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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匿名的提议

2015年,美国论坛社区网站Reddit做了一次“按钮实验”。结果证实,数字世界中的匿名性并不是“秘密犯罪”的代名词。在实验中,每位参与者都能在网页上看见一只计时60秒的电子秒表。参与者可按下“重启”按钮,但每人仅限一次机会。100多万Reddit用户在没有明显动机的情况下自愿加入这个接力游戏。结果,这短短的60秒耗时65天才跑完。由此看来,人际互动并不需要明显动机。即使没有赞誉,没有经济奖励,甚至没有明确的结果或目的,我们也愿意与他人发生互动。可见,群体行为或许于我们而言有种天然的吸引力,而且在人们通力合作时能自发维系下去。个中原因与进化论存在一定关联:生存于远古时代的人类祖先就已明白群体生活能给人带来安全感,进化至今,我们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依靠群体的生存本能,我们深知抱团取暖能带来怎样的好处。

柳宗悦(Soetsu Yanagi)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民艺大师,提倡发展“大隐隐于世”的民间艺术。在1972年出版的《不具名的匠人》(The Unknown Craftsman)一书中,他将艺术家隐藏身份的行为列入使艺术品增色的要素之一。其他要素还包括艺术品的实用性、匠人的制作手法、造型的简洁性、合理的价格及带有地方传统特色等。正是身份的匿名性使人们对艺术品的关注点从艺术家转移到使用者身上,由此在一定程度上为艺术品注入了更高的价值与意义。当然,这套评价标准既适用于所有家庭小作坊式的木制、黏土、纺织与金属手工艺品,也适用于包括锅碗瓢盆在内的实用器皿,还适用于居家生活中如桌子、椅子、刀具、铰链和被子等各类必需品。它们正是在匠人的手中才具备了形体、线条与完整性。这些艺术品的创作者很多都不为人知,但它们的客观存在分明源自几个世纪以来匠人们的共同努力。奇怪的是,这些艺术品之所以充满人性,或许正是因为那些使其诞生于世的艺术家也让自己的身份保持着“隐形”。

自成立之日起,戒酒互助组织“匿名戒酒协会”就将“匿名性”作为其核心要义,但它也是一个具有持久责任感的组织。作为创始人之一的比尔·威尔逊(Bill Wilson)称匿名戒酒协会具有一种“良性的无政府状态”,它提供了一种富于同情心与同理心的结构模式,希望借助这样的自助、互助的群体互动形式使渴望戒酒的人在分享与共情中获得心灵的疗愈。不过,匿名戒酒协会对个人身份的态度似乎存在前后矛盾之处。它表达出一个悖论,即一个人若想找回自我,常常得先失去自我。一方面,它不主张成员暴露姓氏,以此掩盖成员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另一方面,却又鼓励成员反躬自省,审查自我内心深处的动机、选择和行动,而这些内在品质正是个人身份的标志。我的诗人朋友迈克尔曾说:“平等将在匿名状态下自然显现。匿名的关键在于,它创造出了与他人共同进行自我认可的机会。这与我们参加诗歌研讨会时的感受一样,我们内心的声音既有限,又神秘。”

这世上欣赏匿名之美的并非费兰特一人。我的建筑师朋友艾伦擅长木工,自家的家具全部出自他本人之手。他还开了一家店,店里摆着一部车床,他经常用它来加工虎槭木、胡桃木和白橡木,把它们制成各种各样的沙拉碗。在他的作品中,最大号的是一只浅口木碗,足有3英尺宽,可盛放的莴苣块足以喂饱来家里做客的泰坦巨神。但其他的碗就没那么大,而且全被艾伦赠给了朋友。这些碗有着优美的线条,在木头表面纹路的干扰下被扭曲、放大,有时还会与木头表面随机产生的裂缝相交缠。尽管它们很有艺术性,但对于自己制作的每一只碗,艾伦都没想在上面署上个人签名。他说:“一想到朋友们和他们的家人用着这些碗,我就非常开心。”这些碗将代代相传,哪怕朋友的子女、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并不知晓它们的来历。艾伦确信,这些碗还是保持来历不明的状态比较好。也许,许多代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围坐于餐桌前,由此建立的日常家庭传统将使这些碗变成与众不同的独立个体。又或者,在艾伦制作这些碗的过程中,他的指纹其实已经渗进了每一条木头纹路里。无论如何,关于原创者身份、品牌效应和个人声望等现代社会才出现的观念,在这里已经变得过时。

