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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阿多尼斯的祭祀仪式

我有时从来没有感觉玫瑰如此红,

我们有理由认为,在古代,人们会用一个活人来代表阿多尼斯,让他以神的身份死去。还有一些证据显示,在地中海东岸的一些农业地区,那里的谷神(无论叫什么)都会由一个活人来代表,他会在收获后的庄稼地中被杀死。如果确实如此,那么祈求谷神原谅的习俗就很可能和对死亡的崇拜融合在一起。因为他们可能认为死去的精灵会在他们用血液滋养的谷物中复活,并在下次收割谷物的时候再次死亡。暴死者的鬼魂怨气很重,他们会寻找一切机会向杀死他们的人报仇。所以,在民间的概念里,安慰被杀者的灵魂与安慰被杀的谷精便很容易混在一起。既然人们认为他们能从复苏的谷物中复活,当然也可以认为他们能在春风吹拂的花朵中复活,毕竟他们原本就是被埋葬在草地下的。于是人们便很容易产生这样的想法:地里的紫罗兰、风信子、玫瑰和秋牡丹都被死者的鲜血染红,那么这些花中便也包含了他们的灵魂的一部分:

就像被埋葬的恺撒的鲜血染红;

如此说来,阿多尼斯的死亡代表的并不是植物在酷热或严寒中的自然死亡,而是代表他的被迫死亡,即人为的收割谷物,在打谷场上脱粒并磨成面粉。在地中海东部沿岸的农业地区,后期的阿多尼斯崇拜确实体现了这个特征,但是在早期他是否代表五谷或只代表五谷,就有待商榷了。在早期,牧民人可能认为他是雨后生长的小草,用来供给饥饿瘦弱的牲畜。在更早的时候,人们或许认为他是坚果和浆果的精灵,在秋天的树林中供给野蛮的猎人和他们的妻子。于是当农民食用五谷的时候,就要祈求谷精的原谅;牧民放牧的时候,就要祈求草精的原谅;猎人挖出树根或采集果实的时候,就要祈求树精的原谅。在这些例子中,不管因为意外还是需求,只要精灵被杀死了,人们都会诚恳地表示歉意,并伴以痛哭来表达哀悼。不过有一点需要考虑到,在很早的时候,猎人或牧民也许还没有形成植物总体的概念,在他们的观念里阿多尼斯只是代表了特定的树或草,而非所有植物的代表。因此有多少树或草就有多少阿多尼斯,每个阿多尼斯受到伤害后,都会想要得到补偿。所以一年又一年,只要是落叶树,每个阿多尼斯便随着秋天的红叶流血而亡,到第二年又在春天的绿色中复活。

花园里每一棵可爱的风信子,

拉格兰吉神父说过,哀悼阿多尼斯其实是一种跟收获相关的仪式,为的是寻求谷神的谅解,因为谷神会被收割者的镰刀杀死,或在打谷场被牛踩死。当男人把他杀死时,女人就会在家里假装哀伤,想通过这种悼念来缓解他必然产生的仇恨。这种说法与阿多尼斯节日的日期是相符合的,在崇拜阿多尼斯的地区,收割大麦和小麦的时间是在春天和夏天,并不是秋天,而阿多尼斯的节日正好也是在春天或夏天举行的。这种推论也可以从埃及农民的做法中得到证实,他们收割谷物时,会放声大哭,同时喊着伊希斯的名字。很多狩猎部落也有相似的习俗,他们会向自己的猎物表达敬意。

都落在她的膝上;

这种把阿多尼斯和谷物联系起来的方式,体现了他的崇拜者在那个历史时期所能达到的文化阶段。他们已经摆脱打猎和放牧的生活方式,在一片土地上定居下来,变成了农耕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的祖先看来,原野中的野果和草原上的青草都是最重要的东西,现在对他们却没有什么意义。他们越来越多地把思想和精力集中在维持生活的谷物上面,在宗教上也就越来越倾向于向丰收神尤其是谷神祈祷。他们举行仪式的目的,也完全是出自他们最切实的需求。让他们哀悼植物枯萎、庆祝植物复苏的,绝对不是朦胧的诗意,而是那切身的饥饿感和对饥饿的恐惧,这也是人们崇拜阿多尼斯的主要动力。

刚发芽的嫩绿的香草,

他用两块石头把他碾碎。

装点着我们倚靠的河岸——

最残忍的是那个磨坊主——

啊,轻些倚靠吧,谁知道

烘烤他的骨髓;

春天什么时候就不知不觉地来临了呢?

