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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吉姆简直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傻的抢银行理由:为了避免冲突,不想找麻烦。他尝试把她当成罪犯看待,提醒自己不要一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他的女儿,然而一样都做不到。

“我……我是个白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想找我丈夫的麻烦,不希望女儿看到我们反目成仇,我怕她们受影响。我以为自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制造混乱。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这就投降,我会放走所有人质,我保证。手枪还在那里,它连真枪都不是……”她说。

“就算你把人质放了,向警方投降,也还是得坐牢,即便那把枪不是真的。”他忧愁地说,当了那么多年警察,他很清楚这一点。他知道,无论那些有良知的体面人多么同情她,她也没法逃脱罪责。法律不允许你抢银行,不允许你携带武器四处乱窜,既然抓住了这样的罪犯,就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所以,吉姆当即得出结论,不让银行劫匪受到惩罚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去抓她。

劫匪只能强迫自己的舌头移动,艰难地张开嘴巴,连她身上最小的肌肉似乎也快要罢工了。

他在楼梯间里四下张望,发现劫匪身后的公寓门上贴着房产经纪人发布的广告:吉屋待售!“房子怎么样”房产中介公司!房子怎么样?吉姆盯着这张广告看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们有规矩,有法律,没人能带走你的孩子,就因为……”老警察告诉劫匪,他想了想,又说,“但现在他们可以了……现在你抢了银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能走上这条路呢?”

“奇怪。”他说。

听到这里,吉姆紧紧地抓住了楼梯扶手。他的心碎了。移情作用会给你带来眩晕症般的体验。六千五百克朗。她担心失去孩子,才会抢银行。她自己的孩子。

“什么?”银行劫匪问。

劫匪脸上的绝望暴露出内心的混乱,她回答:“为了交房租,只需要六千五百克朗就够了。我丈夫的律师威胁说,要是我没地方住,就把我的女儿们带走。”

“‘房子怎么样’房产中介公司,这个名字……挺傻的。”老警察说。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抢银行?”他问。

“也许吧。”劫匪点了点头,她以前没怎么注意。

劫匪说不下去了。吉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吉姆揉了揉鼻子。

“跟她们的爸爸在一起。我今晚应该去接她俩的,我们准备一起庆祝新年,可现在……我……”

“也许只是个巧合,我刚才给住在隔壁那套公寓的一对小情侣打过电话,和他们聊了聊。他俩正在闹分手,因为其中一个喜欢香菜,另一个虽然也喜欢香菜,但不像前一个那么喜欢,无论如何,对于能上网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让他们分手了。”

“她们现在在哪里?”

银行劫匪非常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我……有人要……我不想让她们……”

“现在的人对无聊的忍耐度没那么高了。”她说。

“我有一儿一女。”他说。

劫匪想起一个非常糟糕的事实,它始终在情绪上困扰着她:她还爱着她的丈夫。每当冷不防地意识到这一点,她都觉得全身上下的血管马上就要炸开。即便他做了那样的事,她也没法阻止自己不去爱他,甚至忍不住怀疑一切都是她的错。也许是因为她不够有趣,才会被他甩掉,这似乎挺合理的。

“都是女孩。”劫匪回答。

“对,就是这样!现在的年轻人觉得,一切必须始终保持新鲜诱人,不能走向庸俗平常,他们的注意力能持续的时间,和一只看到闪闪发光的小球的小猫差不多。”吉姆表示赞同,并且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继续说道:“所以这对小情侣才会分开,准备卖房子。其中的一个竟然不记得房产中介公司的名字,就因为那个名字很傻。你知道吗?‘房子怎么样’房产中介公司,这个名字就真的很傻!”

“女孩还是男孩?”他问。

他指了指房产经纪人贴广告的那扇公寓门,又指指隔壁公寓的门。这是个很小的镇子,有着傻名字的房产中介公司并不算多,甚至连叫“上勾拳”这种名字的美发沙龙都不会超过一家。

吉姆缓缓地点点头,他看着她的戒指,摆弄起了自己手上的戒指。这个小玩意儿怎么就这么难摘呢?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银行劫匪说。

“我丈夫离开了我。呃,其实是他把我给甩了,他跟我老板有一腿。他俩相爱了,搬进我们以前的公寓一起住着,因为那套房子只写了他的名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不想大惊小怪地……找麻烦……这是为了孩子们着想。”劫匪说。

吉姆挠了挠他的胡茬。

这话让人听着舒服,所以银行劫匪把她的故事告诉了他。

“我只是在想……房产经纪人应该也在公寓里吧?和你们一起?”他问。

“随便你。一次讲一点儿。”

劫匪点了点头。

“你想听多长的故事?”