匿名还关乎另外一种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曾有个由来自全球各地的网络黑客组成的名为“匿名”的抗议组织,成员统一戴着盖伊·福克斯[8](Guy Fawkes)的面具,专门将矛头对准政治、宗教和娱乐组织。他们鄙视传统组织中冷漠的层级结构,也反对这类组织对个人身份的压制。他们声称,自己这一松散型的匿名组织形式虽然更极端、更放肆,却也更有效。

费兰特本人后来公开表示,自己出书时的本意并非匿名(毕竟每本书的结尾处一直都有她本人的落款),她只是想创造出一种“无关作者身份”的状态。据她本人解释,由于注意到媒体时常追捧知名作者创作的水准平庸的作品,却长期忽视其他高质量文学作品的现象,她希望借助一个隐匿的作者身份向媒体的做法发起挑战。“我最看重的是保护充满无尽可能性的创作空间,其中也包括技术所占的那部分。”费兰特在公开身份后表示,“如果一系列作品自始至终缺少一个真实的作者身份,就会对作者本人的写作方式造成影响,而这种方式是我乐于继续探索的(44)。”

上述两个组织对“匿名”的解读方式截然不同,却都反映出了集体信仰的力量。它们都要求成员具备某种激进的想象力,坚信个人身份与行为并非一成不变,并为人们重新想象自己以及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提供了不同的方式。它们也都催生着社会变革,只不过其中一个借助的是从心灵创伤中恢复的力量,而另一个依靠的是政治与社会的激进主义。我们从这两个组织中都可以看到,一个人在不具名的情况下也能发声。此时,匿名性不仅没有使个人身份被压制,反而提供了一种框架,使它重获新生。但无论这两个组织中的哪一个都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齐心协力的群体,它们的背后有着更为宏伟的目标,而其中的每位成员也都愿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而在一定程度上放弃对个人身份的彰显。

除赛事外,在其他场合也正越来越多地出现这种人际共鸣。2016年,一名记者向公众宣布自己还拥有另一重身份——笔名为“埃琳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的作家。不料,此举招来其忠实书迷的强烈反感。费兰特断言:“(我所著的)小说比(我)本人名气更大。”此话不假,而且得到了她的读者们的证实。对于费兰特在媒体上的公开宣告,她的读者群中几乎无人响应。相反,他们谴责这名自称“费兰特本人”的记者不尊重费兰特的匿名性——正是这种匿名性赋予了费兰特创作的权利,是她的精神食粮。换言之,费兰特的读者群体更愿意继续维持费兰特的匿名状态。在他们看来,这就好比作家与读者之间签订的一份密约。对他们中的许多人而言,费兰特的神秘身份已成了阅读其小说的乐趣所在,是全部阅读体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家与读者对彼此一无所知,共享的只有虚构的故事情节。费兰特的读者之所以深感愤怒,或许是因为其真身的曝光无异于践踏了费兰特给他们的礼物:在人们看似无止境地追逐自我推销与曝光的文化氛围中,作者以匿名的方式营造出一种神秘感,使人得以在虚构的故事中享受片刻的静默与安宁。

