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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各国的五谷妈妈

爪哇收割稻谷的风俗,很像欧洲以新郎新娘代表谷精的风俗。收割之前,女巫选出一部分谷穗,把它们捆起来,淋上油,用花装饰一番,称其为“帕蒂彭根顿”(padi-pengantèn),就是“稻谷新娘”和“稻谷新郎”的意思。随后举行婚宴,婚宴结束后继续收割。收获完稻谷,在谷仓里空出一块地方,当作“稻谷新郎”和“稻谷新娘”的新房,在上面铺一张新的席子,席子上放一盏灯和各种洗漱用品。在“稻谷新郎”和“稻谷新娘”周围,还放着不少代表婚礼宾客的稻谷。婚礼完成之后,人们才把粮食收入谷仓。在随后的40天里,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稻谷新郎”和“稻谷新娘”。

在苏格兰,旧谷精和新谷精的化身分别是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女儿”,在马来半岛,情况也是如此,稻田里两捆稻谷分别代表“稻谷妈妈”和它的“孩子”。1897年1月28日,斯基特先生在赛蓝葛的乔托地区目睹了收割“稻谷灵魂”并带回家中保存的仪式。人们事先标记好一小片稻谷,把它割下来捆好,当作“稻谷灵魂”的母体。一名年长的女巫在这捆稻谷上割下一束(七棵)谷穗,在上面抹油,用特定颜色编织的彩线把它们绑起来,烟熏之后,用白布包裹,放在一个椭圆形的小篮子里。这七棵谷穗就代表了“新生的灵魂”,这个篮子就是它的摇篮。一个女人撑着伞为它遮挡阳光,把它拿回家。这个家庭的女人都要来迎接这个“灵魂”,然后把摇篮放到一张新席子上,席子上放一个枕头。在随后的三天里,这家的女主人要像刚生完孩子一样,遵守坐月子的禁忌。当然,留在田里的那捆被当作“妈妈”的稻谷,也会得到应有的照顾。人们处理好“新生的灵魂”之后,就照看“灵魂的妈妈”。人们把树上的嫩叶捣烂,晚上撒到各处,连续撒三天,随后把椰子和一种叫作“山羊花”的植物放在一起,捣成糨糊,拌一些糖吃掉,并喷一些在稻谷上。这种仪式模仿真实的生孩子过程,当地人生孩子的时候,用杰克果、玫瑰苹果、某种香蕉和嫩椰子的果肉,拌上鱼干、盐、酸、虾酱等东西,做成一道沙拉,给妈妈和孩子连吃三天。农户的女主人收割最后一捆稻谷,带回家中脱粒,然后和“稻谷灵魂”放在一起。马来半岛的农民把“灵魂”、篮子和最后一捆稻谷一起放到特制的圆形大谷仓里。来年播种时,把代表“稻谷灵魂”的谷粒掺进种子里一起播种。从这些仪式中可以看出,古希腊的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正好对应了马来半岛的“稻谷妈妈”和“稻谷孩子”,可以说这两位女神就是这种风俗的来源。

在巴厘岛和龙目岛,在收割庄稼的时候,田地的主人会亲自收割“主要的稻谷”。这些稻谷被分成两捆,每一捆各由108根带叶子的谷穗组成,一捆代表男人,一捆代表女人,这两捆稻谷被人叫作“夫妻”。代表男人的谷捆用绳子捆绑,叶子不能露出来;代表女人的谷捆则要把叶子弯曲,做成女人头发的样子,然后捆好。有时人们还在代表女人的谷捆上挂一条用草编的项链,以使男女区分得更加明显。一个女人把两个谷捆顶在头上,带回家中,放进谷仓里。谷仓里放一个架子或稻秆编的席子。资料显示,这个仪式是为了使谷仓里的谷粒变多,使主人得到更多的谷粒。巴厘岛人把两个谷捆放进谷仓时,会祈祷说:“但愿你不断增长!”等谷仓里的粮食吃完,里面就只剩下代表夫妻的这两捆稻谷,它们最终会被老鼠吃掉。有些人被饥饿所迫,也会吃掉这两捆稻谷,不过这样会遭人唾骂,骂他们猪狗不如。没有人会把这两捆有神性的稻谷卖掉。

