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男说，你为什么当初愿意借给我五十块钱？
姑娘说，宠一个人哪要什么理由。
姑娘说，碰巧遇见了。
眼镜男说，可是这跟爱一点关系没有啊？
眼镜男说，所以，现在，你愿意嫁给我？
姑娘说，我就是想看看你能纵容我到什么地步。
姑娘说，我愿意。
眼镜男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吃没有排骨的糖醋排骨，没有紫菜的紫菜蛋花汤？
眼镜男问，你现在要不要吃糖醋排骨？我去做。
姑娘说，我嫁的是你，不是你背后的家庭，你要是忍心让我跟你受苦，我也认命，但是我始终觉得，不求出人头地，过一个普通日子，还是可以的。
姑娘说，嗯，要多放排骨。
眼镜男说，你知道我们家很穷很穷，为什么还要嫁给我？
一个姑娘最美的日子，该是婚礼，纱巾盖头，红花佩戴在胸襟，高朋满座，锣鼓喧天，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唯独面前一份糖醋排骨，眼镜男那时候确实穷，穷浪漫，就是再加两根蜡烛。
姑娘说，好了，我问完了，你问吧。
常常要经历一段很苦很苦的日子，那得来的甜，才加倍。别怕苦日子，那是恋爱最好的磨砺，生活终归会请你吃喜糖。爱情这东西，跟祝福多少无关，你只要用心地爱下去，就好，有些美好贪多嚼不烂，不如，一口一口，把日子过甜。
眼镜男说，其实打心眼里生气了，可是从小，我妈告诉我，人家帮你就要好好回报人家，人只要善良，就会收到很多美好的回报。
有千万种心疼，只能埋在心里，说出嘴太假，他不擅长假把式的空话。姑娘不问这苦日子过多久，只是低头啃着排骨，吮吸手指，她笑着说，真香，你尝尝。眼镜男一大口酒闷下去，心里讲给自己听：绝对不能亏待这姑娘。
姑娘说，可是，我当时把糖醋排骨和紫菜蛋花汤都倒掉了，你为什么不生气？
四
眼镜男说，一个在别人危难的时候，出手相助的姑娘，心眼不坏，就是好姑娘，值得娶回家。
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小生意，还不错，攒了一些钱，也因为忙碌，开始偶尔吵架，但是好歹终于想吃糖醋排骨的时候，就可以吃了。每次喝完大酒，眼镜男开始有意无意地将外面受的气撒在姑娘身上。
姑娘说，你为什么能忍受我的怪脾气？
第二天眼镜男又跟没事人一样，姑娘知道他心里苦，平常不敢说出口，只敢喝了大酒撒泼，所以姑娘理解。她总是在眼镜男撒泼完，安顿他睡觉，给他擦洗手擦洗脸，回回看到眼镜男熟睡的样子，忍不住心疼。
眼镜男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连她的怪脾气，都觉得好可爱。
生意还是出了问题，眼镜男赔得一塌糊涂，开始一蹶不振，他的小骄傲一夜消失，他们第一次吵架蹦出来“离婚”这个词，这可是，当初说过的底线，无论将来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提这个词，提了这个词，就完了。
后来，眼镜男结婚了，姑娘问他，你真的，没觉得我让你打没有排骨的糖醋排骨，没有紫菜的紫菜蛋花汤，不是刁难你。
这一个词一出口，姑娘愣了一下，说，我给你一次机会，你重说。
三
眼镜男说，离婚，我说离婚啊，你听不懂吗？
眼镜男说，我记住了。
然后姑娘离家出走了，就半夜走在大街上，眼镜男抽了一会儿闷烟，突然觉得自己过分了，然后出去找。
姑娘说，我叫雷蕾。
眼镜男问，为什么你每次离家出走，都来这里？
每天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有太多太多，我们不打招呼对他们一无所知，可是，偏偏，你需要手的时候，有的人拉了你一把，从此一切变得美妙起来。眼镜男觉得是这姑娘，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他一下子看见了光明，从此，他觉得，有光的地方真好，值得他奋斗。
