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杨昭答了一句,又说,“我在我弟弟的学校。”
这时路旁行驶过一辆货车,鸣了一声笛,陈铭生在电话另一边问:“你在外面?”
陈铭生说:“在哪里?”
杨昭见陈铭生不回答,也不再追问,她看了一眼表,说:“四十分钟以后吧。”
杨昭说了地址,陈铭生说:“那离得更远了,要么挑一个折中的地方吧。”
陈铭生说:“你什么时候到?”
杨昭说:“不用,你等着我就行。”
杨昭看着灰色的车顶,说:“也不都是。”
陈铭生说:“那好。”
“你是不是所有问题都要问出答案来?”
两人都无言了片刻,陈铭生开口:“那就这……”
杨昭把车座往后调了调,仰头躺在上面,又问:“你觉得什么?”
“这是你的号码吗?”杨昭打断陈铭生。
“没什么……”陈铭生低声说。
“是。”
杨昭看着一辆一辆的车开过去,静静地等着陈铭生的回答。
杨昭说:“你等着我吧,我到了给你打电话。”
电话里又静了一会儿,杨昭看了一眼车窗外。杨锦天的高中位于市中心,车流量很大,十字路口一个绿灯亮起来,大批的车辆行驶过来。
“好。”
“不好意思杨小姐。”陈铭生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他说了一半,顿了顿。杨昭问:“觉得什么?”
她说完就要挂断手机,陈铭生在那边忽然道:“你设导航的时候,直接设置凌空派出所,那条路最近,也正好路过我家门口。”
杨昭:“……”
杨昭没说话。
陈铭生又笑了。
陈铭生犹豫说:“你会使导航吧?”
他的语调很轻松,杨昭皱了皱眉,说:“你笑什么?”
杨昭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会,等会见。”说完,她没再等陈铭生回话,直接挂断。挂断的时候她把手机丢到副驾驶的位置,坐直身体,盯着车上的导航仪,面无表情。
陈铭生说:“没什么。”
不就是上次定位的时候慢了一点嘛……杨昭伸出手指,戳了戳导航仪,在上面输入凌空派出所。
说完,她听见电话那边一声轻轻的笑。杨昭心里一跳,那一日陈铭生垂眉低笑的神情浮现在眼前,她说:“你笑什么?”
导航成功。
杨昭抿了抿嘴,说:“没事,反正也开车。”
“呵,这么简单。”杨昭冷笑一声。笑完又觉得自己太傻,摇了摇头。
陈铭生停了一会儿,又说:“你那离我家不近吧,方便吗?”
她看见被丢在一旁的手机,拿起来,查看通话记录,一串数字安安静静地躺在屏幕最上方,她手指在那串号码上长长地按住,然后在跳出的页面上,选择新建联系人。
“那就去你家附近吧。”
输入陈铭生,完成。
“在家。”
杨昭打开通讯录,点C开头的字母,陈铭生排在很后面。杨昭想重新输一个名字,让他排得稍稍靠前一点,但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来。她不是一个擅长开玩笑的人,她的手机里,所有的联系人都是本名,没有一个昵称。
杨昭想了想,说:“你现在在哪?”
杨昭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
电话另一边,陈铭生接着说:“地点你定吧。”
就这样好了。
她回想陈铭生的容貌,想着他淡笑的神情,她觉得那简简单单的一声“好”里,有些让人禁不住松下肩膀的东西。那车里浓浓的烟味,好像也没有那么呛了。
开到陈铭生家附近的时候,已经快一点半了,她正准备找地方停车,就看见一个小路口里,陈铭生正在路边抽烟。
杨昭在听见那一声好的时候,轻轻地低下了头。
那个路口很窄,是直接从小区里通出来的,勉勉强强能过一辆车。路口也很深,道路两边种着杨树。
这一次,陈铭生静默了两三秒,低声答了一句:“好。”
杨昭看见陈铭生的时候,他还没有注意到她,嘴里叼着一根烟,正看着路边发呆。陈铭生穿了一件白T恤,衣尾别进裤子里,外面套了一件浅灰的外套。
说完,她静静地等着陈铭生的推托。
杨昭再一次觉得,陈铭生的身材,真的是很不错。
她对陈铭生说:“正好是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当然了,抛开那条腿不算的话。
杨昭听着这轻轻的一声嗯,那声调好像通过话筒,直直地传入她的胸腔,带着她心口一起扑通扑通地跳动。
杨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陈铭生的那条腿上。右腿的裤腿并没有改过,陈铭生只是把裤腿折叠起来,最后塞进背后的腰带里。他的一支拐杖就在身边,胳膊半搭在上面,不时弯过手肘,取下嘴里的烟,轻弹烟灰。
“嗯?”
他站得很稳。
“等等。”
杨昭觉得,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被陈铭生的那条腿吸引,那份缺失让他看起来很脆弱。但杨昭知道,他并不是脆弱的人,他与这个词半点关系都没有。
陈铭生说:“那我一会儿过去,大概半小时后到。”
这种极致的矛盾落在杨昭的眼里,就成了一种难言的性感……
杨昭看了看表,正好是中午,她说:“方便。”
没错,性感。
杨昭嗯了一声,陈铭生又说:“等下你方便吗?我去你那拿东西。”
陈铭生很快注意到杨昭的车,他掐灭烟,站直身体看着她。
杨昭接起电话,电话另一边,是一道低沉平缓的声音,“喂,杨小姐吗?我是陈铭生。”
杨昭在路口把车掉头,开到陈铭生身边。
那是一种直觉。
她按下车窗。
杨昭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看着屏幕上的一串数字,慢慢坐直身体。
“你怎么在外面等?”
就在她抽完了一整包烟的时候,手机响了。
陈铭生低头,看着杨昭笑了笑,低声说:“你开车可真够慢的。”
杨昭在车里坐了两个多小时,想了很多种办法,也想了很多交谈的方式,最后全部归为一声叹息。
杨昭又一皱眉,“慢?”她看了一眼表,一点半。她从车里往外看,“你觉得慢吗?”她看着陈铭生,一脸严谨地说,“我是从市中心过来的。”
杨昭不是觉得这个方法不好,只不过,她觉得这办法对于杨锦天来说,可能不管用。
陈铭生看着杨昭认真地跟自己说明实验中学的地址,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路边的树坑。
把人叫到客厅,沏一壶茶,然后让杨锦天说一说自己的难处,再劝说几句——就像当初他们教导杨昭一样。
杨昭解释完,对陈铭生说:“上车吧。”
杨昭闭上眼睛都知道父母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教导杨锦天。
“嗯。”陈铭生打开后座门,杨昭说,“坐前面吧。想去哪吃饭?”
父亲?母亲?
“你想吃什么?”
杨昭隐约觉得这样下去杨锦天会出问题,她拿出电话,却不知道要打给谁。
“随意。”
但是杨锦天的逃课和她当年的逃课不同,完全不同。
陈铭生想了想,说:“你找个想吃的吧,这顿我请,算是谢谢你那天的帮忙。”他说的是杨昭陪他去康复中心的那天。
杨昭头疼欲裂。她从小到大没有碰到过这类事情,她回忆自己上高中时的事情,那时她是个优等生,每天作息规律,看书睡觉。她也不是完全循规蹈矩的学生,碰到喜欢的电影上映,她也会逃课去看一场。父母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谁都没有多说什么。
杨昭没有拒绝,转头问陈铭生:“你饿吗?”
务必不要放弃他……
“饿。”
杨昭坐回车里,她刚刚临走的时候,对孙老师说:“小天是个好孩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我们的责任,但是请老师您务必不要放弃他。”
杨昭说:“那就找个就近的地方吧。”
跟孙老师谈完话,杨昭进了学校的女厕所里抽了足足三根烟才出来。她很想去杨锦天的班级看一看,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说完,陈铭生以为杨昭要开车了,但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车动,他看了杨昭一眼,发现杨昭也在看着他。
杨昭被呛得说不出话,孙老师又说:“现在这孩子心理上的关卡还是过不去,他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们做老师的也心疼,但是人还是得向前看。这已经快两年了,孩子还是不能走出来,这就是你们亲属的责任了。再这样下去好好的一个孩子就完了,就不说书读得怎么样了,人再学坏了可怎么办?”