西里伯斯中部的托莫里族种植稻谷时,先在田里埋一些槟榔,作为献给精灵的礼物,以促进稻谷生长。埋槟榔的这片地方生长的稻谷,要留到最后才收割,收割之前先把这片地方的稻谷绑在一起,叫作“稻谷妈妈”,在它前面摆些祭品,比如大米、家禽的肝和蛋等。等田里其他稻谷收割完,最后举行一番仪式,割下“稻谷妈妈”,带回去放到谷仓的最下面,再把其他稻谷都堆在它上面。据说托莫里人认为“稻谷妈妈”是献给欧门伽的特别祭品,欧门伽是住在月亮之上的谷精。如果大家对欧门伽不敬,它就会发怒。比如,来谷仓取粮食的人穿着太过随意,它便会愤怒地吃掉谷仓里的粮食,甚至是人们献给它的粮食的两倍。有些人宣称真的听过它咀嚼粮食的声音。西里伯斯中部的托拉吉人也保留着“稻谷妈妈”的风俗,他们认为“稻谷妈妈”会保护地里出产的东西,如果“稻谷妈妈”消失了,收成也会随之消失,所以他们努力保留这个风俗。

在上缅甸的斯兹族人中,也有这种用男神女神来使谷物增加的仪式。在稻谷已经干燥,可以脱粒时,这户人家把所有朋友都到打谷场来,并准备好酒和食物。稻谷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铺开打谷,另一部分仍然堆在一起。酒和食物放在堆着的稻谷上,一位年长的人向“稻谷父母”祈求来年丰收,祈求谷种增加。随后大家吃喝玩乐。这样的仪式只在打谷场举行。

欧洲的“五谷妈妈”正好可以和苏门答腊岛的米南卡保人的“稻谷妈妈”相对应。米南卡保人认为稻谷有灵魂。他们认为用普通方法舂的米比谷场里碾出来的大米要好吃,因为碾过的大米身体受到损伤,里面的灵魂已经跑掉了。他们和爪哇人一样认为稻谷有一个女守护神,名叫萨宁·沙丽,因此把她所守护的稻谷也叫作“萨宁·沙丽”,就好像罗马人把稻谷叫作“克瑞斯”一样。“萨宁·沙丽”的化身通常是一些特定的稻谷或谷粒,名叫因多埃帕迪(indoeapadi),含义就是“稻谷妈妈”,有时守护神自己也叫这个名字。从这个“稻谷妈妈”衍生出许多仪式,这些仪式大多是在播种或收获,或把谷粒入仓的时候举行。人们把种子撒进苗圃或水田,等种子发芽长出秧苗,再把秧苗移植进稻田里,同时从中选出长势最好的,做成“稻谷妈妈”,种在稻田中央,其他普通的则种在周围。人们认为“稻谷妈妈”会影响整块地里的稻谷成长,如果“稻谷妈妈”凋谢了,这块稻田就不会有好收成。负责播种的女人要事先沐浴,再把头发披散开,大家认为这样播种才会有好收成。移植秧苗的时候,先把“稻谷妈妈”移植到一个地方,或是中间,或是一角,然后念咒:“萨宁·沙丽,保佑每个稻穗都能结出很多谷粒,保佑每棵稻谷都能收获一篮子谷粒。但愿雷电和过路人不会惊吓到你,但愿你能安然度过暴风雨,但愿你能安心地沐浴在阳光和雨水中。”等秧苗长起来,那些作为“稻谷妈妈”的秧苗就已经无法分辨,人们在收获之前,会找别的稻谷做“稻谷妈妈”。收割之前,家中年纪最大的女人或巫师来到田里,当风吹过时,第一束弯下来的稻谷就是“稻谷妈妈”,大家把它绑在一起,但是并不立即割下来,而是先收割其他稻谷。随后大家把第一批收割的稻谷带回家,作为家人和亲朋好友宴会的食物,有时也喂给牲口,他们相信萨宁·沙丽也会给牲口带来好运。举行完宴会,人们精心打扮一番,到田里把“稻谷妈妈”收割回家,打着伞,把“稻谷妈妈”装在一个干净的袋子里,放到谷仓的正中央。大家认为“稻谷妈妈”会照顾谷仓里的谷粒,甚至使谷粒变得更多。

