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启:
初次提笔写信,我是每次都带着愉快的心情收看星期六上午《小旅行》节目的观众。
欢迎回来小姐在日本各地旅行,用温馨的方式介绍各地的风景。旁白充满人情味,不时装傻的样子也很可爱。每次在看节目时,都觉得自己好像跟着女儿,我们母女两人一起去旅行。
日前播出的《小旅行·青森黑石篇》那一集中,你一边怕烫,一边吃着黑石名产蘸酱炒面的样子太令人愉快了,蘸酱炒面看起来也很好吃,觉得自己好像和你一起说着“真好吃”,吃着热腾腾的炒面。
今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视前,等待《小旅行》的播出,没想到是完全不同的节目。我以为自己搞错频道,或是记错时间了,立刻打开报纸的电视节目表,发现上面竟然写着“新节目《美食大震撼》”。
节目停播了吗?我太惊讶了,立刻打电话到曙光电视台,听电话中的人说,《小旅行》这个节目上周是最后一期……
除了遗憾以外,我更感到担心。
欢迎回来小姐每次都精神抖擞地四处旅行,难道身体出了状况?还是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遭到撤换……总之,我像妈妈在为女儿担心,立刻动手写了这封信。
我知道任何长寿节目都有结束的一天,如果节目因为电视台的安排而结束,身为一名观众,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但是我仍然忍不住为欢迎回来小姐感到担心,希望你平安健康,以后也继续旅行,也希望有机会在其他节目看到你。如果上电视有困难,或许在报纸杂志上,可以看到你活跃的身影也不错。
希望你能够代替像我这样必须靠轮椅生活,即使想要出门旅行,也无法如愿的人,前往充满怀念的故乡,走进美丽的风景中。
衷心为你的健康和幸福祈祷。
致丘惠理佳小姐!
丰田清子敬上
“赤坂,赤坂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注意月台间隙。”我隐约听到了到站的广播声。
“啊!”我轻轻叫了一声,抓起放在腿上的信,勉强从即将关上的电车门缝中滑了出去。
呼,差一点就坐过站了。两个星期没来公司,我是不是反应变迟钝了?我要赶快去事务所。今天要和铁壁董事长讨论重要的事,我不能迟到一分钟。严格遵守时间是艺人的头等大事,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坚强开朗,有精神,即使没有工作,也要抬头挺胸,昂首阔步。
“……所以,你把装了所有财产的皮包忘在座位上了吗?”铁壁董事长靠在董事长办公室内“老板级”的合成皮革椅子上叹着气。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豁出去了,干脆开始自我辩解,“因为我正在专心拜读必须铭记在心的粉丝来信。深深感到有这样的观众支持,我真是太幸福了,结果差一点坐过站……因为我两个星期没来公司,心情太激动了。”
“什么心情太激动了,你只是太慌乱而已。”董事长发自内心地感到无奈。
“没有人送来,地铁的失物招领处也没有。”望乃从敞开的门探头进来,难掩兴奋地说。
我每次发生状况,她就会幸灾乐祸。难道这只是我的错觉?
“怎么办?要不要打电话报警?”
“好,就这么办。”董事长对着望乃泛着红晕的圆脸说完后,又对已经失魂落魄的我说,“你也赶快去打电话。”
“打给丰田清子女士吗?”我说出了在地铁中熟读的那封信的寄件人名字。
“笨蛋!当然是打电话给信用卡公司和银行啊。”董事长不假思索地破口大骂,“你从这个月开始完全没有收入!如果户头里的钱被人领走,你就只能等着饿死!你现在有时间为粉丝的来信陷入感动吗!”
丰田清子女士的信放在董事长那张很有老板风格的大型办公桌上,他那只像坐垫一样的手在桌上用力一拍,我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感觉像是被他拍桌子的风压弹出来的一样。
望乃正在打电话报警。她用左手把听筒压在圆脸上,右手的手指绕着电话线,正在向警方说明情况。
“这里是演艺经纪公司万代屋,我们公司旗下的艺人把一个过时的LV皮包忘在地铁上了,里面装了她所有的财产,可能被人拿走了。噢,她的本名叫冈林惠理子……”
“艺名吗?”
