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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画中

“阿伦,你是说,这些都是一些副现象(epiphenomena)吗?”他父亲看起来心情愉悦。这位李先生可能是在和他儿子暗中较量,炫耀自己的渊博学识,而不是单纯地鼓励儿子展示硕士课程所学。

“好吧,一般来说,常识是无益于理解和促进科学工作的—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有时候科学的结果甚至违背我们的直觉。你所关注的所有关于情绪的思想和言论,有可能只是一种余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不会触及理解情绪的核心。”

“或许是时候让他稍稍往后了,”米拉暗暗较劲,“这样你就可以好好思考一下我们在讨论的这个问题,而不是不停地掉书袋。”这个想法太过讽刺,她忍不住咧开嘴角,因为她知道,能够参与舌战全得益于“弗兰肯斯坦”。直到她开始说话时,嘴角还带着笑容。“当你看到你喜欢的人时,你会微笑。微笑这个动作会让你看到他们时更开心一些吗?可能确实有一点。所以没必要去讨论身心分离的观点。我知道的是,没有身体上的感觉,情感也难以成为情感。情绪的发生难以离开身体的部分,因为人们需要借此描述它们。没错,恐惧在胃(stomach)里发生着,爱则藏在心里。我们用来描述种种感觉的词—心痛、紧张(butterflies in the stomach)—这些情感蕴藏在身体里,但我认为你不能说这就是感情的全部。这样的话你就相当于把生活切割成仅仅用心理学就能解释的程度了!”

米拉忍不住用略带嘲讽的语气反问:“那么你的意思是,对于感情的唯一正解的来源是实验室里的二手资料咯?”

阿伦有些不知所措,赶忙质疑:“但你不能证明,从字面意思上说,事后的思想(after thoughts)不是我们处理情绪的方式之一。”

从阿伦接下来所说的话来看,米拉方才说的所有微妙和隐晦的东西都被他左耳进右耳出。这使米拉不由得好奇,性别刻板印象中是否有和情感相关的内容。阿伦认为,她对情感的看法很幼稚,因为“实验和大脑成像的结果都证明了我们对于刺激的反应几乎没什么区别。至少人类的基础设置就是这样的。或许我们的大脑会在受到某些损伤的情况下有所改变,当然,其他的生理因素也会相互作用,从而影响情绪中枢的应激反应出现变化,但这是病理学要研究的内容了—我们不是有意识想要这些变化发生的”。

米拉只好保持微笑,说:“这不是在兜圈子吗?我们想说的难道不是有些情感,比如愤怒和兴奋,虽然具有相同的生理机制,却是不同的情绪吗?或者它们在大脑成像上也有不同—我承认我在这方面确实不太了解,但是我敢打赌你们会把一系列人们明显认为不同的情绪,统一指称为你们所谓的‘兴奋’。”

米拉稍作停顿,确认自己表达得是否清楚,然后补充道:“这也意味着我们对他人的情绪认知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果我们仅仅是靠电视上所鼓吹的那种过于简单的情感表达方式,就不能够理解这个时代的哈尼亚们。”

阿伦突然咳嗽了起来,等他停下来,他们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另一件著名的艺术品前(自李先生加入他们之后,他们似乎便只在他认为重要的作品前停留了)。伊妮德问李先生为什么突然停下来。李先生转身问她喜不喜欢这件作品,她摇了摇头,反问他这件作品告诉他了什么,或者说他感受到了哪些故事?李先生听了,表现得十分困惑。

“难道我们不是共享着对情绪和情感的某种理解吗?如果我们不通过交流来分享自己的见解与感受,又如何能知道彼此的想法呢?我的意思不也是说通过谈话来交流的吗?”

“画里的这个男人身子一侧明显受了伤,可能快要死了—他很疼,表情却很平静。他甚至可能有点开心。也许他正处于某种精神上的平和状态,所以感觉不到肉体的痛苦?或者,他为了做善事而甘愿赴死?”

这让米拉不由得联想起她刚刚一直在试图猜测阿伦感受的行为。

“妙极了。他看起来那么平静,他的故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为何如此平静—是因为在其死前很久发生的一件事。我认为这些艺术品提醒了我们,一些情感状态—像是平静、骄傲、绝望和困惑—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事,而这种状态与其身体上发生的变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伊妮德承认,自己没有理解米拉和阿伦所说的一切,但是如果没有考虑到人们在情感上会产生分裂和冲突的观点,一定是不完整的。“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明白了,有时候就算产生了某种情绪,仍然可以置之不理。”

姨妈自信满满地应对这个自负的男人,让米拉颇感骄傲。伊妮德花了很长时间向他们讲清这平静死亡背后的全部故事,说完,李先生忍不住了:

“如果心理学认为情绪是一种一旦发生便可以被简单归类的东西,那么这种观点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笛卡尔(Descartes)的影响。伊妮德,你还记得笛卡尔主张的身心二元论吗?”