姑娘说，我怕你找不到。
好多人就像你生命里的过客，如同糖醋排骨里的排骨，紫菜蛋花汤里的紫菜，就算他们不在，可是他们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整个菜的味道，所以那姑娘说出口的时候，眼镜男觉得，她就算有千万种怪脾气，也要满足她，对一个人，心生喜欢，是一件钻牛角尖的事儿，藏好多好多的秘密，一个人独自窃喜到天亮。
眼镜男笑着说，怎么可能，全城，哪里的糖醋排骨好吃，你就在那儿。
眼镜男真的打了一份没有排骨的糖醋排骨，没有紫菜的紫菜蛋花汤。那时候，食堂的糖醋排骨里面混的配菜是土豆，紫菜蛋花汤，他是拿筷子把紫菜全部挑出来的。
姑娘说，我现在就要吃。
姑娘说，好，那你帮我打一份糖醋排骨，不要排骨，一份紫菜蛋花汤，不要紫菜。
眼镜男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凑了四十几块钱，点了一份糖醋排骨。他看着姑娘那么认真地啃排骨，他突然笑了。
眼镜男尴尬地笑了笑，说，嗯。
姑娘问，你笑什么？
姑娘笑着说，你确定，你带够钱了吗？
眼镜男说，这么好养活的姑娘，我居然连人家想吃一顿排骨都买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
眼镜男递给姑娘五十块钱，说，谢谢你，另外，我想请你吃饭。
姑娘说，我老公很厉害的，好吗？
姑娘说，你是不是傻？
眼镜男笑着说，你那么相信？
眼镜男说，那不然呢？
姑娘说，我想吃糖醋排骨他就给我买糖醋排骨，你说厉不厉害？
姑娘回头看着他，笑了笑，你真以为我叫雷锋呢？
眼镜男说，可是每次都是吵架以后。
没人回应，他穿过人群，拍了一下姑娘的肩膀，说，雷锋。
姑娘说，那是因为我想吃糖醋排骨了。
往后，眼镜男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那个解他尴尬的姑娘，后来，眼镜男发了奖学金，他想还姑娘钱，却找不到人。也巧，在学校的食堂碰见了，他大声地冲着姑娘喊，雷锋，雷锋，雷锋。
眼镜男突然把头转向餐厅的窗外，他怕姑娘看见他眼里马上要夺眶的眼泪，他说，芥末好呛。
眼镜男说，哦。
姑娘说，哪里有芥末啊？
姑娘笑着说，叫我雷锋吧。
原来爱情里，比“我爱你”更好听的三个字是“别放弃”，我爱你是所有美好的总和，牵手拥抱接吻，别放弃是所有糟糕的平方，谩骂推搡揭短。山林向四季低头，荣枯看四季心情，你说，未曾深爱过，哪懂这一低头的温柔。
眼镜男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顺着马路走回家，眼镜男说，我要开始投简历。姑娘问他，干什么？你要丢掉你的梦想吗？
姑娘说，不急。
眼镜男笑着说，我的梦想就是养你。
眼镜男接过钱，说，谢谢，我会还你的。
姑娘说，夫妻之间最烂最烂的招数，就是牺牲，你以为牺牲自己可以换来成全，可是那不是我要的啊，我喜欢的就是你原先的样子，而不是你为我改变的样子。
姑娘递给他五十块，问，够不够？
眼镜男说，有一条路，我选择了跟你一起走，这一路有风有雨，我就该替你遮挡。那些小小的梦想不过是支撑一个大梦想，大梦想就是我希望你一直在，在我的未来。
眼镜男说，三十块。
姑娘说，你真傻。
嗯，还真有。一个姑娘大概听到他们的讨论了，就走上前说，还差多少？
眼镜男笑着说，你比傻瓜还傻，你都嫁给了傻瓜。
然后姑娘气冲冲地跑了，丢下眼镜男一个人在座位上，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该怎么办？这世上真有天使吗？如果有的话，请加急给我派送一个。
姑娘说，我愿意，要你管啊！
姑娘说，剩下的你可以打包！
那姑娘的一脸的小骄傲，真可爱，有一个喜欢的人替自己撑腰的感觉，真棒，我们明知道脚下的每一步都累，可是只要胳膊挽着喜欢的人，就想像一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你问，前面还有多少站？管他呢，我们终究会去我们想去的地方，时间晚点，没事儿，前面只要是家，我们就有无穷无穷想要奔去的劲头。