“不是不是,即使我说了,你一定也不知道她是谁。不不不,不是那种有机会出现在体育报娱乐版上的大明星啦,呵呵呵。”
她为什么这么高兴?我暗想道,在望乃旁的灰色办公桌前坐了下来。这里曾经是我以前的经纪人飞山先生的座位,必须包办从拉业务到打扫厕所的繁杂工作让他无力招架,在他两年前辞职之后,这张办公桌就被我占据了。虽然董事长整天说“艺人在事务所很伤脑筋”,但除了《小旅行》出外景以外,我都坐在这个座位上,用相当老旧的大型计算机搜集下一次外景地的相关信息。
我在网络上查询信用卡公司和银行的挂失电话,虽然我遗失了所有财产,但其实金额并不高。皮夹里有三千元,银行账户的余额也不到五万元。这一年都没有用过信用卡。我正值春风得意的三十多岁,而且还是艺人,但为什么这么穷?
望乃在一旁挂上了电话,把灰色办公椅一转:“惠理佳,你考不考虑脱?”
我整个人往前一晃,头差一点撞到计算机屏幕:“为……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倒是想一想目前的窘境,完全没有工作,完全没有。《小旅行》一集的酬劳是三十万元,一个月四集,就是一百二十万,年收入一千四百四十万。扣除经纪费和税金就所剩不多了,虽然你我的薪水很少……但总算多少有点。”
她打量着我的全身:“虽然和我年轻时相比,你太营养不良了,尤其是这里。”她托住自己丰满的胸部摇晃着。
“我以胸部为中心都营养失调,即使脱了,也不会有人产生情欲。望乃姐,我看你倒是可以一试。”我心有不甘地反驳道。
“啊哟,我吗?毕竟年纪太大了,我脱的话会太震撼,以前不管别人怎么求我,我都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坚持不脱。现在脱了,造成的震撼不亚于吉永小百合拍裸照吧。”
她竟然扯上和自己同年的超级女明星。前性感偶像对肉体的自尊心比别人的强一倍。
“比方说,‘冷清的温泉旅馆,欢迎回来小姐脱光光’,这种广告挂在电车上绝对吸睛。现在还有机会,因为《小旅行》还有一些残余的知名度,等明年你就完全没市场了。”
内线电话响了。
“喂?”我立刻接起电话。
“电话打完了吗?”电话中传来董事长的声音。
“是,我正要打。”
“搞什么?怎么还没打?有人正在提领你户头里所剩不多的钱,赶快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来找我。”
我终于打电话通知了信用卡公司和银行,然后去董事长办公室。铁壁董事长好像油豆腐般的手拿着丰田清子女士的信,然后把摊开的信递给站在办公桌前的我。
“惠理佳,你想不想脱?”董事长也突然开口这么问我。
我从头顶发出“啊?”的声音:“要脱吗?我吗?”
“对啊,‘三十多岁的前偶像欢迎回来小姐脱了!’不是不错吗?”
他把一沓资料丢了过来,封面上写着“万代屋经纪公司 丘惠理佳写真集策划书 (株)IRO策划”。我没有伸手拿,从斜上方凝视着。
“在这个行业,一旦艺人陷入瓶颈,立刻会有一群鬣狗扑上来。只要艺人不算太老,有点姿色,那些人就想扒光艺人捞一票。”
“那为什么不扒光很年轻、很有姿色的艺人?”我很生气地问。
“因为不合成本。”董事长很干脆地回答我。
虽然他的回答令人泄气,但因为太生气,我故意很神气地说:“但我完全没胸部啊,和三夹板差不多。”
“也不至于那么平啦,你这种情况,通常称为‘搓衣板’。”
还不是一样!
