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就纳闷你为什么没有被开除!”
“啊,记得!”我说,“我在高中楼一时声名大噪……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啊哈哈。”
“哈哈哈大概是因为学习成绩还说得过去吧。”被勾起了回忆,我继续说道,“当时把班主任气得要死,没事就把开除我挂在嘴边,结果办公室里除了他以外的所有老师都特别喜欢我,他孤掌难鸣,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还记得学校以前每周都公示违纪名单吗?”小何说,“全校高一到高三总共五张纸你一个人就占了两张半。”
跟我对自己的印象截然不同,在小何的描述里,我成了全班唯一一个敢于处处跟不讨人喜欢的班主对着干的刺头。
听到这话我一下子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当时那个性格古怪的高中生究竟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地方?
“同学也想跟你一样一翘课就翘好几天然后跑出去玩但是不敢,老师也想骂你,但是你成绩还好。”小何说,“我特别羡慕你,当时就觉得你将来肯定不会被困在这个小地方,你看,你现在连国内都不怎么在了。”
在学校里慢慢转了一圈,小何告诉我其实他从中学起就一直很羡慕我。
在小何眼中,我的格格不入变成了与众不同,连古怪的性格也变得酷了起来。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茫然无措四处乱撞的我在别人的眼中也曾发出过光。
我一边寻找着归属感一边逃离,从教室里逃离,从寺院里逃离,从墨尔本逃离,从纽约逃离,从多伦多逃离——但又总想要回去。
以前上体育课时讲到长跑,老师告诉我们最开始领跑的人一般都拿不到第一,因为他的前面没有人领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老师说得很对,在没有人带领的长路上奔跑是一件让人害怕的事情,没有对照,没有参考,也没有人带领,会连自己是不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都无法确定。
我高中的时候每每遇到这种搬书的活儿也都特别积极,倒不是因为我喜欢体力劳动,而是因为在搬书的短短几分钟里,我可以暂时从教室里逃离出来。
可我没意识到生活并不是赛跑,前进也并不是为了可以回到什么地方去。
暑假回国的时候小何刚好也在,吃过饭后我们一边聊天一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以前上学的地方。新学期伊始,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上着晚自习,学校里安安静静的,偶尔会有几个学生三五成群地搬着一箱箱的新书在教室和储物间之间来回移动,有说有笑。
受戒的时候睡在我隔壁铺的小伙子叫广寒,我们一见如故,十分投机,以至于离开戒场的时候我产生了“在暑期补习班遇到了特别聊得来的朋友可假期一转眼就结束了”般的惆怅。
小何是我的高中同学,上学时他的座位在我后面。小何的学习成绩不算好,翘课抽烟早恋上课说话和老师吵架,是个标准的“差生”。我和他关系很好,在我眼里他一直都很逆反,很多时候都活得很无所谓。而我对自己高中时的印象是朋友很少,不爱运动且厌恶集体活动,随时随地地觉得格格不入。经常无由来地愤怒悲伤和不知所措,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班里的人际关系又和班主任互相看不顺眼所以很抗拒去学校,同时又不想回家。所以很多时候是躲在学校空无一人的塔楼里自己静静地打游戏,或者干脆在就近的书店里泡上一天。在我的记忆里小何经常做一些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时常让我很羡慕。
广寒跟我年纪相仿,虽然出家时间不长却经常有些老修行的做派。聊天时他告诉我,他自己也经常很没有归属感,不管是到家里还是去佛学院还是回到寺院,虽然往返时连行李都不用携带,虽然总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虽然他管去每个地方都叫“回”,他却从不觉得自己属于任何地方。
这份疏离感让我一直和周围的环境若即若离,让我一直渴望找到归属感也让我一直想要逃跑。
出乎我的意料,广寒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中并没有太多遗憾。
隐隐约约的疏离感好像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我,就像是脑后的背景杂音一样,平日里弱到几乎察觉不到,如果不仔细去听的话它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但偶尔,我是说偶尔,那个声音会倏地一下被放大,喧宾夺主,嗡嗡嗡地在脑海里回响。
又聊起出家因缘,广寒说他是在深秋的时候下定决心的。那天广寒送他的师父去火车站,分别时他看着师父孤清的背影,产生了强烈的想要和那个背影站在一起的冲动。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走到十三点三十的时候,我才匆忙离开向大殿赶去,离开前我清除了最近一个小时的浏览记录。
那个背影就是广寒的道标。
耳机里传来声音的时候,我从早晚不间断的佛事拜愿里逃了出来,从炎热的天气里逃了出来,从两百多人的拥挤禅堂里逃了出来。但我也没有奔向存在于网线另一端的外面的世界,没有检查论文的发表进度也没有补习近期的新闻。在那四十分钟里,我逃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
那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归属感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归宿并不一定只存在于我想要回去的地方,它也可以是我想要到达的方向。
“What I do know,is to us the world is different,as we are to the world.”
你知道,隐隐约约的疏离感一直跟我如影随形,还因为我完全听不懂我们庙里所讲的方言,即使是在寺庙这样已经很是出世的地方,我也还依然能保有一份清晰的疏离感。庙子坐落在半山腰上,我经常在入夜以后一个人戴着耳机在大殿前的广场上发呆。大山睡得很早,从下面望过来时庙子里就只是黑漆漆的一片,远比不过从山上望下去灯火通明的好看。
进门就看到电脑主机上插着一只老式的苹果耳机,可能是上一个使用它的人离开时忘记拔走了。我坐在电脑前,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四周,确定办公室里仅剩的两个工作人员趴在桌子上睡得很沉,然后才像做贼一样把耳机塞在了自己耳朵里。打开浏览器,搜索“Illusion by VNV Nation”,随后最小化浏览器,打开word,一边假装打字一边专心听着音乐。
我想我不该再试图去摆脱自己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了,这份清晰的疏离让我坐在枯燥的教室里时也能一直望着远方,让我在烦琐的日常里也能瞪大眼睛,也让我在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里始终保持着尖锐的清醒。它让我观察,让我记录,让我在做调查收集数据时保持着研究者应有的距离和冷静,它是我的一部分,它让我擅长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我悄悄披上海青蹑脚溜出了禅堂,一路溜去了办公室。
如果你正在看这本书,那说明我做得还不错。
那天的气温反常地高,感觉大约有36℃——离开了现代设备,我只能通过感觉判断温度。中午过完堂我已是大汗淋漓,回到禅堂急忙冲了个澡再上楼,里面已经睡倒了一片,八十多个人歪七扭八地躺在自己的床位上,正午的阳光被窗户打成正方形的小块,和呼噜声一起充满禅堂。
2018.08.01
春天的时候我在马赛克寺院受戒,离开了手机和网络,连手表都没戴在身上,和另外两百多个人一起住在只有上下两层的禅堂里,大家一起处于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受命帮忙产出些文章,我每周可以趁着休息时间去客堂楼上的办公室借用一会儿他们的电脑。那台电脑联着网,但因为我的社交账号都跟手机绑定在一起没有办法直接登录,再加上我的主要任务是码字,我便连浏览器都懒得打开——直到我第三次去的时候。
[1]VNV Nation:英国乐队。
VNV Nation[1]的Illusion是一首我很喜欢的歌,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句歌词是:“To us the world is different,as we are to the world.”(“这世界对我们而言是陌生的,我们对这个世界而言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