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的纤维越敲打越坚强,也越美丽。
对真理子来说,制作和纸是一场心灵之旅。在面对和纸时,她缓缓地在内心深处旅行。最后,她向心爱的人,向往事挥手道别,终于回到这里,回到必须独自活下去的现实生活。
作业时,洋先生这么告诉我。真理子微笑着补充说“和人一样”。
她不断重复每一个踏实的作业,平复内心的狂风暴雨。
这句淳朴的话深深打进了我心里。
真理子失去了美歌,父亲又死了,她和铁壁董事长离了婚,独自回到了故乡。
越敲打,越坚强,也越美丽。
我把在阳光斑驳的树林中捡到的落叶一片一片轻轻放在和纸的原型上,忍不住想象真理子曾经用了数千小时制作和纸。
这句话正是真理子人生的写照。同时,也让我想起支持我的那些人——铁壁董事长、望乃和导播市川先生,还有摄影师安藤先生、助理导播奥村、发型师小光和造型师实美。
在制作和纸的作业过程中,我终于理解了真理子这句话的意思。
以及多位旅行委托人,在旅途上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鹈野母女、玉肌温泉的大志先生一家、悦子总裁,还有其他几个委托人,背负着不同的过去,但仍然努力生活,让人心生怜爱的人。
“因为这种和纸救了我。”
在他们的人生中,痛苦的事应该超过美好的事,但大家都很努力地生活。在生活的打击中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美丽。
漉纸作业令心灵平静。不断拍打来自大自然的天然材料,然后在抄纸框内不断抄纸,仿佛渐渐融化、抚平了纠结的内心,恢复心灵原来的样子。
从今以后,我要一直珍惜这句话。
将在庭院内种植的结香树白色树皮原料浸入冷水去,洗除灰尘,再把干净的原料用棍棒打薄延展。打薄之后,放进长方形的漉槽内,用棍棒充分搅拌,加入黏液,将纤维搅拌均匀后,然后把纸浆抄进抄纸框内,按压后使之干燥就完成了。但最后的制程很费时,洋先生说,他会“负起责任”监督完成,过几天再邮寄给我。
“大约一个星期后会完成,你就好好期待吧。”洋先生说,我点了点头。
昨天吃完午餐后,洋先生和真理子两位老师在两侧指导,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制作了和纸。
“谢谢你来这里,很高兴见到你,很高兴你来这里制作和纸,也很高兴能够和你一起制作。”
“我做的和纸就麻烦你了。”
洋先生伸出右手,那是曾经制作了数千张和纸的大手。我握住了他的手。虽然他的手刚才一直浸泡在冷水中,却像阳光般温暖。
当我们把行李搬上车时,洋先生从工坊内走了出来。他似乎已经完成了早上的工作,他认为“早晨的空气很紧绷,很适合制作和纸”。我对着洋先生鞠了一躬。
“记得再回来,一言为定哟。”
我们要去离梼原町中心有一段距离的墓地扫墓。几年前,真理子卖了老家的房子,清理了所有的东西,搬去了内子,只有母亲和女儿的坟墓还留在故乡。她每个月都会回来扫墓,每次都会来洋先生夫妻家落脚。如今,这里好像已经变成了她的娘家。
千绘子夹杂着高知方言说道,然后温暖地拥抱我。这个拥抱比千言万语更能够表达千绘子的心情。
“嗯,的确像是野餐啊。”真理子再度笑了起来。
“那我们走了。”
“好像要去野餐,好兴奋啊。”我说。
和来这里时一样,我打开了车窗,用力挥着手。洋先生和千绘子也站在一起向我挥手。
千绘子拿了一个小纸袋递给真理子,真理子接了过来:“真不愧是千绘子姐姐,太贴心了。”
越过山丘,穿越树林,在看不到那栋小房子之前,我一直用力挥着手,宛如挥别渐渐远去的朋友。
“你们差不多该出门了吧?我已经做好便当了,你们带去吧。”
真理子驾驶的水蓝色汽车终于来到远离城镇中心的宁静墓地。
看来我并没有叫“董事长”。
国泽家的坟墓在墓地最深处,砖墙的另一侧是寺院。寺院的庭院内开始变红的枫树枝叶都伸了过来,在坟墓上方形成一片明亮的红色影子。我不禁想起昨天山路上看到的那棵枫树,转头看着真理子。真理子似乎也回想起相同的事,对我粲然一笑。
也许是因为我难掩慌张的表情,真理子看了我一眼说:“骗你的。”笑得更开心了:“不过,你的确叫着谁的名字,然后嘀咕,快回家。我还来不及问你希望谁回来,你就已经睡着了。”
今天早上,我们在洋先生工坊的庭院内采了野菊花,把新鲜滋润的野菊花供在墓前,焚了线香,用水洗了墓碑。
真理子窃声笑了起来,我“啊”地惊叫起来。我该不会叫了阿元的名字吧?