匿名的力量正越来越引起人们的重视。美国的一些州政府已允许彩票中奖者不向社会公布姓名。以往,政府博彩管理机构一直主张中奖者应受到公众监督,以确保博彩业的公正性,并证明摇奖结果和大笔奖金的真实性。对中奖者私生活的持续曝光也使博彩业时常出现于公众视野之中,不自觉地起到了广告作用,进而为政府创收。然而,中奖者本人并不怎么愿意使自己“飞来横财”的好运气沦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是他们结婚、离婚、度假、买房、实现或未能实现梦想,用这笔钱继续投资还是挥霍一空——他们的所有动态都会登上新闻报道。在中奖后的多年内,他们还会不停地为亲戚和陌生人的包围所困扰。有鉴于此,北卡罗来纳州立法机构于2015年提出了一项赋予中奖者匿名权的提案,并制定了中奖者可维持匿名状态的时间期限,很可能还包括被允许不披露资金情况的具体条件。

全力以赴的人能获得他人的尊重和欣赏。当你身处一项大型赛事之中且对自己所支持的队伍具有强烈的荣誉感时,集体的魔力自会出现。成为集体中的一分子令人感到安心。此时,人们不约而同地甘愿融入集体。由于集体中的所有人正在共同经历某事,因此当你觉得身心舒畅时,其他人也会有相同的感受,反之亦然。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愿意帮助别人找到座位。在观看赛事的过程中,所有人的任何情绪都是共享的,这就是人们愿意互相帮助的原因(43)

类似的“匿名”提议也在其他更小的领域内逐渐普遍。在我教书的大学里,一个匿名诗会将保密工作做得如此之好,以至于我完全无法寻访其中的任何成员,或拜读他们的任何作品。2015年春,一群年轻的设计师现身纽约时装周。他们坚持匿名,原因是担心时尚品牌会使公众忽略设计本身,并由此打击设计师创新的动力。其中一位设计师向《纽约时报》表示:“不透露身份就能有效解决这个问题,这真的棒极了。”

洛克伍德熟知人类在集体中的行为学心理。他表示,与许多人同在一起时,人们愿意暂时搁置个人分歧。正因如此,我们常在球赛上看见一幕幕团结而感人的场景。

同年春天,位于纽约多布斯费里的迈斯特预科中学(Masters School)戏剧系的学生们发起了一个以“匿名”为主题的交互式戏剧项目。演出伊始,只见5个一袭黑衣、口罩覆面的人躺在地板上,以夸张而扭曲的姿态缓缓站起。他们无声地走下舞台,在观众席间穿行。接着,他们带领观众来到室外,观看各式各样反映匿名力量的小场景:一名吉他手即兴演奏的旋律与陌生人的声音汇聚成一支和谐的乐曲;一个陪审团正在审度一场刑事诉讼的量刑;街上的几个路人正好看见一名女性被侵犯,于是紧急讨论该作何行动。演出临近尾声时,表演者朗诵了现场观众写下的忏悔书。这些忏悔书都未经签署姓名,内容从日常小谎到朋友间的摩擦,再到曾产生的轻生念头,人们总是有数不清的烦恼与悔恨。

成千上万人同时各奔东西,到达他们需要前往的地方,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颇具原始性的事件。即便遭遇了十分残酷的个人生活,我们也能在集体生活中获得慰藉。集体生活就像一张安全网,用团结的力量为我们加油打气。集结在一起时,我们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你所看见的一切,都是成千上万人通力合作的结果。人生在世,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依靠他人的热望(42)

整场表演几乎没有预先创作好的剧本予以指导,演出瞩目于“匿名”的力量及其所遭受的威胁。导演组的一名学生弗兰西斯卡·拉帕斯塔(Francesca LaPasta)承认“匿名”状态非常具有诱惑力,她认为这种状态有时候等同对个人隐私的保护:

在李对群体充满溢美之词的那个年代,全球人口总量大约只有15亿。120年后的今天,全球人口增至近75亿,针对群体行为的研究已然发展成一门科学。“群体智能”(swarm intelligence)研究的正是动物集体行为,研究对象如蚁群、椋鸟、洄游的鱼群,当然,还有人类。物理学、行为科学以及工程学领域通力合作,开始研究起人群与我们与生俱来的社会协作本能。视频科技与计算机建模技术允许我们追踪并记录人群的自组织动力学原理以及流体运动现象,临时形成的人群也可以井然有序。尽管不像李的文章一样热情洋溢,但定量数据已经模拟出人群在哪些事先安排好的情况下可以自发形成秩序。身处人群之中,我们会同时注意到周围人流的密度和方向,并试图尽可能高效地抵达自己的目的地。如同燕子、鲱鱼和蚂蚁,我们在集体行为上遵循的本能规则几乎与其他动物无异:我们对周围其他同类的存在保持敏感,既希望避开他们,又希望与他们建立联结关系,并因与大家保持步调一致而感到舒适(41)。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在身体上,与他人建立的联结都是可持续的。迈克尔·洛克伍德(Michael Lockwood)是Populous跨国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建筑师,他所就职的这家公司专门设计适合大量人群聚集的场所,如体育馆、竞技场、市政建筑和会展中心等。洛克伍德告诉我,纽约中央火车站可谓抓住了人群聚集场所的设计精髓,这是一个兼具秩序与活力的地方,能使人感到身心愉悦。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我们这批“千禧一代”的生活早已与社交媒体密不可分。但我也注意到,同龄人反而产生了对“匿名”的诉求,试图以此保护自己的隐私,哪怕好像每个人都在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一旦你把什么东西发到网上就永远无法再收回。它将永远藏在互联网中的某个角落。我也明白,许多同龄人其实并未真正考虑过自己每个行动的潜在后果。可现实是,一旦将自己暴露于全世界的目光之中,就真的再无隐私可言。

《大西洋月刊》(Atlantic Monthly)曾刊登一篇名为《为人群增色》(Making the Crowd Beautiful)的评论文章,详细地阐述了“人山人海”的概念。在文章中,作者杰拉尔德·斯坦利·李(Gerald Stanley Lee)对所谓的“群体文明”大加赞颂,并向人类所拥有的能做出某种集体行为的潜能致敬。他认为,使群体的和谐达到最大限度的不是别的,正是艺术。他还激动地将现代管弦乐队称为“声音汇集而成的共和国,众多融为一体的无形精神”,钢筋铸就的城市建筑是“群体的杰作,既浩瀚又不失数字的精确性”。还有留声机,“能够赋予一个人一千种声音,使他能够同时向一千个人群唱出一千首歌曲”。在谈及布鲁克林大桥时,李表示,“这座桥旨在将数百万人会聚在一起”,堪称现代智慧的象征。

北卡罗来纳州鸟岛远端有座沙丘,上面竖着一个“志趣相投者的灵魂邮箱”(Kindred Spirit Mailbox),为造访者提供了一种别开生面的匿名方式。35年来,慕名前往的游客络绎不绝。有人在邮箱中留下告白和求婚的书信,也有人在其中留下忏悔书、请愿书、呼吁函和各种带有悲伤情绪的信件。有人留下的是祈祷、致歉和道别,还有人写的只是对周边海景的印象。所有这些信件中的信息触及了人类感受与体验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这座邮箱之所以充满吸引力,或许是因为它对匿名无比包容;或许是因为哪怕非常短暂,它也使我们得以将自我身份搁置一旁;甚至还可能是因为其靠海的地理位置,见证着每一天的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潮起潮落与每天被风轻轻吹拂的细沙和海水一起,向我们隐晦地传达着一个现实问题:下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随时可能将这座邮箱连根拔起,卷进海里。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为这座邮箱建立了一个Facebook主页,很快,它就拥有了好几百个粉丝。人们还将自己为邮箱拍摄的视频上传到YouTube上,并将大量关于它的照片发布在Pinterest上。由此看来,即便是这座令人痛心的匿名纪念碑,如今亦在社交媒体上有着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小天地。这同样反映出人类在这方面的矛盾情绪,掺杂了我们对未知和未见的复杂感情。

