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们的老师告诉我,有镇上的厂矿请她们去演出,给了三千五百元的出场费,五个孩子每人分到七百元,小学乐队老师帮她们管着这笔钱,如果她们需要用钱就可以和老师说。我看到每个女孩都买了好看的发卡,特别可爱。
2021年元旦之前,我去看望她们。本来有点担心她们会不会功课跟不上,想告诉她们好好学习,结果去了之后发现,所有的姑娘全长高了,全长胖了,两个小脸蛋红扑扑的。她们对我说,“老师你跟我们一起吃饭,食堂可好了,我们有饭卡”,“老师你知道吗?这边的白米饭是可以随便吃的”。很难想象,此前我们去家访时,到了那个小女孩家里,她奶奶就从山下拿来一盆土豆,我都不好意思吃,觉得我们一顿吃掉了人家三天的土豆。
至少这些女孩可以读到高中毕业,至少这些玩过电吉他、打过鼓、玩摇滚的女孩,不会像自己的妈妈一样被家暴。我觉得这就是互联网的意义,这就是多中心传播的意义。而我的女性身份让我格外关注这些女性。我的学术经历、我的生命体验、我所有的人生都无法和女性身份剥离。
第二支乐队因为在之后获得了更多关注,贵州六盘水市最好的中学将她们作为艺术特长生招了进去,专门为她们聘请了音乐老师,学费全免,有直接打进饭卡的生活费,一年还有四套校服,两套冬天的,两套春夏的,全部免费。
互联网的存在,让女性得以超越性别、摆脱肉身
她们的命运是真的改变了。我们去的时候,第一支乐队已经小学毕业,进入了镇上的幸福学校念初中,其中四个女孩成绩在年级前十,乐队主唱稍微差一点,也有年级前三十。老师希望她们能读高中、能上大学。如果没有这样的机缘,或许她们小学毕业就该嫁人了。
新京报:你此前曾公开表示,不太赞成在作家、科学家等职业身份前加上“女性”一词,为什么?
最初的两支乐队,每支乐队有五位成员,全是女孩。第一支乐队,老师一开始看女孩们都长得挺漂亮,就想为她们取名为“五朵金花”,女孩们拒绝了,她们给自己取名为“遇乐队”,“因为我们遇见了老师,遇见了音乐”。第二支乐队叫“未知少年”。我问她们:“你们都是女孩,为什么不叫少女?”她们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叫少年,非要叫少女?”我当时特别感动,这帮小孩儿是天生的女性主义者呀!乐队中有一个女孩,她的父亲一直家暴,她就非常想走出家门,而只有在乐队里,她们才能看到走出去、进入外面世界的可能。
陆晔:对的,我不赞同。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的情况: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女性”必须强调出来,“男性”从来不用强调。因为人们默认男性是第一性,是一个标准,而女性则是打破了这个标准,所以需要强调。所以你犯了错误,因为你是女司机;你取得成功,也因为你是女学者。
这是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寨子,百分之六十的村民都是彝族。最开始县里领导也来看过——“你们一帮少数民族的学生,玩什么摇滚,玩什么电子乐器?你们跳竹竿舞、唱饮酒歌就好了。”但是海嘎小学的校长特别支持,摇滚乐队也就延续了下来。
而在男女性别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性别,所以我个人会有意识地拒绝性别身份。这背后的立场是我反对性别的二元对立,我反对所有的二元对立。我相信不管是职业成就还是撞车的事故都和性别无关,只和个体有关。
我在海嘎小学问过,为什么最开始的两支乐队全是女孩?他们说,其实老师是男孩女孩一块教的,但是学琴其实挺苦的,男孩坚持不下来,女孩子却可以。每天走两小时山路上学的苦,她们都可以坚持,学琴根本不算什么。此外,男孩在家中受到的关注更多,情感上的缺失比较少;而对于女孩来说,乐队就是她们的家,她们可以在团体中找到陪伴和情感支持。在乐队中,有人重视她们,有人陪她们聊天,在这里她们才能实现自我的价值。
新京报:但在另一方面,对于女性的强调是由于此前女性的被忽视。比如“Black Life Matters”(黑命攸关)运动就不意味着其他种族、其他肤色的人就不重要,正是因为本来所有种族应该同样重要,可是黑人感觉到他们被过度忽视了,所以才要特别强调。
陆晔:我此前和痛仰乐队一起去过贵州海嘎小学,他们有个摇滚乐队,是指导老师拍了短视频上传抖音、快手火起来的。除了乡村小学唱摇滚这件事儿很牛之外,更牛的是唱摇滚的是一群女孩儿。要知道贵州当地是特别重男轻女的,扶贫工程的公路修到了寨子边上,但是民居散落在各处,住在最高处的村民走到公路要花二十多分钟,再沿着公路走到寨子中间的学校就要一个多小时。在外面打工的父母,会给钱让留在村里的爷爷奶奶雇摩托车送家中的男孩一早去上学,而女孩们去上学就得自己走这么远的路。
陆晔:我觉得这不矛盾。当谈论一个个体时,我们不应该给Ta贴上性别标签,但在谈论这个群体时,我们必须看到这个群体被系统性地压迫了。而女性主义议题是在普遍意义上来谈的。
新京报:你可以讲讲自己在实地研究中遇到的女性改变自身命运的故事吗?