真理子蹲在墓前合掌,低着头,闭上眼睛,很长时间都一动也不动。我注视着她纤瘦的背影,似乎可以听到她在内心对她的父母和美歌诉说的话。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静静地散发出花费漫长的时间,克服了愤怒和悲伤的人特有的温暖和温柔。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叫着男朋友的名字醉倒。”
真理子终于站了起来,回头看着我,微笑着说:“我觉得我妈在对你说:‘欢迎你来这里。’”
我立刻道歉说:“对不起。”然后低下了头。
听到这句话,我的内心涌起一股暖流。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从托特包里把淡紫色绢绸巾——悦子总裁托付给我的绢绸巾拿了出来。
“欢迎回来小姐喝了不少,最后不知道嘀嘀咕咕了什么,然后就喝醉了。”吃早餐时,千绘子在倒咖啡时笑着说。
如果你有机会到我妹妹的坟墓前,再请你打开。在此之前,绝对不可以打开。
从窗帘缝隙钻进来的阳光照在我的眼睑上,我才终于醒来。原本睡在我旁边的真理子的被子已经折好,放在房间的角落。打开窗帘,窗外是秋高气爽的天空。
在我接受旅行的委托时,悦子总裁说了这句好像童话故事情节般的话。
我在脑袋中想着各种借口,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把绢绸巾递给真理子,拜托她说:“可不可以请你和我一起供奉?”
我一定会对你说:“欢迎回来。”
真理子轻轻点了点头,再度和我一起蹲在坟墓前。
所以,董事长,请你也赶快回来。
我把绢绸巾放在墓碑前,双手合掌,然后小声地对身旁的真理子说:“请你打开。”
但是,今天晚上,请你原谅我。我很快就回去了。明天晚上,我就会回东京。
真理子专心地注视着绢绸巾,然后拿了起来,好像在触摸易碎物品般轻轻打开。我屏住呼吸,在一旁注视着她。
董事长,对不起,我擅自来到这里,我践踏了你的心情,也不顾望乃和市川先生的劝阻,执意来到这里。
“啊……”真理子的嘴唇中发出惊叫声。
铁壁董事长的脸不时浮现在微醺的脑海中。皱着眉头说“真是没办法”的脸,苦笑着说“算了,没关系”的脸,他各种丰富的表情不断变化,但那双温暖的眼睛始终不变。
绢绸巾中出现一小块布。
我暗自下定决心,暂时把困难的任务放一边,充分享受和真理子,以及梼原的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所以昨晚开怀大笑,开怀大吃,也喝了不少酒。
蓝底上有白色花纹,好像是从旧和服上剪下来的。
昨天晚上,我和真理子、洋先生、千绘子一起吃晚餐,左邻右舍也在中途加入,变成一场热闹的宴会。千绘子用褐石斑鱼和当地蔬菜煮了高知知名的褐石斑鱼火锅,我们喝了当地自酿的美味清酒,愉快地聊天,一整晚都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这时,我突然想起悦子总裁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和幺妹——真理子的母亲离别的场景。
星期天的早晨,梼原的天空万里无云,晴朗得让人想要飞起来。
当妹妹被送去远亲家时,悦子总裁对着她的后背叫了一声:“美惠,记得早点回来!”
今天是你邀我们来这里的,对不对,美歌?