眼镜男很委屈，其实他压根不想谈，只不过宿舍的哥们给介绍了，他不好拒绝，就来了。眼镜男说，关键那糖醋排骨我也没吃啊！
眼镜男说，累不累，我背你？
姑娘有点恼火，说，你没钱，学什么人家谈恋爱。
五
吃完饭的时候，眼镜男很不好意思地跟姑娘说，能不能AA？我带的钱不够。
眼镜男问我，你有没有做过让自己特后悔的事？
眼镜男第一次请姑娘吃饭，姑娘点了大份的糖醋排骨，他一下子窘迫了，趁上厕所的空，给朋友打电话，碰巧都有事儿，那时候的眼镜男也没几个朋友，穷则独善其身嘛。
我说，现在想想，还真的挺多的，没有考到导游证去一次远方，没登过舞台给自己喜欢的人唱一首喜欢的歌，没给喜欢的姑娘买过一次玫瑰花，没请喜欢的姑娘看一场电影。没早点关门，让你闯进了我的包子铺。
所以，眼镜男是他们宿舍最后一个谈恋爱的，不是胆小，主要是钱包小，宿舍邀请女生聚会，唯独他单着，男生一AA，就够眼镜男攒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然后我们哈哈大笑，我开了第三瓶啤酒，去厨房又弄了一盘花生米盐水毛豆。
既然没钱，那就别谈恋爱了呗，可是，学生时代的爱情，不看钱，主要看脸，什么叫一见钟情？你从图书馆出来，我光看你一个侧脸，就能几宿几宿地睡不着。那时候，美好的日子掉落下来，写诗唱情歌，有无穷无尽的表达欲望，可是一到嘴边，就成了支支吾吾。所以最后，落“笔”为寇，只敢在情诗里一遍一遍地爱你。
眼镜男特伤感地说，我最后悔的是，没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在合适的年龄过上舒服的日子。
眼镜男恋爱那会儿，其实挺穷，省吃俭用那种，他不敢周末约喜欢的女生出去玩，实话讲，因为没钱，吃饭逛街看电影，样样需要花钱，浪漫讲的都是花前月下，不对，是花钱月下。你约人家看月亮，你不得买个甜筒啊！
我说，要是可以重新选择，你还愿意在你最潦倒的时候遇见她吗？
二
眼镜男说，不愿意。我宁愿等我有车有房卡里有票子以后，再遇见一个姑娘。那个时候，想去旅行加满一箱油就行，想聊人生聊梦想在自己的房间里点几根蜡烛摆一盘猪蹄就行。你没经历过，你不会懂得。我这一辈子大概是穷怕了，我记得我认识我老婆的第二年，她过生日，我交不起房租，只买了一个廉价的蛋糕，没有水果，连奶油都没有，她许愿的时候，我接到房东的电话，房东说交不起房租，现在就搬走。我们真的就在大街上住了一夜，你知不知道，公园的长椅半夜真的很凉。
我说，嗯，哪有那么多的天生一对儿啊！不过是彼此喜欢的人搭伙过日子，吵吵闹闹，但最后互相包容理解，嬉皮笑脸和好，变成了最对味的一对儿。你看，酸菜和鱼相爱以前不过是大白菜遇见了小草鱼，薯条和番茄酱相爱以前不过是一个土豆遇见了一个西红柿，豆浆和油条相爱以前不过是一瓢黄豆遇见了一盆面。
眼镜男说着说着，两眼泪汪汪，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有些苦，现在说来云淡风轻，但是当时，就是一个天大的坎。我猛灌一口啤酒，压住心口一口心酸，真怕自己跟着哭了起来。我喜欢的姑娘，何尝不是这么轴，就铁了心要跟着你，但是，当你能给得起她要的，可是她从来没要过，你就欠着。
眼镜男说，日子最苦的时候，两个人吃一个包子，住在二十块钱一晚的破旅馆，蚊子会彻夜在耳边嗡嗡叫，工地上推过小车凌晨四点送牛奶，菜市场快关门的时候才敢去买菜，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吵过这么凶的架，毫不留情面，互揭老底地骂。我老婆跟了我十年，我们孩子现在五岁，在我老家。我们结婚没有摆酒席，去老丈人家买的两瓶好酒还是我老婆花钱买的，被他们家人鄙视，她就执意要跟着我，好在现在终于有了点眉目，日子过得还行，在是否接孩子来的问题上，我们吵架了。熬过了最心酸的日子，却在最甜的日子到来前慌了手脚。现在想起来，都是泪啊！