“这难道不是一种语境吗?情绪的出现需要语境—比如愤怒。我在工作中经常会对一些懒惰或者效率低下的员工感到生气,但你要知道,这和他们因为懒惰和粗心大意而失去工作所产生的愤怒是不同的。愤怒对我来说可能转瞬即逝,但是对他们来说可能很难消失,甚至滋生负罪感。在临床上被诊断为抑郁症的人可能会产生一种持续、非理性的负罪感,但这种情绪的产生顺序与通常的负罪感略有不同。我听说有些年轻人在吸毒时,会对他人产生短暂的情感。但这也不是一种真正的情感,根据推测,这与真正的情感在大脑中产生的化学反应是一样的。用阿伦他们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如果这些情感具有完全相同的化学特质,那么它们就是一样的。”

伊妮德总结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我们时不时地会对自己的情感感到困惑或者产生错误的认知,甚至产生矛盾的情绪,我们有可能对某人又爱又憎。李先生补充道,情绪并不是一旦落地,意义便会变得透明和不言自明的那种直接的体验。他忍不住引用哲学观点来佐证自己的话,米拉注意到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阿伦似乎有点退缩,或许是与他父亲的屈尊认同有关。

伊妮德补充道,个体得到同一种情绪时所经历的体验有时迥然不同。有的人觉得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有的人却觉得压力让人着迷、上瘾。我们也都知道,有人喜欢抱怨,从不满中收获某种满足。李先生问阿伦,是否有心理学家认识到这一点,就像有些人认为杯子是半满的、而有些人认为是半空的那种。阿伦回答,这种事情可以说是“心理行为主义”最简单的一种形式。在这种理解下,情绪只是一种不同的行为,怀着某种情绪不过是以某种方式行事:“我表现得很愤怒,所以我是愤怒的;我表现得很蠢,所以我恋爱了。”阿伦对这句笑话很是满意,然而伊妮德姨妈则不领情。

说到这里时,他们恰好来到了一个装着华丽长袍的玻璃展柜前。米拉请伊妮德为他们讲解一下这袭长袍的来头。伊妮德说,传闻王储公主哈尼亚继承王位时,曾穿过这件袍子。这件袍子上缀着无价的珍宝,由全国技艺最高超的裁缝呕心沥血五年制作而成。哈尼亚公主在登基时,当众脱掉了这件袍子,以表明自己恫鳏在抱,和臣民是一样的,将永远和臣民站在一起。哈尼亚虽接受自己身为统治者的命运,但她拒绝命运将她与众生之间划出的这道鸿沟。

“机器人可以通过编程来展露微笑或者哭泣。你看看这个这么可爱的展览中的艺术品,都试图传达一种深刻而复杂的情感,或是某种情感的转变。有时人们往往到了最后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

“这有点说不通呀。你可以这样解释情绪的最初起源,但情绪不会总像你所说的那样起作用。情绪有时也具有破坏性,我并不认为这种破坏性对适者生存有帮助,因为人们生存需要的是某些本能。然而现在谁又关注情绪在我们进化的某个远古阶段起源时起到的作用呢?情绪有可能早已失去了其最初的目的,获得了新的原因和影响。”

“此时已经追悔莫及了,”李先生打断道,“从你刚讲的那些故事里的人物和其可怕而悲惨的结局中,可以感受到这一点。你再看看这个:这俩人看起来简直突破了你能想象的悲惨的极限。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阿伦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米拉猛然意识到,可能是在父亲要求他表现自己的情况下,他才不得不这样说话,实际上他也感觉很尴尬吧。米拉想,阿伦,这就是你自食其果了吧,我可不会去救你的。

伊妮德解释道,这是在经受某种卓绝的忍耐后的一个例子,这些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主张禁欲主义:人们将克制情感和克服痛苦的情绪视为光荣,甚至是生而为人的基础。“你所谓的行为主义没有将这种人的内心世界考虑进去,也没有考虑到我们怎样隐藏和遮蔽自己的情绪。”她对阿伦说。

“可以这么说,”阿伦认同,“简单来说,这一过程包括外部刺激和外部刺激引发的本能反应,比如遇到危险时的战斗或逃跑反应。情感是人类动物性的一部分,是进化的遗留物,因此和社会没有任何关系。”

米拉从姨妈那里接过话头说,是的,有时候你会对你喜欢的人“玩高冷”。阿伦答道,骗别人很容易,骗自己却很难。“是的,”米拉点点头,“比如说分手后,你可能会假装毫不在意,内心却十分煎熬。”

李先生看上去十分满意,应和道:“这么说,情感只是服务于生存的某种功能咯?”

李先生突然插话,问米拉对行为主义有什么看法。米拉答道:“我觉得,这些理论都在人为地将肉体和精神区别开来。要么是身体先做出反应,大脑再予以解释;要么是大脑先进行解释,身体再做出反应。对我来说,这些理论都不太可信。我所说的一直是相同的观点:社会学让我们不妨将情感看作社会建构的产物。”

阿伦照他的意思继续,简直像从心理学教材上逐字逐句照搬:“进化心理学将情感视为从一开始就被置于我们大脑中的各种可能性。未必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机会去正确地刺激并充分利用我们的全部情感,但是仍可以看到其内置的情感潜力。它们预先就已经存在了,是一系列与生俱来的情感状态,但它们会时不时地被我们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触发。进化心理学所关注的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情感状态是如何在适者生存的进化过程中发挥作用的。进化的压力以及对于有利资源的竞争激励着我们通过信任、感激及相互影响等方式促进群体合作。”

米拉相信自己已经十分平静,足以考察并完成这个重要理论的测试了。她要怎么说明情绪的社会建构论经得住推敲呢?“弗兰肯斯坦”里有言:

“嗯……阿伦你看,她同意你的看法了。如果针对情绪的研究有任何未来,显然我们还是要多依赖心理学。所以你不妨再为我们多讲一讲吧。”

在一般的认知理论中,情感或情绪都是在头脑或身体中产生的,然后在社会或文化背景下被体验或调和。情感与生俱来,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环境、社会规范等其他因素的影响。社会规范在某些社会中可能会对人们的情绪表达起到缓和的作用,而在另一些社会中则起到增强的作用。所以说,人们会在社会允许的范围内压抑或增强他们的情感表达。这也是文化冲突的根源,游客们来到不同的文化环境中,就能感受到这一点。

米拉不知道这番言论是否直击阿伦的要害—或许他太笨;又或者太聪明,没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因而此刻他父亲开始声援他了。

当李先生打断她的时候,米拉正用自己的话解释这段文字:“就像我们英国人以矜持和礼貌而出名,这样让我们很放松。但对其他人来说,就会显得很冷漠。”李先生说:“但这种想法已经过时了呀!日本人、英国人很冷漠,南美人就一定很坦率吗?这些都是刻板印象罢了。难道社会学家都认为人们的情感表达受制于文化刻板印象吗?”

接着,她特别强调:“我认为,情绪一定与我们对某种情境的反应有关,也与该情境对我们的意义有关。”

米拉怀疑向李先生解释这些重要思想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似乎总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是对的,不接受任何他不了解的事情。她回答,社会学家也有很多种,她偏爱的是那些社会建构论者,“弗兰肯斯坦”里是这样讲的:

“并不是我们决定是否要有情绪,至少不是有意识地决定。而是我们感觉到情绪发生在我们身上。”米拉回应。

社会建构论者看待情感的观点和他们对待其他事情一样:情感是一种被承认的意义。他们的关注点在于确立社会中情感的规范和期望是如何产生和复制的。他们认为这些规范是情感产生而非压抑或释放的方式。这一立足点在方法论上与心理学非常不同。而在相对主义更不明显的社会建构论中,有一些基于生物性的情感是独立于社会影响和后天学习的。西奥多·肯普(Theodore Kemper)分析出四种基于生理的主要情绪:恐惧、愤怒、沮丧、满意/幸福。其他诸如爱、罪感、羞耻、骄傲以及怀旧之类的情绪则是在特定社会和文化中习得的次要情绪。比如说,有些社会是“耻感社会”,有些则是“罪感社会”。“耻感社会”的“耻”指人们会在公众羞辱下产生羞耻感。耻感社会更具有集体主义倾向—我们可能会想到“好面子”的东方文化,又或者是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天主教国家。罪感则是一种更加内在的、与良心博弈的感觉。罪感社会更倾向于个人主义,与新教或犹太教息息相关,罪恶是人与上帝之间的事。

阿伦听了点头,表示记得。他的父亲似乎还希望他继续展开。阿伦开口:“人们总说情绪让自己脊背发凉、刺痛或是心悸。既然情绪是一种基于大脑化学变化的生理反应,而且你无法有意识地控制它,那么社会性的东西又如何能影响到它呢?人们对彼此所说的话或者他们所做的事情只会影响到刺激的产生和感知,而这些都是大脑产生情感前就已经发生的事了。”

这些社会通常以小规模的家庭结构和更加脆弱的社会约束为特征,可能会具有更高的社会流动性。无论是哪种情形,耻感和罪感都是最基本的情绪表达。羞耻来源于对惩罚和因不当行为被排斥的恐惧;罪感则是一种因触犯戒律而感到的愤怒。它们都是基本的情绪,在学习和社会化的过程中加以体验和理解。社会结构塑造了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情感。

“啊,你说的是测谎器,或者说谎言识别仪?”李先生自鸣得意地说道,“我之前可见过真的,你知道的。”

米拉解释了主要情绪和次要情绪之间的区别,然后指出,他们看到的这些艺术品都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归属于王室、宫廷或随从中的某种特定文化。尽管统治者和最低等的仆人的主要情绪是相同的,但他们也要观察王室成员的次要情绪在社会结构中如何受到一套特定的情感规则约束。正像“弗兰肯斯坦”里提到的:

“你说得有点太跳了。你说我们的身体是社会建构的,这是什么意思?这样说有点奇怪吧。我们的生理反应是纯生理性的,而不是思考的结果。没错,社会刺激会对产生情绪起到一定作用,文化也会影响我们的感知,但是,我们的反应本身与社会无关。这个反应就是情绪。我们怎么知道自己产生了某种情绪呢—通过测量大脑特定区域的脑电活动或血液中的化学物质水平。在过去,则会根据手心的出汗程度及手汗影响的导电性来判断。”

更具相对主义倾向的社会建构论的研究路径大致相同。它们会将情感与任何内在的生物遗传因素分离开来,但不将情感和其所处的社会与文化背景相分离。这类社会学家从跨文化人类学的研究中得出结论:情感表达在不同的文化中不完全通用。我们根据不同的情况选择特殊的情绪术语来描述特殊的内部状况、思想或者行为集合,这些术语将解释那些行为,使之合理。情感绝不是纯粹的内在行为,而是与其他人的关系相伴相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与其他人的关系总是某种社会关系。因此,情感不会存在于社会语境之外。情感是人们用来理解自己和自己的处境,并将这种感觉传达给他人的一种判断力。

