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坐在游艇里,一直少有话说,因为无论是说家里的事或学校里的事都好像不适宜,便对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及刚才到过的岳王坟,亦无话说。父亲身穿半旧布长衫,足蹬布鞋,真是大气,但又这样谦逊,坐在我对面,使我只觉都是他的人。见着他,如同直见性命,我自身亦是这样分明的存在,十分对的东西反为好像不对似的,当下我毫无道理的生气起来,很不满意父亲,见船肚里有划桨拨进来一汪水,涓涓流进父亲的鞋底,父亲不觉,我亦不告诉他,竟有一宗幸灾乐祸之心。”
那年他在杭州读中学,父亲胡秀铭从乡下赶来看望,父子二人同游西湖,本该是和乐融融的散而复聚,胡兰成却记下了这样一笔:
胡兰成对于自己的父亲,都包藏这般“祸心”,又何况他人?“年少无知”总是会成为各种过错的托词,人们用它粉饰太平,用它藏污纳垢,也就懒得自省,不再慎独。胡兰成也就这样纵容着自己,以至背离了初衷,背叛了家国。空念着深情难赋,不曾听懂戍角悲鸣。
少年时的胡兰成与常人的思维就早有几番不同。他的情绪总是会在情感深处暗涌作祟,他甚至还会不分场合不分境况地发泄愤怒。那些畸形偏执的思维更让他时常做出一些常人咋舌不解的举动。
在胡兰成十三四岁时,胡村遭受了一场洪灾。肆虐的洪流夹杂着断枝石块奔泻而至,汹汹来势像要将村庄卷起夷平。村里人都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从洪水中抢夺着被冲去的桌椅、食材。整个胡村都被笼罩在喧哗与啼哭声中,惶惶不安、人人自危。
或许不该过分诘责胡母,原是本性塑造了这样一个胡兰成。老天赏赐了他傲人的笔墨才华,又偷掠去了他应有的义胆忠肝。看似等价互换,实则是早早便将他一生定义、摧毁。亦如折戟沉沙,又似尘饭涂羹。所以,纵观他这辗转一生,莫不如休论家国天下事,只谈经纶诗画书来的惬意轻松。
而此时,胡兰成正带着弟弟,二人趴在窗边,听着风雨雷鸣,看那洪水猛兽。就是眼前这般惨景,却让胡兰成愈发亢奋,他便大声唱起了学堂刚刚教给的歌谣。在不远处帮助清理的胡母吴菊花被胡兰成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她无法理解在灾祸面前如此冷眼旁观甚至嬉笑以对的幼子。便扬声恶骂:“你到底是人还是畜生!”这才使得胡兰成偃声闭口。
偏偏胡兰成并未将那份关心携走,而是只将那艰辛家道铭刻于血骨。所以多年后的他会那般自私自顾,会空口说着爱情却将故人辜负,会利欲熏心地将民族大义抛诸脑后。若胡母能早早料到他年的那般光景,也会有早知如此,不如无生的悔怨吧。
吴菊花在气急败坏间,一语就道出了胡兰成骨子里的低劣。或许从那时开始,他的眼里就只有他自己,他也只会顺应着他自己,而左右着他喜悲的也只能是他自己。所以他看不见别人的遭灾,不关照旁人的冷暖,不理会身外的境况。这就是胡兰成,从来不会改变,也从来不愿改变。多年后那个他的阔论高谈,或是夸夸其言,也无非是出卖着民族,以享私利。
胡兰成的母亲吴菊花在教育子女方面有自己独到的方式。在胡兰成某次动身离家前,胡母一面为其整理行装,一面不休叮咛:“出门在外,最忌讳理睬世人;要照顾自己的饥饿冷暖,更不要忘记了家中的艰辛。”虽是稍显狭隘的嘱托,却是一位母亲最深邃的爱意。
亲情于胡兰成向来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只因他实在太过冷血。这与生俱来的寡薄让他即便几度流离飘零,也不曾将家乡记挂。所以那些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的凄然,在他看来也无非是为赋新词的矫揉造作。
领会胡兰成,还需把时光倒回那已然沉寂的遥远过往。亦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月明万里不十年之远。所以多年后,胡兰成的心术不端与他的讳莫如深,也是早有累积和缘由的。
胡村只是他委身的栖息之所,父母是身体发肤的授予者,妻儿就是他诉说情感的聆听者。在他心里,所有的事物都各有分工,不能借着情感为由随意僭越,更谈不上经年累月后融入他的骨血。
“断肠风景,断肠心事,望断断肠人去。一身背影,一痕憔悴,赚得一场泪雨。”今夕何夕,唤出那前尘往幕,今君何处,是否也将青葱一顾?