“无论我怎么四处打点,《小旅行》这个节目喊停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现在你还有一点知名度,既然要脱,当然要趁还新鲜的时候,明年就没有机会了。”
他竟然和望乃说类似的话,简直就像事先商量好似的。连续被两个人游说,我的决心也有点动摇。
“我……明年真的没机会了吗?”我忍不住用泄气的声音问。
铁壁董事长紧闭双唇,然后有点心灰意冷地说:“不光是你,还有望乃和我也没机会了。”
他的声音带着叹息。董事长背后书架上有一个漂亮的金色座钟,过度装饰的座钟,简直就像是从凡尔赛宫带出来的,董事长很珍惜这个座钟。那是万代屋全盛时期,我的前男友阿元获得日本电影金像奖新人奖时的“正奖”。他当时说:“这个奖不属于我,应该属于铁壁董事长。”他把这个座钟送给了董事长,在我面前却说:“那个座钟超丑的。”
我偷偷深呼吸,不让董事长察觉。闭上眼睛三秒钟,然后毅然地说:“好,那我脱。”
铁壁董事长瞪大了眼睛,完全就是目瞪口呆的表情。“你……是说真的?为了我们吗?为了经纪公司能够继续撑下去而下的决心吗?”
他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因为他的表情太滑稽了,我差一点就笑出来。
“……搞什么?你是不是想笑?可笑吗?”
我以为自己忍住了,没想到被他发现了,我立刻笑了出来。一旦笑出来后,就无法再停下来。
因为我笑个不停,董事长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用指尖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发自内心地说:“啊,真是笑够了,太畅快了。”
“所以,要什么时候拍?”我终于恢复平静后问道。
董事长翻着策划书回答说:“只要你做好心理准备,随时都可以。”
“明天也可以啊。”我立刻回答。
“搞什么啊,你也太干脆了。”
他似乎有点失望,我再度觉得好笑。
“拍摄地点在哪里?”
“有好几个候选的地点。呃……‘第一,冷清的温泉旅馆。第二,海边的民宿。第三,草莓农户的温室。’……”他念到这里,啪的一声,再度把策划书丢在桌上。
“哼,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反正就是不愿花钱租场地,要去夏威夷或塔希提才行啊。”
我完全不在意。因为这么一来,我又找到了旅行的理由。
“那个……酬劳是多少呢?”
虽然难以启齿,但我还是问了。很久以前曾经听望乃说,三十年前,一直游说望乃拍裸照的策划公司开出的价码是一千万,至于望乃有没有灌水就不得而知了。当时兼任望乃经纪人的铁壁董事长当下拒绝:“这种价码,连一只鞋子也不脱。”
如果有一千万,经纪公司绝对可以摆脱目前的困境。我屏息等待董事长的答案。
“既然你下了决心,我当然不能骗你。”董事长注视着我的双眼片刻,先说了这句开场白,“一百万。”
“啊?”我忍不住反问,“呃,是不是少了一个零?”
董事长没有吭气。我低下了头,感到自己突然脸红了。我觉得超丢脸。
这个世界并没有人愿意花一千万看一个年过三十的前偶像的裸照,我却搞不清楚状况,高估自己,以为自己可以拯救公司,真是不自量力了。
“笨蛋,这种价码,怎么可以让本公司重要的艺人去拍裸照。”董事长的声音中带着笑意,我悄悄抬起已经红到耳根的脸。
董事长拿起策划书,举到我视线的高度,然后撕纸的声音响起,转眼之间,他就把策划书撕成了碎片。
“才一百万,连一只鞋子也不脱。那些色胚前天来公司。”
我张大嘴巴,注视着他继续把策划书撕碎,然后发现自己的嘴角渐渐下垂。
“事情就是这样,我一开始就不打算接受,只是用来测试一下你的决心。”董事长借肩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叫了一声,“惠理佳。”
“是。”我回答的声音不小心带着哭腔。
“你给我听好了,日后这种事会不断上门,可能也会有人直接去找你,但是,你千万不要忘记,即使节目停了,即使在业界受到冷落,欢迎回来小姐仍然是日本各地的丰田清子女士们心爱的女儿,如果你变成不知道哪里的男人的性幻想偶像,各地的妈妈们都会难过。”
差一点流出来的眼泪一下子缩了回去。“呃,董事长,不好意思……‘性幻想偶像’是什么?”