但实际上,她才刚说到情绪是“社会建构”的,阿伦就直摇头:

米拉用一个例子总结上面的文字:比起罗列无数理由、让别人猜测自己对一件事的感受,远不如一句“我感觉很难过”。在这种情况之外,情感是不存在的。李先生仍然乐此不疲地与米拉争论,然而阿伦似乎已经满足于保持沉默了。

社会学家对此有两种解释,都基于这样的一个观点,即没有什么天生的身体反应不是通过后天学习得到的,更不可能脱离社会的调节和建构。一种解释是,我们根据所处的情况及定义方式不同,对同一组身体反应进行了不同的解释。有时,我们学习在某种既定的情况下会产生什么样的情绪。另一种观点是,不光情感是社会建构出来的,身体反应也是如此。我们的全部都是社会的产物,情感则完全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中。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我是说他们—把情感简化成人们对情感的想法和看法,却把真正重要的事情排除在外了?你方才抱怨过心理学的还原论,但这过于极端了:你不能解释这些东西,就把这些重要的内容都丢弃掉了,这些内容在心理学中还是可以解释的。”

伊妮德不太信服,反驳说,不同情绪的生理过程可能非常相似。你生气时会脸红、脉搏加速、心跳更快。你愉快或兴奋时,身体的反应几乎是一样的,你会脉搏加速、脸红、心脏狂跳。她望向米拉,试图寻求一些肯定。米拉点了点头说,是的,情感不可能仅仅事关大脑发生的生理变化。如果此时米拉能回想起“弗兰肯斯坦”里的话,将会对她有莫大的帮助:

米拉的内心毫无波动,淡淡地回应,你永远无法判断那些社会建构主义者是在强调该如何研究情感,还是他们真的相信不同文化之间没有相同的基本情绪。这种事是说不清的,因为你永远也无法将一个人从社会中抽离出来。李先生冷冷地回应,建构论者这种行为无异于“为了感受疼痛而把自己的腿打折”。

米拉暂时松了一口气,阿伦的父亲却将饱含期待的眼神投向阿伦,等待儿子发表见解。阿伦默许了,他认为米拉所说的是对的,至少在常识层面上是正确的,但是心理学在情感研究方面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所有的心理学分支都对情感有着浓厚的兴趣,包括阿伦目前涉猎不多的分支,心理学比社会学更适合用于理解情感:“毕竟,这基本上就是一个生理现象,是由感知调节的刺激和反应。”

米拉纠正,疼痛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种情绪,但她确实同意情绪有着明确的生理性一面。是的,也许社会建构论者夸大了文化的差异性。然而,的确只有少数的几个面部表情在不同社会中通用—快乐、愤怒和悲伤。这时伊妮德也加入了谈话,也许是为了将米拉从另一场屈尊俯就的表演中拯救出来。

看大家都在礼貌地听着,米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所以我们说,情感对于社会各个层面的运作方式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它赋予了我们一种共享的语言,一种共享的理解方式,这种理解方式作用在一种完全不同于理性思考和精心计算的层面上。人们的天性就是不假思索。我们时不时地被情绪而不是理性掌控,正像米拉从那些比她更了解这种情形的人那里听到的那样,恋爱中的人都知道,情绪会让人做出相当愚蠢的事情,甚至是不合理的、寻求自我毁灭的事情。就算明知飞蛾扑火,他们还是义无反顾。

“在我看来,所有的这些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都将问题理解得太简单了,忽略了那些为伟大艺术提供灵感的微妙含蓄的细节。我觉得他们似乎都不愿接受情绪是根本难以理解和解释的事实,而且往往自相矛盾,会对人们的决定产生混乱并造成不确定性。”

米拉非常怀疑阿伦和他的朋友不会帮自己守住身份的秘密,但无论她感到多么痛苦和不安,以及这种痛苦和不安是否来自阿伦,她都不得不集中精神、彬彬有礼地参与这场对话。米拉刚刚积攒的自信都消失了,她用一种似乎自己都不太信服的语气回答,有些社会学家对情感的形式和目的很感兴趣。他们之所以需要这样做,是因为如果他们无法学习情感,就不能理解人类行为。社会学家认为,人们不一定总能弄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状态,也搞不清达到这种状态的最佳方法。人们所做的大部分事情—尤其是日常活动—多半是他们“感觉”正确的事情,而不是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

米拉说:“姨妈,我觉得你说得对,但这不仅是社会科学的问题。这是社会结构的一部分,甚至也存在于科层制中。”米拉这样说,是因为回忆起了“弗兰肯斯坦”中的另一条论断:

伊妮德猜错了外甥女的真实心情,只是很高兴得知米拉和阿伦在同一所大学上学。得知阿伦在学习心理学时,伊妮德的喜悦来得更强烈了。然后她对父子俩说,刚才她们一直在讨论情感,她的小外甥女认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社会接受的情感是不同的。她扭头转向米拉:“亲爱的,社会学是这样讲的,我没说错吧?社会学还提到了其他和情感相关的内容吗?”