所以飘零过后,再回胡村,即便物是人非也只能勉强使他生出几番感慨,但也仅限于此。胡兰成看着了了可见的父亲遗笔,有的被刻在蚕匾上,有的被绘在桔槔上。抽屉里还有数十年前的长兄手谕、绍兴戏抄本。人都说触景伤怀,可胡兰成却未生出一丝难过或怀恋之情,只是把玩了几回,便又搁置一旁。后来他又翻到了母亲吴菊花的遗照,亦没想过保存纪念,而是交给了侄女青芸代为保管。
无情无义,无挂无牵,无畏无知,曾几番无事生非。
对此,胡兰成也只是这样苍白解释:“中国人的伦常称为天性,不可以私昵,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对于自身现在作思省。”不知他的“大信”为何,是“忠于内心”或是“崇尚自由”?如此言之凿凿的信口开河,能被说服的大概也就只有他自己吧。而他所云的自作思省,究竟所思为何,所省为何,也已然无从考究。
自怨自艾,自哀自怜,自利自私,更几分自以为是。
后来他又记下一段文字,笔锋华丽,却也让他几丝心事无从遁藏。“自彼时以来,又已二十余年,民国世界的事谁家不是沧桑变异,不独我家为然,我父母在郁岭墩的坟,他年行人经过或已不识,但亦这自是人间岁月。我在温州时到过叶水心墓,斜阳坵垄,旁边尚有宋元明清几朝及今人的墓,上头一汉墓最古,他们生前虽只是平民,但与良将贤相同为一代之人,死后永藏山阿,天道悠悠皆是人世无尽。”
幸灾乐祸的孩子
关于这段文字该如何评论注解,也是见仁见智的立场。是无奈,还是对生灵的告慰?是坦荡,还是对人事的嗟叹?无人敢妄下定论。只得说胡兰成是文人,却非刚直的文人。
月缺月圆伴着人世的离合悲欢,纵使俗骨凡胎会也有柔肠百转的相偎思安。有人远走、有人永久停留,谁的故事已然结束?谁的人生又在慌张里重新开始?不离、不弃或是背弃、悲戚……
伴着旧时潋滟,带着欲裂笑靥,历经雪意寒凉,走过斑驳一世。谁让他将春光辜负,不曾侧目那十里柔情,谁让他将往事推远,不曾回首那百转青葱。
胡兰成或许也会时常回想,但无非就像哀思亲人般感怀,字里行间辩驳着他不是无情之人,却也透露出他的些许执念。往后纵是被感动、纵是潸然涓泪,也抵不过此事带给他的伤怀与哀怨。“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轻飘飘的如烟往事,蹉跎了多少年华。慌张张的荏苒时光,错酿了多少悔悟。所以只能自知冷暖、自吞苦果。只因万物不会原谅,生命不懂体谅。其中滋味,好一个:“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玉凤就这样西去了,留下了启儿,却没带走什么。对于胡兰成,这几年的相敬如宾只是段无关痛痒的阅历,可对于唐玉凤,这叫做互托无限死生契阔的爱情。旁人无需评判,所谓恩爱无非是你情我愿,玉凤都不曾责难,谁又有资格批他寡薄。
风雨一肩挑
依胡兰成的性子他不会善罢甘休,开始在庶母家住了下来,他偏要看看谁能耗过谁,却忘记了彼时的玉凤也在被疲病消耗折磨着。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玉凤去世那天,胡兰成仍旧赖在俞家。消息传至耳畔,胡兰成硬是从庶母身上抢下了六十元钱,庶母满眼伤感:“到底还是我被打败了!”胡兰成没有应和,夺门而出。以他的狭隘怎会看透庶母的委屈、看到自己的舛错?
几度风雨又几度春秋,苦问人生几度新凉。
庶母自然明白胡兰成的来意,可自从他的义父病殁后,胡兰成就再没来看过自己,于情于理,他的所为都会让人心寒。时隔多年,如今再来他又是一副文人的空架子,不懂委身求全,又如此暗昧含糊,令庶母更是厌恶。所以二人就像早早相通过般,谁都不提钱的事宜。
走过凄苦又走至飘摇,空叹初心几经徒留。
胡兰成听后,失声痛哭。为了给玉凤医病,本就穷困的胡家又增了一份贫瘠。此时胡兰成立刻想到了俞家庶母,便径直奔向了俞傅村。见到庶母后,彼此稍作寒暄,胡兰成便隐晦地说起了玉凤生病之事,本意则是希望庶母能主动解囊相助。
再来已是绮年玉貌之时。那当展未展的凌云义气,那当遇未遇的荒年流离,纵使千回百转也终会如期而至。只因生命在发端之日起便早已同命运定下了歃血契约,只等那苍生共演一出迷离扑朔,同和一曲若梦浮生。
一九三二年,本就体弱的玉凤因过度操劳,身体每况愈下。从轻微发热,到病成劳损,卧床不起,每每胡兰成给她喂药之时,她都会啼泣耳语:“死不得的呀!”在她的心里,胡兰成是至亲,她还有大恩未报,有余情未了,低念着“你应当续娶”、“我死后亦护佑你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此深情,即便再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
在那个破碎颠簸的年代,哪怕心向沉寂也难免被喧嚣叨扰,更何况胡兰成向往的是那万众瞩目的登高一呼。种因得果,他种下了一方贪婪,收得的也无非是一枚苦果。人都说“戏子入画,一生天涯。”在那纷纷扰中又有谁能轻易如愿陷落繁华?