“嗯?啊,现在不叫‘性幻想偶像’,叫‘性幻想对象’吗?……我在说重要的事,你不要打岔!”他用力打了我额头一下。
“好痛!”我叫了一声,随即笑了起来。全天下应该只有我被前拳击选手打,还可以笑出来。
“你这家伙真搞不清楚状况,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是,我完全了解了。”
董事长叹着气,似乎发自内心感到无可奈何,但也同时感到安心,然后再度看着我的眼睛说:“惠理佳,谢谢你。我会珍惜你的这份心意。”
他小心翼翼地折好办公桌上那封丰田清子女士的信,再度递到我面前:“总之,你没有把这封信忘记在电车上,真是太好了。这些观众是你人生的至宝。”
即使不用董事长提醒,我也这么认为,但听到他这么说,更是感慨良深。
即将从花礼高中毕业的初春季节。
十八岁的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神桌前。
母亲端正跪坐,看起来就像长方形的箱子。我也低头跪坐在母亲面前。
身旁是供奉祖先牌位的神桌,前方有一张盖着白布的小桌子,上面放着用白布包起来的盒子,父亲的骨灰装在里面。
“你不要回来噢。”母亲的声音沉重而感伤,“你不是已经和爸爸约定了?约定的事,就要坚持到底,在此之前,不要回这里。”
我想要点头,却无法把头点下去。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完成和父亲的约定之前,不能轻易回到这个家。但如果现在点头,等于和母亲之间也有了约定。在演艺事业成功之前,绝对不能回到故乡。
当家人察觉父亲的身体出状况时,已经为时太晚了。父亲已是癌症末期,但他之前一直隐瞒身体的不适,继续出海打鱼。虽然去了町立医院检查,但已经无药可救了。为了接受末期癌症的护理,父亲必须去札幌。母亲拼命说服父亲,但父亲没有接受,他说:“我希望在岛上走完最后一段路。”
那时候,我刚完成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投靠万铁壁进入演艺圈。
在修学旅行前往东京回来之后,铁壁董事长经常写信给我。信的内容恳切动人。
“你来东京吧。你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将会尽情绽放。我一定会让你的演艺事业开花结果。”
他除了写信给我以外,也写给我的父母:“请你们把女儿放心地交给我,我一定会让她成功,协助她衣锦还乡。”
虽然“衣锦还乡”这个词听起来老掉牙了,但这句话似乎打动了父母和祖母。我也渐渐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
也许可以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那个奇怪的大叔。
也许我可以比海鸟、海豹去更遥远的地方,也许这次真的能够在“大海的对岸”展翅高飞。
不久之后,父亲生病了,我终于下定决心。为了维持祖母、母亲和正在读高一的弟弟的生活,我要去东京,要进入万代屋,要成为艺人,衣锦还乡。
“爸爸,我要去东京当艺人。我要成名,然后回到这里。你可以等到那一天吧?”我在父亲的病榻前对他说。
父亲无力地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天会离开这座岛,飞到‘大海的对岸’。
“惠理子,你要闯出一番成就,然后回到这里。
“那时候,爸爸应该已经不在了,但是,爸爸的灵魂会一直守着这个家,永远等着你回来。
“然后,爸爸会独自去天堂。”
铁壁董事长出现在告别式上,对着祭坛祭拜了很久,然后对母亲说:“我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你女儿,请你放心地把她交给我。”
在父亲满七之前,母亲把我叫到神桌前。我们母女两人面对面跪坐在父亲的骨灰前。
母亲叫我在开花结果前,绝对不要逃回家。因为这是我和亡父之间的约定。
我点了点头,用力点了一次头。一滴泪水落在腿上。
那之后,我一直没有回过故乡的岛屿。
曾经有过即将绽放的瞬间,但我告诉自己,还不够,再努力一下,要让花开得更大、更艳丽,就像家乡岛屿上盛开的鲜花,要在尽情绽放时再回到岛上。
