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的时候，豆腐姑娘有点情绪激动，眼睛里明显有眼泪在打转，我碰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她接过去，突然笑了，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豆腐姑娘说，可惜，知道得太晚了。高三那一年，是我一生最喜欢的日子，我们很少吵架，他特别照顾我，能忍我所有的小毛病。但是我记得我们吵过最凶的一次，那时候我学美术，水彩笔颜料什么的挺费钱的，我不好意思问家里要，只能从饭钱里省下来，其实我家境也一般，我还有一个弟弟。他知道了以后，把我大骂了一顿，我很委屈，我说，你有本事找一个有钱的姑娘啊！我就是穷，看不起我，分手啊！
豆腐姑娘接着说，他说，你怎么那么傻啊，你告诉我啊，说好了疼你一辈子，差一天，都不行。那天吵完架，我就回去了。第二天，他给我一百块钱，说去买点好吃的。后来一段时间，我很少见他，也不见他去训练，问他的队友，都说好几天不见了。我一下子吓坏了，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后来再见到他，他有点黑，我问他去哪里了，他不说，笑着递给我八百块钱。我哭着抱着他，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他突然喊了一声，啊疼。我才知道，他的肩膀磨伤得很厉害，我再三逼问，他才告诉我，他去帮人家扛包了。他还笑着说，没事，我有力气。
我说，恋爱最好的状态就是在最好的时间遇见了最好的彼此。
我说，你真幸福。
豆腐姑娘说，第二天，他被全校通报批评，本来学校有一个特招名额，他有机会的，一下子没了。他也不担心，反正他能力强。那时候，我也知道了，其实他的家境很一般，父母对他期望挺大的，希望他将来考一个好大学，有出息。那个时候我改学美术了，学美术还挺浪费钱的，我觉得我有一点天赋，那个时候我们相互鼓励，希望将来有一天去一个美好的城市，谈天说地谈情说爱。
豆腐姑娘说，我的专业成绩考得还不错，那个时候只要文化课过关，就离梦想更近了，省篮球队很看好他，有专人来跟他谈过。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想要的未来越来越近了，就在那个时候，我弟弟得了一场大病，家里欠了很多债，于是那一年，我放弃了高考。后来，我就去了市里一家厂子打工，也是那一年，他说要出国。我没有去送他，他给我打电话，说了好多好多，最后他说等我回来。我收到他从国外给我汇过来的第一笔钱，我才知道，那一年他踏上了出国劳务的飞机。后来我攒了一笔钱加上他给我的，开了现在的豆腐店。我记得多年前他吃豆腐的样子，我喜欢他微笑的样子，我更喜欢那个当年要奋不顾身嫁给他的好姑娘。
老王端着一盘麻婆豆腐过来说，真疯狂！
我说，你要的麻婆豆腐有点凉了，要不尝尝？
豆腐姑娘说，当然他啊，他是体育生，我记得那天，都半夜了吧，貌似有一个人在楼下大声喊，某某某，我喜欢你。我是被吵醒的，室友说，是不是叫你啊？我仔细一听，还真是我，又害怕又开心。你知道的，高中的那个时候谈恋爱的都是搞地下的。我害怕的是，完了，明天全校出名了，挨批肯定跑不了了。开心的是我也喜欢他。我穿好衣服下楼，当走出宿舍门口，他呼地一下子跑上来，抱住我。他酒气很大，我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他问，你知道什么？我说，你喜欢我啊。他又问，那你喜欢我吗？我当时点点头，他说，点头啥意思？我说，就嗯啊。他说嗯是啥意思啊？我说，我也喜欢你。他开心地公主抱，抱着我，转了好大一个圈。他说，你回去好好睡觉吧！然后他蹦蹦跳跳地走了。那个时候快接近高三来临前的暑假。
那个时候，我跟老王都被眼前的姑娘给震撼了。我们真正羡慕的那些爱情，是来时路你搀扶我一把，我鼓励你一句，在黑夜赶路累了抬头看看星光。我们真正羡慕的那些爱情，是陪你穿越湖海森林山川，无论多难总想着再坚持一下，路会平坦的，天会大亮的。我们真正羡慕的那些爱情，是你拿命护我一路周全，我拿命抵你余生无牵无挂。