“怎么了?”
孙老师比杨昭矮了半头,人也有点胖,她紧皱眉头地看着杨昭,声音也有些急促,“光考上大学能行吗?他初中那么好的成绩,全班第二高分进的我们实验中学,你不能就把目标定在考大学啊。现在的大学遍地都是,那些野鸡大学拿钱就随便去,有什么用啊,孩子不毁了嘛!”
杨昭说:“安全带。”
杨昭看着窗台上摆着的一张张试卷,问道:“孙老师,小天现在的成绩,能考上大学吗?”
“……”
“这是他高二下半年的考试卷纸,人家别的同学都拿回家了,他就在学校放着,要不是我给他留起来了,他保不齐就直接扔了。”孙老师推了推自己的细边眼镜框,对杨昭说,“上次的阶段测验他考了一半就跑了,我也给他家里打电话了。”
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地系好安全带,杨昭才开车。
“来,家长看一下。”孙老师把试卷放在大理石窗台上,一一摊开。杨昭看过去,都是杨锦天的考试卷。她拿起来几张,上面不是红叉就是空白。
陈铭生住的这片儿没有什么像样的餐厅。杨昭也不在乎,她在路边找了家家常菜馆,问陈铭生:“这里行吗?”
“高二的课程基本没学,期末的时候三科没及格,你在这等等我。”说完,孙老师回头往办公室走,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叠试卷。
陈铭生有点意外。
“他的课程差下多少?”
他认识杨昭也没几天,除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外,杨昭给他的第一感觉是个有钱人。
“这孩子的难处我也知道,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今年已经高三了,眼看着明年高考,他这个成绩……”孙老师没往下说,叹了口气。
看车就知道了,捷豹XJ,5.0L手自一体,少说也得两百万——虽然被她开得有点憋屈了。
孙老师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框,眉头轻轻皱着,看起来十分犯愁。
还有他当初避雨的偌大公寓。陈铭生不怎么熟悉牌子,但他也看得出杨昭穿的衣服虽然样式简单,但绝不是普通的地摊货。
杨昭点点头,说:“知道了,昨天我把他找回来的。”
总之,杨昭里里外外看起来都不像是能进十几平方米的“二姐饺子馆”里吃午饭的人。
“你就是不来,我也要打电话请了。”孙老师明显有不少话要跟杨昭说,“杨锦天前几天逃课了,这他家里都知道吧?”
杨昭停好车,陈铭生从车后座拿了拐杖,撑着进了店。刚好还有一处空桌,正好两个人面对面坐。
“啊,你好你好。”孙老师把杨昭带到走廊里,站在一个窗户边上谈话。
店里地方小,客人坐得又随意,陈铭生绕了几个人才到座位上。他少了一条腿,十分惹人注意,屋子里的人有意无意地都瞄了过来。
杨昭说:“我是杨锦天的姐姐。”
杨昭趁着服务员拿菜单的时候转头看了看周围,对陈铭生说:“这里好像有很多出租车司机。”
孙老师看见杨昭愣了一下:“这位是……”
“嗯,这家店便宜,位置也比较好,中午有不少司机来吃饭。”
她问完,就看见办公室最里面的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那是杨锦天的班主任,孙艳华。
“你也来过?”
她找到教师办公室,敲门,“请问孙老师在吗?”
“来过。”
在市中心,能有这样的景色,很不易。所以杨昭很喜欢这里,她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充满了希望和活力。
杨昭想象了一下,然后说:“也是中午跟着大家一起来?”
夏天时最美,校园里的花树都开了,花瓣被风吹下来,洋洋洒洒,就像是一道珠帘,十分美丽。
陈铭生随手解开领口的一颗扣子,活动了一下脖颈,道:“我怎么跟着一起来?”
这所高中位于市中心,校园很大,里面种了很多树,这也曾是杨昭的母校。
“嗯?”
杨昭对门卫说自己是家长,来见老师的。门卫问了是哪个班的,杨昭报出班级和老师姓名,门卫才放人。
陈铭生抬眼看了杨昭一眼,似笑非笑道:“被你一个看出来都这样了,我还跟一群人一起吃饭,这活别想再干了。”
这是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门卫也非常负责,见到不认识的人马上拦了下来。
“……”
第二天,杨昭把杨锦天送到学校,看着他走进校门。她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将车停好,自己也走进校园。
她抿着嘴,定定地看着陈铭生,陈铭生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刚要开口,杨昭便说道:“我不是真的威胁你。”
“今天让他在我这里住,明天我送他去学校。”杨昭说。
陈铭生顿住。
外卖到了,杨昭让杨锦天先吃饭,她去书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父母自己找到了杨锦天。
杨昭说:“可能你不信,但当时我只是想让你上来避雨。”
她能看出来,杨锦天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她不擅长劝人,更不擅长批评,杨锦天的静默让她毫无办法。
陈铭生微微低下头,低声说道:“我知道,开个玩笑而已。”
杨昭看着重陷安静的杨锦天,也沉默了。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杨昭小声问陈铭生:“这里吃饭能行吗?会不会有人认出你?”
杨锦天闭上嘴,头又低下去了。
陈铭生接过菜单在手里看了看,一边说:“没事,没有认识的人。”
“哪来的你不用知道,这个人人品有问题,你离他远一点。”
他也懒得解释他们公司有固定的餐饭点,基本没有人会自己花钱吃午饭的。
说到刘元,杨锦天抬起头,微微皱眉地看了杨昭一眼,说:“你哪来的刘元电话?”
陈铭生看着菜单,发现杨昭许久没动静,他从菜单里抬起头——杨昭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针织衫,看起来很素气,她的腰板挺直,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腿上。看见陈铭生抬头,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怕对话被人听见。
杨昭淡淡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杨锦天低垂的头,“题不会是你自己的问题。那个刘元,你下次不要跟他一起玩。”
杨昭的眉头轻蹙着,她一本正经地小声对陈铭生说:“不保险,快吃。”
“我考了一半出来的。”说完,他又说,“题我都不会。”
“……”
“你不想考试?”
陈铭生点了三盘猪肉白菜汤饺,又点了盘软炸里脊和一盘酱牛肉,然后问杨昭还有没有要的。杨昭想了想,说:“要个地三鲜。”
“阶段测试。”
点完了菜,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等。
“什么考试?”
店里面吵吵嚷嚷的,显得他们之间更安静了。
杨锦天抿了抿嘴,顿了一会儿,小声说:“之前有考试。”
陈铭生本来盯着桌子上的酱油罐看,偶然一抬眼,发现杨昭正直勾勾地看着他。陈铭生说:“怎么了?”
杨昭说:“的确,喜欢上学的孩子不多。”
杨昭摇摇头,她说:“我从实验中学直接过来的,你的腿还在我家,等下去拿。”
杨锦天没说话。
“我的腿……”陈铭生笑了一声,手里拎着桌上的调味瓶,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
“为什么不想去?”
杨昭说:“等下我回去拿。”
杨锦天依旧低着头,小声说:“不想去。”
“不用麻烦了,我开车去吧。”
杨昭在电话旁站了一会儿,然后来到杨锦天身边,坐在了他的对面,“你为什么逃学?”
杨昭往下瞄了一眼,好像透过桌子看见陈铭生的腿一样,“你这样,开车被抓了怎么办?”
屋子里奇异的安静。
陈铭生不知想到什么,轻扯嘴角,说道:“你也知道我这样会被抓了?”
她把杨锦天带回家,打电话要了外卖,挂断之后回过头,看见杨锦天闷着头坐在沙发里。
杨昭哑巴了。
杨昭没有再说话。
这时候菜上来了,陈铭生倒了半碟酱油,然后递给杨昭,杨昭接过来也倒了一点。
杨锦天拄着胳膊看着窗外,“在学校。”
陈铭生吃东西很快,一个饺子吹温了一口下去,他这边吃了半盘子了,一抬眼发现杨昭的碟子里还一个没动,他问杨昭:“你不喜欢吃?”
开车的过程中,杨昭问杨锦天:“你的书包呢?”
“对不起,我道歉。”杨昭说。
杨锦天扣好安全带,杨昭才再次上路。
陈铭生又懵了:“什么?”