唐玉凤的一生也让人不胜唏嘘,原本出落周正,又蕙质兰心,本可安然顺当地过活一生,却偏偏几度被亲夫辜负。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所以至死她也只是镜花水月空缱绻罢了。
唐玉凤去世的第三个月,胡兰成被邀请去广西教书,同行的还有马孝安、陈海帆二人。胡兰成自然会紧握这个“出走”良机,因为如今的胡家于他更像是负担拖累,无论是年迈老母,还是患病的孩子,都让他身心俱疲。可此时家中早就是一贫如洗,远行路费便成了最棘手的问题。
那天,玉凤抱着启儿在檐头翘首迎接,胡兰成才一露面,玉凤便匆忙赶到他身边,满脸得意地将怀中婴孩塞入胡兰成的双臂。胡兰成本就薄情,加之与启儿初次见面,好生不惯,又心有不喜,勉强抱了几下,又交还给了玉凤。所谓父子天性,所谓血浓于水大多与他扞格难入。
情急之下,他做出了一个甚是绝情的举动——不顾庶母的反对,卖掉俞家赠予他的竹园。或许有人会用这是胡兰成“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来替他辩驳。但值得质疑的是,当初妻子卧病,因家贫瘠而一药难求之时,他为何没想到此法。或许只因在他心里,早已有着关于值与不值的评判界定。机遇于他远胜生命,或者说那所谓的生死相隔还不配做他的“万不得已”。
就在胡兰成流连沉醉于北京城,慨叹着:“天高野迥,一望黄土无际,风日星月无遮蔽”之时。远在胡村的唐玉凤为她诞下一子,胡兰成在信中为其取名为“启”。直到婴孩满周岁那年,胡兰成才想起要回家看看。
与胡兰成一路同行的马孝安、陈海帆二人,家境都相对富庶,所以在胡兰成面前便有了骄傲的资本。他们对胡兰成时而冷嘲热讽,时而戏弄讪笑,胡兰成也因家贫,自卑情怯,只得面带苦笑以做附和。无语凝噎大抵就是此般滋味吧。
在燕大的日子,胡兰成并未予之多加褒贬,只简单说起:“在燕大我没有学到一点东西,却只是感受了学问的朝气,不是学问的结果,而是学问之始。而科学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园湖边看见穿竹布长衫的先生走过,赵泉澄与我说那是周作人,那是数学博士,连地球有几何重他都会算,那是有名的西北史地学教授陈垣,那是当代法律学家郭云观,我虽不听他们的课,亦觉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学科我皆觉非同小可,叫人惊喜。”
到达南宁后,三人得到一纸消息:由于教师名额已满,一起安插着实困难,只能待到有空缺之时,他们才能依次入校就职。三人知晓后很是和谐地谦让着,并且都恭维彼此,嘴里说着一有机会便礼让他先。偏偏终究人心难测,两天后,佳音传来之时,那二人宛若换了副嘴脸,都争抢着一个名额,唯独胡兰成,静候一旁,冷眼旁观着明争暗夺,唏嘘嘲讽着靖言庸违。最终马孝安“大获全胜”,霸占了名额,乘兴离去。
他也曾心生退却,但那时已经踏上了离家的旅程,再上不了岸,也回不了头。一路渡长江、济秦淮、望泰山、观沧海。叹己之渺茫,歌山川壮阔、咏夏水汤汤、似心之未央。也曾怀疑过该如何过活,也曾怀恋过乡间的烟火。但走过风景后,他又重归宁静,苦笑不该此时感慨,还没将风景看透,更不能将此生虚度。
一个星期后,桂林第三中学又出现了职往空缺,仍是一个名额。胡兰成依旧执着于曾许下的承诺,陈海帆便趁机自荐而上。送走了两位“故人”的胡兰成,只得独自空守着冷清的公寓,也开始了数日的等待,期间那种无所事事的戚戚然几乎让他决心涣散,数次的满腔期待都是败兴收尾,他开始讥笑着自己的无争之举,也明了了或许这社会根本不需要什么君子。
胡兰成开始给自己筹谋决策着另一条出路——去北京读书。当时燕京大学里恰巧有他两个好友:于瑞人、赵泉澄,在此二人的引荐下,胡兰成谋得了一份在燕京大学副校长室当文书的工作。安排就绪后,胡兰成就毅然踏上了离乡的路。面对母亲他只谎称自己要去杭州,对已有身孕的玉凤也无情地不闻不问。那时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牵绊,哪怕是亲人也不行。勃勃野心如他,无义无情如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或许这就是他此时的心境吧。
鹰飞戾天,鱼跃于渊,若想实现那满腔渴望,就要动得了手腕,多几分凶悍。那一刻的备尝炎凉世态,那一刻的两经辜负嘲弄,那一刻的胡兰成也就做不成他自己,所谓:“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当本真的坚持沦为愚蠢的执着,也就没有什么原则是从始至终不能撼动的,他终究还是改变了。