第三节 谷精化为人形

缅甸的克伦人也有同样的观念,认为只有留住稻谷的灵魂才能获得丰收。当某块田里的稻谷长势不佳时,他们就认为稻谷的灵魂(基拉)出于某种原因无法回到稻谷身上,这时必须把它们的灵魂招回来,不然这片庄稼就会绝收。这是用来招回稻谷灵魂(基拉)的祷词:“回来吧,基拉,回来吧!回到稻谷里来,回到大地的怀抱!带着雌雄的种子,回来吧!从荷河回来!从柯河回来!从两河交汇之处回来!从西方回来!从东方回来!从鸟鸣中回来!从猿腹中回来!从象吼中回来!从河的源头和河口回来!从掸邦和缅甸回来!从遥远的国度回来!从所有的谷仓回来!回到稻谷里来吧,基拉!”

欧洲的“五谷妈妈”和“五谷女儿”等风俗,本质上是以植物的形式来表现五谷精灵,这种推论可以从世界其他民族的风俗得到佐证。那些地区的文明程度通常落后于欧洲,那里的人还保留着较浓厚的古老意识,对我们来说,这种意识残余已经毫无意义。读者或许还记得曼哈德的理论(这里还要阐述他的理论),按照曼哈德的说法,谷精不仅会化为植物,还会化为人形。割最后一捆稻谷的人,或打谷时打最后一下的人,都被当作谷精的临时化身,他割的或打的最后一捆稻谷,就如同他本人。在欧洲之外的诸多民族风俗中,谷精通常只化身为植物。因此我们有必要找到一些佐证,以证明那些民族也认为谷精可以化身为男人或女人。这里可以说说我这么做的原因,这与本书的主旨有极大关联:我们找到越多以人来代表植物精灵的例子,就越容易把内米的林中之王纳入这个系统。

在把稻谷拟人化的印度尼西亚各民族中,婆罗洲的卡扬人(或巴豪人)最为典型。卡扬人用了很多办法来确保稻谷的灵魂不会消失,所采用的工具有小梯子、铲子、篮子,篮子里面放着钩子、绳子和荆棘。女巫用铲子把稻谷的灵魂赶出来,顺着小梯子赶进篮子里,然后它就被篮子里的钩子、绳子和荆棘困住。随后它被女巫关起来,送到谷仓里保存。有人也用竹子制成的盒子和网子来达到这个目的。有时不光要保存好谷仓里的谷粒的灵魂,还要把猪、鹿、猴子等动物吃掉的稻谷的灵魂招回来,这样才能确保来年有个好收成。为此巫师发明了很多工具,比如有一种用竹子做的盒子,里面装着用某种果树的木头做的钩子,用它可以把稻谷已经失去的灵魂给钩回来,然后把它挂到屋子里保存。有的巫师用某种果树的木头雕刻两只手,也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卡扬人每次从谷仓取出谷粒来吃,都怕谷粒的灵魂会生气,因此要祈求宽恕。