我问，谁先表白的啊？
豆腐姑娘突然站起来，跑了出去，我顺着她跑的方向，看见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拉着行李箱。她突然跳起来搂住那个人的脖子，那一个拥抱抱了很久。老王炒的第五个菜刚上桌。老王问，人呢？我指指窗外。
豆腐姑娘说，去你的。我讲得这么煽情，你还笑。这么说吧，其实那天我准备了一个星期的饭钱，打算请他吃一顿好的，尽管食堂也没啥好吃的，但好歹红烧肉、鸡翅、酱猪蹄啥的，他就点了一份清水炖的豆腐，关键最后还是他自己付的钱，也就是那天，真的，就是那天，我想要嫁给他，那个时候我们高二。
我跟老王突然明白，昨天豆腐姑娘来给我们送豆腐的时候说的话，明天好好准备一桌酒菜。老王说，我去再加一个菜。我说，顺道把那瓶好酒拿出来。
我说，是不是韭花酱太辣了，辣哭了？
四
豆腐姑娘说，他就夹着豆腐蘸韭花酱吃，吃得很开心的样子。我当时就哭了，真的，脚崴了，那么疼，我都没哭。
后来豆腐姑娘的男朋友找过我一次，他执意要请我喝酒，我说，还是我请你吧，那时候老王随便炒了俩菜。
我说，然后，你就喜欢上他了？
豆腐姑娘的男朋友问，有没有韭花酱？
豆腐姑娘说，他真的好帅，好吧。那个时候我还在啦啦队，他每一次打比赛我都会跟着去，有一次在体育场我扭伤了脚，他摸着我的头说，乖，不哭。我当时还真的就感觉不疼了，感觉他的笑天生自带阿司匹林呢，然后他背我去医务室，错过了一场很关键的比赛，回来后他被教练骂得狗血喷头，我过意不去，请他吃饭，那天他只点了一份炖豆腐，你说搞笑不搞笑，他居然自带着韭花酱去了，这男的太会过日子啦。
我说，还是喜欢吃豆腐蘸韭花酱？
三
他笑笑说，习惯了，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尝过了。
我说，你看，你这个花痴样。
我说，我有地道的豆腐，地道的韭花酱。
豆腐姑娘盯着窗外，愣了一会儿说，嗯，这还真是一个好悲伤的故事呢。我们高一那一年就认识了，他是一个体育生，打篮球的那种，很高很帅。
他说，叔，求你帮个忙，好吗？
我说，说说吧。
我说，酒席的事儿吗？
老王笑着说，好。然后老王进里厨房，开始忙起来，从大厅穿过厨房的门口看见老王从冰箱取出来豆腐，那是昨天豆腐姑娘送来的。昨天她来的时候，我还记得她是蹦蹦跳跳的，像是一个小白兔。可能昨天她就已经知道了少年要回来的好消息，愣是没憋住，今天来找我分享了，哎，恋爱中的女人啊，太沉不住气了。
他说，不是。
豆腐姑娘说，我要吃麻婆豆腐，辣辣的，麻麻的。
我说，你说，能帮上忙，一定帮。
老王说，你好歹讲点剧情啊！你等着，我去炒个菜，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他说，能帮我劝劝她吗？我想分手。
豆腐姑娘说，嗯，完了。
我先是一愣，说，什么意思？你有新的女朋友了？
老王说，讲完了？
他说，没有。
豆腐姑娘说，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一个少年，他出国了，我不知道什么情况，反正就是突然走的，他临走就跟我说了一句话：等我回来，我从十七岁开始等他，现在我二十二岁了。豆腐姑娘说得云淡风轻，跟说别人的故事似的，一个姑娘等一个喜欢的心上人，五年，要不是我认识豆腐姑娘，真不敢相信。
我问，你不爱她了？
老王一脸茫然地盯着豆腐姑娘，想要求答案的样子。豆腐姑娘笑着点点头。老王抽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八卦地说，说说，啥情况啊？
他说，爱，很爱。
我很认真地说，真没闹。
我说，那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啊？你们不是快要结婚了吗？
老王说，别闹。
他低下头，指了指自己的腿，说，不想拖累她。
我一字一句地说，豆！腐！姑！娘！要！出！嫁！了！