妹妹猛然回过头,露出兴奋的笑容,很有精神地“嗯”了一声。妹妹穿着母亲用自己的和服改的蓝底白色花纹洋装……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短裙的裙摆都飞了起来。
我知道。
蓝底白色花纹洋装。
我注视着真理子的笑容,在心里对着那个虽然肉眼看不到,但此刻正在这里的女孩悄悄地说——
这成为悦子总裁和美惠子的永别。
洋先生看着我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这是……”
“可不可以当作今天是你邀我们来这里的?”
我转头看着真理子,想要向她说明。真理子低头看着捧在手心的布块,有水滴滴落在磨损的蓝色布块上。那是眼泪。
“嗯?”洋先生把耳朵伸了过来。
“妈妈。”她轻轻叫了一声,把这一小块布抱在胸前,充满怜爱地抱在胸前。
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把千绘子和真理子的笑脸映衬得更加温暖。“洋先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小声地对身旁的洋先生说。
真理子一次又一次擦着眼泪,娓娓诉说起来。
我和洋先生一起站在饭厅门口。
这块布和真理子的母亲最珍惜的洋装是同一块布料。她的母亲一直珍藏着小时候很喜欢的洋装,有一次,她对真理子说,妈妈要送你妈妈小时候最喜欢的衣服,然后拿给年幼的真理子穿。不久之后,她就去了天堂。
我做了梦……我梦见了美歌。
葬礼的时候,真理子没有穿黑色的衣服,坚持要穿妈妈最喜欢的衣服,所以穿上了那件洋装。即使长大之后,已经穿不下那件衣服,仍然珍藏在身边。希望有朝一日结婚,生了女儿之后,告诉女儿,这是外婆最喜欢的衣服,然后拿给女儿穿。
“今天是星期六,真理子要开店啊,我怎么可能邀她来?”耳朵深处突然响起真理子说的话。
当美歌意外身亡时,真理子哭着对美歌说,要请天堂的外婆帮你穿,然后把那件洋装放进了小棺材内。
洋先生关上水龙头,露出纳闷的表情。
如今,这块布再度回到真理子手上。
“不是你对真理子说……枫叶很漂亮,邀她来做和纸吗?”
这一小块布说明了一切。
我停下了擦碗的手。
把美惠子送去别人家当养女的母亲内心有多么不舍,她珍藏着和女儿离开时穿的洋装相同的布料,直到离开人世之前,都没有忘记。
我拿起抹布,把一个又一个盘子擦干。洋先生不停地洗着碗盘,对我说:“真是太惊讶了,今天早上突然接到真理子的电话,说想要带一个女孩子来这里,问我们今天方不方便。以前她来这里的时候,最晚会提早一个星期打电话,幸好今天我和千绘子都没有其他安排。”
还有悦子总裁对年幼的妹妹生离死别后的思念,当她在母亲的遗物中发现这一小块布时,一定回想起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洋装,天真无邪地在她面前旋转的妹妹。
“哇,太好了,可不可以请你擦盘子?”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妹妹的女儿真理子,但这块布也道出了悦子总裁对真理子的心情。
我们三个女人在聊天时,洋先生利落地收拾了碗盘端去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洗碗的声音。我站起身走去厨房,站在洋先生身旁说:“我来帮忙。”
以及真理子对美歌的感情。
“啊啊啊!”真理子和我都发出很受不了的声音,“真是快被闪瞎了,谢谢款待。”
这是四代母女的命运,她们被命运一次又一次打击,但仍然坚强而美丽地生活,这一切都凝聚在这一块布上。
千绘子呵呵笑着回答:“我很幸福啊。”
“我好像全都明白了……也许是悦子姨妈把你送到我的身边,告诉坟墓中的妈妈、美歌……还有我,只要看到这块布,就可以明白一切。”她顶着通红的双眼看着我说道,我忍着眼泪,露出微笑。
“你幸福吗?”洋先生反问。
我很高兴,因为真理子坦诚地接受了悦子总裁的心意,也很高兴她很自然地称悦子总裁为姨妈。
“啊哟,你觉得不幸福吗?”千绘子不满地问。
那是真理子内心紧闭的门打开的瞬间。
听到我这么说,洋先生有点害羞地抓了抓满头白发说:“这就不太清楚了,因为我除了和纸以外,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我似乎看到真理子的心脱下坚硬的盔甲,自由飞向秋天的天空。