我说，大概夫妻间吵架，都是鸡毛蒜皮积累的怨气，有些事只是导火线而已。哄哄就好了，别欺负那些好哄的姑娘，你说三两句暖话就心软的姑娘，不是她有多傻，而是当时你放那么狠的话做那么渣的事，她没360度回旋扇你脸，托马斯全旋扇你脸，后空翻720度扇你脸，你就知道她有多爱你了。
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吵架，还发这种矫情的小诅咒，感觉还有点萌萌哒。我没有接话，只是笑笑。眼镜男看了我一眼，埋怨说，你看，你还是笑话我。然后，他又塞了一个包子进嘴，试图给自己缓解尴尬。
眼镜男说，也许吧。想想最苦的时候，我老婆又特嘴馋，那个时候她特喜欢吃糖醋排骨，我没钱，买的都是最便宜的棒子骨，肉很少，那个时候啃着很香很香。你店里现在还有没有排骨？
老王端包子上来的时候，他两眼冒光，一口一个，应该是饿急眼了，估计跟老婆吵架，晚饭没吃。眼镜男嚼包子很快，眨眼工夫，五个下肚，说，不怕你笑话，刚跟老婆吵了一架，摔门的时候我说，谁他妈再回去，就是小狗。
我问，怎么了？好像冰箱里还有几根肋排。
提起这个眼镜男，倒也不是特陌生，他在胡同斜角开了一家菜店，据说老家是湖南人，我只是偶尔店里缺俩菜的时候会去他的店里买，多数时候他会送我一把香菜一块姜什么的，很会做生意的一个人，回头客很多。
眼镜男说，你帮我做一个大份的糖醋排骨。
我打开了两瓶啤酒，说，来，先走一个。眼镜男咕咚了两大口，摸了一把嘴，说，爽。人生难得痛快，当你悲伤的时候，手边刚好有一瓶冰镇的啤酒，随手抓起，咕咚一口。
我说，还没吃饱？
我笑着说，这一顿，我请了。
眼镜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道歉吧！
眼镜男尴尬地笑笑，我能不能明天给你送钱过来？
我说，好，干了这一杯，我给你加个硬菜。
我说，要不要来瓶啤酒？
这糖醋排骨，像是一场爱情小火出精品，肋排剁成等比例大小，清水煮，主要去浮沫，然后捞出来清洗，然后调汤汁，料酒、酱油、糖、醋，量的比例根据排骨的数量。油锅里爆个葱姜蒜的香味，加入排骨煸炒，直到排骨表面金黄，我们提前做了汤汁，就不用炸排骨炒糖色了，倒入汤汁，加入清水，大火煮开后转小火慢慢让它炖至入味，最后大火收汁，盛盘撒点白芝麻，想想真应了眼镜男说的那些话，但愿你今天的心酸配得上你明天享受的甜。
我说，你等一下。我安排包子师傅老王给加热一笼，老王很不高兴的样子，狠狠地踩灭烟头，因为老王刚收拾好厨房。我想一个大男人晚上跟老婆吵架被赶出家，也挺不容易的。我猜他一定带着有趣的故事，走进了我的包子铺。
你看，深爱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儿，难的是黑暗太久，没有勇气等到天明，那些失信于爱的人现在也一定痛心疾首拥抱正在焚烧的东西，谁都想只尝爱里最甜最甜的那一部分，可是甜不是一切，还会腻口，加上心酸难过，加上悲伤疼痛，加上吵吵闹闹，这才是一份完美的爱。糖醋排骨的味道，你一定要尝尝，那是遇见一个喜欢的人，浪费人生，有节制地浪费人生而已。
眼镜男问，还有没有吃的？
眼镜男说，糖醋排骨一定要趁热吃。
快要打烊的时候，有一个人推开店门，这个时候，包子铺墙上的钟正在敲打十二点的钟声。我看着进店的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好奇怪，大概是刚吵了一架，互相拉扯过，脸上还有抓伤。柒小汪突然冲在我的面前，大声地汪汪。我安抚柒小汪说，没事没事。
我说，嗯，我要打烊了！
一
大概凌晨四点多，眼镜男回家敲敲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老婆回了一句，谁啊？眼镜男嘟嘟嘴，说了一声：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