与行政机关打过交道的人们,都会发现其评估和判断往往会产生不公平或者不合理的结果,这是因为,行政机关与很多社会科学一样,出发点都是默认人们的行动有明确的意识和行动理由。举个适用于刑事司法系统的例子:法院很难绕过这样一个事实,即两个人在保持绝对诚实的情况下,会对同一事件有不同的感受,做出不同的描述。

伊妮德姨妈没料到小外甥女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生活中总会有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谁都无法控制人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只能去享受这个过程。或许两个年轻人如此有趣而复杂的相遇—使用假身份—最终会有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发展呢。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浪漫,就像某些歌剧里或者化装舞会上男女主人公的初次邂逅。至少,现在必须公开这个秘密,这个年轻人将成为外甥女的倾诉对象。

李先生听到这里,表情有些苦涩,米拉这时候才想起,姨妈说他是一位高级律师,在一家大型公共机构任职。她不敢停下来,急于让李先生明白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学术观点,所以她试着使用他一直在使用的那种文绉绉的语言:

从他们说话的样子来判断,伊妮德姨妈和这位李先生已经相识多年。因此,他定然知道这次审判的前因后果,他也几乎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回避伊妮德姨妈。这样挺好的。他对米拉的态度带着几分同情,说明他理解她最近的生活变得多么难堪。正当李先生和她们说话时,他的儿子也一起跟了过来,此前他一直走在他精力充沛的父亲后面。如果伊妮德此时恰巧瞥了她的外甥女一眼,就会看到米拉发现对方是阿伦而露出的惊恐表情。

“因此在现代社会中,我们把情感当作幻觉,把理性当作真实。然后我们将情感置于理性之下,从而经常陷入两难境地。尽管两者互为彼此的产物,我们的感觉和想法可能并不相同。重要的事情不光是要搞清楚我们认为什么是对的,或者感受到什么是对的,而是要承认想法和感觉可能非常不同。理性不能脱离感性存在,同理,缺乏了理性,感性也就没有意义。”

一分钟后,她的姨妈便用她的真名为他们相互做了介绍,称这位男士为李先生,而女孩则是自己的外甥女。这没有让米拉太过惊讶,因为姨妈一整天都在叫自己的真名。她估摸着姨妈永远也记不住她现在叫“米拉”,只好默默祈祷自己用真实身份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不会惹出麻烦。

这段话已经足够晦涩了,但米拉知道,“弗兰肯斯坦”中是这样解释下去的:

就在这时,姨妈环过米拉的胳膊,并拉住了她。她越过米拉的肩膀看到一个熟人。米拉环视周围,寻找姨妈目光所及之人。那人似乎正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展厅,走马观花般欣赏着这些展品,不一会儿就赶上了米拉、伊妮德以及这件令人悲伤的瓷器。

反思性思考—推理、判断或者其他能力—需要将认知和情感结合在一起。思考需要配合感觉。那些因为大脑损伤从而无法进行情感体验的人们似乎也不能再像受伤之前那样进行推理。情绪需要理性发挥效用,换言之需要理性来做出决策。而判断在某种程度上是本能的、情感化的,或者至少看起来如此。

米拉逐渐进入了状态,她从“弗兰肯斯坦”中学到的东西,正在脑子里按部就班地以合乎逻辑的方式组织起来,就像准备通过一场考试一样。不止于此,伊妮德姨妈似乎也对这个理论印象深刻。她不由得信心大增,说道,在后来的历史中,宗教生活地位的下降和私人生活重要性的上升或已使维护情感健康成为一件日常工作。公开表达情感逐渐开始入侵“错误”的生活领域。不管怎么说,这都说明情感经过了一系列的历史流变,尽管这种历史常常被遮蔽、掩藏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而现在,我们的情感图景再一次发生了变化,米拉滔滔不绝。

“所以,”米拉总结道,“做正确的事情,就有点像用电脑计算赌马的赔率那样去权衡各种选择。”也许是没有完全理解米拉所说的话,李先生最后还是被说服了—并且忘记了她先前对行政机关流露出的轻蔑。他倒是很清楚赌马的比喻。

“在那些日子里,至少他们可以得到一个很完美的葬礼。”伊妮德姨妈淡淡地说道。米拉听到这话一愣,随之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笑声来,立即引起其他参观者的嗔视。克制住自己的笑意后,米拉表示,在不同的社会里,悲伤有时就像某种时尚狂热一样。有证据表明,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社会中,不同的情绪占据着主导地位,这背后可能有着确切的物质原因。如果死亡率下降,可能人们对待死亡的悲伤程度便会随之上升—人们有能力在心理上更加依附于另一个人,彼此的依附性越强,对于死亡的哀恸也会愈发强烈。

“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这更像是选择赌哪匹马—是一种理性、经验和直觉的结合,或者是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一种感觉。所以说,想要做出正确的决定,人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套抽象的行为准则。当你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或者公共服务领域时,你就会发现,这些规则会妨碍决策,阻止你做自己认为正义的事情。”阿伦似乎终于从十五分钟前那种失语状态中缓了过来(也有可能是发觉父亲对赌博的热烈反应很有趣)。

此时这两个女人正站在一件著名的瓷器前,瓷器上的装饰画让她们联想起正在讨论的那种刻板印象。这幅画描绘了葬礼上的一系列场景:包括送葬队伍和某种形式的陪葬环节。国王已死,女人们都在哀悼和服丧,看起来毫不严肃或庄重,而是彻底放纵自己沉溺于悲伤之中。此后,她们因哀恸而形销骨立,头发和衣衫都破烂不堪,见到死去的君主就难过得几近昏死过去。