“好厉害,所以你们完成了对父母的约定,现在真的很幸福。”
我们在枫树的树荫下摊开塑料布,打开千绘子为我们做的便当。
他在大洲和纸的制造工厂当了一阵子学徒后,好像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吸引来到高知,在土佐和纸的产地伊野町,遇见了和纸工坊附近一家食堂的店花千绘子。千绘子的父母极力反对她嫁给外国人,但最后被洋先生发自内心地热爱和纸,对日本的文化和传统充满敬意的人品,以及保证“我一定会让千绘子幸福”的热情感动,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我们聊了很多事。真理子告诉我梼原有多么美好,故乡的温暖、洋先生和千绘子,还有其他乡亲的亲切,以及四国的洗涤心灵的美景。
“我这个人,一旦认定了,就会奋不顾身。”洋先生用流利的日文说道,“即使我在荷兰整天想和纸也没用,所以,大学毕业后,我立刻来到日本,去了京都、岐阜和福井等和纸的产地……最后来到内子的大洲和纸。”
我自始至终都在谈旅行。至今为止的委托人,在旅途中遇见的人。《小旅行》的回忆、小旅行家族的成员多么出色。真理子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我的糗事时,忍不住放声大笑,有时候忍不住热泪盈眶。
洋先生在阿姆斯特丹读大学时,曾经有日本留学生送给他生日礼物。虽然他忘了礼物是什么,但当时一摸到用来包装礼物盒的和纸,就深受感动,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东西。这件事影响了洋先生的一生。
“是吗?看来你真的很有人缘,无论在东京,或是在旅途上都一样。”真理子说。
将老旧的日式房间改建的饭厅餐桌上放满了蒸蔬菜、色拉、香肠、芥末酱、果酱、新鲜出炉的面包和奶油炖菜。我们大快朵颐,笑声不断。因为等一下要制作和纸,所以只喝了一杯啤酒,然后又继续吃,继续聊天。
我点了点头:“很遗憾,我没有身为艺人的才华和运气,但很幸运的是,我有更大的收获。”
洋先生、千绘子和真理子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更大的收获?”真理子问。
“对啊,快饿死了!”我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回答。
我微笑着回答说:“就是支持我的人,还有旅行。有了这两样,我无比幸福。”
“欢迎回家,肚子是不是饿了?”穿上围裙的千绘子笑脸相迎。
强风吹动了真理子的头发,一片红色枫叶落在真理子的腿上。她捡起枫叶,在指尖转动着说:“那个人……阿铁也是带给你幸福的人之一吗?”
一踏进饭厅,立刻闻到香喷喷的味道。那是已经炖得十分入味的奶油炖菜飘出的香气。
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害羞,脸上浮现出宁静的微笑。我兴奋地再度用力点头。
我们小心翼翼地捧着在树林中捡到的各种不同颜色的树叶,回到了洋先生的工坊。
“但是,阿铁是代理旅人的经纪人吧?他只是颐指气使地对你发号施令而已吧?!”她促狭地说道。
真理子立刻附和说:“对吧?这种感觉也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立刻回答说:“不,我每次都觉得是和董事长一起旅行……现在也是。”
“太不可思议了,虽然只是捡树叶,却有一种安心的感觉。”我忍不住说道。
微笑和泪水同时涌上心头。我抬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真理子也跟着我仰起了头。
那和我在故乡的岛屿上,和朋友一起采花,和弟弟一起捡小石头和贝壳的感觉一模一样。
我们看着头顶上那一片红叶。红色闪亮的顶篷,和上方一望无际的蓝天。真理子用力深呼吸,我也跟着深呼吸。
啊,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蹲在地上,用指尖摸索、抓起在大自然中生息的事物,这种感觉为什么会令人如此怀念?
