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是宋代著名的女词人,但是我们也知道,与李清照大体同时代的时候,词坛上也有不少才华卓著的女词人,为什么她们没有像李清照那样脱颖而出,成为宋代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女作家?换句话说,在同时代的女作家中,李清照技压群芳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超逸绝伦词压群芳
我们来看两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一个在李清照之前,叫做魏玩,乃是著名古文大家曾巩的弟媳妇,人称魏夫人;一个在李清照之后,叫朱淑真。她们与李清照生平与创作经历的共同之处在于:
现在我们看到了,李清照不仅仅是一位成就杰出的作家,而且还是一位有着自己独特理论见地的词学理论家。也就是说,李清照之所以在词史上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超过许多同时代的男性作家,不仅是因为她有突出的创作成就,而且还因为她有着非常独特鲜明的理论成就。
一、从小生长在官宦人家,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都具有很高的文学修养与艺术气质。后来都嫁入官宦人家,成为官宦夫人。
也正是由于李清照的这种理论上的勇气与个性,使得她的“词别是一家”的学说成为中国词学史上最重要的理论观点之一。《词论》也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完整的词论,对词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二、词风细腻委婉,多抒发哀怨愁苦的情感,所写的题材大多为思念丈夫或者情人。
那么,李清照心目中最完美、纯粹的词具有哪些特点呢?显然,就是她所指出的那些错误特点的反面,即:协和音律、词语高雅、意境浑成、注重铺叙、多重典、主情致、多故实、妍丽丰逸而有富贵态,再说得通俗点儿就是:协和音律、品位高雅、意境浑厚、布局有方、情感细腻、含蓄稳重、情调雅正、词语妍丽、气象雍容等等。换句话说,这些特点就是词有别于诗、文的地方,如果这些特点体现得不明确、不鲜明,也就无法凸现词作为词这种音乐文学的特殊性、独特性。正因为要捍卫词的这种独特的审美风格,李清照才不遗余力地要排斥诸多大文学家的词作风格,才会引起胡仔等人的强烈反感。而这,似乎正是一个文学家、一个文学理论家必须具备的理论勇气、理论锐气与理论个性。
然而,她们三人的不同之处是最主要的,正是这种不同,造就了李清照在宋代文学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
在《词论》中,李清照对前代词家一番评点之后,总结道:“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意思是说:词与诗文相比,别有一种文体的特征,了解这一点的人并不多。换言之,词之为词,必然有它区别于诗、文的文体特点,如果混淆甚至失去了这些特点,词也就不是词了。在李清照看来,前辈词人词作的最大缺点就是:没有鲜明的突出词之为词的特点,他们所作的词或多或少的还具有诗歌或者散文的特点,或多或少的混淆了词与诗、文的诗体特征。因此他们的学问虽然很大,功力虽然深厚,文采虽然斐然,但在词创作上却如同南辕北辙,用力越大,距离“别是一家”的词越远。
第一,魏夫人、朱淑真虽然都嫁给了高官,但是她们与丈夫之间没有多少真挚的爱情,更没有什么共同的志趣爱好。换句话说,她们与丈夫的婚姻,是靠双方父母撮合而成,并不像赵明诚与李清照,是出于对对方才情的欣赏与喜爱而主动结合在一起的。赵明诚与李清照两情相悦、志趣相投的爱情婚姻生活,是滋润滋养李清照文学情感的重要土壤。
看来,李清照在《词论》中对前辈大家的批评的确让当时文坛为之震惊。难道在她的眼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这样的名篇佳句都算不得什么吗?李清照果真少不更事、狂悖无知乃至目中无人?显然不是。我们说,李清照之所以对各位前辈词人一一点评并着重指出他们的缺点错误,其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阐明、树立她自己心目中词的真正正确的审美标准。
