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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茱莉亚笑了。

安娜-莱娜看出对方眼神里的惊讶,不过她已经习惯不把这样的反应当成冒犯,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她通常会改变话题,但今天也许是酒精占了上风,她一反常态地大声思考道:“没错,我曾经是,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愿意当领导。公司的总裁说,正因为这样,他才希望我来做领导。他说,当领导不用非得告诉别人怎么做,只需要确保他们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够了,所以我试着去做一个老师,而不是领导。我知道别人很难相信我,但我不是个坏老师。我退休的时候,有两个同事说,听了大家感谢我的工作的发言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我是他俩的上司。许多人大概会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但我认为……这样很棒。如果你能在别人察觉不到,并且还以为是自己在掌控全局的情况下为他们提供必要的帮助,你的工作就可以说是非常出色了。”

“你可真是处处都能给人惊喜啊,安娜-莱娜。”她说。

“高级分析师?”茱莉亚羞怯地重复道。

安娜-莱娜露出开心的表情,仿佛听到了迄今为止最令她愉快的赞美,然而紧接着她的眼睛里又一次涌出了懊悔和悲伤,她连忙闭上双眼,再慢慢睁开。

“我以前是一家工业公司的分析师。呃,其实是高级分析师,可我完全不想接受这个职位来着。”她回答。

“人人都觉得我……呃,看到我们的时候,大家很可能都觉得我一直活在罗杰的阴影之下,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始终没机会发挥潜力的是罗杰,他的潜力很大,可我的工作……各方面都发展得很好,越来越好,所以罗杰拒绝了升职,这样他就有时间照顾孩子了,送他们去幼儿园什么的,而经常在外面出差的我总是想,明年也许就会轮到罗杰专心搞事业了,但从来都没这样过。”她说。

安娜-莱娜犹豫而又自豪地深吸一口气。

她沉默了。茱莉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艾丝特尔的两只手似乎没地方放,只好又打开那只箱子掏了半天,最后找出一盒火柴和一包烟。

“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茱莉亚问她。

“我的天。”她快活地叫道。

“人生苦短。职业生涯也一样。”她大声地思考道。发现茱莉亚竟然听到了她思考的内容,安娜-莱娜大吃一惊。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茱莉亚问。

安娜-莱娜深感赞同,没错,她想,人人都需要找个项目做做。

“谁想抽?”艾丝特尔问。

“我不是来买房的。因为实在太闲了,有时候出于好奇,我会跑去看房,主要是为了听别人说说话,看看他们有什么梦想……我发现,人在准备买房的时候是最敢想的,他们毕竟是在寻找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你们知道吗?克努特是在养老院里半死不活地躺了很多年之后才走掉的。他住进养老院之后,我在家里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当然,你不能说他死了,可他那个样子也不能算是活着。反正我的生活也跟着按下了暂停键,我每天坐公交车去养老院陪他坐着,念书给他听,起先声音很大,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成了念给我自己听。每次都这样。无论如何,那个时候我至少还有点儿事做,每个人都需要有事可做。”艾丝特尔说。

“我不抽烟!”安娜-莱娜立刻宣布。

艾丝特尔无奈地笑了笑。跟十多岁的孩子一起住过的人都知道,他们只为自己而活,青少年家庭的父母和子女多半都在忙着应付人生中最棘手的难题,这样的环境当然没有艾丝特尔的位置,大部分情况下,她都是个令人讨厌的存在。他们只会在她过生日时高高兴兴地打来问候电话,其余的时间就把她当成一件不受岁月影响的漂亮装饰,只在圣诞节和仲夏节的时候拿出来摆摆样子。

“我也是,我已经戒了,反正大多数时候都不抽。你抽吗?”艾丝特尔说,她看向茱莉亚,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啊,我觉得怀孕的人也不适合抽烟,不过,我年轻那会儿,孕妇是可以抽烟的,当然会比平时抽得少。嗯……我猜,你应该不抽烟,对吧?”

“噢,真遗憾。”安娜-莱娜感慨地说。

“没错,一点儿都不抽。”茱莉亚不厌其烦地回答。

“他们已经十多岁了呢。”艾丝特尔回答。

“现在的年轻人很清楚自己会对孩子造成哪些影响,我听一个儿科医生在电视上说,上一代人做父母的时候,还会问他:‘我家的孩子尿床了,他是怎么回事?’现在这代人有了孩子,问题就变成了:‘我家的孩子尿床了,我们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一切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她说。

“您的孙子、孙女多大啦?”她问。

茱莉亚向后靠在墙上。

茱莉亚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手放在肚子上。安娜-莱娜把手放在酒瓶子上。

“您那一代人犯过的错,我们也可能会犯,或许只有形式不同而已。”她说。

艾丝特尔感激地分别拍了拍她俩的胳膊,小声说:“不要为了我吵架,姑娘们,我太老了,不值得。”

艾丝特尔揉搓着手里的烟盒。

安娜-莱娜凝视着酒瓶子,喃喃地说:“我就是问问。”

“我以前会跑到阳台上抽烟,因为克努特不喜欢屋里有烟味,而且在阳台上还可以看看风景。站在我家的阳台也能看到那座桥,跟这套公寓一样。我曾经很喜欢从阳台往桥那边看,可是后来……呃……你们还记得吧,十年前,有个男的从桥上跳下去了?所有报纸都登了这个新闻,于是我就……嗯,我查了查他是什么时间跳下去的,结果发现,他跳桥之前,我正在阳台上抽烟。当时克努特打了个电话回家,让我看电视上的什么报道,我就把没抽完的烟往烟灰缸里一扔,跑进了屋,就在这个时候,他爬到桥栏杆上跳了下去。从那以后我就不去阳台抽烟了。”她说。

“行啦!安娜-莱娜,她不会跟你和罗杰抢房子的!别这么麻木不仁!”茱莉亚打断她说。

“噢,艾丝特尔,有人跳桥不是你的错。”茱莉亚试图安慰她。

“这么说,您只是来这里……看看?”安娜-莱娜问。

“也不是那座桥的错。”安娜-莱娜补充道。

其实房子就在斯德哥尔摩郊外,但艾丝特尔没说,因为她不想把话题扯远。

“什么?”