“真美。”
真理子向我建议,我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刚才的饥肠辘辘,专心地捡着树叶。
“真的很美。”
“最好挑选特别形状和颜色的树叶,这样做出来的和纸比较有趣。”
“今天是个好日子。”
真理子和我跟着洋先生他们走进山麓的树林中,阳光钻过树叶照了进来,斑驳的光影在红色和黄色的树叶之中跳舞。
“……是个适合旅行的好日子。”
洋先生的五官轮廓很深,有着一对蓝眼睛,但他的日文十分流畅,让人觉得他根本是披着外国人外衣的日本人。“炖菜还要十五分钟。”千绘子对着我挤眉弄眼地说,我觉得千绘子反而更像是外国人。
我们互看了一眼,自在地笑了起来。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了。
“不是不是,午餐之后,不是要制作和纸吗?把有颜色的树叶漉进和纸会非常漂亮,要挑选怎样的树叶,由制纸的人自己决定,这样就会更爱完成后的成品,所以我们现在要去猎叶。”
真理子和我坐在一起,静静地眺望着渐深的秋天很久很久。
洋先生豪爽地哈哈大笑。
水蓝色的汽车在高知县和爱媛县县境的夜路上奔驰。
“呃,请问……这是要用于午餐的材料吗?”我从刚才就感到肚子饿了,忍不住问道。
为了赶上晚上七点四十分从松山机场起飞的末班飞机,真理子以惊人的速度行驶在山路上。路况比从内子去梼原时走的山路稍微好一点,但她的车速非常快,我只能沿途祈祷,不要被警车拦下。
“那先去捡树叶。”洋先生很有精神地说。我们刚到,就要去捡树叶,我不禁有点着急。
我们在墓地坐了很久之后,又去参观了四国喀斯特地貌,走进真理子常去的咖啡店喝咖啡,一直有聊不完的话,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洋先生与千绘子夫妇和我握了手。“欢迎你来。”“很期待和你见面。”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和老朋友久别重逢。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天色已暗,我才终于惊叫:“惨了,会赶不上飞机!”
真理子走出驾驶座时,魁梧的洋先生用力拥抱她,好像在迎接久违的妹妹。千绘子也紧紧抱着真理子说:“真理,欢迎你回来。”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是一家人。
真理子吓了一跳说:“那我送你去松山机场。”
“真理子,欢迎你回来。”
我们傍晚五点多从梼原附近出发,听说开车到松山机场大约两个小时,应该刚好可以赶上办理登机手续。
我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用力挥手叫着:“你们好。”
真理子的车上没有卫星导航系统,我很怀疑她怎么开到松山机场,但真理子说:“别小看高知的女人。”这句话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真理子握着方向盘,兴奋地对我说:“你也赶快向他们挥手。”
距离班机起飞还有三十分钟,前方出现了机场的灯光。太好了。我在副驾驶座上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没有手机,无法通知他们我马上就到了,但他们每次猜想我快到的时候,就会像这样站在那里等我,向我挥手。”
“搞什么啊,原来你不相信真理子导航系统?”她似乎有点不满。
山丘上有两个小人影,正朝着我们用力挥手。他们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洋先生和千绘子在视野良好的山丘上,对着我们的车子用力挥手。
机场越来越近,真理子放慢了速度。
“啊,你看,洋先生和千绘子,他们在向我们挥手。”真理子兴奋地说道,好像即将观赏一部有趣的电影。
“欢迎回来小姐,你还会再来这里吧?”