我的开花之日到底在何时?也许再也不会开花了。
失去了常态性节目,被电视台冷冻,而且装了所有财产的皮包也遗失了。
蓓蕾还没有开花就枯萎、凋谢。这也许是我这朵花的命运。
装了我所有财产的LV皮包,是我踏入演艺圈时,铁壁董事长说“你要有一个名牌包”,然后买来送我的,却被我遗忘在地铁座位上,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失去所有财产也就罢了,但失去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皮包令我懊恼不已,只不过我不能整天沮丧,必须赶快接到工作,才能让经纪公司继续生存,也让我继续生存下去。
我是不是永远都无法开花了?这个想法最近经常掠过我的脑海。
也许我无法完成和父母之间的约定,这辈子都无法回家了。
每次想到这里,我就立刻告诉自己,不行不行,这样可不行。现在还不能轻言放弃。于是,我就这样一直撑了下来。我这朵花很顽强。
因为拒绝了拍裸照,所以最近都跟着董事长一起去拜访他在各家电视台认识的导播,又去了负责为广告和连续剧挑选演员的制作公司,打听不管是连续剧、广告还是商演活动,是否需要喜欢旅行、美食和出外景,还算年轻,有点可爱,有一点知名度的艺人。铁壁董事长在这个行业混了四十年并不是白混的,认识的人并不少,只不过愿意听他推荐的不到五个人。
大部分导播和制作公司的接待人员都很客气地说:“如果有机会,真希望可以合作。”但是,这句话的重点在“如果有机会”,并不是“真希望可以合作”,董事长和我深切了解到,这个“机会”恐怕不会出现。
在这个行业中,“惹恼赞助厂商,导致节目喊停的艺人”简直就像惹怒天神,被赶出天界的堕落天使般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当然,每个人都不动声色,但从他们说的“如果有机会,真希望可以合作”这句话中,可以知道他们心里在想“我们怎么可能会找你合作”。
“很快就会接到一两份工作,万代屋的董事长和当家艺人特地上门拜托,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董事长一开始还很有信心,硬是要求望乃张罗了活动费给我,午餐和晚餐也都带我去意大利餐厅和日本餐厅,但三天之后,午餐就变成了拉面,第四天吃便当店的便当。董事长的意志越来越消沉,我整天提心吊胆,担心他对我说:“你还是脱吧!”
第五天。
“我决定了。”我们坐在六本木之丘的摩天大楼下方磨得光可鉴人的石椅上,撕开当天的午餐——便利商店的饭团保鲜膜时,董事长突然开了口,“我去和常磐线交涉。”
我惊讶不已,就像听到他说“你脱吧”一样看着董事长。
“逞强也不是办法,虽然他把我当成竞争对手,但别看他那样,其实他很热心,一定会介绍几个工作机会。好,就这么办。决定了!决定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完后,把包着海苔的饭团整个塞进嘴里。他张大的嘴巴里塞满了饭团,一时吞不下去。他这个动作似乎在说,我不再多说什么,所以你也别问。
手上饭团的保鲜膜才撕了一半,我停下了手。
优势是业界最大的演艺经纪公司,常磐线,也就是常盘千一,是优势的董事长,是铁壁董事长在内心持续声援的老同事,也是良好的竞争对手。无论彼此在业界的地位多么悬殊,铁壁董事长对他只有竞争心,从来不打算厚着脸皮上门拜托他。
我看着腿上那个保鲜膜撕了一半的饭团,听到身旁的董事长把饭团吞下去的声音后,抬起了头:“董事长,那个……”
董事长喝完了宝特瓶里的水,一张大脸看向我。他嘴边有一颗饭粒。即使在这种场合也可以照样搞笑,这是他这个人的罪过。
“我还是脱吧。”我原本想说这句话,但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看到我再度吞吞吐吐,董事长移开视线,轻描淡写地说:“偶尔也该去看他一下。因为他叫我随时去找他,噢,你不用去了,先回事务所吧。我一定会带回好消息,你在事务所等我。”
说完,他站了起来,带着嘴角的饭粒走向六本木车站。
我从六本木之丘一路走回赤坂的事务所。
“我回来了。”我无力地打着招呼,在玄关脱下鞋子,目光停留在整齐放在门口的一双淡紫色高雅的和服鞋上。
有客人?