“理性有时会随情绪而来—你先产生一种感觉,随后想出一个理由证明或解释它。情绪同样会影响理性决策的发挥:在实验室中,一个对照组被施加压力,另一个对照组没有压力,前者无法完成后者可以完成的复杂任务。”

“你说的完全正确,米拉。在公共场合—比如在电视上—公开表达自己的情绪,已经成了一些地方的常态,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都是这样。”

米拉认为这与“弗兰肯斯坦”里提到的关于社会科学和哲学在研究情感时存在一些问题的说法不谋而合:

伊妮德不得不提醒她,这里可是这个善妒的王子不讲理,而不是公主。“好吧,”米拉承认说,“但你不认为现在的女人和男人都有了更多表达自己情感的自由吗?以前的人认为,过于轻率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很不合适,人应该稳定而理性。而如今,在实际上,许多国家的情况都发生了逆转,人们—尤其是男性—如果没有充分表达自己的情感,或是表达的方式有问题,就会被质疑能力不足。有表达自我的冲动但是要学会‘克制’,这一举动曾经是中上阶级的标志,如今已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地放开自己。”

社会科学和哲学很难将情感视为一种外化于社会结构、社会关系、权力关系及表象等内容之外的存在,尽管它们定然是由社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解释和引导的。它们可以成为一种跨越类别、违背期望和规范的力量。

米拉认为,这些权贵阶层要求自己比其臣民表现得更加文明。在她能回想起来的内容中,也有很多谈论情感的性别差异。在过去,人们认为女人受感情控制,也就是说,她们有意识的、理性的那一部分思想受到非意识的、非理性的身体影响,荷尔蒙在她们的身体里狂欢。而由于情绪同理性与进步背道而驰,女性也总被认为是不讲道理的。

米拉知道,伊妮德姨妈会同意这个观点:或许试图寻找一个单一的原因或动机来解释人类行为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社会学中的许多理论—以及经济学、政治学、哲学甚至心理学—都在这么做,但实则人类是情感、欲望和需求的结合体。

“弗兰肯斯坦”中也提到奥地利的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他所理解的情感与理性之间的关系要更加动态。在他看来,文明存在于与本能感觉的对立之中,事实上,文明是通过人类历史上压抑某些基本的本能而发展起来的。文明就建立在人们对情感尤其是性欲的压抑之上。弗洛伊德与早期思想家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认为人的理性与情感密不可分。意识无法从潜意识中游离出来,而潜意识正是情绪黏质的储存所。我们的所作所为,看似是意识的产物,但实则可能是我们潜意识里的黑暗涡轮翻滚搅打的结果。

他们慢慢地接近展厅的出口。米拉发现和阿伦以同学的身份交流比以智力上的竞争对手交流来得更轻松一些。

对于这一点,伊妮德回应得有些语无伦次,米拉同时努力回忆着“弗兰肯斯坦”中关于情感的下一章。书中提到,有一种很主流的哲学传统认为情感扭曲了人们正确看待世界的方式。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就是其中一例:对于他来说,情感就像是脑中的浓雾,遮蔽人们对于过去的认识。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情绪都被视为一种阻碍、一种原始性的遗留,人们需要压抑和控制这种倾向,以表现出更加文明开化的样子。

“我只能想到这些社会学的东西,因为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大学生活。就像演一出喜剧。”米拉看着他困惑不解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你懂的,就像有些平时很害羞的人在舞台上非常放得开,下台之后又变回害羞的样子。我的意思是,我虽然总是对社会学喋喋不休,但这其实是我最不想学的学科。”

说到这儿,两个女人无声中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们同时想起了一个彼此都很熟悉的一个家庭。伊妮德大胆地说,据她的观察,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不擅长藏匿自己的情感。米拉很清楚姨妈的言下之意,但她不想和伊妮德谈论自己的母亲,至少现在不想。为了改变话题方向,她问姨妈,她是否认可男人有压抑情绪并最终爆发的倾向。伊妮德不得不同意这一点,随后米拉补充道,尽管女性有轻易表达情感的倾向,但我们永远不能确定这些情感是完全真实的。

阿伦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你为什么还强迫自己学呢?”

伊妮德明白,米拉说的这些与她们一直讨论的统治家族的情况非常吻合。在研究其他微观作品的过程中,伊妮德发现了更多似乎符合米拉想法的例子。伊妮德说,这说明统治家族应该比其附庸处在更高的地位上。他们必须营造出一种淡漠、中立甚至超凡脱俗的形象。贵族的行为指南根植于正义之中。其臣民不能认为统治者做出惩罚是因为他们心怀愤懑或是憎恶之情,而应该是罪人罪有应得。因此,臣民也必须假定王室权贵在家庭内部也恪守着同样的淡漠礼节。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傻吧,我就是想知道别人是否认可社会学观点的价值。遇见你之前,我正试着和伊妮德姨妈聊这些。”

一个理性的成年人不需要将自己的情绪状态汇入世界的洪流中。人们需要一定的自我审查和自我过滤。这种过滤只是为了让人们塑造出最好的形象。比如说,某些人因镇定自若、保持冷静而广受赞扬,不过这种赞美是一把双刃剑,因为冷静也可以被人认为是惹人讨厌、缺乏人情味的表现。部分的过滤确实是必要的,因为有时情绪会招致麻烦。

“所以你要检验的观点是情感的社会起源?”

