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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你又不制造羽……不是……你觉得羽绒服里面塞的是企鹅绒吗?那是鹅绒!”心理医生抓狂地叫道。

纳迪娅终于失去了理智,这可能正是扎拉希望达到的目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鹅没有企鹅重要?这可不像是素食主义者说的话。”扎拉说。

“科学家说,青蛙有濒临灭绝的危险,如果它们消失了,我们会被铺天盖地的虫子闷死。可是企鹅呢?如果企鹅消失了,谁会受影响?制造羽绒服的人吗?”她问。

“我没那么说!”

扎拉数了一遍办公室的窗户。

“听着就是那个意思。”

“……我想说,冰盖融化只是一种症状,不是病因。你的睡眠障碍也仅仅是一种症状而已。”纳迪娅说。

“看来你已经习惯了。”

“可我们真的需要企鹅吗?”扎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习惯什么?”

“恐怕不能。不过这是大计划的一部分,冰盖融化的原因是……”她解释说。

“一谈到真实感受,你就改变话题。”

纳迪娅决定展现出她作为一个素食主义者和家里的长辈共度圣诞时练就的强大耐心。

扎拉似乎考虑了一下纳迪娅的话,然后才问:“那么熊呢?”

扎拉轻蔑地打断她:“就能阻止冰盖融化了吗?”

“什么?”

“我们真的还得再讨论一遍吗?好吧。我是素食主义者,因为我关心气候危机,假如人人都吃素,我们就能……”她说。

“如果你被熊袭击了呢?你会杀死它吗?”

纳迪娅不胜其烦地哀叫起来。

“我为什么会被熊袭击?”

“那你又为什么会是素食主义者呢?”她问。

“假设有人绑架了你,把你毒晕。你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跟一头熊待在同一个笼子里,于是你和它展开了殊死搏斗。”

“希望你能认真回答问题。”纳迪娅说。当然,说了也是白说,因为像往常一样,扎拉立刻转移了话题。

“你现在开始变得烦人了哈。听着,我接受过很多心理治疗方面的培训,所以,面对烦人的病人,我的抵抗力可是很强的。”

“我已经来这里试过了,不是吗?没用多长时间,我就受够你了!”扎拉说。

“别这么敏感嘛,回答问题,你会杀死一头熊吗?哪怕你不想吃它?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手里拿的不是叉子,而是一把刀呢?”

“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呢?”纳迪娅问。

“你怎么又来了……”纳迪娅呻吟道。

扎拉觉得受到了很深的冒犯,以至于说不清这是因为纳迪娅说她“软弱”还是“有道德”。“也许我只是觉得,不值得花时间跟我讨厌的人说话。”她说。

“来什么?”扎拉问。

“因为我能看出,你不希望别人接近你,这会让你感到软弱,但我不认为你害怕受伤,你担心的是自己会伤害别人。你比自己愿意承认的更善解人意和有道德。”

纳迪娅看了看表。扎拉注意到她看表的动作,马上又数了一遍窗户。纳迪娅也注意到扎拉数窗户的动作,但她俩谁也没看谁,各自沉默了半晌。终于,纳迪娅开口道:“我想问问你,扎拉,你嘲笑环保,是因为它威胁到了你所在的金融行业吗?”

“为什么?”

扎拉还击的速度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快,因为有时候假如不被刺激一下,你简直不知道自己对某些事情有多么敏感:“环保这个概念本来就很荒谬!用不着我嘲笑,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我也没维护金融行业,我是在捍卫整个经济体系!”

“是的。”

“它们有什么区别吗?”纳迪娅问。

“你相信我?”

“金融行业是症状,经济体系是病因。”扎拉回答。

扎拉的视线聚焦在纳迪娅的下巴上。

纳迪娅点了点头,就好像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似的。

“你刚才说,还有下一次。”

“你确定‘经济体系’是我们制造出来的?它不是个虚构的概念吗?”她问。

“是吗?”

扎拉的语气出人意料地毫不傲慢,甚至还有些同情。

“我不认为你会那样做。”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把过于强大的力量赋予了这个体系,却忘记了人类的本性是多么的贪婪。你买房了吗?”她回答。

“要是我从这里走出去之后自杀了怎么办?”

“买了。”

“也许吧。”

“要还房贷吗?”

“你的分析听起来可不怎么专业。”

“大家不都得还吗?”

