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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谈

我的记忆力在很多方面一直都很糟糕,比如背过的东西只要考完试就会立刻忘记,比如要非常努力才能记住路,即使在学校里也经常会迷路绕远,比如……记人也非常地不在行,也就是脸盲。

当时,我完全没有认出面前跟我打招呼的小周是谁,迅速地搜索了一遍记忆,还是没想起来,我对向我表现出熟络的小周,一点印象都没有。

所以我经常会遇到这样对方热情向我打招呼,我却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而且对方表现出的熟络和热情也经常让我不好意思去问“不好意思你是谁”。对方记得我,我却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这样太不公平了,虽然真的不是故意忘记,我还是会感觉自己像个做了错事的罪人一样,于是每次都只好强装熟悉也热情地把招呼打回去。

那个人就是小周。

内心感觉十分尴尬。

前面的同学刷完卡,一回头看到我,露出了明快的笑容,用非常熟悉的口吻跟我打了个招呼:“哎!你也来这里啊。”

这种情况在国内的时候发生得很频繁,但在墨尔本也经常发生就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在我目前还不算长的一生中,头一次,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地愚蠢。

这里上课几乎没有“班级”这个概念,大家各选各的课,有讲座有小组,这节课在同一个教室,下节课就天各一方。下课后离开教室,大家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加上我跟路痴一样与生俱来的脸盲,即使本专业里有人所选的全部课程都跟我一致,只怕我也认不出来他们是我同学。

其时,我靠手动扳门进入自习室,已有月余。

所以,对“上课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回头跟我打招呼说哎呀你也选这个课了啊的外国同学是谁”这件事我是认命的,毕竟,脸盲如我,不熟的外国人对我来说基本上都长一个样。

门自动开了。

我在海外的时间不算长,认识的人很少,朋友也不算多,其中中国人更是屈指可数。

“哔”的一声以后。

而就打招呼的方式来看,小周是一个明显跟我很熟络的中国人。打完招呼后,在几句简单的交流里她就表现出了对我的专业、课程,甚至是成绩的熟悉,完全不像是跟我没怎么说过话的点头之交。

在旁边刷了一下。

她好像跟我还蛮熟络的,分析到这里,我对“自己还是完全想不起来跟对方认识”这件事便更加觉得愧疚了起来,“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是谁了”这句话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然后在我前面的同学从包里翻出了学生卡。

接下来,我从后续的聊天中又提取出了“小周在读我上学期上过的课”这个信息,推测对方应该是低我半级的学妹。

“这门果然是有问题,谁都感应不到。”当时的我是这样想的。

如此一来我变得更茫然了,我连自己年级的人都不认识几个,更别提低年级的了——根本就是一个都不认识啊。

直到有一天,我在下午的时候才朝自习室进发,其时正好有一位同学走在了我前面,她走到自动门面前时,门没有动。

难道是在社团认识的?不可能,社团里的朋友全是跑一步都要喘三口气的死宅,不存在小周这种类型的女生。

唯一的缺陷是,自习室的自动感应门好像是坏的,每次都感应不到我。加上我基本上每次都会很早去然后很晚离开,所以鲜有同时进出的同路人,于是,面对对我视而不见的自动门,在“我很需要进入自习室”的心情中,我每次都会选择用手把门扳开——所幸这门也不是很倔强,只要在扳的时候稍微使点劲就好。

或许是在什么派对上认识的?也不可能,我根本一个派对都没有参加过。

我系自习室环境如此绝佳,堪称冠绝全校,于是我在没课时都会选择泡在里面。

会不会是系里举办的什么活动上我们聊过天?还是不可能,系里的活动我参加得很少,而且全都是在同级生之间举办的。

我们系楼里有一个很棒的自习室,占地一整层楼,有空调有暖气,有地毯有桌椅,有数不清的小隔间和Mac与PC,有厨房也有休息区,从咖啡机到自动售货机各类设施一应俱全,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所以她到底是谁?我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她为什么对我如此熟悉?

小周是我跟小李共同的朋友,虽然小周跟小李更熟悉一些,但跟我在同一个校区。

我全无头绪。

“我之前偶遇到她了。”

不管怎么回忆,我对面前的小周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朋友圈的点赞之交而已,怎么?”