杨昭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安全带。”
杨昭正襟危坐,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我道歉。之前做的事情确实有欠考虑。”说完,她朝陈铭生低下头。
杨锦天打开车门,坐到后座上。
陈铭生的筷子里还夹着一个饺子,就那么定在半空中,酱油顺着饺子皮慢慢滑下来。
杨昭摇下车窗,简单地说了一句:“上车。”
“没事。”陈铭生说。
她开到乐迪歌厅门口的时候,杨锦天已经在门口站着了。他看见杨昭的车,自己主动走了过来。
杨昭点点头:“谢谢你的原谅。”
杨昭挂断电话,发动车子离开。
陈铭生默默地把手头的饺子吃下去,什么味道都没吃出来。
杨锦天听出杨昭是真的生气了,心里也泛虚,终于说道:“在学校门口的乐迪歌厅。”
他们吃完了饭,陈铭生买单。
“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接你。”
“一共是六十三。”
杨锦天对姐姐杨昭多少还有些畏惧,他没真敢挂断电话,在那边嗯了一声。
陈铭生掏钱。其实他觉得,这顿饭算不上请,就算他是个开出租的,没什么钱,这饭也有点儿寒酸得过头了。而且这桌子上的菜基本进了他的肚子,杨昭只吃了三个饺子就放下筷子了。
“小天!”杨昭难得地主动拔高嗓音。
他觉得,杨昭或许不饿,但更有可能的是,她的确不愿意吃这样的小饭馆,选了这家,完全是在迁就他而已。
杨锦天静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了一句:“我先挂了。”
想到这,陈铭生只能在心底微微苦笑。
杨昭说:“你这几天是不是逃学了?”
“你等我一下。”杨昭说,“我去把车开到门口。”
杨锦天抱怨了一声,说:“我都说在外面了,一会儿就回家。”
陈铭生说:“一起去吧。”他撑着拐杖站起来,跟着杨昭出了店门。
杨昭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在哪?”
“杨小姐,你把我放到七马路路口就行,我的车停在那儿。”陈铭生说。
杨锦天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他说:“在外面。”
“你要开车?”
“你在哪?”
“我跟着你去拿。”
“你怎么有刘元电话的?”
“你这样……”她没说完,但目光已经瞄到陈铭生的腿上,陈铭生站着没动,说:“没事,不拉人就行了,谁没事儿会扒着窗户往出租车里面看。”
杨昭听见那边的杂音又小了点,她猜测杨锦天应该是走进了洗手间。她的声音也随之降低,说:“你在哪里?”
杨昭点点头。
“姐?”
陈铭生开着自己的车,跟在杨昭后面。
杨昭听见这个声音,松了一口气,说:“是我。”
他再一次切身体验了杨昭的车开得有多慢。每过一个红绿灯,离得还有好几十米,她就开始减速,而且减速减得相当之慢,就算是绿灯也如此。在没什么人的道上,她开得跟在闹市区差不多。
那边又静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个人接电话,“喂?哪位?”
陈铭生摇开了窗户,点了一根烟,胳膊肘搭在车窗上,看着前面那辆银白色的捷豹以一种近乎龟爬的速度慢慢往前蹭。
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会儿,杨昭听见嘈杂声小了一点,好像是走进了一个房间里。然后那个叫刘元的人对另外的人说:“杨锦天,这谁啊,找你的把电话打我这来了。”
忍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杨昭家,陈铭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杨昭说:“杨锦天是不是在你那里。”
杨昭让陈铭生把车开到自家楼下,然后敲陈铭生的车窗,说:“上来坐会儿吧。”
那边的人总算是听到了,他说:“对啊,你谁啊?”
陈铭生第一反应就是开口拒绝,但他侧过头,看见车窗外杨昭弯着腰看着他,脸上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色,鬼使神差地,他答应了下来。
杨昭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大了些,“你是不是刘元?”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杨昭家了。
那边的声音很吵,接电话的人用十分大的声音喊着:“什么?你说啥?”
进了屋,杨昭跟陈铭生说:“不用脱鞋了,你先坐,我去给你拿东西。”说完她进了书房,陈铭生看了看光洁的地板,最后还是坐在门口,把鞋脱了。杨昭出来的时候,正看见陈铭生撑着拐杖重新站起来。
杨昭说:“你是刘元吗?”
她过来扶了他一下。
“喂?”
“谢谢。”
杨昭挂断电话,又拨通另外一部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人。
陈铭生看向杨昭手里,她怀里抱着的正是他的大腿假肢。
杨昭顿住,这番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倒没什么奇怪。但是按照杨家向来的惯例,杨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代表他对杨锦天下了苦心。杨昭半晌才开口,声音同以往一样平淡,“我知道,我留在国内就是为了他。”
陈铭生莫名有点尴尬,就好像真的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杨昭抱在怀里了一样。
杨父的声音有些低沉,说道:“锦天跟一般孩子不同,现在这个年纪又正是小孩子叛逆的时候,要是没弄好的话很容易跌跟头的。他父母走得早,他又不愿意听我和你妈的话,你这个做姐姐的要多帮帮他。”
杨昭从柜子里给陈铭生拿了一只拖鞋。陈铭生看着她弯着腰,把拖鞋放到自己的脚边,在杨昭抬起头的时候,陈铭生移开了目光。
“怎么?”
“进来坐吧。”
杨昭本要挂掉电话,谁知杨父在静了一会儿后又开口了。“小昭……你弟弟……”
“谢谢……”
“好的。”
陈铭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杨昭说:“我帮你倒点水。”
杨昭说:“我知道几个地方,先去找一找,晚些给你电话。”
陈铭生说:“你会用厨房了?”
“嗯。”
杨昭扭过头,看见陈铭生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脸上神情三分认真、七分调侃。杨昭觉得自己的脸慢慢有些红了,她不知道是窘的,还是气的。
“什么?”杨昭皱起眉头,“是孙老师打来的?”
“当然会用。”杨昭说,在走向厨房的路上,她又想到什么,转过头,郑重地说,“导航也会用。”
杨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杨昭说:“学校刚才来了电话,他已经三天没去上学了。”
陈铭生看着杨昭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这回他是真的没忍住,笑了出来。
“小天?”杨昭微微坐直身体,“不在,他没在学校吗?”
杨昭很快烧好了水,端了过来。陈铭生看着她手里的托盘,又看了看那两个杯子——杯子款式实在是老,就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老学究用的茶缸一样,跟整个房间格格不入。
“你弟弟在你那儿吗?”
这两个杯子是杨昭新买的。前几天她去超市买水果,看见有卖这种热水杯的。她在杯子前站了很久,这白缸蓝边的杯子总让她想起那个有些老土的司机,在看了十几分钟后,她把它们买了回来。
“爸。”杨昭有些奇怪,她父亲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什么事?”
陈铭生喝了一口水,杨昭说:“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小昭。”电话另一边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嗯?”
“喂。”
杨昭指了指靠在沙发上的假肢,陈铭生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地说:“检查什么?”
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家里来的。
杨昭说:“走之前你检查一下,或者穿戴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杨昭的高跟鞋声渐渐消失在楼道中,回到车上,她拉下镜子看了看,发现自己脸色很轻松。对于她来说,这是一场难以形容的见面。总结起来就是十分的矛盾——既盲目莽撞,又充满了目的性。
陈铭生还是不太明白,“能有什么问题?”
没错,就像她说的那样——深蓝色的澡堂拖鞋。
“我也不知道。”杨昭说,“我拿回来后并没有动它,但是也保不齐路上磕碰过,你还是检查一下,如果有问题我赔偿给你。”
临走时,她有意无意地低头看了一眼——陈铭生的拖鞋只露出一半,剩下的藏在了长裤中。但她还是在那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给予自己的猜测一个肯定的回答。
陈铭生注视杨昭半晌,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他放下水杯,把假肢拎过来,单腿站了起来。
他几乎是乐着站起来,拿过拐杖,去给杨昭开门。杨昭一点尴尬的意思都没有,说了句谢谢,潇洒地离开了。
陈铭生扶着假肢里外看了看,对杨昭说:“上次……应该还有个绷带套吧?”