一阵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望乃走了出来。
“惠理佳,有客人来找你。是稀客。”她语带兴奋地说。
我不禁有点纳闷。
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董事长办公室访客用的沙发上。一看到我走进去,她立刻站了起来,默默地深深鞠了一躬。她一身很有品位的淡紫色和服,显示她是有钱人家的太太。我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向她鞠了一躬。
女人露出淡淡的微笑,用平静的语气说:“很抱歉,你出门的时候,我在这里等候。敝姓鹈野,今天有事相求,所以登门拜访。”
“噢。”我还是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状况,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鹈野太太露出高雅的笑容说:“在此之前,我有一样东西要先交还给你。”说完,她弯下腰拿起放在沙发上的那个豆沙色方巾包的大包裹,放在茶几上。
我在鹈野太太对面坐了下来,注视着那个包裹。
“请问是什么?”我问道。
她用优美的姿势摊开手掌,似乎在说,请你打开看看。我纳闷地打开了包裹,从散开的方巾中出现的是装了我所有财产、董事长送我的LV皮包。
“啊!”我叫了一声,然后就说不出话了。
鹈野太太看着我,再度露出微笑:“星期一,我们搭了同一班电车,就是你搭乘的千代田线,我刚好坐在你对面。”
鹈野太太看到我专心看着放在腿上的信,想知道我是不是“欢迎回来小姐”。她屏住呼吸,观察着一边看信,一边独自点头叹息,不时露出微笑的我。我因为太专心看丰田清子女士的信,完全没有察觉有人在看我。
到了赤坂站时,我慌忙冲出车门,却把LV皮包留在座椅上。鹈野太太惊讶地立刻站了起来,拿起我的皮包,电车已经驶离了车站。她把皮包抱在胸前,打算交到失物招领处,但立刻转念想到我是艺人,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决定亲自送到经纪公司,于是就带回了家里。之后因为家里有事,所以直到今天才送来经纪公司。
鹈野太太向我鞠躬,由衷地为自己思虑太多让我白白多担心了几天而道歉。
我对她说:“你千万别这么想,我真的很感谢你。虽然这LV皮包已经过时了,但我很珍惜它,你特地为我包起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鹈野太太没有直接拎着包来还我,也不是装在纸袋内,而是用漂亮的方巾包起来,可以感受到鹈野太太的用心。
鹈野太太抬起头,正视着我的脸。“我猜对了。”她嘀咕后说,“你果然如我想的那样……和我女儿想的一样,很坦诚,很直率。”然后,她垂下双眼,好像在祈祷什么。
鹈野太太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所以才会特地把我遗失的皮包送上门。
“你刚才说,有事相求,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事吗?”
听到我提起这个话题,鹈野太太露出欣喜的表情。虽然她刚才说“有事相求”,但可能难以开口。她用比刚才稍微有力的声音回答说:“对。可不可以请你代替我女儿去旅行?”
听了她的话,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她提出的要求太奇怪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旅行……吗?我代替你女儿旅行?”
鹈野太太点了点头,告诉我她的女儿真与小姐想要委托我当她旅行代理人的来龙去脉。
真与小姐罹患了全身的肌肉会逐渐萎缩的不治之症——肌萎缩侧索硬化(渐冻症),正在与病魔搏斗。和我同年的真与小姐在二十九岁时发病,去年住院之后,就完全无法外出。虽然可以说话,但已经无法自行走动或坐起,整天躺在床上,乐趣就是看电视,听音乐。