第二,与李清照相比,魏夫人与朱淑真的爱情婚姻生活都相对简单得多。魏夫人的丈夫曾布是著名古文家曾巩的弟弟,曾经在朝中担任宰相。据史料记载,曾布长期在外地做官,魏夫人与丈夫聚少离多,似乎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朱淑真更不同了。她在少女时代曾有一位热恋的情人,二人虽然情真意切,却最终被父母拆散。朱淑真最终嫁给了一位高官。她与丈夫之间毫无感情,又念念不忘自己的情人,写了大量思念情人的词作,被丈夫发现而遭到虐待。朱淑真最终无法忍受这种生不如死的婚姻,投水自尽,成为封建婚姻的牺牲品。
两个人的意思相近,大意就是说:李清照自恃才高,目空一切,将这些文坛、词坛上的大家们挨着个儿地评论一番,指摘其短处,无一幸免,这样的评价实在是不公平!她自以为是词坛名家而大放厥词,殊不知韩愈曾有诗说:那些愚昧不堪的人,妄自评论李白、杜甫,简直就像是蚂蚁要撼动大树一样,可笑不自量!韩愈所指的就是李清照这样的人!更何况李清照以一个妇道人家,却如此狂妄,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李清照则不同,在靖康之变之前,她的婚姻美满幸福,而在靖康之变以后,却遭遇到丈夫遽然去世,自己再嫁而后又迅速离婚的巨大变化。晚年的她孑然一身,没有子女侍奉。可以说,李清照经历了一个女人所可以经历的最幸福美满的爱情婚姻,也经历了一个女人所能经历的最糟糕的婚姻家庭生活。李清照曾经大胆而全身心地爱过,也曾经毫不掩饰地恨过,更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抗争过!她与朱淑真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从不屈服命运的安排,而是勇于抗争不幸福的婚姻,所以朱淑真等到的是死亡,而李清照等来的是自由。这也是李清照文学创作极具个性魅力的原因。
宋代著名文人胡仔对《词论》大为不满,说:“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3)清朝人裴畅也指责她说:“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词苑萃编》卷9)
第三,赵明诚与李清照有共同的志趣爱好,这种志趣爱好一直延续到赵明诚去世,延续到李清照去世为止。应该说,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阅历的不断增加,赵明诚与李清照的爱情婚姻也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婚姻爱情的内容也越来越深厚、越丰富。正是由于对金石文物字画收藏鉴赏的共同志趣,使得赵、李二人的爱情婚姻生活拥有了一个高雅而实在的基础,这个基础使他们的爱情婚姻不断地走向深化,走向新的起点,同时也有力地推动了李清照的文学创作不断焕发新的活力。
从表面来看,李清照对于她之前这些文坛前辈乃至大词人的评价似乎很低,在李清照的眼中,这些大作家的作品几乎全都是优劣参半,有些批评甚至还颇带善意的嘲讽。这篇《词论》的写作时间大约在李清照与赵明诚退居青州时期,那时的李清照不过二十五六岁,正是年轻气盛、锐气十足的时候。但李清照毕竟身为女性,而且批评的对象多为辈分高于她的大家,如苏轼甚至是她父亲李格非的老师。因此很多宋代的文学评论家对于她《词论》中的观点、态度非常不满,认为李清照大放厥词、过分狂傲,甚至是不自量力的表现。
第四,魏夫人大约在靖康之变之前就已经去世,而朱淑真大约是南宋中期的人,她们两个人都没有经历过靖康之变带给家庭、国家的痛苦,不可能体会到靖康之变前后家庭个人命运的巨大反差与巨大变化,当然也就不可能在作品当中反映出那种深刻的家国之痛与故国之思,也就少了李清照词中那么多深沉厚重的情感内涵。
至于北宋中后期的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等词人,李清照认为他们的词作开始接近真正意义上的词,既温润婉约,又协和音律。但毛病也不少:晏几道的词“苦无铺叙”,不善于铺陈景物,叙写情事;贺铸的词“苦少典重”,缺乏典雅庄重的格调;秦观的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虽然情感细腻,但词中的典故与史实不足,显得气韵不够深厚,就好比是一个普通人家的美女,虽然非常漂亮丰满,但终究缺乏一股富贵的气象;黄庭坚的词“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虽然较为注重用典,但是小毛病很多,就好像美玉上面有瑕疵,价值自然要打五折了。