“……”
“啊,对的。”杨昭想起来了,连忙站起身,“有的,你等下。”她回到屋子里,过一会儿陈铭生看见她拿了一个叠好的绷带套过来。
“你家的门是坏的吗?为什么我打不开?”
“刚刚忘记了,给你。”
陈铭生没有起身送她,杨昭走出卧室,陈铭生倒在床上,回想刚刚那个笑容。刚想了个开头,就听见外面杨昭的声音。
陈铭生接过来,看着手里干干净净的绷带套,“你洗过了?”
杨昭冲他浅笑了一下,说:“好。”
“不能洗的?”
杨昭到沙发上取回风衣,穿戴好。陈铭生一直叼着烟坐在床上看着她。杨昭穿好后,陈铭生开口:“下次是不是把我的东西拿过来?”
“没事。”
陈铭生抿嘴,杨昭觉得差不多了,对他说:“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陈铭生拉了几下绷带套,杨昭看着他,说:“你不穿上吗?”
杨昭:“我也没打算图你什么。”
陈铭生顿了一下,说:“不用了吧。”他拉扯了一会儿,把假肢放到一边,杨昭说:“没问题?”陈铭生笑了:“能有什么问题。”
“我没什么可图的。”他说。
杨昭一边点头,一边说:“没问题就好。”
他又拿了一根烟出来,点着火。
下午的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十分柔和。杨昭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那个老式茶缸。陈铭生看着她,问道:“杨小姐,你做什么工作的?”
“不知道,就是想见你。”她忽然觉得,不用想什么理由,说真话最简单了。像现在,她说完了缘由,换成陈铭生沉默了。
杨昭看着陈铭生,说:“叫我杨昭。”
陈铭生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他看了看地面,对杨昭说:“见我干什么?”
“杨昭。”
杨昭自然也看出来了,她解释道:“今天……今天是……”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颜色已经开始泛红。她想表明今天她的确有些反常,从前她不会做这种事情。“我是——”她想给自己找理由,憋了很久,终于说出一句:“我想见你。”
杨昭喝了一口水,说:“我没有固定工作,偶尔接一些艺术品修复的活。”
陈铭生笑了一下,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神情明摆了就是说——“你这话听着不怎么可靠。”
“艺术品修复?”
陈铭生看着她,杨昭说:“你不要以为我是随便的女人。”
“嗯,你知道这行吗?”
“陈铭生。”杨昭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陈铭生摇摇头:“我不懂。”
陈铭生又说了一遍:“走吧。”
“就是修补些字画或者瓶瓶罐罐。”
杨昭站在他面前,也没有话,也没动。
陈铭生笑了:“瓶瓶罐罐?”
杨昭点点头,陈铭生抽完了烟,把烟头掐掉,对杨昭说:“你走吧。”
杨昭看着陈铭生,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笑容很平淡。她放下茶缸,跟陈铭生说:“你跟我来。”
“三十四。”
陈铭生一挑眉,站了起来:“去哪?”
不管怎么说,被人说年轻总是让女人开心的,杨昭说:“你呢,多大了?”
“楼上。”
陈铭生放开杨昭,向后靠了靠,上下打量杨昭,说:“你长得很年轻,我还以为你才二十三四岁。”
杨昭领着他进到自己的工作室。
“怎么了,不像?”
陈铭生第一次来杨昭的工作室。这间房子就在杨昭公寓的上面,面积比她的公寓稍小一点,整间工作室都打通了,只有洗手间被隔开。
陈铭生一挑眉,“二十七?”
工作室中央放着两张长桌,上面铺着平整干净的白布,其中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个小型的密码箱。
“二十七。”
在桌子不远处,有一个洗手台,杨昭走过去,仔细地消毒洗手,然后戴上薄手套,将密码箱打开。
陈铭生点头,“好,杨昭,你多大了?”
她看了一眼陈铭生,奇怪地说:“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叫我杨昭。”
陈铭生犹豫了一下,说:“我也洗手?”
“下流?”陈铭生淡淡道,“杨小姐,你多大了?”
“不用,你不要碰到就行。”
陈铭生低笑了一声,也没说原因,杨昭觉得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你别笑得这么下流。”
“嗯。”
“为什么?”
说完,杨昭静了一会儿,陈铭生有些奇怪之际,看见杨昭又抬起头,陈铭生与之四目相对,听见她说:“碰到也没事,影响不大。”
杨昭闻到浓浓的烟草味道,她不知道那味道是来自他,还是来自自己,或者是他们共同的。
陈铭生反应了半天,意识到这可能是杨昭觉得刚刚说话说重了,在进行弥补。
陈铭生低头看了一眼,黑色的裙摆就像翻滚的烟云,下面是精巧的脚掌。他低声说:“下次别穿成这样。”
他看着半低着头整理箱子的杨昭。他个子比杨昭高很多,站在杨昭身边,杨昭不抬头就看不见他的神情。
杨昭觉得他的手掌很大,将自己的手腕整个攥住了。她不由得向前低了低身子,黑色的裙摆垂在陈铭生的左腿前,轻轻晃动。陈铭生的脸离她很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
陈铭生就在这空闲的间隙里,轻轻地笑了。
陈铭生一下拉住她的手腕。
那天,杨昭和陈铭生聊了很久。
陈铭生抬起头,杨昭说:“你头发摸起来比看起来要软。”
杨昭给陈铭生看那只陶碗,问陈铭生好不好看,陈铭生看了许久,最后摇摇头,说:“不太好看吧。”
杨昭看着陈铭生,他低着头,坐在自己的面前。杨昭看到他的头顶上有两个旋,头发很短,又很黑,看起来发质有些硬。杨昭看着看着,伸出一只手,放到陈铭生的头发上,她没有碰到他的头,只是在那一层头发上来回动了动。
“哪不好看?”
“你走吧。”
“没花纹。”
陈铭生低下头,弹了一下烟灰,青白的灰烬一点点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杨昭把陶碗放回密码箱里,又带着陈铭生参观她的工作室。
杨昭没有说话。
杨昭的工作室很讲究,不管是布局还是设备,都是规整素净、井井有条。转了一圈后,杨昭与陈铭生回到楼下的公寓。
陈铭生哼笑一声,眉毛轻挑:“点烟?”
已经傍晚了。
杨昭站在他面前,将烟夹在手里。她丝毫没有回避陈铭生的眼神,“点烟。”
陈铭生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陈铭生坐在床上,抬头看着杨昭。他低沉开口,“你什么意思?”
杨昭看了看表,说:“好,我送你。”
火星在两人之间淡淡地亮起,又轻轻地熄灭。杨昭站起身,长发黑浓,从脸颊两侧垂下。
“不用了。”
陈铭生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杨昭弯下腰,把烟对在他的烟头上,然后轻吸了两口。
说完,他拿起竖在桌边的假肢,也没穿戴,稍折了一下拎在手里。杨昭送他到了电梯,陈铭生看了看杨昭,说:“就到这儿吧。”
“没事。”她站起身,接过烟,陈铭生反手要拿打火机的时候,杨昭拉住他的胳膊,“不用了。”
杨昭点点头。
杨昭看了一眼烟盒,的确不是好烟。
陈铭生站在她的身边,杨昭看着地上,被廊道灯光照耀出的淡淡的影子,开口说道:“陈铭生,下次我再找你。”
陈铭生把烟叼在嘴里,伸手把床头的烟拿过来,边递给杨昭边说:“我这不是什么好烟。”
叮的一声,电梯刚好到达,陈铭生撑着拐杖走进去,转过身时,杨昭怔怔地看着他。
杨昭:“不能抽?”
电梯门关上。
陈铭生:“你抽烟?”
他没有回答。
“嗯。”
一直到楼下,陈铭生推开单元门,一步一步地来到自己的出租车边。他打开门,把假肢放到后座上,等他回到驾驶位,刚刚发动汽车的时候,看见另外一辆车开了过来。
陈铭生一愣,看了眼自己的手,又抬眼,“烟?”