我认为年青一代女性对于性别问题、种族问题的考量,这种多元、平等、尊重个体权利的观念,绝对是社会文明和进步的表现。她们的表现特别出色,特别令人高兴。有一天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女孩抱怨:都说girls help girls,女孩帮助女孩,怎么我遇到事儿就没有人帮我?结果一大群人留言:当我们说“girls help girls”时,我们是要求自己做前者,看到姐妹有问题出手相助,而不是做后者,等待别人的帮助。这句话的重点在第一个“女孩”,而不是第二个“女孩”,我觉得特别棒。
我确实会本能地更多关注女性的命运。这也是为什么,尽管我在做短视频研究时关注的是职业可能性的问题,但在做学术演讲和公共演说时,我会大量引用女性的例子。快手上的“老四”(老四的快乐生活)和“手工耿”也很可爱,但我会特意强调的却是“爱笑的雪莉吖”“侗家七仙女”和山东快手村的妇女。对女性议题的关注,是和我自己的生命体验、我对公共问题的关心一脉相承的。
在当下的公共讨论中你会发现,这些议题得以浮现,被更多的人关注,尽管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对此议题的看法都不一样,但是没关系,问题的浮现有助于找到可能的解决方案,即使没有找到解决方案,我们也能在认知上明白,原来别人是这么想的,这就是进步。不论你持有什么样的观点,走出来,表达它,互相看见,彼此争论,让这个议题成为公共生活中重要的议题,这比什么都强。
第三个层面,我当然会从性别角度出发看待我的研究。尽管我不可能每一次都只关注性别议题,但是这根弦我始终绷着。在搭建理论框架时,由于我不是专门做性别研究的学者,所以我也许不会直接把性别作为研究对象,但我会以别的方式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提出这个问题。换句话说,不管是做“成名的想象”研究,还是做“液态新闻业”研究,我关注的主要是新闻生产和社会公共生活,性别没有作为主要的考量,因为我不是做文化研究或性别研究的学者,但是我在其中关注到的问题,会在其他时候——比如课堂或公共发言中——提出。
新京报:因为任何社会组成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一个例子,新冠肺炎期间,每家媒体都在向武汉派驻记者,某家媒体便让各位记者报名,并补充,“女生就不要去了”。编委群中可能唯一的一位女性编委提出了反对意见,“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看的是记者单兵作战的能力,而不是性别”,但是大部分编委都是男性,首先他们会认为你太敏感了,其次他们会认为女性“不方便”。此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南极科考队需要邀请媒体跟踪报道,并没有对随行记者提出性别要求。但是到了媒体下发的通知,就成了派驻一名男记者,最好还是未婚……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尽管我个人比较幸运,但系统性的问题是一直存在的。
陆晔:要求整齐划一这事就可疑了,危险了。我们当然要看到差异性的存在。但是对于女性而言,在社会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当你感到不舒服时,你就要表达出来,而对方也未必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他可能就是没有想到。
第二个层面,在我个人比较幸运的同时,我会看到系统性存在的问题。因为我本科是工程专业,女生特别少,对于女性身份我就会比较敏感。永远有人会问,女孩子你学那么好干吗?女孩子你学什么数学?女孩子你开什么公司?永远有这种声音。因此我很早就有这种自觉,很早就有这种需求,去打破这种刻板印象。比如在新闻学科,女性特别多,但是我们来看看,每所新闻学院的院长有多少男性、多少女性,学术委员会主席有多少男性、多少女性。在媒体界,问题同样存在,大量记者是女性,但在编委层面又有多少女性?
新京报:你提到过,互联网的存在让我们在未来有了脱离肉身、脱离性别差异的可能,这种可能要通过怎样的途径来实现?
陆晔: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分为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我个人比较幸运,女性性别身份没有对我自己的学术生涯造成太多困扰,我没有因为结婚生子就遭遇职场停滞期。因为我的工作性质,我能够一面带孩子(所谓“履行母职”)、一面写论文,但这是由我工作的特殊性所决定的。
陆晔:我们过去的社会表达和社会身份建构,是和我们所身处的环境有巨大关联的。但是我们刚才提到的一切例子,都是脱离了肉身发生在互联网上的,如果不是那一条快手短视频被转到了微博上,海嘎小乐队不会被看见对吧?在过去,其实肯定也有人在农村玩摇滚,只是没有人知道。所以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在互联网中都能感受到自己摆脱了肉身,许多以前无法完成的事情,在网络空间都可以完成、可以呈现,甚至于可以把在地性和全球更广泛的影响连接在一起。
新京报:你在论证短视频如何使普通人在社会生活中“可见”时,使用的多是女性改变命运的例子,你的性别身份是否会对你的研究产生影响?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女性身份?
再加上手机在今天成为一个界面,借由这个界面消除了过去上网和不上网的概念。我们俩现在在聊天,没有在上网,但是我们的手机在接收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信息。从这个层面来讲,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多个分身,在互联网上进行着不同维度的表达,借此成为我们自己。这还是挺棒的一件事,为我们打开了个人与社会公共生活之间新的连接的可能。
对女性议题的关注,与个体的生命体验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