“是的,她快把我们逼疯了。我刚才进去送比萨,她让罗杰站在阳台门口,然后她站在房子的另一头,把钥匙扔给他,让他看看整套房子都没有隔断的好处:你可以把东西扔到很远的地方。”

“说说你的故事吧,为什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老警察说。

“然后呢?”老警察问。

“什么?”银行劫匪说。

“罗杰往旁边一躲,身后的窗玻璃被钥匙砸碎了。”银行劫匪笑了笑。这是个友好的微笑,吉姆想,不是那种想要伤害别人的冷笑。他又看了看房产经纪人的广告。

老警察感激地点了点头。真是太奇怪了,他想,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却始终很难接受她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也许这是因为他的心还不习惯,不习惯再也没有傻瓜趁他打哈欠时把指头伸进他嘴巴里,或者在他上床睡觉前往他枕头套里倒面粉。没人再和他吵架了,也没人像她那样爱他。他根本适应不了死亡带来的语法改变。想到这里,他悲伤地笑笑,说:“现在轮到你了。”

“我不知道……这可能是……如果隔壁这套公寓委托同一个房产经纪人卖房,也许她会有房子的钥匙,然后……”他说。

“抱歉。”

他没法让自己说得太直白。

“是的。”

“你的意思是……”银行劫匪说。

“她去世了?”

吉姆振作精神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什么人都有。教会的人、教区的人、信上帝的、不信的……她把保护弱者当成自己的责任,她眼中的弱者包括流浪汉、移民,甚至还有罪犯。因为耶稣在《圣经》里说过:我饿了,你们给我吃的;我无家可归,你们给我住处;我病了,你们照顾我;我在监牢里,你们来看我。祂又说,你们为最弱小的人做了这些事,就是为我做的了。她太认死理儿了,我妻子,所以才会一直制造麻烦。”吉姆回答。

“我的意思是,如果房产经纪人也负责出售隔壁这套公寓,肯定会有房子的钥匙……这样一来,也许你就能藏在那里了。别的警察上楼之后,不会强行打开所有公寓的门搜查你的,至少不能马上这么干。”他说。

“她都给谁制造过麻烦?”她问。

“为什么不会?”劫匪问。

银行劫匪轻声笑了起来,然后点了点头。

吉姆耸了耸肩。“因为我们没那么优秀,而且大家都会集中精力率先解救人质。假如你告诉人质,出去之后记得关上公寓门,那么所有人都会以为银行劫匪……你……还在里面。然后,等我们撞开门,发现你不在那,就不能随随便便地砸开别家的房门找你了,因为这么做社会影响非常不好,会给警方脸上抹黑。官僚部门最怕这个,你知道吧。按照规矩,我们必须先把所有人质带到警察局,挨个问话,获取证词,我觉得……你或许能趁机脱身。要是有人发现你在隔壁公寓,你可以假装自己是那里的住户!反正我们从一开始就假定银行劫匪是个男的。”他回答。

“我妻子的笑点也很低。她喜欢笑,也喜欢制造麻烦。年纪越大,她制造的麻烦就越多。她总是说我太善良了。一个牧师说你‘太善良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他说。

银行劫匪依然迷惑地瞪着眼睛。

吉姆两手插进衣袋,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楼梯平台上,银行劫匪犹豫片刻,也盘着腿在他旁边坐下来。吉姆笑了。

“为什么?”她又问。

“我的孩子们也会喜欢这个笑话的,她俩笑点很低。”她说。

“因为女的一般……不干这种事。”吉姆尽可能婉转地说。

劫匪笑了。

劫匪摇了摇头。

“一次吃一点儿。”吉姆说。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帮我?你是警察!你怎么会为了我做出这样的事呢?”她叫道。

“我不知道。”银行劫匪说。

吉姆轻轻点了点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抬高手腕,搓起了眉毛。

“我妻子曾经非常喜欢一个笑话:你会怎么吃下一头大象?”他说。

“我妻子以前经常引用一个家伙说过的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即使知道世界明天就要毁灭,他今天也要种一棵小苹果树。”他回答。