梼原的一片浓密树林中,建在山丘上的那栋老旧民宅就是洋先生的和纸工坊。我们的水蓝色汽车正慢慢驶向山丘的方向。
我点了点头。
我点了点头,把枫叶轻轻放进上衣的口袋。
“一言为定。”
“快走吧,不然无法在午餐之前赶到。”真理子说。
车子停在机场大厅前的车道上,我急忙下了车,从后车座拿了行李。
真理子的眼神飘忽起来,她注视着我,但没有说话,然后再度仰望着枫树。
“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我也捡起了一片飘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枫叶,然后看着真理子的眼睛说:“不,我想不是这样。美歌想要把这片枫叶……交给她爸爸。”
我对着驾驶座上的真理子鞠了一躬,真理子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窗,探出身体。
真理子捡起飘落在水蓝色车子引擎盖上的一片枫叶,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在梦中,那个孩子……把一片枫叶给我,另一片想要交给你。”
“我可以挥手吗?”她唐突地问道,“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向回忆挥手,今天就是这个日子。”
“当我醒来时,就觉得我一定要去,必须去看美歌,去看在天堂守护美歌的爸爸和妈妈,要去梼原扫墓——带着你去扫墓。”
至今为止,这些回忆持续安慰了我孤独的心。
真理子告诉我,她梦见美歌站在被染得鲜红的枫树下,捡起红色的枫叶玩了起来,然后把枫叶递给真理子。右手有一片枫叶,左手还有另一片,美歌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很幸福。
小时候,关于妈妈的回忆,关于照顾我长大的爸爸的回忆。
“昨天晚上,洋先生在电话中说:‘现在的枫叶很美,很久没见到你了,要不要来做枫叶的和纸?’因为邀请太突然,我说最近很忙,暂时走不开,所以拒绝了他。但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梦……我梦见了美歌。”
关于总是露出开朗笑容的女儿的回忆。
我看着真理子,她突然笑了起来。
那些温暖的回忆持续温暖了我,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必须向这些回忆挥手道别,迈出那一步,迈向新的人生。
充分欣赏了这棵自在而又充满力量的枫树后,真理子自言自语般地说:“真希望美歌也可以看到这棵枫树。”
“你为我创造了这个契机,还有悦子姨妈,真的很感谢你们。”
奇怪的是,只有那一棵枫树的树叶是鲜红色。我们下了车,并肩站在那里仰望着巨大的枫树。不同于街道旁或庭院内观赏用的矮小枫树,这棵野生的枫树尽情地吸收阳光,用力向秋日的天空生长,即使无人欣赏,也仍然绽放出宛如宝石般的光芒。
我顿时百感交集,注视着在驾驶座阴影中的真理子,努力思考该怎么回答。真理子双眼发亮,好像在说一件很重大的事。
真理子也打开了车窗,把身体探了出去,立刻欢呼起来:“哇,真是太美了。”
“还有,你下次来这里旅行时,不必一个人……两个人也可以。
“哇,你看,好漂亮的枫叶。”
“和那个人一起来。”
一片鲜红色的枫叶飘然落在挡风玻璃上,刚好停在视线的高度。周围的树林渐渐染上了红色,但都没有这片树叶那么红。我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窗向上看,发现一棵巨大的枫树遮住了道路前方,像红宝石般的树叶在枝头摇晃着。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这句话清楚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也终于吐出了憋了半天的气,全身都完全停顿,我看向前方。
我只能点头,因为泪水再度涌上眼眶。
一辆小货车刚好在这时从前方的弯道驶来,真理子慌忙把方向盘转向左侧,后视镜擦撞到山壁,车子猛然停了下来。小货车一溜烟开走了,真理子用力喘着气:“好危险,如果在另一侧,可能已经滚下斜坡了。”
真理子缓缓向我挥手,似乎对从眼前飘过的回忆充满了怀念。我也向她挥手,真理子的笑容在我眼中模糊了。
“那就祈祷不会有对向来车……啊呀呀。”
我一直挥着手,直到水蓝色汽车的红色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我很希望可以一直站在这里挥手。
“如果有对向来车怎么办?根本没办法会车啊。”
我用力吐出一口气。仰望夜空,漆黑的夜幕中繁星闪烁。
“不不不,还离得很远,不过,的确是这个方向。”她的回答很可疑。
回家吧。
“这该不会是龙马脱藩时走的那条路吧?”果真如此的话,就离目的地很近了,我充满期待地问。
即使没有人等待——我也要回去,回到万代屋的办公室。
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驶入了蛇行的山路,山路窄得可怕,而且因为没有铺柏油,车身猛烈摇晃。真理子的车上没有卫星导航系统,因为她说:“我平时都只是在附近开车,根本不需要。”
因为那里是我的故乡。
明天晚上七点四十分从松山出发的班机是回羽田的最后一班飞机,在此之前,必须把真理子从憎恨的牢笼中解救出来,然后把绢绸巾供在美惠子和美歌的墓前——这种奇迹会发生吗?