北美的曼丹人和米尼塔里人在春天要庆祝一个节日——女人的五谷巫术节。传说南方的一个“永生老太婆”能促进庄稼生长,她每年春天让水边的候鸟充当她的化身。一种鸟代表一种印第安谷物:大雁代表玉米,野天鹅代表葫芦,野鸭子代表豆类。春天,当代表“老太婆”的候鸟来到这里时,人们就举行五谷巫术节,先做一个木架,上面挂着干肉等祭祀“老太婆”的东西,所有的老妇人都是“老太婆”的化身。某一天她们聚集在木架前,人手一根绑着一个玉米的木棍,把木棍插在地上,然后在木架旁跳舞,最后把木棍拔出来,放在手背上。老头子在旁边敲鼓摇铃,给老妇人伴奏。随后年轻女人取下木架上的干肉,喂给老妇人,老妇人则回馈一粒神圣玉米。年轻女人的盘子里也会放三四粒神圣玉米,将来要把这些玉米混进玉米种子里。这几粒玉米的作用就是使玉米获得好收成。因为老妇人都是“永生老太婆”的化身,而干肉是用来祭祀“老太婆”的,所以最后这些干肉都归老妇人所有。秋天也有一个类似的五谷巫术节,主要是为了引来野牛群,以获得足够的肉类。这时候每个女人的胳膊上要绑一个玉米,并把这个玉米叫作“永生老太婆”,同时也把代表果实的鸟类叫作“永生老太婆”。人们在秋天向鸟群祈祷:“妈妈啊,请让冬天来得更晚一些,因为我们的肉不够吃,请不要让所有的猎物都离开,给我们留一些食物!”秋天当候鸟向南迁徙时,印第安人认为候鸟是回到“老太婆”那里,并把木架上的干肉带给“老太婆”。在这个例子中,人们认为谷精是“老太婆”,老妇人是她的化身,并因此得到祭品。

印度尼西亚人认为稻谷和人一样有灵魂,因此格外崇拜和关心稻谷。他们像关照孕妇一样来关照稻谷,平时在田里不敢高声喧哗,不敢鸣枪,怕惊扰到稻谷的灵魂,使稻谷“流产”,在稻田里从来不谈论死人和恶魔的话题。只要适合孕妇吃的东西,他们都会喂给开花的稻谷,当稻谷长出谷穗,女人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它们喂米糊。在这种把开花的稻谷看作孕妇、把谷穗看作孩子的做法中,我们可以很容易找到希腊人在“五谷妈妈”“五谷女儿”、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方面的思想起源。不过他们认为大声喧哗会使稻谷“流产”,因此收割时,他们面临不得不用镰刀割下稻谷的情况,必定会想尽办法来减轻稻谷的痛苦。他们收割时使用一种特殊的镰刀,收割前他们把刀刃藏在手里,不让稻谷发现,趁稻谷还没反应过来,就迅速割下谷穗,这样稻谷的灵魂就不会受到惊吓。出于同样的目的,收割者在稻田的时候会使用一种特殊的语言,这种语言稻谷是听不懂的,因此它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谷穗就已经到了收割者的篮子里。

在印度一些地方,收获女神戈里的化身是未婚女子,同时也是一束野水仙花,这束花被做成女人的样子,并且佩戴首饰。无论是人还是花,都受人崇拜,这个仪式应该是为了保证稻谷丰收。

马来人和达雅克人的稻谷仪式都来源于一个核心观念:稻谷和人一样有灵魂。他们用人类的生老病死,来解释稻谷的对应表现。他们认为植物纤维和人体一样都含有某种生命素,这种生命素在植物身上是相当独立自主的,可以短暂离开植物而不使植物死亡,不过,如果离开得太久,植物就会枯死。我们找不到更贴切的名字来表达这种生命素,姑且叫作“植物的灵魂”吧。正如人们的灵魂崇拜来自这种可以分离的生命要素理论,一整套谷物崇拜,也是来自这种理论,或者说,来自这种植物灵魂的神话上,这两种崇拜的基础都是如此脆弱不堪。

第四节 双重拟人:谷物是妈妈也是女儿

对于欧洲人的收获风俗的意义,有些人可能还有疑问,不过如果对比一下东印度群岛上的马来人和达雅克人的收获风俗,这些疑问应该就能得到解答。与欧洲农民不同的是,这两个东方民族的文明水平还停留在这些风俗刚刚起源时的阶段,理论和现实还是相结合的。在欧洲,那些仪式早已成为老古董,成为农民的娱乐活动或学者探究的谜团。而对这两个民族的人来说,这些仪式还是活生生的现实,他们可以清晰地描述整个过程。因此研究他们对大米的信念和做法,有助于说明古希腊和现代欧洲的谷物仪式的真正意义。