然后吉姆做了一件很不专业的事:他伸出一只手,擦掉了银行劫匪脸颊上的一滴泪。

“说得真好。”银行劫匪小声说。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她回答。

吉姆点点头,拿手背抹了抹眼睛。

手无寸铁的劫匪深吸一口气,身体也跟着胀大了一倍,然后缩得比先前还要小。

“我不想……抓你。我知道你今天犯了个大错误,但是……情有可原。”他说。

“我能问问吗,你是怎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开口道。

“谢谢你。”劫匪说。

吉姆点点头。劫匪转身进了公寓,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出现在门口,没拿比萨盒子,也没带枪。公寓里有人惊呼:“这不是夏威夷比萨!”另一个人笑着说:“你根本不知道夏威夷比萨是什么样的!”老警察听到一阵笑声,然后是陌生人——或者说,他们现在已经不算是绝对意义上的陌生人——之间的闲聊。虽然很难界定劫持人质事件究竟是什么样的,但眼前这种情况显然不是。吉姆凝视着银行劫匪。

“你赶紧去问问房产经纪人,有没有隔壁公寓的钥匙,因为我儿子很快就会失去耐心冲上来的,到时候就……”老警察说。

银行劫匪歉意地点了点头。“我先把比萨给他们送进去,好吗?他们饿了,今天对他们来说很不容易……我……”她说。

银行劫匪一连眨了好几次眼。

“我需要你暂时把枪放下,就一会儿。”他说。

“什么?你儿子?”她问。

吉姆看着她,注意到了她颤抖的手指和下嘴唇上的咬痕。他觉得公寓里没有人在哭,也没有人在喊,没有任何惊惧害怕的迹象。

“他也是警察。他肯定会冲在最前面的。”吉姆说。

“我永远都不会……”她说。

银行劫匪喉咙发紧,声音颤抖起来。

劫匪惊恐地摇了摇头。

“他很勇敢。”她说。

“里面有人受伤吗?”老警察问。

“因为他有个勇敢的妈妈。假如迫不得已,她也会为了他抢银行。我们俩刚认识那会儿,我连上帝都不相信。她长得美,我长得丑。她会跳舞,而我站都站不稳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也许彼此只在工作上有共同点——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救人。”老警察说。

“我今天过得不怎么样。”她承认。

“我也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到拯救。”银行劫匪小声嘟囔道。

“你还好吗?”他问,要是她还戴着面罩,他可能就不会这么问了。

听到这话,吉姆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这个诚实正派、即将违背自己一辈子职业原则的男人直直地望向劫匪的眼睛。

“谢谢。”劫匪说,她一只手接过比萨,另一只手拿着枪晃来晃去。吉姆无法把视线从那把枪上移开。

“十年之后再来告诉我,我今天做得到底对不对。”他说。

“不,不……好吧,是的……没错,我是警察。”吉姆点点头,举起比萨盒。

吉姆转身下楼。银行劫匪迟疑了一下,用力吞了吞口水,然后叫道:“等等!”

“警察知道我有枪,而且很危险,所以不会让送比萨的上来的。”银行劫匪笑了笑,更确切地说,是强迫自己的脸硬挤出几道褶子。

“什么?”

“你怎么知……?”他说。

“我能不能……嗯……现在提出释放人质的条件,是不是有点儿晚了?”

“你是警察吗?”劫匪张口就问,吉姆被她问蒙了。

“搞什么名堂……”

所以,当吉姆再次敲门时,银行劫匪打开了门。她没戴面罩,头发披散在肩膀上,颜色跟吉姆女儿的头发一样。有些时候,两个陌生人只需要找到一个共同点,就能惺惺相惜。她看到了吉姆手上的婚戒,那是一只灰扑扑的银戒指,表面坑坑洼洼,已经很旧了。他也看到了她的结婚戒指,是一只没镶钻的细圈金戒指。他俩都还没把婚戒摘下来。

吉姆先是吃惊地挑了挑眉毛,然后有些恼火地皱起眉头。劫匪却似乎在逼自己下定决心。

“很明显,我现在已经没法给女儿们树立一个好榜样,教育她们别做蠢事了。但我至少可以让她们看看,应该如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劫匪说。

“烟花。”她终于说,“公寓里有个老太太,她以前总是和她丈夫一起看烟花。后来她丈夫死了。我让她当了一天人质,我希望她能看看烟花。”

还因为吉姆上楼送比萨的时候,给他开门的并非伦纳特,而是银行劫匪,真正的银行劫匪。虽然罗杰和伦纳特都希望戴上滑雪面罩假扮劫匪,但考虑了半天之后,劫匪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她看着他们,说了几句话,出于感激,她的语气非常温柔,然后冲着他们坚定地点了点头。

吉姆笑了,点了点头。

跟银行劫匪说过话之后,吉姆回到街上,告诉杰克公寓楼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可他没有讲出全部实情。其实全都是他编的。因为吉姆不擅长讲故事,但主要是由于他精通说谎。

然后他往楼下走,准备对儿子撒谎。

真相,真相,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