她们接着经过展藏中的小型艺术品,米拉继续解释,“做自己”就意味着有一个现成的自我等待着被展示出来,但这个自我并不是预先包装好的那一个。她话锋一转,谈到那个自认为十分了解的话题:在童年时期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米拉说,在一个人的孩提时代,被着重要求控制住情绪的部分原因是,情绪或者说情感总是被视为理性的障碍,是混乱、野蛮、女性化、动物性的因素。因此“做自己”和释放情绪两者可能时有冲突。

“是的—你来之后,这个小测试变得难多了。不过这样也许更好,我之前选择她,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我知道她会同意我的想法。”

如果没有看过“弗兰肯斯坦”,米拉此刻或许没什么好说的,但是现在,她开始回味书中的内容。米拉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将以下想法整合在一起,她说,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有两个值得关注的点:释放情感和做自己。释放情感,意味着它们已经在内部形成了,根据你的选择,你可以释放它们,也可以隐藏它们。但这一定是对的吗?“释放”这个行为也是情感本身的一部分吗?

“那……这个观点通过检验了吗?”

“他们在有意地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是吗?可怜的孩子们,要活在这种可怕的诅咒之下,从来不被允许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真情实感,甚至可能不能感受到普通人类的情感。他们永远都做不了自己,永远。”

“我不知道,到头来我也没有真的向伊妮德姨妈解释清楚。我猜,大概要看你和你爸爸怎么想。”

“连孩子们也都坐得远远的,他们触摸的唯一活物就是宠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这一家人财富和权力的象征。所有的情感似乎都被拴在家庭与物品的关系,还有它们的社会地位上。”

“好吧,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对我提到的那些批评也只是一知半解。我认为不同的学科之间不应该靠这些争论来划地盘。大一我回来时就给我爸留下了这种印象,直到现在还是一样。他觉得上大学就像进入一个秘密世界,在那里可以把宇宙奥秘一个一个学会。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的,上大学的意义在于改变自己,自我改造。”

米拉默默地想,是的,但这说的是你而不是我。我不认为情感很重要。可能她现在已经拒绝与姨妈共情,尽管她努力说服自己在进行理解情感社会学的任务时,与人发生共情才更加合乎逻辑。当米拉试着回忆教科书上相关的内容时,她们俩发现身边有一堆微缩景观,景观中央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家庭团体。这件艺术品虽小,但完整地展现了它所描绘的这个统治家庭的权力与富庶。但如果你仔细去看,伊妮德告诉米拉,你就会发现他们十分僵硬,每个人都离其他人远远的。他们要么坐着,要么站着,唯一触碰的东西就是他们权力和财富的象征。米拉大概可以理解姨妈的意思。

米拉希望他展开说说。阿伦回答,这和她强迫自己接受一个自己并不适应的角色有点类似,都是为了更好地挖掘自己的潜力。“你说你想通过研究社会学是否重要来确定自己是否适合读大学。也许你不停地追问自己这些问题,能让你成为那种在大学生活中收获颇丰的人。来,现在再试着把你的想法对着我总结一下吧!简单来说,社会学中关于情感的重要观点是什么?”

“好吧,或许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王子一样。我不认为大多数人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算如此,他们勉强能够控制住的是情绪的出现而不是情绪本身。”

“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正像伊妮德姨妈说的那样。情感是社会中不言自明的纽带,是无形中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结。”

“我记得我妈妈总是对我说‘控制住你自己,别哭啦,打起精神来,别愁眉苦脸的了’,亲爱的姨妈们也总是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对我说‘来,给姨妈笑一个’。你想要发泄,却被要求控制,这一点真的很让人火大。但随着逐渐长大,我们会学会自我控制,而不是像那个善妒的王子一样!”

“很好,这就是情感。不是为了共同利益,或为了得到什么结果而做出的理性评估?”

她们接着逛展,几乎可以猜到,伊妮德姨妈正试图让米拉明白,人活在情绪的支配下是光荣且正常的。她问米拉,有没有对人不耐烦,或者对人发脾气,但后来又后悔了的经历?米拉承认了这一点,当然,正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她不能每时每刻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是的,完全正确,情感不仅仅是你帮助我、我帮助你那么简单。我们并非为了公平交换而这样去做。当我们不再出于利益或公平考虑,她不是出于强迫、欺骗,或为了履行义务而做某些事时,就是情感在维系着我们。”

米拉理解了这部分内容,决定将情感的社会起源理论付诸实践,看看别人是否也认同这个理论的重要性。她不确定是否所有的社会学家都会同意这么做,但这对于米拉来说并不重要。只要她觉得这个理论足够有意思,并且完全消化了这套理论,就足够了。接下来,米拉想找一个认识的人来测试一下,看看他觉得这个理论怎么样。这回又轮到伊妮德姨妈做裁判了,至少她或多或少是个人类情感方面的专家。

“我明白你所说的义务,这个重要观点一点问题都没有。情感维系着我们,维系着社会的运转。这种情感是我们互相理解的基础。正是因为存在这种良好的感觉以及美好的愿景,我们才得以共同生活。如果没有这种情感—或者当我们失去它、失去对其他人的信任时—我们就会试图去琢磨其他人的行为背后的原因。”