我走向航空公司的柜台,幸好还来得及办理登机手续。
最重要的是,我很担心董事长失踪这件事。
“飞机快起飞了,请你赶快去登机口。”
我和真理子共处的时间并不长,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按照原计划,在明天回到东京。因为我擅自踏上了这趟旅程,所以必须向市川先生、望乃、番通和曙光电视台详细说明这次的情况,三天后就是要向悦子总裁交付成果的日子。
在柜台地勤人员的催促下,我立刻想要走去登机口。就在这时——
我是否能为她打开憎恨的牢门,为她卸下猜疑心的盔甲?
我看到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坐在登机口附近的长椅上。
我是否能为她做什么?
那个人穿着花哨的格子西装,系着红色领带。
真理子比任何人更清楚万铁壁是怎样一个人,是怎样的父亲,也知道他绝对不可能对女儿弃之不顾。我觉得她想要承认这一点,却又无法承认,因此感到痛苦不已。
熟悉的四方形秃头。
最好的证明,就是她现在正载着我在兜风。虽然她曾经说,不可能带和那个人有牵扯的我去扫墓,但如今亲自开车,带我去她的母亲和女儿的坟墓所在的梼原。
他无所事事地叹着气,就像是父亲在担心迟迟不归的女儿。
看着轻松谈笑的真理子,我觉得她其实很想走出那个牢笼。
我当场愣在那里说不出话。四方形秃头大叔突然抬起头看着我,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
一旦走出那个牢笼,也就是原谅董事长,就等于背叛女儿。她试图用美歌临终前想要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遗憾惩罚董事长,维持和女儿之间的联系。我觉得那是身为母亲的真理子痛苦的抵抗。
董事长。
然而,我觉得真理子把自己关在憎恨的牢笼里,然后死守在里面,坚持不愿走出来。
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他们来说,这件事太重大,也难怪真理子从那次之后,就无法原谅铁壁董事长。
铁壁董事长嘿咻一声站了起来,抓了抓秃头。
我知道了铁壁董事长和真理子之间因为美歌而发生的悲惨故事,知道了他们之间绝对无法磨灭的过去。
“……我来接你。”
车子穿梭在渐渐染上红色的树木之间,真理子和我就像是感情很好的母女般谈笑风生。
忍了一整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昨天她对我厉言相向这件事我已经完全抛在了脑后,也忘记了早上曾经泪流满面。
下一刹那,我冲了过去,紧紧抱着董事长的脖子哭了起来,就像迷路的孩子终于遇见了四处寻找自己的父亲。
我欣喜若狂地回答:“当然要!”
“喂,喂,你怎么了?别哭啊,都一把年纪了,太丢脸了。”
“洋先生的工坊可以体验制作和纸,你要不要试试?”
董事长苦笑着,但声音带着哭腔,好像在哄小孩子般拍着我的背,我的眼泪更不争气地拼命直流。
一开始,我们好像约好似的,只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告诉她,今天的早餐太好吃了,很高兴昨晚能够独占宽敞的和室睡觉,从浴室看到的月亮很美。真理子可能因为等一下要和洋先生见面,所以告诉我很多有关和纸的事:大洲和纸的历史,制作和纸可以让心情平静,以及洋先生制作的和纸有多美。
那是心情舒畅的眼泪。
真理子特地走山路,但她说“两小时左右就到了”。车子行驶在爱媛县和高知县县境的山路上。真理子和她的和纸老师、荷兰人洋先生和千绘子太太约好一起吃午餐,预定在十二点之前抵达那里。
“董事长,我回来了。”
“虽然有更快捷的方式……但现在枫叶开始红了,所以特地绕远路。”
我在哭泣时,似乎说了这句话,因为我听到董事长回答我。
宛如清澈蓝天般的水蓝色小车子载着真理子和我,在山路上奔驰。
“欢迎回来。”他只说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