神,“走?去哪?”

她看见他缺失的腿,裤腿压在厨台上,堆起繁复的皱褶。他剩下的肢体并不瘦弱……陈铭生穿着一条灰白色的长裤,杨昭看着那一截躯体,她能感受到它依旧有力。

“吃饭啊,刚刚不是说了。”

走了那么久,他却也没有什么变化。他或许有些累,或许完全没有感觉,杨昭无从判断。她只能看见他漆黑的眼睛,还有利索的短发。

陈铭生哦了一声,将手里的衣服套到头上。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考究,没有笑意,他就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了一眼杨昭的脸色,发现她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她体谅他,她没有再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杨昭看完了说明书,抬起头来——陈铭生靠在对面的厨台上,静静地看着她。

陈铭生穿好衣服,伸手拿拐杖。假肢立在拐杖旁边,他看到,犹豫了一下。

她看得太认真了,以至于陈铭生摆放好了锅碗,她都没有察觉。

“别穿那个了。”杨昭已经收拾妥当,站在卧室门口等着,“穿假肢太不方便了。”

厨房里,陈铭生帮着杨昭把饭锅拆封,放好。杨昭则是在一旁仔细阅读说明书。

陈铭生点点头,直接撑着拐杖站起身,又把右腿的裤腿提上来,折了两下,别在后腰里。

陈铭生点点头。

杨昭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看着那条裤腿从长到短,从松松垮垮,到勾勒出残端的线条,她觉得心口的地方又是一跳一跳的。

回到家,陈铭生把袋子放到厨房,杨昭进屋换了一套衣服。出来的时候对陈铭生说:“洗手,我们做饭。”

杨昭垂下眼睛,看向别处。

杨昭同他一起回家。陈铭生走在她身边,一路上速度平缓,不快也不慢。

“走吧。”陈铭生也穿好了衣服,杨昭跟着他出门。为了方便,陈铭生只穿了只拖鞋,他的脚掌修长,脚背上的筋脉血管根根分明。

杨昭真的就把所有的袋子都给了他。陈铭生左手提了三个,右手三根手指钩住一个袋子,拇指和食指用来拄拐。

下了楼,陈铭生问杨昭:“想吃什么?”

陈铭生笑了笑,说:“嗯。”

杨昭说:“什么都行。”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要快的。”

杨昭认真地看着陈铭生,说:“我再问一遍,你真的想拎吗?”

陈铭生说:“开车吗?”

“没事。”陈铭生伸出手。

杨昭说:“不想开车,有没有近一点的?”

杨昭说:“这么多,你怎么拎?”因为陈铭生还拄着拐,只有一只手可以用。

“这附近的地方都是大排档,你能吃吗?”

杨昭给了他一个,陈铭生说:“都拿来吧。”

“能。”

他们买好东西,最后出了超市的时候有四个大袋子。陈铭生指了指袋子,说:“我拎吧。”

陈铭生带杨昭走出院子,没朝大道走,而是拐进一条小街里,街道两旁都是些小店,理发的、擦鞋的,还有一些卖零食的小卖铺。

杨昭很受用,“那就这样吧。”

街上有很多人,陈铭生走在路上,因为少了一条腿的缘故,不少人注意到他,也有些窃窃私语。

所以,陈铭生吸取教训,在杨昭回头问出“够了吗”的时候,陈铭生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表明自己在思考,然后才点了点头,“够了。”

他察觉到,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身旁的杨昭,然后发现她正目不斜视地跟着自己走。

于是杨昭似乎是明白了陈铭生并没有认真地给出意见,在下一个商品的选择上,她开始相信自己的判断。

陈铭生和杨昭来到一家海鲜大排档,点了一套炭烤套餐。

陈铭生:“……”

套餐一份一百五十块钱,杨昭吃了一个螃蟹,又吃了点蚬子和章鱼就有些撑了。

杨昭平淡地问他:“哪好?”

“我吃不下了。”杨昭说。

陈铭生只希望她快些买完,随手指了一个:“这个。”

陈铭生说:“你一天就吃这点东西?”

杨昭询问陈铭生的意见,“哪个好?”

