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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我们上次见面之后,你遇到什么事了吗?”心理医生问。

“房地产市场会再一次崩溃,就算不在明天,那也是早晚的事。作为银行,我们很清楚这一点,可我们还是往外借钱,当借钱的人失去一切的时候,我们就说这是他们的责任,这是游戏规则,全都是他们自己的错,因为他们太贪婪了。可这当然不是事实,大部分人并不是贪婪,而是……就像我们讨论这幅画的时候你说的那样:他们需要找到可以抓住的东西,可以为之争取的东西——他们只是想要有个住的地方,在那里抚养孩子和过自己的生活。”她说。

扎拉心烦意乱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她再一次答非所问地说:“现在无论什么事都好像变得轻松简单了,纳迪娅,银行也不再是压舱石。一百年前,几乎每个在银行工作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可是如今的每家银行里面,清楚这一点的不会超过三个人。”

扎拉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纳迪娅的眼睛。

“所以你是质疑自己在银行的作用吗?因为你觉得再也看不懂银行的盈利模式了?”心理医生猜测。

“请原谅,我可能是在瞎猜,扎拉,不过……听起来,你好像变得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她说。

扎拉的下巴从一边移动到另一边。

扎拉沉默了。心理医生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不,我辞职了。因为我意识到,我自己就是这三个人的其中之一。”她回答。

“我相信银行的社会作用,我相信秩序。我向来都不否认,我们的客户、媒体和政客其实全都讨厌我们——因为这正是我们的目的。银行是经济体系的压舱石,把整个体系变得迟钝低效、官僚主义和难以操纵,从而阻止世界陷入太多的困境。人们需要官僚主义,这让他们在做傻事之前有时间三思而后行。”她说。

“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纳迪娅问。

扎拉伸手指向墙上的那幅画,尽量不碰到画中的女人。

“我不知道。”扎拉表示。

“这是什么意思?”心理医生用专业人士的语气问,尽管她想非常不专业地表示,她很高兴能见到扎拉,而且经常想到她,担心她可能会做出想不开的事。

心理医生终于有了重要的观点想要表达,虽然这句话不是她从大学里学来的,可她知道,每个人也许都需要明白这个道理。

“你曾经问我,为什么喜欢自己的工作,我说那是因为我很擅长。可是最近,我会突然不由自主地想,我之所以喜欢自己的工作,是因为我相信它。”她说。

“一无所知是个很好的开始。”她说。

扎拉望向纳迪娅身后。

扎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搓手和数窗户。纳迪娅的办公桌很窄,但要是中间没隔着这张桌子,两个女人很可能不会坐得如此靠近。有些时候,我们需要的并非距离,而是障碍。扎拉的举止很谨慎,纳迪娅也小心翼翼。沉默良久之后,心理医生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开口。

“是的,我快乐,扎拉。虽然不是一直这样,但我知道,一个人没必要时时刻刻都快乐。不过我已经……足够快乐了。你来这里就是问这个的吗?”心理医生回答。

“还记得刚开始咨询那阵子,你问过我一个问题吗?什么是‘惊恐发作’?我觉得我当时回答得不怎么好。”她说。

纳迪娅想伸出手去碰碰她,但是忍住了。

说到这儿,心理医生摇了摇脑袋,扎拉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纳迪娅用她自己的话解释了什么是“惊恐发作”,没有借用她在心理培训中学到的定义或者从其他人嘴里听来的理解,她说:“你知道吗,扎拉?教科书上说,谈论惊恐发作有助于缓解这种症状。遗憾的是,在我看来,大多数人都对它缺乏了解——假设某天早晨,他们来上班时显得无精打采,被同事和老板问起原因的时候,与‘我得了焦虑症’相比,‘我昨天晚上喝多了’这种回答也许会获得更多的同情。但我认为,我们每天在街上碰到的许多人,其实也会有着跟你我差不多的感受,他们只是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而已。由于莫名其妙的呼吸困难而四处求医,却一连几个月都弄不清病因的男男女女十分常见,他们只觉得自己的肺有毛病,很难承认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比如……精神方面的崩溃。那是一种灵魂的疼痛,是血液中无形的铅块,压在胸口的难以形容的巨石——然而大脑只会欺骗我们,吓唬我们:你快要死了。可是,扎拉,我们的肺没毛病,我们不会死,你我都不会。”

“你快乐吗?”扎拉问。

这些话回荡在两个女人之间,在她们的视网膜上跳起了隐形的舞蹈。我们不会死。我们不会死。我们不会死,你我都不会。

“是的。”纳迪娅犹疑地点点头。

“可人都是要死的!”扎拉终于忍不住提出了异议,心理医生哈哈大笑。

扎拉眼睛下方的皮肤满是细小的纹路,似乎被里面的东西挤压得马上就要裂开。她盯着“桥上的女人”看了几分钟,然后问纳迪娅:“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你知道吗,扎拉?也许你可以把撰写幸运饼干的签语当成自己的新工作?”纳迪娅调侃道。

“进来吧,快进来。”她不安地说。

“爱吃甜点的人只配得到一种签语:‘这就是你变成胖子的原因’。”扎拉反唇相讥,接着她也笑了,可这一次颤抖的鼻尖出卖了她的内心——她先是尴尬地往窗外瞥了一眼,然后悄悄移回视线,打量着纳迪娅的手、脖子和下巴,就是不敢看向她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沉默是她们历次咨询之中最长的。终于,扎拉闭上双眼,抿起嘴巴,她眼睛下面的皮肤终于自暴自弃地松了劲儿,从中渗出的恐惧化成脆弱的泪滴,落在桌子边上。

“不,我只是……”扎拉看似平静地说,可雨伞的金属辐条柔和地颤抖着,出卖了她的内心——纳迪娅注意到了。

她非常非常缓慢地让那封信滑出自己的手掌,心理医生犹豫了一下,把信捡了起来。扎拉想要小声告诉纳迪娅,就是因为这封信,她才会到这里来。那个男人跳桥十年后,她头一次需要有人把他写给她的这封信念给她听,然后在她的胸口腾起火焰的时候,阻止她跳下去。

“你好?对不起,我记得……我们今天这个时候好像没有预约?”纳迪娅纳闷地说,她先是翻了翻工作日志,又拿起手机看时间。

她还想要小声讲出整个故事——包含那座桥和纳迪娅的故事,还有她是怎么看到那个男孩跑到桥上救下纳迪娅的,从那以后,她每天都会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然而她只能勉强挤出几个字:“纳迪娅……你……我……”

纳迪娅挂断电话,听见了敲门声,敲门的人似乎不想触碰门板,在用伞尖敲门。心理医生过去敞开门,只见扎拉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封信。

纳迪娅很想隔着办公桌拥抱对面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可是她不敢。所以,趁扎拉还没睁开眼睛,心理医生轻轻地把小拇指伸到信封背面,挑开了封舌,从里面拿出一张十年前就写好了的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

办公室外面的窗台被积雪压歪了。心理医生正在和她父亲通电话。“亲爱的纳迪娅,我的小鸟。”他用家乡的语言说,因为“鸟”在那里是一个听上去更美的词。“我也爱你,爸爸。”纳迪娅耐心地说。他以前从来不会跟她这样说话,可就连程序员步入老年之后也会变成诗人。纳迪娅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保证,第二天去看他时,她一定会非常小心地开车,但他还是更希望亲自过来接她。爸爸始终是爸爸,女儿始终是女儿,连心理学家都无法完全和这样的现实达成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