尽管每天都得随着通勤人潮穿过大理石走廊,我竟很少在其中遇到熟人。相反,火车站里的人们像是集体加入了一场即兴舞蹈,步速时而加快,时而放缓,与周围的乘客保持一致。我敢说,每天早晨的通勤时间对每个上班族而言都可谓一段振奋精神的经历。它提醒我们,社会凝聚力已经让我们成为这个有序集体的一分子。无论在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会经历怎样的困扰与摩擦,在早上的短短几分钟里,我们完全有可能作为这汹涌人潮中的一员穿越这个世界。我们在事物中的地位因此被改变了。1913年,随着工业化运输系统兴起(40)、城市人口迅速增长,中央火车站正式竣工。这座车站对人群的包容力有目共睹,打破了人们之前对公共交通枢纽混乱嘈杂、充满威胁且不可管理的负面印象。虽然目前还没有人对车站乘客的自发合作进行研究,但在如天空般蔚蓝的穹顶之下,宏伟的主站台尤其具有新兴大都市建筑内部公共广场该有的派头。这块文明之地不仅用来容纳大量乘客,还见证了人群自发的秩序的形成。

传统观念认为,匿名好比一种隐形斗篷,穿上它的人就能无视道德标准。时至今日,这种陈旧的观念已越来越站不住脚。我们经常认为,当自己看不见别人的脸时,也会失去对其人性的了解。而与素未谋面的网友在线互动,往往会导致诈骗、恶意引诱、人身攻击等常见互联网犯罪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事实。社交网络容易滋生谩骂与性暴力威胁,这就是为什么大学生匿名社交网站“Yik Yak”横空出世之后很快就沦为网络暴力与恶意攻击的温床。另一个匿名网络论坛“4chan”甚至无须用户注册,即可允许任何人随心所欲地在上面发布消息。很快,这个论坛就因其匿名性而发展成公认的丑陋之地。各个子论坛充斥着诈骗信息和阴谋论,各种误导信息混淆着公众视听。一些网友甚至恣意发布关于种族歧视、性别歧视、诋毁女性、拐卖儿童从事性犯罪以及各种愤世嫉俗的仇恨言论。尽管匿名时常与恶意、秘密、羞耻行为有关,却也不能使我们否认,匿名在当代美国文化中还意味着对开放与曝光的诉求。即便如“匿名戒酒协会”这样的组织也被其部分成员敦促要进一步开放才行。当被问及“匿名”是否对克制酒精成瘾这一公共健康危机有所帮助时,作家苏珊·奇弗(Susan Cheever)表示,匿名“既保护了一些东西,也隐藏了一些东西”。她甚至质疑,酒精成瘾者或许还不如一些美国男同性恋者那样敢于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45),并以此为傲。

中央火车站的穹顶高达110英尺,金色的星座彩绘装饰其上,整体色调如同真正的星空般深邃,据说模拟的是地中海南部每年10月至次年3月的星座排布。然而,穹顶上的遥远群星与地面上450英尺的站台完全不可相提并论。这里每天有75万人精神抖擞地穿行而过,无一不保持着对人生的方向感和热情。现场无人指挥次序,也不存在什么高等智慧或超级生命体在幕后掌控一切——这里有的只是令人惊叹的社会同质性。