第五,魏夫人与朱淑真都出身官宦人家,从小的生活大多是无忧无虑。婚恋时期的词作,也大多反映的是家庭婚姻生活,或者夫妻、情人之间的相思之情,作品很少涉及社会政治历史的重大问题。李清照则不同,她从小生长的家庭环境、父母的教育,婚后婆家与娘家特殊的政治关系,娘家与婆家在政治风云变幻中的命运浮沉,靖康之变前后他们夫妻以及其他士大夫家庭的巨大变故,使得李清照一生对社会、政治、历史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与深刻的洞察,这使她为数不多的诗词作品中,总能透露出犀利的历史眼光与远大的政治目光,这是在魏夫人与朱淑真的作品中完全看不到的。
对于王安石、曾巩等文章名家,李清照认为他们的散文的确堪比西汉文章,蔚为大家。但是“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王安石等人所作的词让人读后忍俊不禁,根本没有办法读!言下之意,他们的所谓词作根本不具备可读性。
当然,与魏夫人、朱淑真相比,李清照所表现出的天才的艺术创造力,也是她们望尘莫及的。
对于晏殊、欧阳修、苏轼等北宋大文学家,李清照认为他们“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李清照承认他们都是学际天人的大学问家,知识渊博,作小歌词对他们而言,真好比是从大海里舀取一瓢水那么轻松!但李清照紧接着就指出他们词作的致命缺点:歌词常常不合音律,只能算做是长短不一的诗句,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词。
声声慢唱本色当行
对于张先等北宋前期词人,她认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虽然词中不时有佳句妙语,但通观全篇却有支离破碎之嫌,算不上是真正的大家、名家。
李清照词作表现出的天才的艺术创造力是多方面的。
北宋前期著名词人柳永,一生致力于词创作,佳篇佳句甚多,“变旧声作新声”,在词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在民间也享有很高的声誉。他的一曲《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唱出了多少有情人伤别愁离的感伤情怀,打动了多少红男绿女的情思与芳心!李清照高度肯定柳永对词体发展做出的重大贡献,同时却认为柳词“虽协音律”,但“词语尘下”。也就是说他的词言辞过于庸俗,不甚高雅。
第一,她的词善于通过日常生活的细节表现内心世界。比如:“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蝶恋花》)就要与故乡姐妹们离别,一下子方寸全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忘记了就要上路,只管与大家深一口浅一口不停地喝酒。方寸乱而深一口浅一口地喝酒,就选取了这样一个生活中的微小细节,却将依依不舍、依依惜别的缭乱心境刻画得惟妙惟肖。
宏文论词别是一家
第二,她的词善于用最平常通俗的生活化语言表现最细微的情感变化。如:“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我的青春年华都像流水一样远去了,对对方的思念与相思,同样地难以煎熬!唉,这样的相思是无法排解的,好在刚刚收到丈夫的书信,愁绪总算慢慢散去,可是一想到自己依然孤身一人,就又禁不住愁上心头。用一种非常通俗的语言,刻画出一瞬间的情感变化。
有人也许会说,李调元的评价未免太过分了吧?其实一点也不为过。且让我们看看李清照在她撰写的《词论》中,是如何评价同时代其他几位男性大作家的。
第三,她的词的内容、语言虽然很有寻常生活的气息,但是一经写出,却自有一种淡雅的审美境界。如:“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孤雁儿》)