我确实不理解，爱里的一种行为，怕拖累对方，就想先离开，这究竟是伟大呢还是懦弱，对方都没有张口说拖累呢，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想要成全，为什么不问问对方的感受，是谁教会了我们成人之美。
老王说，几个意思？
我说，你知道她的想法吗？
我转头跟老王说，跟你说一个好消息，你扶着椅子，别吓着。
他说，我不想让她为难，既然深爱一个人，有些决定就应该替她来做，我怕她因为同情我，而毁掉了她的一生，你说，她才二十二岁啊，她应该有大把的青春去挥霍，她应该去尝试所有她想过的生活。
她说，可是，现在，他不是要回来了吗？从现在开始，你要给我准备大红包，等我嫁人那天，让老王给我做麻婆豆腐，一桌一盘。刚好，老王推开包子铺的门，打了一个大喷嚏，说，谁在念叨我呢？
我说，你太武断了，你低估了一个姑娘对爱情的信仰。你是不是对你们的爱没有信心了？
我说，你是我见过最傻的姑娘。
他说，五年了。
她说，我不是相信他会回来，而是我相信，爱情应该不会辜负两个对的人吧，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
我笑了笑说，来喝酒。
我说，你就那么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他回来一定会带着好消息？
他问我，你笑什么啊？
她说，除了等，我找不到第二个方法。
我说，你坐的位置，昨天她也坐这里，她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长到有五年那么远，她讲从前，讲以后，讲得最多的都是关于你。她十七岁的时候，就想嫁给你。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等他五年啊？万一，他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他说，可是我怕。
她笑着说，那个少年，要回来了。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的小酒窝很好看，果然，恋爱中的女人，自带磨皮美白功效。听她说话的样子，应该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说，你怕什么？你只尝过清水豆腐蘸韭花酱啊，豆腐的吃法，好多好多呢，去啊，去跟她一起把喜欢的好吃的都吃一个遍。五年啊，你就当不小心按了一个快进键，接下来按个减速键，好好去爱，像你们十七岁的那个样子。你滚去谈恋爱啊，你找我喝酒干吗。
我说，知道啊！
过惯了苦日子，你就会知道，这世上，喜糖和你，最搭。千万别用分开来证明爱，你说，非要用刀划开胳膊，来证明刀锋利，图什么？你看见，热乎的麻婆豆腐上桌，你闻着香气的样子，就足以证明，喜欢是打心底出发的，它会绕好远好远好远的路，穿过我们看不见的、我们看得见的世界，在嘴唇上一麻一辣。
她笑着说，我等过，五年。你知道吗？你知道，五年多长吗？就这，她拉过她的头发给我比画，然后说，从这么短，长到这么长，然后咔嚓一剪子，再从这么短到这么长，咔嚓一剪子，现在又这么长了。你知道，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
你希望她往后会遇见更好的人，为什么，你不去做那个最好的人，何况，你的底子好啊，从一开始，她就喜欢你。
我摇摇头。
五
她说，不是这样的，是等很久很久的那种。
隔天，我再见到豆腐姑娘，她哭着来找我，我问，怎么了？
我说，等过啊，现在就等老王，晚上一起喝酒呢！
豆腐姑娘哭得很伤心，我们分手了。
我在前台的榨汁机里给她做了一杯西瓜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那个时候街上人很少，那个天气，人和烤肉串的区别就差一撮孜然辣椒面。店里的空调声音显得有点大，她喝了一大口西瓜汁，然后开口说，你有没有等过一个人？
我说，你别闹，是不是跑叔这里花式秀恩爱呢？