终于,在三个月后的某天,胡兰成因工作不力,被邮局局长指责时,恼羞成怒,与其大吵了一架,被开除后,他负气回了胡村。胡母和玉凤知晓后,虽说可惜却也不忍责难。赋闲在家的日子终究百无聊赖,野心勃勃又血气方刚的胡兰又怎能耐得住如此寂寞。
待到消息传来,已是多日之后。第一中学有了空缺,胡兰成可以前去就职。但还没工作多少时日,胡兰成迷花沾草的本性就通通暴露了出来,因为与同校女老师传出了绯闻,并在别有用心之人的肆意煽动下,世态越发扩大。终究人言可畏,校长只得将胡兰成辞退以平风波。
翌年三月,胡兰成收到一封信件,通知他去邮局做邮务生。月薪三十五元,不但有养老金的保障,还可岁久加薪,在当时应算一份美差。初到邮局,他还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可连做几日后,却生出了厌烦心态,在他眼里这种亦步亦趋、毫无新意的工作只会渐渐使人萎靡,好似英雄气短无途大展方略。
这次的得来复失去,让胡兰成抑郁良久。“天何美女之烂妖,红颜晔而流光。”此番经历,让胡兰成着实见识了一番“祸水红颜”的厉害。所以他又生出了一个更现实的想法“不要恋爱,不要英雄美人,唯老婆不论好歹总得有一个。”于是,通过同事的介绍,他结识了一位叫全慧文的女子,初次见面后就定下了婚约。
婚后,胡兰成对玉凤并不满意,那时五四运动风气正酣,女学生们都白衫黑裙,新派朝气。再看玉凤,仍是旧式妇女的那身行头。她既不能烟视媚行,偏偏又绣花不精。彼时浅薄鄙陋的胡兰成也只能看到这些。至于玉凤的孝顺、忍让、谦卑、不抗,他通通都嗤之以鼻。
大约两年后,胡兰成的母亲吴菊花因病去世了。可胡兰成竟没有回家奔丧,常常以孝子自诩的他做出此番举动,不禁让人感到荒唐失笑。如果这般嘴脸都可以大言不惭地谈肖论义,又让那些恣蚊饱血、扇枕温衾的存在何处容身?
胡兰成的婚礼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举行,遗憾的是,一手促成婚礼的胡父却未能如愿见证这场喜事,胡秀铭在同年一月份因病去世了。因其生前早有遗愿,即无论如何胡兰成的婚期万不可更改。故刚办完一场丧仪,胡家又迎来了一场吉事。
或许此时他全心所想的都是拥荣华、酬壮志。那般的急功近利已经让他失去了为人的底线与本善,就连胡母病殁也无法让他回眸一探。但也不得不承认,胡兰成的确有着敏锐的政治触觉,在当下时局,他开始研究起了马克思主义,并对政治学、经济学都有涉猎。虽然所知所解仅是太仓一粟,但这也成了胡兰成步入政坛的夯实积淀。
“今世里她与我的情意应当是用红绫袱衬着,托在大红金漆盘子里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没有个安放处,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
胡兰成发现,在此时动荡飘摇的中华大地之上,参政乃是最佳前景,也是他耸壑昂霄的绝好良机。从他所做诗文中即可看出那份揎拳捋袖的跃跃欲试:“古道斜阳老妇耕,山城年少正点兵。西江不比潇湘水,援瑟偏多杀伐声。”“秋去春来双燕子,话不尽沧桑兴亡,那恩怨是非分明都在,却唯见皓月流空,江山有思。”
俞家庶母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拿出了一大笔钱财作为胡兰成定亲时所需的聘金,还买下了一座楼房、一片竹园桑地作为结婚礼物送予胡兰成。任谁都会感动于庶母多年后仍能慷慨解囊,可胡兰成却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他还几度敏感,认为义父去后,庶母的照顾不似当年。记下一纸埋怨嘲讽:
胡兰成虽极富才思,可他的从政之路却并不平坦。在《今生今世》中便有这样一段记录:“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两广军兴,兵谏中央抗日。第七军长廖磊聘我兼办柳州日报,我就鼓吹发动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不可被利用为地方军人对中央相争相妥协的手段。阅二月罢兵,我在桂林被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军法审判,凡监禁三十三日,后来是我写信到南宁与白崇禧,才得释放。”