陈铭生将车侧过来一些,给后面的车让开路,但那车并没有开过去,而是停在了单元门的旁边。
杨昭隔着一层烟雾看着陈铭生,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发紧,就像上小学第一次当升旗手时一样,有些紧张,也有些跃跃欲试。她没有听从主人逐客的意愿,而是脱下风衣,对看着她的陈铭生说:“给我一根吧。”
陈铭生倒车离开,最后的一刻,他瞄了一眼后视镜。
陈铭生把烟点着,薄薄的烟雾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走吧,明天我去你那拿东西。”
那辆银灰色的保时捷里,下来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没事,你随便。”
杨昭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以为是陈铭生回来了。
杨昭很意外他居然会询问自己的意见。
“你忘记拿什——”她话刚问了一半,就看见了门外的人。
“出了点儿事。”陈铭生从床头上摸了一包烟,直接叼出一根在嘴里,然后抬眼看了杨昭一眼,“抽烟行吗?”
“薛淼?”杨昭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你的腿,是怎么弄的?”杨昭问。
薛淼看起来精神不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从怀里变出一枝花来,递给杨昭,笑着说:“惊喜。”
陈铭生自然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不过他也没有动,只是坐在那里,任由杨昭看着。
杨昭看着薛淼,平淡地评价道:“轻浮。”
杨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陈铭生的腿,他的右腿从大腿部分就截掉了,他坐下的时候将右腿的裤腿堆到了床上。
薛淼扒着门边,低头看着杨昭,说:“不请我进去?”
杨昭眨眨眼,坐姿?端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只是按平时的坐法坐着的,并没有觉得怎么样。看过了自己,她又抬头看陈铭生,他坐在自己的对面,距离大概有三步远,背微微地弯着,看着十分放松。还有他的腿……
杨昭也懒得理他,转身进屋,薛淼跟在她身后。
陈铭生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说:“你坐得太端正了,感觉像是领导要训话一样。”
杨昭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摆在桌子上,薛淼见了,皱着脸说:“小昭,我远道而来,你就这么招待我,真是狠心。”
杨昭觉得自己脸上更热了,她吸了一口气,说:“你在笑什么?”
“你这次要待多久?”
陈铭生脸上的笑容一顿,然后转成了另外一种淡淡的笑意,“杨昭。”
薛淼坐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口,说:“你想让我待多久?”
“叫我杨昭。”
“东西我需要再收个尾,你等一等,明后天就可以拿走了。”
陈铭生摇摇头,说:“没什么,不好意思杨小姐,你别见怪。”
薛淼歪着头:“听起来,好像是‘拿了东西就快走’的意思。”
杨昭一愣,觉得陈铭生那张脸笑起来有说不出的味道。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她问他:“你笑什么?”
“差不多。”
陈铭生合计着这里到底谁是主人,不过他也没多话,坐到了床上,看着杨昭坐在沙发上。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陈铭生忽然笑了出来。
薛淼仰过头,枕在沙发上,叹气地说:“残忍。”
只要不傻,应该都能听出陈铭生这话里带着点责怪的意思。但杨昭不是一般人,就算听出了责怪,只要她觉得自己做得没错,也半分动摇都没有。她对陈铭生说:“你先坐下吧。”
杨昭坐在他对面,没有说话。
“没有。”说完他看了杨昭一眼,“我这样怎么出车?”
薛淼躺了一会儿,还没有要起来的架势,杨昭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什么事?”杨昭皱起眉头,“你去开车了?”
“你睡着了?要睡就进屋去——”
“我这几天有事情,没抽出时间。”
杨昭话说了一半,薛淼的手忽然抓住她的胳膊。微一用力,杨昭毫无防备,直接倒在薛淼的身上。
“病好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杨昭先一步说。
杨昭动了动,没有挣开。“薛淼,松手。”
“那……”
薛淼低下头,杨昭能感觉到自己的发丝因为薛淼的靠近,一点点地压下。
杨昭没有回答,而是微微歪着头看了看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病好得差不多”有没有可信度。最后她点点头,说:“看起来是好了。”
“薛淼。”杨昭再开口时,话中已经带着警告的意味。
“找我?”陈铭生看着她,说,“有什么事吗?对了,我病好得差不多了,你把东西还我吧。”
薛淼低声说:“小昭,我和她又吵架了。”
“我来找你。”杨昭回答。
杨昭淡淡地吸了一口气,说:“松手。”
他感觉杨昭来这的唯一理由就是还东西,可他并没有看见杨昭带假肢来。
薛淼轻轻放开杨昭,杨昭站起身,从桌上拿了包烟,点了一根。
陈铭生接过,对杨昭说:“那……你来做什么?”
薛淼皱眉地看着她,说:“女人不要抽烟。”
“谢谢。”杨昭把水杯还给陈铭生。
杨昭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两指夹着烟,说:“你是男人,不也不要抽烟?”
杨昭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半身裙,上身穿着灰色的毛衣,外面披着风衣,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容,看起来简单而知性。陈铭生看到她微微弯曲的细长的脖颈,在杨昭喝完水前,移开了目光。
“我要为我的健康着想。”
杨昭低头喝,陈铭生低头看。
杨昭轻笑了一声,坐到沙发对面。
她看他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拄着拐杖,很不方便,连忙站起来接过水。
薛淼透着朦胧的烟雾,静静地看着杨昭的脸。
陈铭生到厅里烧水,杨昭看到卧室连着一个阳台。和她家的落地阳台不同,这是真正的阳台。杨昭看了一会儿,刚想站起来过去看看,陈铭生端着水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杨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弹烟灰,无意道:“你看什么?”
杨昭点点头:“谢谢。”
薛淼摇摇头,他的目光移到茶几上,那里放着一本书。薛淼拿起来看了看,是一本历史学的书籍,他翻开几页,刚好看见一句话,便随口念了出来:“历史是模糊的,就像是人的灵魂,一半真实,一半虚假,一半存活于梦境,一半扎根于现实……”
杨昭坐到沙发上,陈铭生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杨昭听到这句话,慢慢地眯起眼睛。
杨昭看了一眼,陈铭生的卧室的确很小,屋子里的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电视机,还有一个短沙发。
“没错。”薛淼合上书,笑着说,“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梦。”
陈铭生一顿,然后说:“我这地方小,你先坐这里吧。”
杨昭抬眼,在那个瞬间,薛淼的笑容显得格外俊朗。她突然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叫我杨昭。”
人的渴望——女人的渴望,是不是也分成两半?
“杨小姐,我这……”
像薛淼这样的男人——成熟、英俊、幽默、多金,他是所有女人的梦。
陈铭生带着杨昭进了卧室。
她感觉到浓烈的烟草充斥着自己的肺腑,她想起了另外的一个人。
陈铭生穿着一条黑色背心,紧贴在身上。他上肢十分结实,并不是特别塑造的健壮,而是仿佛长年累月、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充满力量感的身材。杨昭是学艺术出身,她在陈铭生的身后一块肌肉一块肌肉地辨认着。
“小昭……”
杨昭想,这个年代,穿背心的男人真不多了。
等杨昭回过神,便看到薛淼默默地看着自己,他轻声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陈铭生下身穿着一件白色运动棉长裤,右腿的裤腿并没有挽起来,空荡荡的,在他一走一动间随便摆动。而他的上身……
烟燃尽了,杨昭把烟头压灭,“没什么。”
直到现在,她才仔细地将他看了一遍。
薛淼看着杨昭,说:“我跟我的妻子吵架了。”
陈铭生带杨昭往卧室走,杨昭打量着他的背影。
“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房子小,东西却不少,但没有凌乱地堆放,而是分门别类放在一起,所以屋子看起来很整齐。
“小昭,我不愿再忍耐了。”
房间不大,一室一厅,一个洗手间,厅里摆着一个圆桌,看起来是当餐桌用的,厨房在客厅的角落里。这整个房子看起来还没有杨昭公寓的一个屋大。
“忍不忍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杨昭看了一眼,这屋子全是水泥地,的确没有必要脱鞋。
薛淼忽然笑了,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微显疲惫地说:“好的,好的,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陈铭生先进屋,杨昭跟在他身后,站在门口打算脱鞋,陈铭生看见了,对她说:“不用了,就这样进吧,屋里也没地板。”
杨昭站起身,说:“你拿走东西,我就要开始休假。两个月的假期,我们之前谈好的。”
杨昭点头:“好。”
听到杨昭要休假,薛淼一删之前所有哀伤,一个打挺站了起来,“你现在就要休假?”