二
豆腐姑娘说，真的。
我突然一下子给蒙住了，差点没把冰激凌给掉地上，我看着她满脸的笑，觉得那该是恋爱中女孩子的脸。我疑惑地问她，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说，你说。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谈恋爱啊？咱俩认识的这一年多，没见过你跟哪个男生约会过啊？
我很疑惑，问，怎么个情况？
她从远处走来，递给我一支冰激凌，她说，我要结婚了。
豆腐姑娘说，他就跟我说，你还年轻，你应该有更好的爱情。往后要是跟了他还要照顾他一个瘸子，拖累了我。可是，我十七岁就学会了要嫁给他，往后让我怎么学嫁给别人啊？我可以照顾他啊，照顾他一辈子，差一天，都不算啊！
认识豆腐姑娘，大概有一年的光景了，最近，感觉她怪怪的，有时候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发呆，然后嘴角就开始泛上笑容。我盯着她盯着的窗外，梧桐花快要开了，这确实是一个适合恋爱的季节。后来，某天中午，我不是很忙，站在梧桐树下抽烟，她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我笑笑。
我说，你们分开五年，所有的一切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喜欢时拿命护你，不喜欢也别强撑，你又不是伞。无须让所有人看见你的光芒，自己暖心就够，你又不是中央空调。就算分手，不用心凉，你又不是冰激凌，也别心酸，你又不是柠檬。往后的路宽敞呢，你要有自己的范儿，牛肉盖饭也好，番茄炒蛋盖饭也好，就摆在眼前，你吃下去就暖胃，就顶饱，这比信诺言更实在。
她嘟着小嘴说，你不懂，那不是暗恋，是等，等风来，所有的街道就都会闻到了，那个时候门口啊，树啊，都会贴满大大的红双喜。
豆腐姑娘说，叔，你不懂。
我问她，那是豆腐一个人的狂欢，哪来恋爱的气息啊？是暗恋吧！
我说，咋不懂啊，爱你时，愿以身试险赴汤蹈火，多放辣子，少放孜然。分开后，愿你深情，难遇无良，一品生煎配着麻汁蒜泥酱。往后时光忆起你，内心山川起伏，海河汹涌，面带十里桃花，无惊无喜，你是你，送他一程，他是他，陪你一场，惋惜没能一起骑马走四方，庆幸年纪轻轻路还挺长，有些喜欢比爱更舒服，再遇见，酒满上，你先说。那不过是最冷的时候遇见一个拥抱，最渴的时候遇见一杯鲜榨果汁，最饿的时候遇见一个肉夹馍而已。
她喜欢吃老王做的麻婆豆腐，她说让她的豆腐重新有了新的灵魂，你看，在热油锅里，炒熟郫县豆瓣肉末豆豉，煸出香味加点蒜末，加点黄酒酱油，把小块豆腐放进去，加点水咕嘟，淀粉勾芡，最后出锅撒点花椒面香菜末，那香气飘在厨房里，整个空气里都是恋爱的气息。
豆腐姑娘说，我就想每一个梦里有他，每一餐他就在对面，往后的时光，世界分他一半，果汁分他一半，肉夹馍分他一半，两个人温柔相爱，长情以待。你说，往后的路还能有多大的坎，不就是瘸了嘛，只要还能抬起来，就能跨过去那个坎。
她也挺喜欢狗，每一次她来我包子铺，都会顺道给柒小汪带一些好吃的，这一来二去，大家就熟悉了。
我对着厨房说，你现在相信了吧！要是以后辜负了这个好姑娘，叔一定饶不了你。豆腐姑娘的小男朋友，探出头，居然哭了，真是的，一米九的大个子哭起来真难看。
我是在菜市场认识的豆腐姑娘，她的豆腐做得很好吃，每天一大早大家都排着队等第一锅豆腐，生意很好，她会提前留两块给我，是我约定好的。有时候她不忙会送到我的店里，有时候我自己去取，等人散去，她微笑着递给我豆腐，她时常问我，柒小汪怎么样了？
一直以为麻婆豆腐是豆腐一个人的狂欢，后来才知道，它身上的麻辣味道，是所有辣椒花椒郫县豆瓣倾尽一生的力量爱它的味道，越麻越辣越爱。豆腐从入锅的那一刻就喜欢上了这种麻辣味道，你让它往后怎么习惯跟小葱拌一起，跟鲫鱼炖一起，既然说了爱一辈子，那就爱一辈子好了，我数学不好，你告诉我，差一天，怎么算一辈子？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