清代学者李调元对李清照的评价更高,他说:“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雨村词话》)意思是说,在宋代女性作家中,李清照乃是卓然成派的一位大家。她的词作水平绝不在秦观、黄庭坚等男性作家之下。不仅俯视同时代的其他女词人,甚至有压倒那些男性词人的趋势。
而将以上这许多艺术特色集于一身的则是著名的《声声慢》:
这是与李清照同时代的男性文学家对李清照才华的评价,应当说是比较公允,也比较符合实际的。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曾经指责李清照“不终晚节,流落以死”的朱彧也极力称赞她:“本朝女妇之有文者,李易安为首称。……词尤婉丽,往往出人意表,近未见其比。”(《萍洲可谈》卷中)当代最具文采的女作家首推李清照。她的词语言婉约流丽,出人意表,近来尚未有人能与她相比。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此言确实不差,还是让我们看看李清照同时代士大夫对她词作的评价吧。那个曾讥评嘲笑李清照再嫁离婚“晚节流荡无归”的王灼,还是在同一卷书里,却大大称赞李清照:“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碧鸡漫志》卷2)李清照的文学才华实在杰出,与各位前辈相比也所差无几,在当朝士大夫中也很少见,至于在当代女词人中更是首推第一。
这一首《声声慢》真是写尽了李清照内心的痛苦,抒发了词人饱经忧患、家破人亡之后的悲痛。首句劈头而来,就是连续七组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是一种大胆的写法,也是一种天才的写法。“寻寻觅觅”,表达的是动作,作者一人在房间里魂不守舍,好似要寻找什么,又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孤独的人,长期寂寞的人,都会有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冷冷清清”,表达的是环境,孑然一身的她,怎能不冷清?越是寻觅,越觉得冷清,越觉得冷清心里就越难过——“凄凄惨惨戚戚”,这是说孤独和寂寞的心情。全词一开头这十四个字就紧紧抓住了人物的动作、环境、心情,将晚年丧夫、没有儿女、孤苦寂寞、辛酸艰难的生活体验表达得大胆、细腻、贴切,震撼人心!
也许有人会说,这个例子不能证明李清照的词比同时代男性作家水平更高。因为赵明诚本不是什么高水平的词家,以他的词作跟李清照相比,可谓曲为比附,好像拿小学生与研究生作比较,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何况“人比黄花”这三句词就是在李清照的作品中也属于上乘之作,赵明诚如何比得上?
本来心情就很坏,又偏偏赶上这乍暖还寒的暮秋时节,冷暖天气的交错,让自己的心情也难以平静,怎么办呢?“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傍晚的时候这一阵秋风来得更猛了,喝上三两杯酒,抵挡抵挡这风寒吧。可是哪里又能抵挡得住呢?说到底不是风寒,不是风急,也不是天气变化快,而是自己的心寒、心急,最难抵挡的是心里生出的阵阵寒风。这时候忽然一群大雁从天际飞过,朝向南方而去。这可能是实写,也可能是虚写,问题在于看见大雁南飞,颇有“旧时相识”之感,便想起自己原本是北人,勾起自己沦落江南的愁思别绪来!
第二,陆德夫具有很高的诗词鉴赏能力与欣赏水平,他能够从五十首词作中很快就品鉴出最佳的三句来,证明他有着很高的诗词创作水平与鉴赏功力,这绝非是一般的诗词爱好者可以企及的,可算是一个诗词专家。陆德夫并非知名的词家,却有如此高水平的鉴赏力。可见在北宋士大夫之间,拥有浓厚的品评词作的氛围,品评的基本水平也是很高的。
抬头望大雁南飞,俯视则是“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此时已经不再是“人比黄花瘦”了,黄花瘦说明那个花儿还在枝上瑟缩地颤抖,而现在花儿早已凋零,早已憔悴枯败,失去了生命!还有谁会把那花儿插到头上来装扮呢?我现在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谁又会来倾听我诉说内心的孤独和寂寞呢?没有,我就像这满地堆积的黄花一样,在世上孤苦地飘零、喃喃地自语,却永远不会有人想起我、记得我……
