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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发完脾气后,杰克坐在电脑前,吉姆没有说话,但那个砸到墙上的咖啡杯并不是杰克扔出去的——因为即使他的儿子愤怒于无力挽救罪犯的生命、厌恶即将夺走他案子的斯德哥尔摩警察,也远远比不上父亲意识到自己无法帮助儿子而产生的沮丧。

挫败感让杰克的眉毛耷拉下来,躁动不安在他心里掀起了狂风。从头一个进入那座公寓开始,他就一直在强自按捺濒临爆发的怒火,但上一次讯问之后,他再也无法忍耐,冲进办公室,愤怒地叫道:“肯定有目击者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知道事实,却对我们说谎!他们难道不明白,有人可能正躺在某个隐蔽的地方流着血等死吗?为什么见死不救,反而要欺骗警察呢?”

长久的沉默。两人先是对视了一眼,然后又盯着各自的键盘。最终,吉姆开口说道:“对不起。我会收拾好的。我只是……我明白这件事让你很生气,我只想告诉你,它也让我很生气……”

父子俩在选择啤酒时也能吵起来。杰克是那种喜欢尝试新奇味道的年轻人,而葡萄柚、姜饼和糖果之类口味的啤酒在吉姆眼里一律属于“垃圾”,他想要的是啤酒的本味。有时候,他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复杂口味啤酒统称为“斯德哥尔摩啤酒”,当然,不能经常这么做,因为儿子会很生气,接下来的几周,父亲想喝啤酒就只能自己买。他有时候非常想不通,一起长大的孩子为什么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也许“一起长大”正是原因所在?他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后面的儿子,盯着他搁在键盘上的指腹。在这座不是特别大的城镇上,这个小小的警察局是个相当安静的地方。镇上很少发生大事,对于劫持人质这种戏码,他们还很不习惯,或者说无论什么闹剧,在他们眼里都是新鲜事儿。所以吉姆知道,这是杰克向上级展示能力的好机会,得让他们知道他可以成为什么样的警察——当然,一定要赶在斯德哥尔摩的专家露面之前。

他和杰克把公寓的平面图研究了个遍,每一英寸都不放过。那里没有藏身之处,劫匪无处可去。杰克看着他的父亲,又看看他身后的碎咖啡杯,然后平静地说:“一定有人帮他。我们漏掉了一些东西。”

几年前,吉姆发现杰克取出了全部积蓄,准备拿来买公寓和支付姐姐在一家私人医院的治疗费用。杰克开车把姐姐送了过去,两周后她自行出院,他没来得及把钱要回来。失联了六个月之后,某天半夜,她突然打来电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杰克能不能借给她“几千块”。钱是用来买机票回家的,她说。杰克寄了钱,她却没回来。她的爸爸还在地上跑来跑去,不想让天上那只脱了线的风筝飞出他的视野,这就是父亲和弟弟的区别。明年圣诞节,他们中的一个会说:“她……”另一个小声接话:“我知道,爸爸。”然后再给他拿一瓶啤酒。

吉姆凝视着证人讯问记录。

女儿十几岁的时候,吉姆曾经以为孩子就像风筝一样,所以他得尽可能地紧紧抓住风筝线,然而风还是把她吹走了。她挣脱束缚,自由飞向天空。很难判定一个人开始滥用药物的确切时间,所以当他们说“我已经控制住了”的时候,都是在撒谎。毒品如同天光逐渐暗淡的黄昏,给我们一种自己有权决定何时天黑的错觉,然而这种力量永远不属于我们,黑暗可以在它喜欢的任何时间把我们带走。

“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儿子。”

老警察和年轻警察之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隔阂,无论两人的生活有多少交集。杰克最终不再跟着姐姐跑——这是弟弟和父亲的主要区别。

当你不知道该如何谈论生活中的其他事情时,那么谈论工作还算是比较容易的。劫持人质事件发生后,杰克一直在想那座桥,因为他运气好时会梦见那个男人没有跳下去,自己把他给救了。吉姆也一直在想着那座桥,因为他运气不好时会梦见跳下去的是杰克。

他们的办公桌上摆着同一个女人的照片,她是其中一个人的母亲,另外一位的妻子。吉姆的桌上还有一张比杰克大七岁的年轻女人的照片,但他们不怎么谈论她,而她也只有在需要钱的时候才会联系他们。每个冬天开始时,吉姆都会满怀期望地说:“也许你姐姐会回家过圣诞节。”杰克则会回应:“当然,爸爸,我们拭目以待。”儿子从来不告诉父亲他想得过于天真,这毕竟是一种爱的表现。每年的平安夜即将过去的时候,吉姆的肩膀上都会像是压了几千斤重的隐形巨石,他无比失落地开口:“我们不能怨她,杰克,她……”杰克总是回答:“她病了。我知道,爸爸。你想再来点儿啤酒吗?”