十八岁那年,胡兰成的婚事正式被家中提及。女方名叫唐玉凤,大胡兰成一岁,其父亲叫唐济仙,原是位中医。双方门当户对,对彼此家庭也都互有好感,只等胡兰成点头应承。在大哥积润的陪同下,胡兰成借着拜访的名义,来到了唐济仙家,由于女方的羞赧,胡兰成只隐约看清了唐玉凤的轮廓。本就没有什么期待,也便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就这样胡兰成同父母将这门亲事敲定了下来。
此时的胡兰成因为借由他人“地盘”,却发表与其相左的言论而锒铛入狱。好在白崇禧昔才,他才侥幸得以出狱。这三十三日的囚禁,也让他感受到了政治的不可抗力,当然还有政治的魅力。也让他明白了“站对”阵线的重要性,所以,不难理解,之后的他为何会走向叛国之路,他本就是自私之人,又怎会有大爱,怎会知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才是真正的正道沧桑。
胡兰成与俞家本应缘尽于此,无论是义父还是庶母对他早就仁至义尽。可他的贪得无厌使他不安于此,得到一点便奢求更多,或许这是人性,但更是一种理应克制的任性。胡兰成从不懂得适可而止,愈予愈求让他早已忘却何为感恩,何为谢忱。
此时,落魄潦倒的胡兰成,恍然想起了胡村,或许是他太需要找回那几许温情,亦或许是冰冷监狱让他找回了几许良知,让他怀恋起家的温度。于是,胡兰成携全慧文,带着仆仆风尘,五年之别后再归了故里。
转眼三年,义父病殁,俞家也就刹那间分崩离析,人财四散。庶母浑身缟素,无助地在灵前痛哭,好在她向来坚强,或许是早已习惯了逞强。一面将后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一面又与觊觎遗产的侄子周旋帷幄,不但如此,还不忘将胡兰成召至身侧,取出一包银元作为他的学费,并悉心告诫教导他升学的有关事项。
“此番是走湖南,在汉口乘船到南京,转上海归胡村。这条路上有潇湘洞庭及长江天险,古来多少豪杰,但是我连没有发思古之幽情,亦不指点山川论用兵形势,因为我只是个简单的行旅之人,好像小时去杭州读书归来,船车上单是谨慎谦虚。而虽是现在,我亦身上一无所有。”看似坦然的几句独白,充斥的都是他的悲哀与悲恸。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无奈求之不得,空叹壮志难酬。
庶母想让胡兰成给个回应,或是给个承诺,不必郑重其事更无需信誓旦旦,只要他轻声说道有朝一日定不会忘记自己,那便是最深的慰藉。胡兰成自然明白故事里庶母那昭然若揭的心事,可他不善于表示,更不愿意表述。更何况那是过于遥远的“有朝一日”,月缺月圆皆有预兆,可物是人非有谁能预料?他给不起承诺,但又不妨碍他在别人给的优越里享受继而沉默。胡兰成就是这样,讨厌被他人牵绊,却又习惯踩着他人登高望远。
回到胡村后,胡兰成先后去到了玉凤及其母吴菊花的坟上。跪拜之后,看着已去斯人,也未能生出几丝感慨,胡兰成就是这样,他向来有着他的说辞与道理,他认为死丧之感带不来沧桑之隔,生老病死,起承转合都是平常之事。我们也无从评论他的对错,因为纵使评论也是最无价值的言语。他不会被左右,历史也无法被更改。若非如此冷血,如此不近人情,如此寡义薄情,也就促不成那个鲜明、逆道的胡兰成了。
也就这样,庶母成了胡兰成在俞家的精神依靠,她去扬场晒谷,他便把玩着脚下谷粒;她在檐头绣花,他便帮助穿针引线;她开箱取衣,他便思量着那华服的瑰丽。但庶母也暗藏心机,言谈间总会说一个故事给他听:一个叫李三娘的女人被打落磨坊,期间受尽他人的欺负与羞辱,后来她的儿子高中状元,亲自迎接娘亲共同还乡,尽扫灰霾,一雪前耻。
在胡村休整了两个月后,胡兰成收到了被中华日报聘为主笔的消息,他又匆匆赶至了上海。之后便是卢沟桥事变、八年抗战。“民间多少流离,谁家的事都像中华民国的江山,从来霸图残照中,樵苏一叹,舟子再泣,但东南之地王气杂兵气,今天亦仍是白虹贯日的岁月。”就这样,胡兰成再次远走,不过接下来的故事于他早已不似以往般风雨飘摇,却再也不似以往般有路可脱。
由于义父总是奔忙于生意,很少能对他兼顾照料。年幼的胡兰成便总是喜欢跟在俞家庶母的身侧,这位庶母姓施,名春,浙江杭州人,看似面带不可一世的英气,却又兼济着水乡女子的婉约。而此时的胡兰成因有求人之心而攀亲,渐趋逆来顺受又不敢有丝毫反叛。以致这位庶母性子里的争强好胜、雷厉风行都会让他暗自佩服、敬意尤生。
花事了,水无痕,惊扰了南烟,涣散了流年。月陨星沉,凭栏秋思,本该复归素净,怎奈动荡山河将那笔下挥毫肆意怂恿。若言浮生未歇,休问魂归何处,被染湿的春衫,被寒袭的罗衾,也要痴痴询问,好似空盼着良人再度归来,不怨那容颜更改,甘将其纤尘尽洗。