“没错,你当然不会喜欢,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你需要的感觉就比别人少,扎拉。你需要感受更多的东西,你不抑郁,你只是孤独而已。”她说。

“不。虽然推出‘贷款’这个概念的初衷是人人都应当还贷,可现在几乎每个中等收入的家庭一辈子的积蓄都不够偿还他们的贷款,所以银行不再往外借钱,而是提供‘融资’,房子也不再是住处,变成了‘投资项目’。”

纳迪娅笑出声来。

“我好像没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我不喜欢看电影。”扎拉说。

“这意味着穷人更穷,富人更富,真正的阶级鸿沟存在于那些能借到钱的人和借不到钱的人之间。无论你能赚来多少钱,到了月底也得为钱担心,每个人都会看着自己的邻居,暗自纳闷:‘他们怎么能买得起那个?’人们的生活水平超出了他们的收入水平,连真正的有钱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富有——因为拿着借来的钱,你买下的每一样东西都比上一次买来的同类产品贵上许多。”

“你说得对,我不建议你吃药,因为抗抑郁药会消除情绪的高峰和低谷,如果使用得当,药物能让你不那么难过,但也会让你感受不到快乐。”说到这里,她平着举起一只手,“你的情绪波动会消失,变成……平的,没有悲伤和喜悦。你可能觉得,服用抗抑郁药的病人最怀念的是开心的时候,对吧?但其实大部分希望停药的人都说,他们最想做的是再次哭出来,因为他们跟自己爱的人一起看悲伤的电影的时候,再也体会不到那种难过的感觉了。”

听完扎拉的话,纳迪娅的模样就像一只头一回看见人类溜冰的猫一样。

纳迪娅把两块没用过的餐巾纸叠起来,塞进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点了点头。

“有个在赌场工作的男人告诉过我,毁掉一个人的不是输钱,而是企图把输了的钱赢回来。你是这个意思吗?这就是股市和房市崩溃的原因?”她问。

“我理解,你不想给我安眠药,是因为担心我会自杀。可假如我真的想自杀的话,你难道不应该给我开抗抑郁药吗?”她说。

扎拉耸了耸肩。

扎拉看着墙上的那幅画。

“当然。如果这样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儿的话。”她回答。

“所以这是你自己的推论?”心理医生问。

接着,不知怎么,心理医生忽然问了个一瞬间就能把病人肺里的空气全都吓跑了的问题:“所以,你觉得自己最对不起谁?没从你那里借到钱的人,还是从你那里借走了太多钱的人?”

“没有。”扎拉回答。

扎拉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实际上却偷偷地攥紧了椅子扶手,最后松开来的时候,她的两个手掌全都变白了,血色全无。她急忙掩饰地搓着手,眼神也变得躲躲闪闪,再次数起了窗户。过了一会儿,她飞快地哼了一声。

“你咨询过很多别的心理医生吗?”纳迪娅问。

“你知道吗?要是那些自诩‘关心动物福利’的家伙真的担心动物享受不到福利的话,就不会鼓动我吃‘快乐猪’的肉了。”扎拉没话找话地说。

扎拉转过身来,凝视着纳迪娅,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惜没什么收获,于是她转了回去,又往手上挤了点儿洗手液,望向纳迪娅身后的窗外,数起了对面楼上的窗户。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没让我吃抗抑郁药,大多数心理医生都会给病人开药的。”

纳迪娅翻了个白眼。

“因为你说还有下一次。”纳迪娅回答。

“这和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扎拉问。

扎拉耸了耸肩。

“那就太好了。”纳迪娅说。

“所谓的有机农产品,‘散养鸡’和‘快乐猪’什么的……你把‘快乐猪’给吃了,难道不是更没道德吗?与其吃掉跟亲朋好友一起享受生活的‘快乐猪’,我还不如去吃日子过得糟糕的猪,对吧?既然农场主们说,‘快乐猪’的味道更好,那么我只能假设他们是等到猪刚刚坠入爱河,或者刚生了小猪——总之就是它们最快乐的时候——给它们的脑袋来上一枪,然后真空包装起来的……这又有什么道德可言呢?”她说。

“也许下次我会告诉你的。”她说。

心理医生叹了口气。

扎拉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架,似乎在认真思考心理医生的提问。

“我猜,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讨论你的客户,还有他们借了多少钱?”她问。

“你来这边做的是付费咨询,扎拉,还要在咨询时嘲笑别人的财务选择,你花了这么多钱,难道就是为了买下一个讽刺别人的机会吗?这又是何苦呢?”纳迪娅问。

扎拉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面。

纳迪娅悄悄地调整着坐姿,尽量不让扎拉看出她在刻意坐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素食主义者总是把‘拯救地球’挂在嘴边,好像地球离不开你们似的?即便没有人类的‘爱护’,地球也照样存在了几十亿年,人类能够毁掉的只有自己。”她说。

“也许吧。但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成为素食主义者,是因为这让你有一种优越感。你的体态不好,很可能是吃素造成的缺钙导致的。”

跟往常一样,这又是一段答非所问的搪塞。纳迪娅瞥了一眼表盘,紧接着就后悔了,因为扎拉注意到了她看表的动作,已经立刻像往常那样站了起来——扎拉从来不愿意让人家催着她离开,所以她一向对别人看表的动作相当敏感,而且会下意识地马上站起来。纳迪娅尴尬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们还还有一些时间……要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可可以再留一会儿……反正接下来我也没有别的预约。”

“为了环保。”

“哦,我还有事。”扎拉回应道。

“比如说?”