陈铭生看着面前的女人,觉得自己脑袋很不够用。不过基本的察言观色他还是懂的,他侧过身子,对杨昭说:“先进屋吧,外面太冷了。”
“没错。”
难道自己这么明显的拜访他也看不出来?杨昭心里觉得很奇怪,在她的认知里,或者在她的立场中,现在陈铭生就应该请她进屋才对。
薛淼伸出三根手指,说:“过了秋拍再休怎么样,我给你加三成奖金。”
“什么?”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杨昭说:“不行,我们说好的。”
杨昭摇摇头,想了想,又说:“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屋?”
“噢,小昭……”薛淼长长地一叹气。
杨昭看着陈铭生的目光慢慢变得有些奇怪,陈铭生看了看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怎么了?”
杨昭凝眉说道:“这是之前说好的,两个月的假期。”
“那,你来做什么?”陈铭生见杨昭没有说话,开口问。
薛淼说:“只为了你弟弟?”
她一笔带过,陈铭生也不喜欢刨根问底。他觉得这女人简直神奇。
杨昭一顿,没有说话。
“上次知道的。”
薛淼没有注意到她的停顿,他摊开手掌,说:“小昭,过度的监管对小孩没有任何好处。”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那是我家的事情,你不需要参与。”杨昭说着,挑了一下眉,语气清淡道,“我想你已经自顾不暇了。”
“当然是自己找来的。”
薛淼屡说未果,最后失望地去洗澡了。
“不是……”陈铭生上下看了看,说,“你怎么来这儿的?”
杨昭把薛淼安排到客房休息,自己回到房间。
杨昭点头,说:“你不认识我了?”
她躺在床上,回想一天的事情。陈铭生的容貌总是不知不觉地涌入她的脑海,杨昭拿来手机,找到他的号码。
陈铭生反应了老半天,然后犹豫地说:“杨小姐?”
她想了想,编写了一条短信——陈铭生,我是杨昭。
她一直觉得陈铭生的脸上表情不多,所以现在这副基本可以称得上“目瞪口呆”的表情让她看得很愉快,她又开口:“小李是谁?”
发完短信,杨昭把手机放到自己的枕头边。过了一会儿,手机震了一下,杨昭转身把手机拿到手里,上面显示——“一条未读短信”。
杨昭看着陈铭生:“陈铭生,我来找你了。”
杨昭点开,里面有三个字——我知道。
杨昭明白,他是认错人了。他以为敲门的是别人。
她看着这三个字,想象着它们从陈铭生的嘴里说出来的声调。
杨昭感到很奇怪,门一边被开着,陈铭生一边说:“小李,你——”等门被打开,杨昭的身影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陈铭生的话戛然而止。
应该是平缓的,稍稍有些低沉的声音。
陈铭生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或者,杨昭想……也有可能是轻快的,那种他调侃她时所用的语气。
可哪知道,那拖鞋声传到门口,然后门就直接被打开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杨昭捧着手机,看着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她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
这老旧的铁门上,猫眼早就被小广告糊死了。杨昭本来做好了要应答的准备,她甚至在短暂的时间里在脑子中设想了许多情节——比如陈铭生听见她的声音不给他开门该怎么办,或者开门后冷言相对该如何处理……
就像是她的期待,终于有了回应。
在杨昭敲门之后,大约停顿了两三秒,屋里传来拖鞋的声音。声音很大,杨昭听出那是塑料拖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在陈铭生开门前几秒,她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下那只拖鞋的样子——他决不是那种会穿人字拖的人,应该是那种老式的澡堂拖鞋,感觉是深蓝色的……
第二天薛淼就拿着陶碗离开了,在离开的时候,他留给杨昭一个礼物盒。
事情也的确如此。
杨昭拿着盒子,问他:“这是什么?”
杨昭觉得自己心如止水,她有一种感觉——陈铭生一定会从这个门里出来。
薛淼笑着说:“送给你的。”
她只敲了一次,然后就拎着包站在门口静静地等。
薛淼走后,杨昭把盒子拆开。
“嘭嘭嘭——”杨昭敲响房门。
里面是一套翡翠首饰——项链、耳环、手镯和戒指。杨昭估算了一下这套首饰的价格,最后把它们锁在了保险柜里。
她在门上找了半天,最后发现这个款式的门根本没有门铃。
当天晚上,她去学校接杨锦天。
杨昭看了看,然后走向右边的门。
杨锦天平时住校,她找老师谈妥,暂时晚上接他回家住。
两边都是老旧的铁门,门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小标贴,有办证的、开锁的,还有各种广告。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左边的那个门上贴着一副快要掉光色的春联,右边的则是只有广告和外卖单,其他什么都没有。
高三的学生晚自习要上到九点半,而且杨昭的公寓离实验中学不算近,等杨昭带着杨锦天回家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
杨昭转着楼梯走上五楼,看到一共有两户人家。
“把你测验的试卷给我看看,你去洗个澡休息吧。”杨昭对杨锦天说。
她还记得上一次陈铭生说,他住在五楼。
“试卷我都没带回来。”杨锦天说。
她走进上次陈铭生进的那栋楼。楼里没有电梯,楼道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每户的门长得都不太一样,有木头的,也有铁的。
“小天。”杨昭站在客厅中央,风衣还没有脱下,她看着杨锦天,说,“别骗我,把试卷给我,你去洗漱睡觉。”
这里和杨昭平时住的地方相差太大,以至于她在院子里足足溜达了十几分钟,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
杨锦天低头皱了一下眉,把书包扔到沙发上,自己头也不回地进了洗手间。
她走了几步,看见几只猫翻着肚皮在路上躺着。她从猫身边走过去,野猫一点要动的意思都没有。
杨昭自己翻出杨锦天的试卷,拿到书房的桌子上放好。然后进厨房,热了一锅奶。
她四周看了一圈,院子里被每楼一层的住户用木篱笆划分开来,地上没有铺水泥,而是松土,土里种着许多东西,只不过现在这个季节都谢得差不多了,光看着树杈子,杨昭也分辨不出是什么。
等杨锦天洗完澡出来,杨昭把热好的牛奶倒进杯子里,“小天,你把这个喝了。”
杨昭走进去,看见院子中有很多人,有聚在自行车库门口聊天的老人,还有追打玩闹的小孩。
杨锦天看了一眼就转过去了,“我不喝牛奶。”
这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小区,杨昭看着那房子,觉得基本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造型。整个小区有三栋楼,包成品字形,中间是院子。
“喝牛奶有助睡眠。”
外面的冷风让杨昭觉得脸上的皮肤瞬间紧实了不少,她拎着包,走进小区。
杨锦天不耐烦地说:“我都多大了还喝牛奶,要喝你自己喝。”
她看着小镜中的自己,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啪的一下扣上镜子,从车上下来。
杨昭没办法,只有把杯子放到一边。
杨昭开到目的地的时候,差不多下午四点多。她把车停在路边,自己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在下车前,她从包里拿出化妆盒,补了一个淡妆。
杨锦天坐在沙发上擦头发,对杨昭说:“我饿了。”
七马路,老房区,五层。
“什么?”
她从打开门坐上车,到点着火出小区门,一路顺畅无比。杨昭是半个路痴,每次在开车前都要好好想一想要去的地方才能出发,这次是难得的思路清晰。
“我饿了,有吃的没?”
走廊里,她点了一根烟,快速地走向电梯,高跟鞋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打电话帮你叫外卖,你要吃什么?”
在陈铭生离开后的第六天,杨昭的修复工作最后一个阶段进行得很顺利。下午三点的时候,她放下手中的工具,穿上大衣出门。
杨锦天皱眉说:“几点了还叫外卖,你给我做点,下个面条就行。”
她时常告诉自己,不应该总去想他,这样很奇怪。可她又会想,当她这样告诉自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杨昭懵了。
不过她正尽心尽力地为薛淼干活,修补工作又极需精力集中,所以她也没有主动打电话过去。只是偶尔,在工作之余,她坐在书房的书桌前,看见墙角文竹盆栽旁立着的假肢,会想起那个男人。
“下面条?”