第一,赵明诚的词作水平远远不及李清照。他绞尽脑汁所写的五十首还不及李清照的三句。赵明诚的词作并未流传下来,无法得知他的词作水准究竟如何。但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创作歌词对于宋代士大夫而言,并非多么专业的活动,而属于一项较为普及的业余文学活动。换言之,赵明诚的词作水平不论有多低,但是能够在三个昼夜里创作出五十首,也算是训练有素了。由此可见北宋士大夫词创作的基本素质是很高的,而李清照的词在当时词坛上的卓越成就更可想见一斑。
就这样孤单单地打发着时光,这样孤单单地守着窗儿,一直守到天黑,要捱到多久才能天黑!李清照曾在词中说:“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念奴娇》)“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南歌子》)长夜寂寞无眠,每时每刻,痛苦都在咬噬着词人的心灵。好容易熬到黄昏、却不料飘来一阵阵小雨,敲打在梧桐叶上,更加重了一种悲苦的气氛。“到黄昏、点点滴滴”——瓢泼大雨并不足以衬托内心的悲苦,写雨就要一滴一滴地写,一滴一滴地下,好像你的眼泪一样,滴到你的心里去……
这个故事的真假姑且不论,但是从中却可以概括出两个不争的事实:
可是这样的“点点滴滴”何时才是个了结?多久才能滴到天黑?天黑以后是否还是要“点滴”下去呢?北方人可听不惯这江南缠绵的细雨声啊:“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淫。点滴霖淫,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李清照《添字丑奴儿》)罢了罢了!就一任细雨连绵不断地下去,今夜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赵明诚收到这首词后,反复吟诵欣赏,叹为观止。叹息之余,却又生出几分嫉妒、几分惭愧,我乃堂堂大丈夫,怎能总是赞叹、欣慕妻子的词作?无论如何,我也得略显身手,让她看看我的能耐!于是赵明诚谢绝见客,停止一切外事活动,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废寝忘食,整整写了三天三夜,总算写出来五十首词(一说,五十阕《醉花阴》计二十五首)。他使了一个鬼心眼,将李清照的这首《醉花阴》搀杂在这五十首词当中,拿给好朋友陆德夫看。陆德夫反复品味,反复鉴赏,最终说了一句话:“这其中也就三句写得好!”赵明诚心里紧张不已,连忙问道:“哪三句?”陆德夫回答:“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下赵明诚才不得不服。
想想看,那怅然若失的寻觅,冷冷清清的房间,凄凄惨惨的内心,冷暖交错的天气,黄昏时候的风寒,还有满地憔悴的黄花,旧时相识的大雁,以及点点滴滴的梧桐细雨,难道是用“愁”这一个字能说得明白的吗?说不明白,也不想再说明白。这首词每一句话似乎都是非常的寻常,并不难懂,却又好像很不寻常,好像经过了千锤百炼,这就是李清照词在艺术上一个很显著的特点,也是她卓越艺术成就、天才艺术创造力集中的体现。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元·伊世珍《琅嬛记》)。
同时代评论者,对此词推崇备至。罗大经诧异于“起头连叠七字,以一妇人,能创意出奇如此”(《鹤林玉露》卷12)。张端义则称赞说:“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贵耳集》卷上)这首词,的确堪称《漱玉集》中的压卷之作。
据说,李清照将这首词寄给在远方做官的丈夫赵明诚,寄托她的相思之情:
一代词宗万世流传
今年这个重阳节愁云惨淡,了无趣味,只因心上牵挂的他不在身边。家里的一切仿佛都没了生气,毫无生机,总是透着一股凉森森的气息,因此“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这番情怀该如何排遣?还是勉强喝点酒,暖暖那颗将要凉透了的心。然而在东篱边上,刚刚把酒自酌,便闻到一阵菊花的幽香,暗暗地沁入我的心脾。唉,这个恼人的重阳节,这个令人销魂的秋夕,这一杯杯令我沉醉的美酒,还有那随着阵阵秋风卷起的竹帘。看看我吧,竟然比那瑟缩的菊花还要憔悴消瘦,相思的人啊,就是这么为情所困!