但既然对方跟我如此熟络,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忍着尴尬继续聊下去了。在聊天中我本着“不能让她知道其实我不认识她”的原则,只对已经得到的确定信息展开交谈,心想这样就一定不会露出马脚了。

“说起来,你跟小周还有联系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问小李道。

而我当时得到的信息也只有通过“她在读我上学期上过的课”推导出的“她是低半级的学妹”这一点了。

(三)~

于是我就紧抓着自己学长的身份,把聊天的主要内容控制在了“学长对学妹的建议”上,着重向她介绍了学校的周边设施和交通,以及,对她正在修的那门课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样的作业和论文进行了提前告知。

“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小李说着,又喝了一口奶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以为你是小周的学长?”听到这里,小李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所以你也应该没事的。”我说道,“有一大半人都折在那个确认提交上了,学校总不至于把我们都挂掉吧?”

“嗯。”

穷学生独自在海外读书真是经常就会充满莫名的艰辛。

“而且你还以为她不知道这门课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而小李经历的情况跟我差不多——也是一样地心情忐忑。所以她才在晚上从另一个校区驱车赶来,拉着我一边吃消夜一边诉苦。

“是的。”

那封邮件真是在一瞬间让我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险些就要顿悟了。

“然后你还真的像一个学长那样很有经验地跟她讲了那门课的组成?”

有教授还是决定严厉扣分后的追加证据,为了证明我真的在死线前完成了作业,我甚至都准备好了带有时间信息的照片;有教授温和决定放过我的感谢致辞,其中有三大段对教授的称赞和两大段我的无尽感激之情;有教授模棱两可时的加码,其中包含了留学生生活的不易和我自身经济状况的艰辛,再加上几句我对学术研究的向往,感情真挚,低回婉转,如泣如诉。而教授的“没事”二字实在是太过言简意赅了,让这些准备好的回邮全部失去了作用。

“没错。”

另一方面,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时预测了教授的各种可能回复,然后还针对不同的可能性提前写好了对应的回复邮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方面,短短两个字意味着我的作业延迟既往不咎,让我几乎喜极而泣。

说到这里,小李已经在对面笑到缩成一团,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情极其复杂。

跟我不一样,小李几乎从不脸盲,她知道小周是谁,而且她也知道我跟小周是如何认识的。她知道这些,所以才能笑得如此狂野。

“没事。”

要说我和小周是如何认识的,就不得不提到一场饭局——我跟小周是在那场饭局上认识的。

随后我也收到了教授的回邮,我几乎是颤抖着点开邮件的,然后发现面对我长得好似一篇论文的邮件,教授只回复了简短的两个字。

而那场饭局,其实我本来是不该,也没有资格去参加的。

大家纷纷哀号“我也没确认”“我×大意了”“没想到学校还有这手”“来吧向我开炮,我已经准备好重修了”。

那是在上学期结束的时候,彼时成绩已经出来了七七八八,有没有挂科大家自己心里也都有数了。我当时已知的成绩都处在最高分段,心情自然算是还不错,从教室出来去隔壁打印文件时看到有几个同学聚在一起聊天,其中有不少相识的,他们跟我热情地打过招呼后我也就加入了聊天,大家就一起东一搭西一搭地闲扯。

直到清晨我也没有收到新邮件,倒是发在聊天室的帖子开始有了回复。当时发帖的时候已是深夜,几乎所有人都睡了,所以才没有立刻就收到回复,而天亮时再看帖子的评论区,已是哀鸿遍野。

其时已接近晚餐时间,他们决定向说好的餐厅移动,我也就很自然地一同加入了进去。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隔五分钟就抓起手机刷新一下邮箱,以犯罪嫌疑人等待判决的心情忐忑不安地等着教授的回邮。

席间,大家吃得还算热闹,只是气氛似乎有些低落——从我一开始加入聊天的时候他们的气氛就很低落。

然后我又在睡前给教授发去了一封邮件,邮件中诚恳地表示了由于自己的疏忽没注意到确认提交很是悔恨,解释说我并没有延迟完成文献综述,甚至附上了调出的系统操作记录来证明我在三天前就上传了文档。整封邮件言辞恳切姿态谦卑、切中要点证据充分,而且在重点之后的篇幅也十分之长,充满了对教授源源不绝的崇敬和自我反省的懊悔之情。

闲聊时有人问我说:“哎,那你是挂了哪门啊?”