过了几天,杨昭一直没有等到陈铭生的电话。
“嗯。”
杨昭换了个姿势,额头轻轻贴在落地的玻璃窗上,看着那个低头走路的背影,一直消失不见。
杨昭拿起钥匙,说:“姐姐去给你买,你等着。”
等她数到六十七的时候,看见陈铭生从单元门里出来,朝着小区大门走去。
“不用了。”杨锦天话音未落,杨昭已经出门了。
杨昭没有送陈铭生下楼,她在窗台上看着。陈铭生出门后,她就像闲得无聊的病人一样,在窗边默默地数数。
公寓周围有两家24小时的便利店,杨昭买了一份咖喱面,在店里热好了拿回来。
陈铭生本想本能地说声谢谢,可是转念一想杨昭藏了他的假肢的事情,谢谢两字又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是点点头,撑着拐杖转身离开。
可等她到家的时候,杨锦天已经睡着了。
“那好,你回去养病吧。”
杨昭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杨锦天,又看了看手里快要凉了的咖喱面,站了半晌,最后把面扔进垃圾箱。
杨昭看着被放到一旁的牛奶,杯子里还冒着热气。
走进书房,杨昭把杨锦天的试卷按课程分好类,然后一门一门地看过去。
“不用了,我也不喜欢喝牛奶。”
累了的时候,杨昭拿起桌上的手机。
“喝完牛奶再走吧。”
她发了一条短信——陈铭生。
陈铭生点点头。
没过多一会儿,收到了回复——嗯。
“你这就要走?”
杨昭想了想,继续发——你会做饭吗?
陈铭生转头,将手上的杯子放到厨台上,“那我先走了,等病好了我来拿假肢。”
这次回复的时间长了一点——会,怎么了?
杨昭的眼睛颜色有些淡,配上她那冷漠的表情和平淡的语气,让人的火气往往没发出来就浇灭了。
杨昭又发了一条——能不能教我?
陈铭生深吸一口气,看着杨昭。杨昭比他矮了近一个头,一直仰着头看他。
杨昭把手机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接着看杨锦天的试卷。过了好一会儿,她抬头,手机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想了想,觉得陈铭生拒绝了她。
“养好病就给你。”
杨昭放下笔,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看试卷。
“你得讲点道理吧?”
就在她打算把手机扔到一边的时候,手机震了起来。她以为短信来了,可发现震动的声音一直没有断。
杨昭淡淡道:“养好病就给你。”
是来电话了。
陈铭生接过杯子,不过也没有喝。他端着杯子,对杨昭说:“杨小姐,你还是把假肢还给我吧,我这样很不方便。”
杨昭拿过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陈铭生”三个字,缓缓按下接听。
陈铭生:“……”
“喂?”
杨昭:“试锅。”
“是我。”
陈铭生匪夷所思地看着杨昭,“你不喜欢喝牛奶你买牛奶干什么?”
“我知道。”
杨昭:“我不喜欢喝牛奶。”
陈铭生顿了顿,然后说:“你刚才说要学做饭?”
陈铭生摇摇头:“谢谢,不用了,你自己喝吧。”
“嗯。”
没一会儿,奶要扑锅了,杨昭将奶锅抬起来放到一边,又将火关了。她去客厅拿了杯子,倒了半杯牛奶递给陈铭生。
“学做饭干什么?”
陈铭生点点头,不再说话。
杨昭说:“我把我弟弟接回家住了,晚上想给他做饭吃。”
杨昭看了他一眼:“叫外卖。”
陈铭生说:“叫外卖好了。”
“你平时怎么吃饭?”
“他不喜欢外卖,而且……”杨昭说着,停了一下,接着道,“而且,我想自己给他做。你能教我吗?”
“不是我装修的,这是精装房,我是租来的。”
杨昭说完,听见电话那边一声轻轻的打响,像是打火机的声音。陈铭生似乎是点了一根烟。
杨昭眼睛盯着奶锅,答道:“没进过这个。”随后,她又补充道,“我会用电磁炉。”陈铭生问道:“那你装修这厨房干什么?”
“你家里没有人会做饭吗?怎么要我教?”
陈铭生自问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女人。他靠在厨台上,问一脸专注的杨昭:“你没进过厨房?”
“我想跟你学。”
“行了。”她端着奶锅,放到火苗上。
陈铭生没有说话,杨昭又说:“我可以付给你学费?”
杨昭哦了一声,自己也把火点起来了。
陈铭生低声说:“多少钱的学费啊?”
“按着转。”说完,他想了想,又对在试验的杨昭说,“你刚刚那样是放煤气,很危险。”
杨昭还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说:“学一道菜,两百块钱,你觉得行吗?”
“哎?”杨昭看了陈铭生一眼,“怎么回事?你拧就好用。”
陈铭生没忍住,在那边轻笑出声。杨昭听着那低低的、短促的笑声,觉得贴着手机的脸越发的热了起来。
陈铭生在一旁看得无言以对,他一手把橱柜关上。在开关上一按一转,火苗啪的一下蹿了起来。
“陈铭生,你别笑。”
杨昭把橱柜打开:“没扳过来?”
陈铭生吸了一口烟,说:“好,不笑。”
杨昭回到厨台前,把一罐牛奶尽数倒到奶锅里,然后又一次开始点火。她在开关上拧来拧去,还是没有点着。
“那你同意吗?”
“……”
陈铭生淡淡地说:“同意什么?”
“不热。”她把厨台上的奶锅拿起来,举给陈铭生看,“昨天你不是找到一个奶锅吗?我早上出去买了牛奶,试一下。”
“教做饭。”
陈铭生忍不住说:“你平时热牛奶吗?”
杨昭本来打算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硬是卡住了。她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羞耻,深呼吸,还是没有任何改观。
杨昭:“热牛奶。”
“嗯?”陈铭生没有听到杨昭的回话,问了一句,“同意什么?”
杨昭将拐杖递给他,陈铭生看了她一眼,说:“你点火做什么?”
杨昭清楚地听出陈铭生的放松,这种放松与她目前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杨昭觉得自己处于下风。
“好了。”
她推了一下书桌,站了起来,来到窗台边。
杨昭被他拉到一边,陈铭生把拐杖随手一伸,杨昭下意识地接过来。陈铭生单腿蹲下,将手伸到橱柜里,半秒钟的工夫,看都没看一眼就站了起来。
窗外是浓浓的夜,偶尔几家灯火,低述着未眠人的故事。
陈铭生:“我来吧。”
“陈铭生。”杨昭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窗外,“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嗯?”
陈铭生在那边毫无迟疑地嗯了一声。
陈铭生叹了口气,拉着杨昭的手臂,给她拽了起来。
杨昭觉得自己的脸瞬间就像是烧着了一样,热到发烫。
“看到了。”杨昭起了一下身,把裙摆提起来准备了一下,又猫了下去。重新下去后,裙子依旧铺了一地。
“陈铭生!”
“蓝色的,扳横过来。”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陈铭生开口说:“杨小姐,别发火。”
杨昭绕过他,把橱柜打开,猫着腰往里看,“哪个是啊?”
杨昭缓和了一会儿,说:“叫我杨昭。”
陈铭生手指头位置没变,又点了两下。
“你这个时候都不忘……”陈铭生简直是认了,说,“嗯,杨昭。”
“煤气阀?”杨昭皱着眉头,眼睛在疑惑间有些严肃,“在哪?”
杨昭没说话,她看着窗户外面的一只小虫子,沿着玻璃缝没有方向地爬来爬去,好像入了迷。
陈铭生拿手指头点了点下面的橱柜,“煤气阀没开,你点什么火?”
“你……”杨昭许久没说话,陈铭生犹豫地说,“你生气了?”
“嗯?”
杨昭目光移开,陈铭生又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别在意。”
“你没开煤气阀。”
杨昭听着他的话,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好像从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不利位置爬出来了。她换了一只手拿电话,依旧没吭声。
“你等着,我给厂家打电话,还在保修期。”
“杨昭?”陈铭生叫她,“怎么不说话……真的生气了?”
“……”
杨昭仔细地听着。
“是不是打不着?”