相比于德国的“五谷妈妈”和苏格兰的“收获女儿”,希腊的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宗教发展的晚期产物。希腊人虽然是雅利安人,但是在某些时期,应该也流行过凯尔特人、条顿人、斯拉夫人的风俗,这些风俗已经远远超出雅利安人的认识范围。这些风俗还在秘鲁的印第安人和东印度群岛的诸多民族中流行过,说明形成这种风俗的观念并不是某个民族独有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一切未开化的农业文明中。因此希腊神话中的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这两个美丽的女神,或许就是如今仍然流行于欧洲的原始纯朴风俗的衍生品;在菲狄亚斯和普拉克西特利斯两位雕刻大师把两位女神的形象雕刻在大理石和青铜器上之前,或许欧洲的田野中就已经出现稻谷做成的偶像。这种古代风俗的遗留——一种田野的味道——还保存在“女儿”(克尔)或更广为人知的珀耳塞福涅的名字里。如果说德墨忒尔的原型是德国的“五谷妈妈”,那么珀耳塞福涅的原型就是“收获女儿”——巴尔奎德山区如今每年秋天还把最后一捆稻谷做成“收获女儿”。如果我们有古代希腊农民的更多信息,也许会发现当时他们也把田里收割的稻谷做成“五谷妈妈”(德墨忒尔)和“女儿”(珀耳塞福涅)。然而如今我们看到的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都堂而皇之地住在城市的神殿之中,古代的文人雅士喜欢这样的神,对农场中的粗鄙仪式根本不屑一顾。即便他们看到了,也不会意识到那收获过后洒满阳光的田野上竖立的偶像,和阴凉的神殿里的大理石神像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某些城市文人的作品中,偶尔瞥见关于德国偏远农村的原始德墨忒尔的零星记载。比如有一个传说,在一片犁了三遍的田地里,伊阿西翁和德墨忒尔生下了一个孩子,取名为普鲁托斯(“财富”“充裕”)。在这里可以把这个孩子和西普鲁士人在稻田里假装生孩子对应起来。在普鲁士的风俗中,经过打扮的妈妈代表“五谷妈妈”,经过打扮的孩子代表“五谷婴儿”。这些仪式都是祈求丰收的巫术。这些风俗和神话全都体现了一种古老传统的沿袭,就是在春天的嫩芽或秋天的残茬中进行真实或模仿的生育行为。如前所述,原始人类经常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力传给衰弱的大地。在后面讲述农业神的另一个方面时,我们还将谈到以下问题:在披上了文明外衣的德墨忒尔崇拜里,其实隐藏着古老的、原始的心灵。

第二节 东印度群岛的稻谷妈妈

读者可能已经发现,在现代风俗中,并没有同时用“五谷妈妈”和“五谷女儿”来代表谷精的现象,通常要么是用“五谷妈妈”(“老太婆”等)来代表,要么是用“女儿”(“收获婴儿”等)来代表。那么,希腊人为什么用母亲和女儿来代表谷精呢?

这里关于这个风俗的描述似乎有误。秘鲁人所崇拜的应该并不是玉米囤(皮鲁阿),而是那些被包裹在衣服里的玉米。从其他文献中发现的关于这个秘鲁风俗的描述,印证了我们的推测。其中说道,秘鲁人认为作物之所以能够生长,都有赖于那个掌控作物的精灵。根据不同的作物,那个精灵叫作“玉米妈妈”“藜麦妈妈”“可可妈妈”“土豆妈妈”。人们分别用玉米秆、藜麦和古柯树叶做成这些精灵的偶像,给它们穿上女人的衣服,然后敬拜它们。于是用穿着女装的玉米秆做成的偶像就成了“玉米妈妈”,印第安人相信它“作为妈妈,能够让田里出产更多玉米”。因此可以推断,安科斯塔很可能错误地理解了自己的资料来源,那上面所说的“妈妈”并非玉米囤(皮鲁阿),而是穿着女人衣服的玉米秆。和巴尔奎德的“收获女儿”一样,秘鲁人的“玉米妈妈”也有一年的保存期,以使玉米获得生长繁殖的能力。不过秘鲁人害怕“玉米妈妈”的能力不足以维持一年的时间,就提前问它能不能坚持,如果它说不能,就把它烧掉,再做一个,以“维持玉米的繁殖能力”。这个例子也可以解释前面所说的定期或偶尔杀神的风俗。通常情况下,人们把“玉米妈妈”保存一年,并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时间。如果“玉米妈妈”被认为坚持不了这么久,它就会被杀死,然后被新的“玉米妈妈”代替,以保证玉米的生存。