当时已是深夜,我先是在学生聊天室发了个帖子提醒大家新出现的“确认提交”,但是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看起来整个系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犯了这个愚蠢的错误,当即就感觉心下一片凄凉。

“我?”我不经意地随口回答道,“我都过了啊。”

我是在提交另一门课的作业的时候发现“确认提交”按钮的,内心狂吼大事不好急忙去另一门课的页面确认提交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像前面说的,我迟了两个半小时。

一句“我都过了啊”一出口,所有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而这学期学校正在盖三座新楼,外加翻修停车场。

那时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因为挂科了需要重修所以才聚在一起,决定用吃饭来缓解挂科后沉郁的心情。

(学校新楼的面积×每平方米土地价格+盖楼所需时间×建筑工人平均时薪)/单科的学费=今年新增挂科人数

而一个没挂的我就这样自然地跟了进来,而且还相当后知后觉。

我们甚至还据此推导出了一个公式:

那一餐我吃得很是尴尬,得知真相之后基本全程都保持在一句话不说埋头猛吃的状态上。

以至学生之间多年来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每当学校大兴土木盖新楼的时候,就是挂科率升高的时候。

说实话,再说话我怕我会被打……

这边的学校是这样的,挂科后是没有“补考”这一说的,只能重修。而重修就意味着要把挂掉的课花上十几周重新再上一遍,同时,理所当然地,也要再交一遍该门课的学费——而对我们来说,若是没有奖学金的话,学费真是贵到让人想躲进深山日夜苦唱《白毛女》。

而小周,就是跟我在那次尴尬的聚餐上认识的。

“真是太坑人了!”小李愤愤地说,“这根本就是资本主义的陷阱!”

我,身为一个没挂科却来跟重修组一起吃饭的白痴,辨识度一定很高。

但是,跟小李一样,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还有“确认提交”这回事,等我发现的时候,死线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

(四)~

上周,我披星戴月地泡在图书馆和电脑前,终于拼在死线前三天写完了两千字的文献综述,把文档上传到服务器的那一刻,我如蒙大赦,内心无比平和安详,感觉一迈步地上就能开出莲花。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小周已经上过一遍那门课只是在重修而已。”我说,“我以为她是第一次上,于是就对她进行了指导。”

学校对于上传作业的新政策杀了很多人一个措手不及,而我恰好也是其中之一。

“你还详细跟小周说了教授以后会布置什么作业是吧?”小李接道。

“啊,我可不想因此挂科啊。”小李快哭出来了,“来陪我吃消夜去,缓解一下我自杀的倾向。”

“是的,我还帮她分析了期末的论文选题——而小周她在上次都写过一遍了。”

对于上交时间超过死线的作业,每个系的政策都不太一样,我们系一向是以宽松闻名,一份作业,每延迟一天只会被多扣除百分之十的分数,而小李的专业似乎就要严格很多。

“真的,光是听你讲我的尴尬症都要犯了。”小李又喝了一口奶茶,“想替你爆炸。”

“于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玩意儿居然还要确认。”小李的语气十分痛苦,“等发现的时候死线已经过了六个小时了。”

“等回到家里我想起小周是谁的时候自己都快尴尬死了,自行在房间里打了三千个滚才缓过劲来。”

这是学校今年在网站上做出的新变化,单把作业上传到服务器上是不够的,你还需要点一个确认条款,看起来像是一个关于隐私政策和保证没有剽窃行为的用户协议,确认后作业才能算是正式提交。也就是比之前多走了一个形式,这倒无可厚非,但是!网页上的确认按钮实在是太隐蔽了,你需要猛烈地往下转两圈鼠标滚轮,然后才能在屏幕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事情发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啊!”小李一脸愤恨地说,“我居然忘了点确认提交!”

“小周好像也住在我家那片区域附近……”我啃了口豆腐,“下次遇到我就解释说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朋友,从小就没有需要记住的人,所以后来也记不住人了如何?还可以渲染悲伤的气氛!怎么样?是不是有潸然泪下的效果?是不是一下子就能被原谅了?”

今天上午八点是小李的论文死线,在图书馆通宵奋战了一整夜后,她终于赶在死线前把作业上传到了学校的服务器上。

“你还是祈祷永远不要再遇到比较好。”小李说,“太尴尬了,想替你爆炸。”

小李是学金融的,或者是学经济的,也可能是税法什么的——我对隔壁校区的专业真的不是很了解,总之,小李是我在南半球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嘭。

(二)~

反驳

坐在我对面的小李一边递过一杯布丁奶茶一边对我说。说来惭愧,活了这么些年,我第一次喝布丁奶茶居然是在墨尔本,不过它真的好好喝啊。

虽然我没钱

“真的,光是听你讲我的尴尬症都要犯了。”

但是

(一)~

我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