直到此时,胡兰成的人生际遇终究是顺风顺水,连他自己也几番感叹。如若没有俞家的资助,自家定是负担不起去绍兴读书的费用。而他也会庸庸碌碌,在采桑种麻、春耕秋收间磨灭了旧时的梦想。此刻的胡兰成渐因感激而心生敬畏。
踏上不归路
好在几番接触后,胡兰成终于渐消了偏见。俞家人淳厚善良,虽富裕却并不骄奢,简朴却又生性慷慨。他们经商又务农,挥之不去的是泥土的气息,俯拾皆是拳拳的真挚。那般照顾与体贴任谁都会被感化,胡兰成也不是例外。俞家不会再让他心生抵触,反而是愈发亲近难舍,虽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却给予了他更多胜似亲情的温暖。
走出又走不回,渐远渐行,此生再无归程。
起初,凭空多出一双父母的胡兰成并不觉得欢喜,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恐惧甚至厌恶。初到俞家,他看不惯那里的一切,年久失修的房檐、老气横秋的陈列,俞家二老的小心呵护也被看成了伪善的示好。
远望却望不断,忽退忽进,忘却本性归善。
这位财主朋友,是以倒贩柴盐生意起家,因其始终乐善好施、童叟无欺使得自家生意愈发兴旺。唯一遗憾的是,他已娶了两房妻子,却未诞下一男半女。而胡家的人丁兴旺,让他很是羡慕垂涎。胡秀铭看在眼里,也想将其祈望成全。二人相议后,胡秀铭决定将刚满十二岁的胡兰成过继给俞家。
风雨如晦,在残破旧年里也把江山几度撼摇;才华自负,想挥斥方遒将那废池乔木再赋新生。天地何其广阔容得下那三尺青峰,演得出那万里晴空。却又偏偏叫那红尘过客,洒落一地破碎,阑珊寂寞独行。终在日薄桑榆之年,来一次自演自醉,也落得妙手空空。
这其中就有俞傅村的一位财主,在他看来,胡秀铭是真正的君子,亦是可交之人。于是他便携礼物亲自登门拜访,胡秀铭自然乐得接待,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一来二往间彼此更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胡兰成的勃勃野心,也将他的一生韶华倾尽于此。故事的序幕本是一场独自闲行独自吟的悠然落寞,但他的才华终究还是惊扰了那些“不速之客”,于是故事的开篇就是在顺其自然中扭曲了他的前路。
这场劳民伤财的漫长“战役”,虽以胜利告终,却也引起了农家妻子的冷言责备,胡秀铭的倾囊相助被说成了多管闲事。他不胜难过,却未生他言。就这样,胡秀铭三番五次的仗义与面对非议时的隐忍愈加为旁人所敬佩称道。
在胡村“休养生息”的胡兰成,百无聊赖间写下了两篇关于经济方面的文章。其一是论中国手工业,第二篇是分析该年的关税数字。完稿后,他邮寄给了在中华日报就职的古泳今,便继续着终日晃荡的生活。可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料的是,不过两篇文章,却悄然将他的人生改写。
胡秀铭的好心也未能使得事事遂愿,在与胡村相去不远的俞傅村,有一户农家因为田产与此地的乡绅发生了矛盾,胡秀铭得知后,便开始协助农家打起了官司。可打到县里时却输了官司,胡秀铭自然满腔愤懑难平,他自掏讼费、旅费一举告到了杭州。前前后后、迂迂回回,就是两年为期。
胡兰成的文章不仅被《中华日报》刊用,而且还被日本的《大陆新报》翻译刊登,随后,又得到《拔萃》月刊的转载。此时胡兰成可谓锋芒初露,短短两篇文章的牛刀小试,却足见他的横溢才华。中华日报社一面暗自庆幸遇此如椽之笔,一面又发出邀约想将胡兰成纳入麾下。
胡秀铭有着彻骨的刚直,面对欺霸打抱不平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基调。故一切鸡毛蒜皮的邻里之争,或是牛溲马勃的微利计较,他都会参与其中调停排遣。也正因如此,逢年过节,胡家总会宾客盈门,那些被帮助过的邻居们送来一箪食、一瓢饮的薄礼,却也将感激一同传递。
此时的万里河山仍是一片动荡难安,虽然国共两党已经确立了联合抗日的合作关系,可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对待日本的侵略势力却仍是一副优柔犹豫的“不抵抗”做派。也因如此日本帝国主义就好似中山之狼,得志便越加猖狂。他们烧杀抢掠,肆意妄为,此时在水火中几番挣扎的国民百姓再也不甘任人鱼肉。他们高喊着口号,酝酿着爆发。中华大地上弥漫着硝烟滚滚,更弥散着几方力量的战掣。
胡兰成在父亲身上学到最多的便是待人接物。胡父重视礼仪,谦卑自持。路遇远亲,也会按着辈分谦恭一番,无论来者是年长阿婆,或是同岁表亲。要感谢胡父的言传身教,使得胡兰成习得了一份谦谦君子的温润做派,也算是他此生难得的一项可取之处。