他们把他放在灼热的火焰上,

兰登之战是17世纪欧洲流血最多的一次战役。当时两万名死者的鲜血流淌在大地上,后来那片土地在夏天长出了无数的罂粟花,人们走在这片红色的地毯上,或许真的会认为这是大地让死者的灵魂复活了。在雅典,人们会在春天举行祭典死者的盛会,具体时间大概是三月中旬,那时早开的花朵都已经开放。人们认为这时死者会从坟墓里出来,到处游走,努力进入寺庙或住宅里面,但是寺庙和住宅都有绳子、沙棘、沥青等东西阻止这些不安的灵魂进入。如果按照最通俗自然的解释,这个节日的名字就是花节的意思。如果在那个季节,可怜的鬼魂确实被认为是从开着花的狭窄的房子里爬出来的,那么这个称号就很适合仪式的实质。因此,勒南[3]的理论可能有一定的真实性,他认为人们对阿多尼斯的崇拜是源于一种模糊的希求安逸的心理而产生的对死亡的崇拜,并认为阿多尼斯并不是恐怖之王,而是一个阴险的巫师,把那些献祭者引到自己那里,然后让他们陷入永恒的沉眠。勒南认为,是黎巴嫩的自然景色无限妩媚,使人产生了这种感性的、虚幻的宗教情感,徘徊在痛苦与欢乐、睡眠与泪水之间。如果说叙利亚农民崇拜一个完全抽象的死亡概念,这无疑是错误的。更有可能的是,在他们简单的头脑中,植物神复活的思想和死者灵魂这一非常具体的概念混在了一起,随着春天鲜花开放,嫩绿的谷物和五彩的树丛花丛重回大地,这些死者的灵魂也回归了。因此,他们对自然的死亡与复活的看法,自然会被他们对人的死亡与复活,他们个人的忧愁、希望和恐惧所影响。因此我们不得不认为,勒南的理论本身就充满着热情的回忆,回忆阿多尼斯像酣睡似的长眠在黎巴嫩的山坡上,回忆他的妹妹睡在他们的故乡,再也不会随着秋牡丹和玫瑰一起复活苏醒了。

10世纪的一位阿拉伯作家在对阿多尼斯的节日的记述中说,塔穆兹和阿多尼斯的角色都代表了谷精。他描写了哈兰的叙利亚异教徒在一年中的不同季节会举行不同的仪式,并奉献不同的祭品,其中说道:“塔穆兹月(七月)的中间是俄尔-布嘎特节,也就是哭泣的女人的节日,同时也是塔乌兹节,用来纪念塔乌兹神。女人之所以哀悼他,是因为他的主人残忍地杀害了他,并在磨坊中把他的骨头磨成粉末,撒到风中。女人在节日期间不吃磨坊里磨出来的食物,只吃泡过的小麦、甜的野豌豆、红枣和葡萄干等。”塔乌兹也就是塔穆兹,和彭斯所描写的大麦约翰[2]很相似:

注释

以前阿多尼斯也被认为是太阳,但是在温带和热带,太阳一年的行程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半年或四个月死亡,另半年或八个月复活的特点。虽然我们可以说他在冬天衰弱了,但并不能说他死亡了,因为他仍然会每天在天空中升起。在北极圈中,太阳倒是会消失一段时间,在不同的纬度,消失的时间长短也会不同,从二十四小时到六个月不等。阿多尼斯每年的死亡与复活当然会形成很明显的观念,但是除了天文学家贝利之外,没有人认为阿多尼斯的崇拜是起源于北极的。而植物每年的死亡和重生,则是每个阶段的文明都会明确表达出来的观念。这种枯萎和重生的规模如此巨大,再加上人类的生存严重依赖植物,所以,人们就对这种每年都会发生的自然现象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至少在温带地区是这样的。如此重要和宏大的现象,自然会引发人们产生相似的观念,并在许多地区产生类似的仪式。由于阿多尼斯崇拜与自然事实如此符合,而且和其他地区的类似仪式也十分符合,因此我们可以很自然地接受这种可能的解释。而且古人的很多想法也支持了这种解释,他们把不断死亡与复活的神解释为收割后又重新发芽的谷物。

[1]朱利安(Julian,331-363),古罗马君士坦丁王朝皇帝,基督教在罗马占统治地位时,他宣布恢复多神信仰,因此被叫作“叛教者”。363年,他率兵远征波斯,在战斗中受伤,后不治身亡。——译注

对照我在其他地方所描述的印度和欧洲的仪式,可以很容易看出阿多尼斯的仪式与那些仪式的相似点。尤其是亚历山大的仪式,除了举行的日期不确定,其他地方简直和印度的仪式一模一样。在这两种仪式中,都用偶像来代表神灵,并且偶像身上都围了新鲜的植物,这显然说明了神的婚姻和植物的关系,随后人们向偶像哀悼,并把它们扔进水里。这两种习俗如此相似,而且和现代欧洲的春天和夏至的习俗极为相似,我们当然认为可以用相同的说法来解释它们。如果我对欧洲习俗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么阿多尼斯的死亡与复活,便也必定代表了植物的枯萎和复苏。下面关于阿多尼斯的传说和仪式中的一些特点,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我们这种推论。在阿多尼斯出生的故事里,体现出了他和植物的关系。传说中,他是孕育在一棵没药树中,树皮裂开,他就出世了。在一些故事中,树皮是被一头野猪咬破的,里面的婴儿才能出来。另一个传说则显得稍微合理一些,说他的母亲原本是一个名叫没药的女人,但是一怀上了他,她就立即变成了一棵没药树。这个传说的来源也许是因为人们会在祭祀阿多尼斯的仪式上使用没药焚香。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巴比伦人举行类似仪式时,也会焚香,正如希伯来人在祭祀天后时焚香,而这个天后就是阿斯塔特。还有一个故事说阿多尼斯每年要在冥界待半年,或者按照另一些故事的说法是一年的三分之一,其余时间他会待在人间,如果认为阿多尼斯代表了植物,尤其是谷物,这种说法就很合乎情理了,因为谷物就是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埋在地下,一半时间长在地上。花草树木的凋谢和复苏,可以说是自然界中最适合用来代表死亡与复活的现象了。

