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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然而此时茱莉亚已经准备站起来,把步入式衣帽间变成步出式衣帽间了。

“为了原则,他等了二十分钟才挪车。因为那天的早间新闻里有个男人,他是个政客,他说,我们应该停止帮助移民——他们来到这里,以为这儿的东西全都是免费的,想怎么拿就怎么拿。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社会就完了。他不停地咒骂,说他们都是一丘之貉,移民和跟移民差不多的人。罗杰给这个男人所在的政党投过票。对于经济和燃油税之类的事,罗杰有着非常固定的看法,他不喜欢由斯德哥尔摩人来决定斯德哥尔摩以外的人该怎么活。有时他会变得很敏感,有时发表意见的方式也很粗暴,这些我都承认,但他有自己的原则,没人能否认这个事实。那天,听完那个政客发言之后,我们去了商场,当时快到圣诞节了,我们取车的时候,看见停车场里满满当当的,大家为了停车排起了长队,那个有黑色络腮胡的年轻人看见我们往自己的车那边走,就放下车窗问我们是不是要离开,能不能把车位留给他。”

“你知道吗,安娜-莱娜?我不想听接下来的故事……”

安娜-莱娜的下巴开始缓慢地左右移动。

安娜-莱娜理解地点点头,每当她讲起自己那些故事的时候,经常有人对她说类似的话,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大声思考,无论如何都能把故事讲完。

“我认识不少像他这样的男人。”

“停车场里太挤了,那个年轻人花了二十分钟才开到我们停车的那个地方。罗杰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他什么时候过来了,我们再挪车。年轻人的车后排还坐着两个小孩,我没注意到,但罗杰看见了。离开停车场时,我告诉罗杰,我为他感到骄傲。他说,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改变自己对经济或者燃油税或者斯德哥尔摩人的看法。然后罗杰又说,他意识到,自己在那个年轻人的眼里,恐怕跟电视上的那个政客没有什么两样,年龄相同、发色相同、口音也相同,似乎什么都一样。可罗杰不希望那个大胡子年轻人觉得他和那个政客是完全一样的人。”

“你不了解罗杰。”

安娜-莱娜拿起其中一件男式西服的袖子擦了擦鼻子。这要是罗杰的袖子就好了,她想。

安娜-莱娜双手紧按着大腿,好让手指头不再发抖,同时停止了眨眼。

值得指出的是,安娜-莱娜刚才的这段大声思考成功地阻滞了茱莉亚尝试起身的动作,她决定随机应变,重新坐回梯子上。不过,因为听得太入神,直到故事讲完,她才完全恢复坐姿。茱莉亚若有所思地张了张嘴,最初发出的声音像是喘不过气来的咳嗽,随后,咳嗽声变成突如其来的爆笑。

“就算罗杰认为你出轨,那也是他的错,不是你的。”她说。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我听过的最可爱也最荒唐的故事。安娜-莱娜。”她说。

茱莉亚转了转身子,想在梯子上坐得更舒服一点儿,突然瞥见了自己在金属梯级上的倒影——看上去并不怎么讨人喜欢。

安娜-莱娜的鼻尖开始尴尬地上下移动。

“他就是很敏感……内向的那种。我只是不明白……他看见伦纳特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有一腿。他怎么会把我想成那样的人?”

“我们讨论过很多政治问题,罗杰和我。我们的看法很不一样,不过你总能……我觉得,理解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同意这个人的观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知道其他人有时候可能会觉得罗杰有点儿白痴,但他并不总是像别人想的那么白痴。”

“别怪我说话难听,安娜-莱娜——假如罗杰真的像你说的那么敏感,钻到壁橱里来哭的人就应该是他了。”

“卢欧和我支持的政党也不一样。”茱莉亚承认。

“你不了解他。”安娜-莱娜一脸茫然地重复道。

她很想补充说,谈到政治的时候,她觉得卢欧就像个蒙在鼓里的嬉皮士,而且这种事你在刚谈恋爱的时候往往发现不了,至少也得过上几个月才后知后觉。但最后她没再多说,因为彼此相爱的人很可能完全不在乎政治观点之类的东西。

“有魅力。”茱莉亚说。

安娜-莱娜拿外套袖子把整张脸抹了一遍。

“有一回,一个留黑色络腮胡的年轻人问罗杰,能不能把停车场的车位留给他,罗杰等了二十分钟才挪车,为了坚持他的原则!”

“我真不应该背着罗杰做出那种事来!他工作非常出色,本该成为合伙人,可一直没得到机会。现在,无论做什么,只要……赢不了,他就会很难过。我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赢家,就给那个‘无界·伦纳特’打了电话。一开始,我告诉自己,这种事只干一次就够了……没想到越来越熟练。我又告诉自己……嗯,你这么年轻,可能理解不了,不过……谎总是越撒越顺……我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罗杰,当然,实际上全都是为了我。我装饰过那么多套公寓,让它们看起来像个家,就为了让买房的走进来说:‘噢,这就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罗杰和我已经很久没在什么地方正儿八经地生活过了,我们总是匆匆忙忙的,像个过客。”她说。

“敏感……坚持原则……这些词儿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茱莉亚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因为她觉得人类历史上那些发动过战争的老头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符合这些词儿的描述。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你不了解罗杰,他比别人想象的敏感,他就是太坚持自己的原则了。”

“从我十九岁开始。”

“哦,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已经忍耐罗杰很多年了,他平时给你造成的伤害应该比你今天给他搞的这一出还要过分?所以我怀疑,你今天连跟他打了个平手都算不上。”

思考了很长时间之后,茱莉亚这才开口问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我也不知道。我今天让罗杰伤透了心。”

安娜-莱娜不假思索地回答:“彼此相爱,意味着谁也离不开谁,而当你们谁也离不开谁的时候,就算不再那么相爱了,你们也没法……没法分开。”

“你还好吗?”