胡兰成便在这种时局下担任了《中华日报》的主笔。上任不足三月,便相继爆发了“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此时的上海炮火连天又伴着四起狼烟,他在《今生今世》中曾写道:
胡兰成的所为只得说是天性使然。因为胡父、胡母都是堂正之人,有着乡野人家的淳朴,也有着原始本真的善良。父亲胡秀铭还曾读过私塾,识大体,理是非。他经常教胡兰成习字,并要求他笔画平直,结构方正,都说字如其人,或许胡父的初衷是希望胡兰成也能像书字般刚直做人,周正处世。偏偏事与愿违,他终究还是辜负了。
“北四川路住户店铺白天已搬光,此刻灯火全无,只望见虹口过去烟焰红了半边天,那边机关枪夹大炮,如急雨里夹杂雷声。桥边黑影里还有几个人也在看,我听见他们偶或在自言自语。这稀稀落落的人语,如庾信赋里的‘鹤讶今年之雪,龟言此地之寒’,夜半龟鹤对人世微微有惊异。”
说胡兰成有才气,却又不想说他有才情。因为他的滥情总是会让他显得无情。亦如再多的倚马千言也掩盖不了他的寡义薄情,终想用诗礼江山隐藏自私自利又似作茧自缚般欲盖弥彰。也就是这样,他用一生诠释什么叫钱权的瘾君子,什么叫虚妄的伪君子。
次日,胡兰成便带着妻儿开始了流离的生活,他们迁避在法租界。由于战争所致,《中华日报》也开始停薪,就这样,胡兰成每个月只能领到四十元的生活维持费。去掉十二元的房租,对于一家老小,所剩的钱只能勉强过活。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胡兰成与妻子全慧文的幼子却在这时患上肺炎。
复刻时光,梦归云乡。那在岁月里翩跹飘舞的是最惬意的纯粹,那在春光里百转千回的是最温婉的耳语。飘飘乎、悠悠然又回荡到了流年。一转眼,一回眸,仿佛他还是那个质朴少年。
此时的胡兰成已是日暮途穷,迫不得已下他便开口向同在《中华日报》就职的林柏生请求周济。林柏生也只借了胡兰成十五元。此时胡兰成的幼子已是气息奄奄,再加上没能得到及时救治,便从此一瞑不视。胡兰成亲手将婴孩放入棺木,已是肝肠寸断。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少时辗转,从陌上桑至甚上嚣。
后来,胡兰成又举家迁至香港,他为《南华日报》担任主笔,与林柏生、梅思平、樊仲云共事,四人每月都要轮流向汪精卫递交一份报告。胡兰成在林柏生手下做事,可二人互看碍眼,一个因往事耿耿于怀又自视清高,另一个唯利是图且狡猾善妒。也因如此,胡兰成虽为总主笔,每月却只能得到六十港币的薪资。因为拮据,所以纵使在“明灯照海如珠环”的夜月香港,胡兰成也没了一丝登山望海的雄心。
俞家过继,使温饱足得庶母顾。
紧接着又是几度山河破碎,广州、武汉相继沦陷,国民政府迁都于重庆。此时国内有三股势力竞相掣肘,其一是主张积极抗战,认为抗日必胜的共产党;其二是认为抗战未必告捷,但不可不战而败的蒋介石一派;其三便是以汪精卫为首的,主张放弃抵抗与日议和一方。
过继俞家
此时“深谙时局”的汪精卫,私自命令手下与日本人签订了秘密议和的协议,紧接着便率领亲信,逃至越南河内。就在三日后,日本首相近卫根据此前签好的密议发表了对华声明,其中尽是丧权辱国的不公条令。远在河内的汪精卫也立即起草了一份名为“艳电”的声明赞同讲和以回应近卫。
“自古江山如美人,虽然敬重圣贤,却是爱悦荡子。”点头称道有理,摇头唏嘘文胆。
蒋介石知晓后,勃然大怒,他立即撤销了汪精卫的国民党副总裁职务,并将其永远开除国民党党籍,蒋介石与汪精卫就此彻底决裂。
在胡兰成的人生里,“荡子”是他送自己最恰切的称谓,也是他终其一生的告慰独白。像一场无期徒刑,让他伏法一生为期,更像是恶毒的诅咒,一语成谶从此只得浪荡漂泊。在那胡村故居的墙面,他挂上了一生的自白:
此事也让胡兰成陷入了两难境地,他要为自己此生的政治立场做出选择。在“艳电”发表当日,他便一人去到香港山顶,登高望远后,胸次所想也就尘埃落定。他深知如果跟从蒋介石,自己纵使文江学海,也只会在济济人才中沦为沧海一粟,因为国民政府向来不缺文人。而如若跟随汪派,此时正是其求贤若渴之际,他极有可能因此而深受重用,大展经纶。权衡之后,胡兰成做了抉择——跟随汪精卫。
在胡兰成所著的《今生今世》里,他曾隐约提起,自己对儿时事已是有思无恋,拥有过便是极好。“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自诩岁月荡子的他自然要一生游荡。亦如倜傥不羁、放浪形骸即是他幼时根植于心的渴望。