纳迪娅下定决心,直截了当地提问:“你能回答我一个私人问题吗?”

“成为素食主义者也可能另有原因。”

“什么?”

“你们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认为这就是你成为素食主义者的原因。”

心理医生站了起来,歪着脑袋捕捉扎拉的视线。

“在你眼里,其他心理医生都是什么样的呢?”

“咨询进行了这么多次,你好像从来没谈过你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比如说,你最喜欢什么颜色?你喜欢艺术吗?谈过恋爱吗?”纳迪娅问。

扎拉没吭声,只是从包里掏出一小瓶洗手液,往手上挤了一点儿,背靠着桌子,仔仔细细地搓起了手指头。她扫了几眼书架,这才开口道:“作为心理医生,你倒是有很多跟心理学无关的书。”

扎拉的眉毛挑到了高得不能再高的程度。

始终没等到回应的纳迪娅艰难地吞下最后一口羽衣甘蓝和她的自尊,关上外卖盒,又问:“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你的感觉怎么样,扎拉?”

“你觉得谈个恋爱就能让我睡得好吗?”她问。

“所以,你看不起我,是因为我是素食主义者,还是因为我花钱吃素呢?”她问。

纳迪娅哈哈大笑。

纳迪娅笑了。

“不。我只是好奇。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了。”她说。

“我只能假定,缺乏维生素会影响你的财务判断。”扎拉说。

这是她俩历次咨询中最值得铭记的时刻之一。

“只有素食主义者才这样吗?”纳迪娅问。

扎拉站在椅子后面犹豫了好几分钟,终于深吸一口气,把一件她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的私事告诉了纳迪娅:“我喜欢音乐,一回到家,我就……放音乐,音量开得很大,这可以帮我平静下来。”

“这是你点的外卖吧?你没要别的菜,偏偏选了羽衣甘蓝。”她回答。

“只有在回到家的时候,你才会放音乐?”

扎拉皱了皱鼻子。

“总不能在办公室大声放音乐吧?只有音量很大很大的时候才对我有效果。”

“我不用非得是素食主义者,才能吃这个吧?我是说,虽然我确实吃素,可不是素食主义者就不能吃羽衣甘蓝了吗?”她问。

说着,仿佛为了说明她的脑袋是多么的难伺候,扎拉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心理医生难以遏止地咳嗽起来,当你屈辱万分地发现自己非常容易被人看穿的时候,就会这样咳嗽。

“什么类型的音乐?”纳迪娅轻声问。

“原来你是个素食主义者。”她笃定地断言道。

“死亡金属。”

其他病人或许会把这看成一种暗示,可扎拉当然不会。

“天哪。”

“我在吃午饭。”她回答。

“这就是你的专业意见吗?”

纳迪娅低头看看桌上的塑料餐盒,点了点头。

纳迪娅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样的反应显然非常令人尴尬,而且很不专业——心理学课堂上当然是不会教你傻笑的。

“那是羽衣甘蓝吗?”扎拉问。

“太让人意外了,为什么要选死亡金属呢?”

“我就是问问。”她说。

“因为这种音乐足够吵闹,能让你的脑子保持安静。”

纳迪娅无奈地叹了口气。

扎拉抓紧了挎包的提手,指关节跟着变白了。纳迪娅见状,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一沓便条纸,在最上面那张写了点儿什么,递给扎拉。

“搞清楚这个问题不应该是你的责任吗?”

“这是安眠药的处方吗?”扎拉问。

“你从来不提前到,是不是出事了?”

纳迪娅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扎拉冷漠地反问。

“给你推荐一款不错的耳机,这是牌子和型号,街上那家电子产品商店里就有卖的。去买一副,当你觉得难受的时候,就能随时随地听音乐了。也许它还能让你收获更多……比如认识一些朋友,甚至……谈个恋爱。”她说。

“出什么事了吗?”纳迪娅诧异地问。

当然,说出最后那几个字之后,心理医生后悔不迭。扎拉一声不吭地把纸条丢进包里,盯着躺在包底的那封信,飞快地把包关上。就在扎拉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以为自己捅了大娄子的纳迪娅焦急地在后面喊道:

扎拉上一次跟心理医生见面时,到得有点儿早。虽然此前她从来不迟到,但每次都会在约定的时间卡着点儿走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

“你没必要非得谈什么恋爱!扎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可以尝试一些新东西,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哪怕是真心厌倦了什么人也好!”

真相?真相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所谓的“复杂”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假设,因为如果预先给事情扣上一顶“复杂”的帽子,要是能提前弄清真相,就会显得我们相当高明。这个故事是关于桥、白痴、劫持人质和看房的,不过,它实际上也是个爱情故事,或者说是好几段爱情故事的组合。

扎拉站在电梯里,轿厢门关闭的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批准过和拒绝过的那些贷款,然后按下了紧急停止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