[2]大麦约翰来自一首英国民谣,民谣中他是酿酒的麦芽或者啤酒等酒精饮料的拟人化形象。——译注

腓尼基人好像是在春天庆祝这个节日,因为庆祝的日期取决于阿多尼斯河水的变色,现代的旅行者发现这条河是在春天变色。春天,雨水把山上的红土冲进河里,使得河水甚至海水都变成红色,人们认为这是阿多尼斯的鲜血染红的,因为阿多尼斯每年都会在山上被野猪咬死。另外,人们认为鲜红色的秋牡丹是从阿多尼斯的鲜血中长出来的,或被他的鲜血染红的,而叙利亚的秋牡丹恰好是在复活节前后开花,这可能表明阿多尼斯的节日是在春天举行的,或至少他的众多节日中有一个是在春天举行的。这种花的名字很可能来源于“娜曼”(亲爱的),这是人们以前对阿多尼斯的称呼。阿拉伯人一直把秋牡丹叫作“娜曼的伤痕”。据说红玫瑰的红色也是由这个悲惨的故事而来的:阿佛洛狄忒看到自己的爱人受了伤,于是连忙跑过去跪在旁边,她踩到了一株白玫瑰,花刺扎破她的皮肤,她的血流到白玫瑰的花瓣上,于是便产生了永远红色的红玫瑰。或许太过看重开花时间这个证据,尤其是从玫瑰花开花这个微弱的证据中挤出论点,显得没有多大意义。如果把这个证据也算在内,那么把大马士革玫瑰和阿多尼斯的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传说就把节日的日期指向了夏天而不是春天。在阿蒂卡,这个节日就是在盛夏举行的。雅典出动舰队攻打锡拉丘兹,结果遭到惨败,从此之后雅典便衰落下去。当时船队就是在夏至那天出发的,而由于不幸的巧合,哀悼阿多尼斯的仪式也是在这一天举行。因此当舰队的船员即将登船的时候,却在街上见到棺材和偶像尸体,听到女人哀悼阿多尼斯的痛哭声。这种情形给这支雅典最强舰队的航行蒙上一层阴影。很多世代以后,朱利安[1]皇帝第一次来到安蒂奥克,发现在这片富庶的东方乐土上,人们也正在举行哀悼阿多尼斯死亡的仪式。如果朱利安能预感到灾难,那么人们悲痛的哭声在他耳中肯定就是为他敲响的丧钟。

[3]约瑟夫·欧内斯特·勒南(Joseph Ernest Renan,1823-1892),法国宗教学家、作家、历史学家。——译注

在西亚和希腊的一些地方,每年都有祭祀阿多尼斯的节日,人们,主要是女人痛哭哀悼这个神的死亡。人们把阿多尼斯的偶像装扮成尸体,像普通葬礼那样抬出去,扔到海里或河里。有的地方会在第二天又庆祝阿多尼斯的复活。不过在不同的地方,庆祝的时间和方式都不相同。在亚历山大,人们把阿多尼斯和阿佛洛狄忒的偶像摆在两把椅子上,在他们旁边放着各种各样成熟的水果、饼、盆栽植物,还有用茴香编成的绿色凉亭。第一天人们庆祝这对神仙眷侣的婚姻,第二天女人便穿上丧服,披头散发,裸露胸脯,把阿多尼斯偶像的尸体扔进海里。不过他们的悲伤并非绝望,因为他们唱道,逝去的人还会回来。亚历山大的这种仪式并没有固定的举行日期,不过因为仪式中有成熟的水果,有人就推测是在夏末。在比布勒斯宏伟的腓尼基阿斯塔特神殿里,人们每年都会哀悼阿多尼斯的死亡,伴随着长笛尖锐的乐声,人们又哭又号又捶胸。不过人们相信他第二天就会复活,在崇拜者的面前升上天堂。忧伤的崇拜者们仍在人间,就像埃及人悼念去世的神牛阿庇斯一样,都把头发剃光。女人不愿意剃掉自己美丽的长发,于是便只能在节日当中的某一天,向陌生人出卖自己的身体,用得来的钱供奉阿斯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