“要么其中一位证人撒了谎,要么所有证人都在撒谎。肯定有人知道罪犯藏在哪里。”杰克机械地重复道。

现在他们正面对面地坐着打字,速度却完全不同步,吉姆慢,杰克快。吉姆写起报告来像在讲故事,杰克只是单纯地撰写一份报告。吉姆频繁删除和编辑已经写下来的文字,杰克却一刻不停地敲击键盘,仿佛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只能用一种方式来描述。吉姆年轻时曾经梦想成为一名作家。实际上,直到杰克小的时候,吉姆依然做着这个梦,后来他又转而期待杰克能成为作家。这种事对儿子们来说是个难题,也是父亲们必须承认的耻辱之源:我们不希望孩子按照我们的步调追求自己的梦想,而是希望他们按照自己的步调追求我们的梦想。

吉姆偷瞥了一眼杰克两手的食指,它们正在敲打桌面。杰克的母亲每次去医院或者监狱工作,心情沉重地回家后,也会这样敲打桌面。然而,父亲早已错过了询问儿子过得怎么样的时机,儿子也早就错过了跟父亲解释的时机。两人之间的隔阂太大了。

其实,父亲并非完全不了解如何使用那些让他儿子疯狂的技术,问题在于他是一知半解。比如说,吉姆不会截屏,所以当他想保留电脑屏幕上的图像时,会拿出手机拍照,想保留手机屏幕上的图像时,就用复印机。吉姆和杰克最近一次大吵,是某些上级的上级认为镇上的警察应该“多参与社交媒体互动”(因为斯德哥尔摩的警察就天天泡在该死的社交媒体上),让他们每个工作日互相拍照发到网上的时候。吉姆拍了杰克在警车里的照片,杰克当时在开车,吉姆用了闪光灯。

吉姆慢慢站起来,椅子发出中年男人般的呻吟声,他擦拭了墙壁,捡起被自己摔得四分五裂的杯子碎片。杰克迅速地站起来,走进警员休息室,又拿了两个杯子回来。虽然自己不喝咖啡,但他明白,偶尔有人陪伴、不必独自喝咖啡,对他的父亲来说意义重大。

这样的一对父子当然会互相折磨,把彼此逼疯,哪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过。儿子把上网查东西叫作“谷歌一下”,但父亲会说:“我在谷歌上查一查。”当他们针对某一件事产生分歧的时候,父亲会说:“嗯,这一定是对的,因为我是在谷歌上读到的!”儿子则会说:“你读的东西不是谷歌上的,爸爸,你只是用谷歌搜索到了它们而已……”

“我不应该干涉你的讯问,儿子。”吉姆声音低沉地说。

吉姆出生在大众将计算机技术视为魔法的年代,杰克那一代人却把这项技术看成理所当然。吉姆年轻的时候,父母惩罚孩子的方式是把他们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现在惩罚孩子的方式则恰恰相反,是强迫他们走出自己的房间。上一代挨父母骂的原因是坐不住,下一代却被父母告诫不要整天坐着不动。吉姆打报告的时候,每次小心翼翼地按下一个键,都会立刻察看电脑屏幕,确保上面显示的是正确的字母,生怕电脑欺骗他,因为他可不是那种允许自己被骗的人。杰克却是那种典型的从未在没有互联网的世界中生活过的年轻人,他可以蒙着眼睛打字,轻而又轻地摩挲键盘,连鉴定专家都无法证明他曾经触碰过它们。

“没关系,爸爸。”杰克说。

两个警察彼此对视,其中一位面露尴尬,另一位满脸关切。老警察名叫吉姆,他的儿子,那个年轻警察,叫作杰克。对于这对关系别扭的父子而言,警察局实在太小,根本没法互相躲避,于是两人只能将就着分别占据一张桌子,半张面孔始终隐藏在各自的电脑屏幕后面。如今的警察,实际工作的时间只占日常的十分之一,其余的时间都用来详细记录实际所做的工作。

他们说的都不是真心话。我们会对所爱的人撒谎。父子俩继续趴在键盘上,把证人讯问记录输入电脑,然后从头读到尾,再一次寻找线索。

咖啡杯被人愤怒地丢了出去,径直越过两张桌子,在它飞行的过程中,离心力以深不可测的方式保住了杯子里的大部分内容物,直到它撞上墙,从此把墙变成跟卡布奇诺咖啡一个颜色。

他们是对的,两个人都对。证人没说实话,至少说的不全是实话。不是全部证人都说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