鹈野家是花道“鹈野流”的掌门人之家,鹈野先生是第四代掌门人鹈野华传,他对女儿的教育很严格,让日后将成为掌门人的女儿读一流的学校,欣赏一流的艺术,过一流的生活。当掌上明珠罹患不治之症后,掌门人的悲伤可想而知。他们找遍所有的医院,走访所有的名医,无论是西药还是中药,尝试了任何有些微可能性的药物,但是,女儿终将面对无法拿起剪刀,甚至一枝花的命运。
身为掌门人的父亲突然不再去探视女儿,鹈野太太说,因为掌门人不愿面对现实,整天投入工作中逃避。日前鹈野太太和掌门人在位于根津的鹈野流总部鹈野花道馆发生争执,不愿等司机的车,独自搭电车回到位于代代木上原的家中,刚好在地铁上看到每个星期都在电视上看到的熟悉面孔。没错,鹈野太太每周六上午都会和真与小姐一起看《小旅行》这个节目。
真与小姐从《小旅行》开播以来,每集都按时收看。她曾经说,虽然自己已经无法旅行,但每次都感觉欢迎回来小姐好像在代替她旅行。在她生病之前,一家人经常四处旅行。因为掌门人认为,欣赏美丽的风景,走访古刹和美术馆,品尝美食,在一流旅馆住宿,享受最高等级的服务,都是一种教育,所以在旅行时不允许有任何妥协。虽然是美好的经验,但这样的家庭旅行却令人感到紧张。然而,如今连这样的旅行也无法如愿了。
真与小姐经常说,真羡慕欢迎回来小姐,说我看起来很直率坦诚,又充满欢乐,让观众也感到愉快,她很羡慕我经常用这种方式旅行。
如果可以,真希望再次去旅行。
真希望可以像欢迎回来小姐一样,住在淳朴的民宿,当场咬一口附近农户刚采下来的新鲜蔬菜。希望可以像欢迎回来小姐一样,和当地的大叔、大婶尽情聊天,大声欢笑。跟着当地老爷爷学编织草鞋,跟着老奶奶学蓝染。道别的时候,在当季野花盛开的小路上,一直挥手说再见。
真希望可以用这种方式旅行,哪怕一次就好。
只是她知道,这辈子都无法完成这个心愿了。
真与小姐怀有这种梦想,当她发现《小旅行》节目停播之后,不知道有多么难过沮丧。为了让女儿振作起来,鹈野太太打电话去电视台,希望这个节目能够继续播出,也在网络上查有没有我主持的其他旅游节目。最后,她决定“去欢迎回来小姐的经纪公司”,掌门人的态度却很冷淡。
“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难道那个艺人会代替已经无法动弹的真与去旅行吗?难道有这门生意吗?她是‘代理旅人’吗?”在鹈野花道馆吃午餐时,掌门人咄咄逼人地问道。
夫妻两人发生了争执,鹈野太太忍无可忍地冲出门外,搭上电车,然后见到了我,而且还捡到了我忘在车上的皮包。
“真是太巧了。”我忍不住苦笑起来。
“是啊,简直就像是上天特地安排好的。”鹈野太太也苦笑着回答。
“虽然我知道必须马上送回来,但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希望能够向你说明一切,把我和女儿的想法也告诉你,然后我们母女两人一起拜托你。”
鹈野太太的话深深印入我的心里,激起美丽却有些许悲伤的声音。原来眼前也有人期待看到我四处旅行,这个事实令我感激不已。正因为如此,如今我更懊恼节目不幸被喊停了。
听了真与小姐的状况,我能够理解她希望我代替她旅行的心愿。如果我出门旅行能够帮助别人,无疑是最令人高兴的事。我很希望能够马上出门旅行,满足真与小姐的心愿。从节目被喊停至今已经两个多星期没有出门了,我也等不及想要出去旅行。
可是……
“鹈野太太,我很感谢你和真与小姐的心意,如果我的旅行能够让真与小姐更健康,我很愿意为她去旅行。但是,呃……那个,我相信你在调查后已经知道,我……”
目前完全没有工作。不要说旅行节目的工作,就连地方台的广告或是连续剧中跑龙套的角色也接不到,即使想去旅行,也没有任何机会。
我正打算据实以告,她拿出一个深蓝色绉绸布包的细长形包裹放在桌上。我默默注视着包裹,不太了解状况。
“或许这么做很失礼,但请你收下。”
我抬头看着鹈野太太。
她依然带着平静的微笑说:“你可以认为是旅行的经费,虽然金额不多,但希望你收下。”
那个包裹一看就知道很厚。不,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厚一摞钞票。
我立刻陷入了混乱,放在腿上的手微微颤抖。“太好了”的声音和“不可以收下”这两种声音轮流在耳边回响,同时听到了鹈野太太略显激动的声音:“只要一次就好,可不可以请你为了我女儿去旅行——请你代她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