陈铭生又等了一会儿,还没见杨昭回话,开口道:“那就先这样了,我挂了。”
陈铭生没说话,走过去在开关上拧了拧。
杨昭忽然说:“我没生气。”
陈铭生进了厨房,杨昭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我点了好多次了,根本就点不着,也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铭生忍着笑,“嗯。”
陈铭生对这女人简直无话可说,他一手捞过拐杖,撑着站了起来,两步就迈了过去。杨昭惊讶地发现虽然陈铭生就剩一条腿,可他步子依旧很大。
那一刹那,杨昭知道自己又掉回了刚刚那个不利的大坑里,这次再也爬不出来了。
“是不是昨天弄坏了?”
“你想学做什么菜?”
“……”
“什么都行,适合孩子吃的。”
杨昭手朝后面厨房的方向比画了一下,说:“昨天,你怎么烧的水?为什么火点不着?”
“你弟弟就是上次那个?”
“什么?”
“没错,就是被你打了的那个。”
杨昭:“你怎么点火的?”
陈铭生低笑一声,说:“我可没动他。”
“怎么了?”
杨昭皱眉,说:“没动他?要不要给你看看验伤证明,软组织损伤,我完全可以告你。”
在陈铭生等得快不耐烦的时候,杨昭从厨房快步走了出来。她盯着陈铭生,后者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陈铭生没有说话。
哪个他都不愿意叫,他现在只想拿了假肢快点离开这里。
杨昭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重了,她微低下头,说:“我……”
又过了一会儿,杨昭还是没有出来,陈铭生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叫她。要叫的话喊她什么?杨小姐?还是杨昭?
“我真的没有动他。”陈铭生低声说,“当时我只是扣住他的手腕,他自己挣脱时磕在车上了。”
当然了,如果主人故意藏起来的话,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他看到。
“不说这个了。”杨昭说。
陈铭生干巴巴地坐着,他四下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假肢。
陈铭生嗯了一声,说:“下次……我是说等你想学做菜了,就联系我。”
他拄着拐杖进屋,在那条猩红色的沙发上坐下,杨昭转身进了厨房。
杨昭说:“你都什么时间上班?”
陈铭生忽然不合时宜地想着,如果有一天两个神经病争论一件事的话,肯定是病重的那个赢。
陈铭生说:“车是我自己的,什么时间都可以。”
杨昭不管说什么话都是一副神态、一种腔调。她淡淡地看着陈铭生,说:“进来坐。”
“那,那明晚行吗?”
陈铭生豁然抬起头。
“可以,具体什么时间?”
“能等你来。”
“小天晚上九点半放学,我晚上八点多要去接他。”
陈铭生忍无可忍道:“你是不是有病,你拿条假肢能干什么?”
“那就晚上六点好了,我去找你。”
杨昭抱着手臂,后退两步站定,“不给呢?你打算怎么跟我发火?你打女人吗?”
我去找你——这四个字让杨昭有了一股奇妙的感触,她莫名弯了弯嘴角。
“我不想跟你发火,把东西给我。”
“好。”
杨昭看着陈铭生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这人这么倔呢。”
“那……我先挂了。”
陈铭生脸上线条很硬朗,轮廓清晰。他看着杨昭,说:“东西给我。”
“嗯。”
杨昭挑眉看他。
“晚安。”
陈铭生:“东西给我。”
杨昭放下电话,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到书桌边接着改试卷。
杨昭垂眸看了一眼,淡淡道:“不用脱鞋,直接进来就行。”
第二天早上,杨昭五点钟爬起来去给杨锦天买早餐。杨锦天醒来后,看见客厅摆放好的餐具,没有说话。
陈铭生握着拐杖,没有动。
杨昭说:“小天,坐下吃饭。”
陈铭生凝眉看着杨昭,杨昭没有抹化妆品,纯正的素颜。她长得不算很美,只是她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冰冰凉凉的,很拿人。
杨锦天说:“我早上吃不下……”
杨昭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陈铭生面前,“进来坐。”
杨昭买了豆浆油条、米饼和咸豆花,她看着杨锦天干巴巴地坐在凳子上,也没动筷子,说:“为什么不吃,不喜欢?”
“你到底要怎样?”
杨锦天摇摇头,夹起一根油条,吃了起来。
“你要找也得进屋才能找。”
吃过早饭,杨昭送杨锦天上学。
陈铭生脸上已然带着些微的怒色,“假肢呢?”
车上,杨昭同杨锦天说:“小天,把每天学校的试卷拿回家。”
杨昭说:“随你怎么想。”
杨锦天说:“干什么?”
陈铭生看着杨昭,半晌,低声说:“你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了?”
杨昭说:“我要看。”
杨昭接着说:“等你把病养好,我就把假肢还给你。”
杨锦天皱着眉头,看着窗外。杨昭侧眼:“小天,姐姐昨天看了你的试卷,你的基础是有的,只是解题的技巧和方法没有掌握,想要补的话会很快。”
陈铭生皱起眉头。
杨锦天嘴巴紧闭成一条线,杨昭又说:“补习课程从数学入手,你的数学基础最……”
杨昭放下杯子,对陈铭生说:“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你的病还没好,现在不能开车。”
“我考不上大学就这么丢你的人吗!”
陈铭生的声音沉得发闷:“我不进去了,假肢呢?”
杨昭的话被杨锦天打断了。杨锦天转过头瞪杨昭,说:“我知道,咱们家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现在出了我这么个不长脸的,给你们丢人了是不是?”
杨昭端着一杯水,喝了一口,淡淡地说:“怎么了?”
杨昭没有回话,车里死一样的沉寂。
陈铭生双眸黑漆漆的,他静静地看着杨昭。
一到学校,杨锦天像逃一样地推开车门,杨昭才淡淡地开口:“小天,人生是你自己的,没有人会给别人丢人。”
过了一会儿,杨昭从卧室里出来,她换了一条裙子。这是一条墨绿色的长裙,一直垂到脚踝。样式很简单,可是十分衬托身材。
杨锦天嘭的一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进了校园。
进屋得脱鞋。他脱鞋没有那么简单,得坐到地上才行,可他不想这么直接坐在地上。
杨昭把车开回家,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有些困了,躺到床上补觉。结果一觉睡到下午,电话把她叫醒了。
杨昭没再理他,扭头进了卧室,陈铭生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杨昭接电话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喂?”
“……”
“你在睡觉?”
杨昭抱着手臂看着他,说:“不进来,怎么拿东西?”
杨昭听出陈铭生的声音,她从床上坐起来,“没有。”
陈铭生说:“我就不进去了,拿了东西就走。”
陈铭生说:“我已经到了。”
杨昭回头看他:“进来啊。”
杨昭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的约定,她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六点了。
进了屋,陈铭生没有往里走。
杨昭难得的有些慌乱,“你……你到哪了?”
陈铭生微微低着头,跟在杨昭的身后。
陈铭生说:“你家楼下。”
杨昭穿得很随意,脚上还踩着拖鞋,漆黑的头发顺肩披下,显得脖颈又细又白。
杨昭从床上爬起来,来到窗边。
“……”
夕阳下,一个人影靠在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旁。
“叫我杨昭。”
离得有些远,杨昭看不清陈铭生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头顶,还有黑色的外套。他一手拿着手机,拐杖靠在一边。
陈铭生握着拐杖,对杨昭说:“杨小姐,我……”
蓦地,陈铭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头。
杨昭同保安道了谢,对陈铭生说:“上楼吧。”
杨昭看着他的面容,直直地落进眼帘,她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往后撤了一步,躲到了角落里。
对于这个季节来说,陈铭生穿得有点单薄。
手机里传来低笑,陈铭生说:“你躲什么呢?”
陈铭生换了身衣服,上身一件灰蓝的长袖卫衣,下面穿着麻布裤子,右腿的裤腿高高挽了起来,别在腰带里。
杨昭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她说:“你等下我,五分钟。”
“杨小姐……”
“好。”
下楼之前,她先把他的假肢收了起来。
杨昭放下电话,冲到洗手间,镜子里的女人一看就是刚刚睡醒,头发蓬蓬的,眼睛也没什么神采。
不到八点陈铭生就到了。他没有门卡,也不知道楼门的密码,只有托保安联系杨昭。杨昭亲自下楼去接他。
杨昭揉了揉脸,又拍打几下,洗好脸,然后从洗手台上的第一个瓶子开始,一罐一罐地用过去。
她的确等到了。
整理得差不多了,杨昭去衣帽间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