在布列塔尼一带,人们用最后一捆稻谷做一个很大的稻草人,里面放一个小的稻草人,这种谷捆叫作“妈妈谷捆”。这显然是用来代表“五谷妈妈”和“五谷女儿”的,只不过“五谷女儿”还没有生下来。在前面提到的普鲁士风俗中,扮演“五谷妈妈”的女人代表的是已经收获的谷物,孩子则代表来年的谷物。因为来年的谷物来自今年收获的种子,所以我们自然可以把来年的谷物看成今年谷物的孩子。另外,前面还讲过,马来半岛上的马来人,还有苏格兰高地的一些民族用老妇人和年轻女孩的双重形象来代表谷精,这两种形象都由成熟的稻穗制作而成。在苏格兰,老年谷精叫作“老太婆”,幼年谷精叫作“女儿”。而在马来半岛,则明确表明这两个谷精是母亲和孩子的关系。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德墨忒尔代表今年的稻谷,珀耳塞福涅则代表今年秋天播种,来年春天长出来的新谷。珀耳塞福涅进入冥界的神话,体现的就是播种,而她春天回到阳间,就表示谷种发芽。于是今年的珀耳塞福涅,就会变成来年的德墨忒尔。也许这就是神话的原貌。不过随着宗教思想的演化,人们不再用出生、成长、繁殖和死亡这个过程来表示谷物,而是换成一个永恒的女神,并且为了符合实际,“母亲”和“女儿”两者之中必须牺牲一个。但是谷物有母女双重身份的观念根深蒂固,无法用逻辑来抵消,因此,在神话的演变中,需要给这对母女各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最终,珀耳塞福涅代表了秋天播种春天发芽的谷物,而德墨忒尔成为谷物母亲之后形象变得模糊,只能在秋天表示悲伤,在春天表示欢乐。因此,衍化之后的神话就不再是正常的神位传承:神存在一年之后产生继承者;而是分化成两个独立的神:一个每年消失于地底重回地面,另一个只能看着这一切,在恰当的时候表现悲伤或欢乐。

前面说过一些欧洲的风俗,人们把最后一捆稻谷或用稻谷做成的偶像保存在家里,直到下一个收获季节。这种做法显然是用保存谷精化身的方式来保持谷精的活力,以保证庄稼丰收。在这一点上,古代秘鲁人的某些风俗是很好的证明。西班牙历史学家安科斯塔曾这样描述秘鲁的一个风俗:“他们把田里长势最好的玉米收集起来,并用最好的衣服来包裹这些玉米,放在他们叫作‘皮鲁阿’的玉米囤里,随后举行一些仪式,三天三夜始终守着这些玉米囤。他们恭敬地跪拜它,说它是他们继承的‘玉米妈妈’,还说这样做可以使玉米丰收。他们会在这个月(第六个月,相当于五月)举行一种祭祀,女巫询问‘皮鲁阿’是否能维持到第二年,如果它说不能,大家就把它带到玉米地里烧掉,然后再做一个‘皮鲁阿’,再次举行祭祀,说他们已经更新了,要求玉米种子不要坏了。如果它说能维持足够长的时间,人们就把它保存到第二年。那里的人至今还保留着这种愚蠢的风俗。在印第安人中,这种做法非常流行。”