杨昭眼神示意了一下桌子上的螃蟹,说:“这螃蟹很大的。”

女人对逛街似乎有天生的才能,杨昭看着两个在陈铭生眼里没有任何区别的平底锅,足足过了十分钟才选了一个。

“……”

那时,他们差不多已经逛了一个小时,陈铭生一直默默地跟在杨昭身后。

最后一份套餐,两个人七三开吃完,杨昭看了看时间,说:“回去吧,我得取车接我弟弟了。”

“够了吗?”杨昭问陈铭生。

太阳已经落下了,街道上的路灯亮了起来。杨昭和陈铭生顺着马路往回走,杨昭看着地上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又缩短,然后再拉得很长。回到院子里,下象棋的摊子还没散,只不过换了一批人。杨昭和陈铭生路过象棋摊,来到单元门门口。

杨昭买起东西来才发现,自己的厨房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杨昭把一辆手推车装得满满的。

要分别的时候,杨昭的手机响了。

事后证明,推车的建议是正确的。

杨昭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神色立马又严肃了。陈铭生没有走,站在一旁看她。

陈铭生点点头。

杨昭接电话,“喂,你好孙老师。”

杨昭说:“用推车?”

“对的,怎么了?”

杨昭带着陈铭生来到最近的一家超市,进门后她拿了个手提篮,陈铭生看了看,说:“你还是推个车吧。”

“……”

杨昭总算是缓了过来,她抬头看着陈铭生,觉得他的容貌在余晖下显得比平日柔和了许多。她慢慢点点头,说:“好,那就一起去。”

“什么?因为什么,有原因吗?”

陈铭生垂眉看着杨昭,说:“我陪你一起去。”

“……”

“嗯?”

“好的,我马上到,麻烦您了。”

陈铭生说:“一起去吧。”

挂了电话,陈铭生看见杨昭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杨昭抬起头,说:“走吧,你先上楼休息。”

陈铭生说:“你弟弟?”

“……”

杨昭头都没抬:“嗯。”

杨昭觉得自己下午这一觉实在是太耽误事了,她低着头,说:“没有锅,我去买锅。”

陈铭生轻笑一声,说:“你这个弟弟不太省心啊。”

“去超市干什么?”

杨昭抬眼看他,陈铭生咳嗽一声,马上不笑了,说:“出了什么事?”

杨昭说:“我送你上去,我要去趟超市,很快就回来。”

杨昭说:“他的班主任说他在学校跟人打架了。”

他打开车门,从后座上拎了几个塑料袋,杨昭看了看,里面都是青菜。

陈铭生说:“所以叫你去?”

“……”陈铭生直起身,拿过拐杖,说,“我买了点菜,你看看够不够。”

杨昭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陈铭生点了一根烟,说:“受伤了吗?男孩打打架也没什么。”

杨昭说:“我晚了。”

“陈铭生,我觉得……”杨昭忽然转头,严肃地看着陈铭生。陈铭生一愣,感觉可能是自己的反应太过不以为然,补充道:“你别太上火,我陪你去看看。”

陈铭生掐了烟,说:“你急什么?”

杨昭神态未变,微微眯起眼睛,说:“我觉得,小天这次打架,可能跟我想的那种不一样。”

杨昭说:“电梯……电梯在六楼一直没动,我就走了楼梯……”杨昭的气息不匀,声音轻轻的。

陈铭生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不一样?”

陈铭生看她这个样子,问道:“你跑下来的?”

杨昭说:“他这次是跟刘元那伙人打的。”

杨昭来到他身边,还不住地喘着气。

陈铭生抽烟的手一顿,说:“你是说上次在歌厅的那几个?”

他把烟夹在手里,冲她笑了笑,说:“已经十五分钟了。”

杨昭点点头,说:“你还记得?”

冲下楼的时候,他还是刚刚那个样子,靠在出租车上,低头抽烟,他又没有穿戴假肢,拐杖靠在一边。听见声音,陈铭生抬起头。

陈铭生不知想到什么,哼笑了一声,叼着烟低语道:“当然记得……”

她抿了抿嘴,最后挑了一件亚麻色的半身裙,上身穿了一件八分袖的薄毛衫。

“就是他们。”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去见陈铭生的时候的情景。

陈铭生手里夹着烟,抬头对杨昭说:“走吧,我陪你去。”

时间紧迫,她本想拿一套运动服直接套上,但翻动衣服的时候,余光忽然扫见旁边挂着的一排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