“不,不,我女儿跟她丈夫和孩子们住在一栋漂亮的排屋里。”艾丝特尔羞怯地说。

“有人跳桥,也不是桥的错。这事儿我记得很清楚,你们知道吗?因为它对罗杰的打击很大。”她说。

安娜-莱娜张着嘴坐了一会儿,虽然已经有点儿醉了,但她的脑子还算清醒,知道这个时候贪杯是非常不礼貌的。不过,当她说出自己的想法时,连最良善的意图和最强悍的野马都无法掩饰她语气里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阻拦她求索真相的冲动:“所以……您丈夫既然没在停车,我能问问吗,您是真的替女儿看房来了,还是……”

“他认识那个跳桥的?”艾丝特尔问。

“他就是我的回声,现在我无论做什么都比以前安静许多。”她对壁橱里的另外两个女人说。

“哦,不认识。但他很了解那座桥。罗杰是个工程师,桥梁工程师,虽然那座桥不是他造的,但如果你和罗杰一样对桥感兴趣,就会喜欢上所有的桥。他们在电视上提起那个男人时,说得好像整件事都是那座桥的错似的,罗杰听了非常伤心,因为他说,建桥的目的是让人们更加靠近。”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克努特躺在病床上,艾丝特尔问他:“你害怕吗?”他回答:“是。”然后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补充道:“但要是能安静一会儿也挺不错的,你可以把这句话刻在墓碑上。”艾丝特尔哈哈大笑。他走了以后,她哭得很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跟过去不一样了,脊背一下子佝偻起来,再也没能挺直。

茱莉亚打心眼儿里觉得罗杰说的这句话既奇怪又浪漫,大概正是由于——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现在又累又饿——听到了这句话,她才突然开口道:“几年前,我和未婚妻去澳大利亚玩,她想在桥上蹦极来着。”

沉默同时捏住了三个女人的嘴巴,逐渐清空她们的词库,直到她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死亡,死亡,死亡,艾丝特尔想。

“你未婚妻?你是说卢欧?”艾丝特尔问,随后又点了点头。

茱莉亚不知所措,只能低头看着地板,安娜-莱娜坐在那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最后她倾身向前,用酒瓶子碰了碰艾丝特尔的肩膀。艾丝特尔接过酒瓶抿了两小口,递还给安娜-莱娜,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很擅长停车,克努特。他能在很狭窄的停车位平行入库,所以有的时候……我觉得最痛苦的时候,发现了有趣的事儿,我会想‘要是他也看见了,一定会笑得把早饭喷出来,弄得满壁纸都是’……我还会幻想他根本没有死,只是去外面停车了……他当然并不完美,上帝知道,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但不管我们去哪里,如果在下雨,他总会先把车开到门口,让我进去暖暖和和地等着,然后他……自己再去停车。”

“不,我以前的未婚妻。”茱莉亚说。

“克努特死了。”她第一次说出这个事实,然后用力地咽了咽唾沫。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假如追本溯源,从最初的最初开始讲述,所有的故事都会变得很长很长,而要是我们的故事只提到壁橱里的这三个女人的话,就会短上许多,可它也是关于那两个警察的……其中的一位警察目前正在爬楼梯。

“死亡,死亡,死亡。”艾丝特尔在壁橱里想。许多年前,她在报道中看到,她最喜欢的作家和别人打电话聊天的时候,最先谈论的必定是“死”,“谁谁死了,谁谁谁也死了,啊,还有那个谁”……总之,把这块最大的挡路石搬走之后,才好讨论别的事情。作家说,因为“人活得越老,接到的电话跟死有关的可能性就越大”,艾丝特尔最近越来越认同这个观点了。那位作家还说,“你必须学会跟死亡做朋友,以这种方式度过人生”,然而艾丝特尔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做到这一点变得越来越难。她记得自己给孩子们读过的睡前故事,想起彼得·潘说“死亡是一场伟大的冒险”,艾丝特尔认为,这句话也许只适用于已经前往死亡国度的探险者,对他们撇下的未亡人而言却并非如此。丈夫的去世,留给她的只有一千个瑰丽而孤寂的日出,把她的人生改造成漂亮的囚笼,仿佛生怕她忘了自己有多老,艾丝特尔松松垮垮的两腮总是颤悠悠地抖个没完,纸一样的皮肤越来越薄,终日在任何人都察觉不到的微风吹拂下晃动。除了寂寞,她没有任何用来对抗衰老的武器。她与克努特的相识算不上什么爱情故事,至少不属于她在书里读到的那种,更像是小孩子找到理想玩伴的过程:每当被克努特触碰,艾丝特尔会觉得自己像在爬树,或者从防波堤上跳进水里,她最怀念的是自己能让他笑个不停,甚至把嘴里的早饭喷出来,克努特的年纪越大,她制造出来的效果就越滑稽,尤其是在他戴上假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