尽管对这本“弗兰肯斯坦”爱不起来,她还是忍不住津津有味地读起了情感社会学的内容。作者明明可以将这本书写得更加朴实,却喜欢咬文嚼字、“不说人话”。如果克服了这一点,那么这本书里的内容其实有点像她喜欢在杂志上看的那些东西。或者,就算真的没那么像,主题还是近似的。

嗯……看来你还是有些能力的。米拉想:“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失去这种信任。”

米拉从这场讲座中得到的东西大致就是这些了。主讲人介绍,社会学可以增加我们对情感的理解,她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课上很快就要对所讲内容进行小测试,所以她决定先自己翻书找答案。她后来在学校的书店里买了一本打折出售的书,没过多久就对这本书深恶痛绝。两个自命不凡的先生合著了这本书,其中一个叫福森,另一个叫斯坦因,她(和她的学长学姐以及后来的学弟学妹们都)将这本书戏称为“弗兰肯斯坦”。

1. 生活中看似来源于天性的方面,往往最后被证明是所谓的“社会建构”。社会建构是一种自然的、源于世界的观点或生活方式。它看起来是那么平平无奇和不容置喙,甚至很少有人提到它。但当我们仔细观察它时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种公认的事实。我们都表现得像默认它是真的一样。

在那周早一些的时候,米拉参加了一个情感社会学的讲座,讲座主要涉及涂尔干研究的一些主题,即情绪与感受对于社会团结的重要性,以及社会学所肩负的提醒其他社会科学关注这一社会事实的责任。主讲人说道,涂尔干曾以一种相当通俗的方式书写过关于父母之爱或所谓“孝道”的内容,但他并没有对激励人们产生交互关系的社会学做出太多的贡献。当研究涉及我们对人类行为的理解时,分析敌对或憎恨一类的情绪是很重要的(有些社会学家总是忘记这一点),但显然,这门学科在这一点上还在与心理学进行一场划分研究领域的“地盘战”。

2. 情感的体验总是自然而然的—但如同其他社会建构的产物一样,它们都是后天习得的,其意义也广受认同。情感作为一种深刻的私人体验,引导着我们做出选择和行动。它们具有私人性,这赋予了它们力量;它们也具有交互性,这赋予其意义。

伊妮德显然沉浸在这种难忍的悲伤和年轻丈夫弑妻的毁灭式激情中。米拉打心底里觉得,这桩事故会让任何一个人都觉得可惜—因为缺少自我控制的能力和判断力,一对年轻而尊贵的生命戛然而止—但是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她很难感同身受般地对这幅画做出反应,也一下子清晰地认识到她与伊妮德姨妈是多么不合拍,现在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听姨妈讲故事的小女孩了。

3. 社会学利用情感来诠释社会。某些情感是维系社会运转的必需品。比如说,现代社会的劳动分工促进了陌生人之间的信任。

伊妮德已经为她外甥女娓娓道来了六件展品背后的故事,后来她们又一齐发现了一件展品,讲述了一位年轻公主被她善妒的丈夫谋杀的悲剧。这个故事米拉也略有耳闻。伊妮德让米拉想想,这个丈夫嫉妒得毫无依据,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伊妮德看着其中一幅画轻轻叹息道:“这是一个令人痛心而悲伤的故事。你看,这幅画里描述了故事的结局。他走进卧室,手里还提着杀害公主的那把剑,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便将剑对准了自己。”

4. 尽管如此,人们总是希望依靠非情绪化的认知来对事物进行解释。人类社会总是呈现出精神生活和身体生活一分为二的局面。理性和冷静的判断寓于精神之中,身体则是情绪和不受控制的那些本能的栖身之所。这种区分被称为“二元主义”,它并不能反映现实。事实上,情绪总是被用于做出判断,理性离开感性更是无法存在。

这些故事让米拉心驰神往,尤其是她的姨妈总是想方设法地在画作中找到一些能够让小女孩产生共鸣的东西。所以此刻,她们又在逛展,米拉希望姨妈能再给她讲一些关于这些艺术品的故事。对于一个已经成年的女性来说,再去听一些艺术品背后的幻想故事是很幼稚的,但这些从未公布于众的艺术品,与伊妮德这样年纪和旨趣的女人心中的故事无形相通。她们正在参观的藏品是由一个贵族家庭在几百年间逐渐积攒起来的,记录了这个王朝所有的重要事件,从英雄主义和军事征服的辉煌时刻,到宫廷阴谋和遭到背叛的失落低谷。

5. 社会建构在社会中是普遍存在的。还有许多其他的“生活事实”也是社会建构的产物,社会学的许多研究内容都涉及辨别这些所谓“真实”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次月,伊妮德姨妈来到米拉所在的城市旅游,约米拉一起看展。这个展览将展出大量从未公开过的重要艺术品。伊妮德热爱有主题人物的艺术品。米拉从小就总是被伊妮德姨妈带去美术馆,听姨妈讲解画中人物的故事。“你看到这个小女孩了吗?就这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在听她妈妈和朋友们说话呢,但是其他人看不见她。你看她的样子是不是有点顽皮、淘气?”

17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近代二元论和唯心主义理论著名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