李清照除世所共知的词名外,其实她的诗文也“尤有称于时”(《宋史·李格非传》),但由于她的作品大量散失,加上自宋以来逐渐形成的只重其词而不重其诗文的研究风气,时日既久,这位“古文、诗歌、歌词并擅胜场”的“古今第一才妇”,就只剩下一顶“婉约词宗”的桂冠了。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之所以能够出类拔萃别成一家,除其才质颖秀,更因身为女性而得天性之近。在她之前,婉约词的风格大体被定型为含蓄婉转,缠绵细腻,专写男女情爱、小桥流水、画舫楼船等婉约题材。宋词作家多为男性,往往是以男性视角来描写女性生活,代女主人公立言,作品对女性的思想、情感及心理的表现虽则入木三分,但终归有隔靴搔痒之感。李清照作为一代才女,以自己的生活体验为基础,对女性生活和女性内心世界,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描写与刻画。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与此前婉约词的风格不同,李清照笔下的女性的形象,不再只是孤独地守着空房,终日以泪洗面的弱女子形象。她笔下的女性,虽则多情却充满朝气,虽则缠绵却充满阳光,从她笔下女性的忧愁里我们能够读出愤慨,从愤慨里能读出倔犟,从倔犟里能读出骨气,从骨气里能读出开阔的眼界与理想。正是这一点愤慨、倔犟、骨气与眼界、理想,赋予她的词以鲜明的个性气质,在宋代词坛上卓然独立。简言之,李清照笔下的女性,依然是柔弱的、多情的、感伤的,但却不仅仅止于此,在传统女性的个性之上,又多了一点丈夫气概、潇洒风度、“林下之风”,这正是李清照之为李清照最可贵的地方,也是她与魏夫人、朱淑真等女词人最根本的区别。
关于李清照与同时代男性作家的比较,首先还得从她非常著名的词作《醉花阴》开始:
遗憾的是,由于封建时代的局限,李清照一直没有机会给自己培养一位艺术创作的接班人。一次,她想将平生积累的诗词文创作经验传授给一位孙姓小女,未曾想这位孙姓女子却以“才藻非女子之事也”(陆游《渭南文集·夫人孙氏墓志铭》)拒绝了她的意愿。我们很难猜测,当李清照听到这种回应,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想,这个拒绝,不仅是李清照个人才华所遭遇的一次尴尬,也是中国古代文学所遭遇的一次尴尬,而当陆游将这件事作为孙氏的一桩美德,写到她的墓志铭上去的时候,那也许就不仅仅是尴尬的问题,而是中国古代女性所遭遇的一次遗憾,一次巨大而沉痛的遗憾。但孙氏女子的这个例子却恰恰从反面衬托出李清照在古代封建社会中的耀眼光芒,也给我们阐明了李清照之所以能够在古代词史、古代女性生活史上大放光彩,在现代人心目中依然散发着永恒魅力的深层原因。
黄花比瘦落笔绮绝
一代婉约词宗李清照永远离我们远去了。她没有子女来传承诗歌艺术,也没有入室、私淑弟子继承她的衣钵。她似乎将要永远一个人在暗夜里咀嚼那些缠绵绯恻的诗词了……然而不!李清照的诗词文章至今依然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在我们的书本上燃烧,在我们的内心里放声歌唱。只要我们还需要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还需要面对世事沧桑的轮回变化,李清照和她的诗词文章就永远不会消失,就永远会流传下去,世世代代,永不断绝。
在前面九章中,我们对李清照一生的事迹、思想做了较为详细的描述。在这一章,我们重点探讨以下几个比较关键的问题。比如,李清照的创作与同时代的男性词人相比,水平究竟如何?同时代那些成绩卓著的男性词人在她眼中究竟是什么分量?与李清照大体同时还有好几位颇有才情的女词人,李清照因何能够词压群芳,脱颖而出,成为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女作家?以李清照的创作才华,有没有培养出一两位承继衣钵的“小李清照”?
2007年11月3日凌晨1:43于北京
《摊破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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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林下之风”:《世说新语·贤媛》称赞东晋名将谢安的侄女、王羲之的儿媳妇谢道韫“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林下,是指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意思是说谢道韫有魏晋士人飘逸洒脱、从容淡泊的风采。后来形容柔美温情而又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奇女子。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