茱莉亚沉默了好几分钟。她妈妈自己一个人生活,而卢欧的父母已经结婚四十年了。无论茱莉亚有多么爱卢欧,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感到恐惧。四十年,你能爱一个人这么久吗?她朝衣帽间的墙壁扬了扬手,微笑着对安娜-莱娜说:“我老婆要把我气疯了,她说要在这个地方酿葡萄酒、储存奶酪。”

“没错,你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安娜-莱娜把老泪纵横的脸从两条面料相同的西裤之间探出来,像是在揭示一个令人尴尬的秘密那样回应道:“有时候罗杰也气得我发疯。他拿家里的吹风机……呃,你应该能猜到……他把它伸到浴巾底下。吹风机当然不是这么用的……也不能用在那个地方。这让我想尖叫!”

“老实说,银行劫匪似乎比我们还害怕。”

茱莉亚打了个哆嗦。

“但愿吧。”安娜-莱娜又点点头。

“恶心!卢欧也会这么干。太恶心了,我要吐了。”她嫌弃地说。

“警察可能随时会来,我们必须保持冷静。”茱莉亚向她保证。

安娜-莱娜咬住了嘴唇。

“我也这么觉得。”安娜-莱娜点头附和,其实她大脑一片空白。

“我得承认,我从来没想到,你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我总觉得,要是跟……女人住在一起,生活会容易许多。”

“不,我其实不害怕。老实说,我甚至觉得那把枪不是真的。”

茱莉亚突然哈哈大笑。

茱莉亚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跟性别没关系,安娜-莱娜。只跟你爱上的人是不是白痴有关系。”

“你很怕那个银行抢劫犯吗?”安娜-莱娜问。

安娜-莱娜也大笑起来,比她平时笑的时候大声多了,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安娜-莱娜的年纪是茱莉亚的两倍,可她们现在找到了许多共同点,比如,她俩都和不清楚各类毛发之间区别的白痴结了婚。安娜-莱娜看着茱莉亚的肚子,微笑起来。

“哦,当人质对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而我只不过是多扛了点儿东西而已。”

“什么时候生?”

“我的意思是,你怀着孕还要在这儿当人质,太可怕了。”安娜-莱娜轻声说。

“随时都有可能!你听见了吗,小外星人?”茱莉亚说,前一句回答安娜-莱娜,后一句说给她的小外星人听。

“噢,很好,谢谢。我每天要撒三十五泡尿。我恨袜子。我还开始领悟到,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安炸弹的那些恐怖分子大概都是些讨厌公交车里气味的孕妇,因为车上的人实在太难闻了,熏得你想吐。你相信吗,有一回,坐我旁边的那个老头在车上吃香肠!萨拉米香肠!在公交车上!不过,谢天谢地,小家伙和我都还不错。”

安娜-莱娜似乎没明白茱莉亚为什么叫孩子“小外星人”,不过她闭上眼睛说:“我们有一儿一女,跟你年龄差不多,但他俩都不想要孩子,罗杰很难过。假如你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见到他,又不了解他的话,恐怕很难想到,如果他有机会,肯定能成为好祖父的。”

“你还好吗?我是说,你和……这个小家伙?”她问。

“还有很多时间,不是吗?”茱莉亚问,她这么问主要是因为安娜-莱娜的儿女跟她年纪相仿,而她本人不希望太晚做母亲。

安娜-莱娜扯扯嘴角,朝茱莉亚的肚子热切地点了点头。

安娜-莱娜伤心地摇了摇头。

“我是个别扭的孩子,所以,我妈的幽默感非同寻常。”茱莉亚笑了笑。

“不,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当然,这是他们的选择,现在……现在不都是这样吗。我女儿说,世界上已经人口过剩了,她还担心气候变化。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会担心这些,平时的烦心事都已经够多的了,他们是不是一天不焦虑就难受啊?”

安娜-莱娜擦擦眼泪,从西服底下探出脑袋:“你妈告诉你的‘第一件事’?”

“这就是她不想要孩子的原因?”

茱莉亚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最后她从壁橱后面拖出一架折叠梯,坐在最低的那一级,然后开口道:“听说我怀孕了的时候,我妈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现在你必须学会躲在壁橱里哭了,茱尔丝,因为要是当着孩子的面哭,他们会被你吓到的’。”

“是,她就是这么说的,除非我误会了,我很可能是误会了她。不过,要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人,也许对环境来说是好事……其实我也不明白这些大道理,我只希望罗杰能再一次感到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

“对不起,我在哭,刚才的事都是我的错。”她说。

茱莉亚似乎没跟上她的逻辑。

安娜-莱娜必须承认,除了罗杰,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其他人有共同点了,于是她坐在凳子上点了点头,不过,她的动作被一大排老气的男式西服挡住了一半。

“孙子、孙女能让他觉得自己有价值?”她问。

“我受够外面那些人了,你好像和我一样。所以,也许咱们有共同点。”她说。

安娜-莱娜勉强地笑了笑。

茱莉亚耸耸肩。

“你去幼儿园接过三岁的小孩没有?拉着他们的手走回家?”

“干什么?”安娜-莱娜说着,把脸扭到一边,因为她觉得哭鼻子是比上厕所还要私密的个人行为。

“没有。”

“我能进来吗?”茱莉亚轻声问。

“那个时候,你会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刻。”

“进来吧!”安娜-莱娜欣喜地叫道,当她发现敲门的人并非罗杰的时候,整个人又萎靡下来。

两个人沉默无言地坐在那里,想象着那个场景,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咚、咚、咚。

但她们谁也不打算探究自己为什么要发抖。

有人敲了敲壁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