但如果这样就说“匿名形式”大势已去,未免还言之尚早。在透明化程度日益加深的社会文化中,匿名所带来的心灵慰藉显得前所未有地重要。2015年,一组数据科学家在仔细审查了超过100万的消费者信用卡交易记录后发现,仅凭五六种行为特征线索,如购买时间、支出金额、商铺地址等,就能识别出90% 消费者的身份,尽管此时他们仍不知道消费者的姓名、住址和信用卡号等私人信息。看来,邮箱、沙拉碗和纽扣之类的东西,无不如实反映着我们在保持匿名状态时的个人喜好。在更大型的社区中,“求同”是人类的一项基本需求与渴望。我更倾向于把匿名视为“一种新的出名方式”,这便是露丝·尾关(Ruth Ozeki)在她的新书《时光的彼岸》(A Tale for the Time Being)中所陈述的观点。尾关在书中构思出一只数字化蜘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搜索引擎数据库,彻底清除目标个体的所有隐私信息、恶意视频以及耻辱时刻,而这些正是网络世界最擅长记忆的东西。这只名叫“毁灭者木木”的蜘蛛贪婪地吞噬着人们在网络上的身份数据。据尾关本人表示,“新时代‘酷’的标志就是不露名。不露名的人反而才是真正的名人,因为真正的自由来源于不为人知”。我不禁想,安迪·沃霍尔当年关于名望的预言[9]或许已得到验证,而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也许可以开始想象一下自己也能享受15分钟的绝对“匿名”。

我非常珍惜我在纽约哈德逊河谷度过的郊区生活,我也深知自己的自我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来源于这里低调的景致:我家窗外就是一片黑色的刺槐树林;每至盛夏,马路对面的湿地里就会长满香蒲和紫色马鞭草;远处的山脊在天际的映衬下显出连绵不绝的轮廓。但我打心底明白,没有哪里能比在曼哈顿市中心的中央火车站更适合迎来新的一天了。在以前那些需要乘火车通勤的清晨里,我只能被交通高峰期的人流推着穿过车站的大厅。每当此时,我都会感觉完全失去了自我,却又因此获得一种奇怪的慰藉。

1901年,作家杰拉尔德·斯坦利·李写道:“众人一拥而上共同建立的文明不可能伴有任何美感,除非人群本身就是美的。”一个世纪前,艺术家、建筑师和设计师发现了一种塑造城市生活体验的方法,能在看似不可控又嘈杂的人群中创造出优雅与秩序。纽约中央火车站内被清洗得锃亮的过道、主站台的宏大规模、高耸的穹顶和反光的阳台,都在设法向通常看似无法掌控的混乱人群灌输着礼仪的要求。

——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

在最近一次穿行于中央火车站主站台的过程中,当我发现自己路过正在自拍的青少年时,都会不自觉地想要赶紧掉头离开。我还看见一群集体出游的学生跟在老师后面,这位女老师一边走得飞快,一边埋头盯着手机。还有一群从亚洲来的游客出神地注视着上方穹顶的星座图。另一些人要么在问询台前逡巡,要么在等火车、等人,或者干脆只是在消磨时间。他们所呈现出的悠闲状态与火车站其他地方一派狂热而繁忙的景象截然相反。后来,我差点儿和一位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撞个满怀。他伸出双臂,好像在邀我共舞,但在我们两个各自站定后,又立马大步流星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道闸门前,一名女性正向一位应该是她儿子的年轻男子道别。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我不禁意识到,这片广阔的公共空间不仅允许人们每时每刻都那么亲密无间,也让这些时刻显得弥足珍贵。如果说火车的离开与抵达能够激发人的极端情绪,那么看着周围陌生人的生活照常进行,我们也能从中获得一丝慰藉。

而你我发现生活中一些境遇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悲惨,一半也得益于那些默默无闻却认真生活,之后长眠于无人凭吊的墓碑之下的人。

每个人都在刻意避免一些东西,又因为某些东西与他人联结在一起,甚至还与另一些人相互吸引。我们都在随波逐流,都在顺应着人类基本的群居性,站在中央火车站的通道里很容易就可以感受到这一点。在居住着近75亿人口的世界中,人群被赋予了新的美感。或许,我们能构建起某种虚拟的东西,与中央火车站精美的大理石过道、高大的穹顶和恢宏的梁柱相媲美。这可能不只是一种思考方式,也是一种对自己在人群中也能找到自我的意愿与信心。

这个世界之所以有越来越多的“善”,一定程度上也有赖于众多微不足道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