希腊神话中的这种双重拟人理论要想成立,前提是神话中原本就有这两种拟人化(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但是如果希腊神话中原本只有一重拟人化,另一重拟人化是次生的吗?综合考察过的那些收获风俗,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解释:那些风俗体现了对谷精的两种不同观念,一种观念认为谷精就在谷物里面,另一种认为谷精在谷物外面。比如有时候人们用谷精的名字来称呼一捆谷物,给它穿上衣服,而且敬拜它,这显然体现了谷精在谷物内的观念;有时人们又认为,谷精从谷物中走过就可以使谷物生长,谷精讨厌谁,就会毁掉谁的庄稼,这就表明人们认为谷精不是谷物本身,只是有控制谷物的能力。在后一种观念中,谷精即便还没有成为谷神,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变成谷神。前一种认为谷精在谷物内的观念,应该是更为古老的,因为自然生命依靠内在精灵的观念通常要比外在神祇控制自然的观念更早出现。换句话说,泛灵论早于自然神论。

除了古代和现代的欧洲,世界其他地方也有“五谷妈妈”,而且不局限于大麦和小麦。欧洲有“大麦妈妈”“小麦妈妈”,美洲有“玉米妈妈”,东印度群岛有“大米妈妈”。下面以美洲的“玉米妈妈”为例,来说明植物的拟人化。

在欧洲风俗中,有时认为谷精在谷物内,有时又认为谷精在谷物外。希腊神话中的德墨忒尔则是谷物之神,而非谷物里的精灵。从一种观念转变为另一种观念的过程,就是逐步的拟人化,或者说是宇宙万物内在的精灵逐渐具有越来越多的人类属性。当人类从野蛮逐渐走向文明时,就会越来越倾向于把神拟人化。起初,神是万物的精灵,后来神的拟人化程度越来越高,神离万物也就越来越远。不过在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中,同时代的不同民族前进的步伐并不一致,文明更加先进的民族倾向于选择更加拟人化的神,而文明较落后的民族则死死地抱住万物皆有灵的观念。任何物体的精灵,包括谷精在内,一旦有了人的属性,就会从物体中独立出来,成为控制这个物体的神。而这个物体失去了精灵,就变成了没有生命的东西,或者说形成了精神真空。不过民间观念是无法容纳这种精神真空的,也就是说,他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于是他们只好再造一个新的精灵,来填补这种精神真空。结果就造成一个物体同时有两个代表,一个代表是老精灵,它已经脱离物体,上升为神;另一个代表是新精灵,它是民间观念新造出来的,以填补成了神的老精灵所留下的空白。于是神话系统就需要解决新情况所带来的问题:该怎么处理这两个代表之间的关系?该如何安排两个代表各自的位置?

第一节 美洲的五谷妈妈

针对这种情况,如果人们认为这种物体是由老精灵或新神创造的,那倒好办。既然是老精灵创造了这个物体,新精灵使它有了生命,那么,新精灵也是老精灵创造的,这样说来,老精灵和新精灵就是创造者与被造物的关系,在神话中,也就是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假如这两个精灵都是女性,那么她们就是母女关系。可以想象,谷物最初只有一个女性精灵,后来经过衍化出现了两个谷物精灵,她们是母女关系。但是如果就这样下判断,认为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的神话就是这样产生的,那就太不严谨了。不过我们仍然可以说,像这种同一个神的复制分化,类似于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这种情况,其实是很有可能的。比如本书前面谈到的成对的神中,我们已经推断出伊希斯和她的配偶奥西里斯都是谷物的化身。按照刚才的说法,伊希斯就是一个老谷精,奥西里斯则是一个新谷精,两者之间的关系有各种说法,比如姐弟、夫妻、母子等。对于两个身份重叠的神,神话传说肯定有多种说法。最后,请千万记住,这种对于德墨忒尔与珀耳塞福涅、伊希斯与奥西里斯这种成对的神所做的解释,只是一种推测。这样来看待这种解释才是实事求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