若说胡兰成有大智慧,他的投机取巧,他的离家叛国却又都非智者所为。可若说胡兰成无有才略,他却能几番辩驳,让世人在他的文字里无奈着他的无奈,感叹着他的感叹,几度愤慨却又不忍责难。宛若他只是世事一颗棋子,任人操纵,终落得身不由己的几丝飘零落寞。
多年后,他也确实践行了儿时的承诺,远走他乡,甚至流落异国。是否对自己心生歉疚,我们无从考究,更何况像他那般存在,或许从不明了“歉疚”为何物,否则哪还有那些辜负。就像他以为那极端的自私与利己是将其保护的屏障,却也忽略了,这些更是将他圈禁的囚牢。让他再也回不去悠悠童年,再也找不到真真纯粹。
“和平运动”初起时,连同胡兰成在内汪派一共不过十一人。直至汪伪政府成立,其已分得了东南部的半壁江山,坐拥十万之众。
相去胡村十里,有座紫色大山,传说山上有兵书宝剑,那自是真命天子才能拥有的贵气。胡兰成自小便对那里深深向往,亦如谁都曾有梦,他的梦里皆是王气与兵气的争夺。也许是从那时起,他便早已明确了心之所向。这一生总是要有一场动魄惊心。
见证了从举步维艰到熙攘昌盛,胡兰成感知了太多,自然也预见了暗涌在繁华里的低迷。想要脱身又担心被割损,直到覆亡才又怀念起了淡泊里的安逸。
青山可以遮挡眼际,却无从阻拦心际,他早已明确自己向往的是怎样的辽阔,哪怕此行的终点是天际……心里载着满满的幻想,还有他尚不知该称其为何的天下。再远一些便是绍兴,过了绍兴就是上海与杭州。眼前这一切渐趋明晰,梦系的远方竟也触手可及。
他说自己是青埂峰下的一颗顽石,本想来去一身孑然,却挣脱不了因果的操作。汪伪政府在南京的五年,似一本金陵十二钗般多扰,而自己只等着将故事阅尽,便在大难后也归了本位。多少虚虚实实,或是假意真情,他也将还给人世、还给天地。胡兰成依旧是这样,纵是多年后的回忆感怀,他也并未再议因果,亦未提及悔悟,多的只是“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的全身而退罢了。
童年也并非都是美好,在他还不知何为惆怅之时,那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就匆匆找上门来。他开始厌倦日复一日的晦涩时光,也开始憧憬起那不同此地的远方。“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每每他在郁岭墩采茶之时,也总会刻意望向剡溪。那里的白云看似绵延接连着山脉,只有他知道,白云也接连着他不曾目睹的繁华远方。
时至一九三九年,胡兰成因发表社论《战难,和亦不易》而受到了汪妻陈璧君的赏识与亲自接见,不但将其月薪由六十港币涨至三百六十港币,还赠与了他两千元的“机密费”。有了陈璧君的赏识保举,胡兰成可谓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夏夜过后,自然是秋景的寂寥。蝉声叨扰又逡巡,斜阳寸草,孤帆远影,年少的他就这样呆坐在田地。时而看着忙碌的人家,时而看着安宁的秋色,让那匆忙与静谧的对比也将自己的思绪无限延展。偶尔也会被叫起帮助农活,大声应答后,耳边回荡的满是自己的余音,他便又咯咯地傻笑……这样的人生本该是最契合他的归属,可胡兰成终究还是选择了远方,渐行渐远。走出了他最钟情的安之若素,也走入了他最憎恶的风雨飘摇。
此时,已动身返回上海想要着手建立“和平政府”的汪精卫,正是急需宣传助威之人之时,他想到了胡兰成。汪精卫在虹口接见了胡兰成,二人几番闲谈过后,汪精卫当即便允诺将胡兰成一家老小妥当安置。随后转入正题,说道:“将宣传事宜都付托于胡兰成,中国的领土主权独立完整,皆需其以文护之。”胡兰成只叹山河大地全尽端然,也令他深觉“受宠若惊,况被非常之命;事君无隐,敢倾至恳之诚。”
幼年的他厌恶雨水,无论春雨、梅雨或是秋霖都无法令他欢喜。或许在他心里落雨就象征着哀伤,那氤氲着的湿润,掺杂着泥土独有的气息,缠绵着纠葛,仿佛有着数不尽的凄婉,道不明的哀思。就像分离总是发生在雨季,发生在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之时。
后来,汪精卫的伪国民政府已经像模像样地建立起来,胡兰成坐了宣传部政务次长之位,同时还兼任了汪派期刊《中华日报》的总主笔。数月后,他又主动辞去总主笔一职,野心勃勃的他要办自己的报刊,几番运作帷幄后,《国民新闻》应运而生。
那些寂静的喧嚣,带着最朴实的华丽。也让小小的胡兰成暗自倾怀:“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那时的他应该是寂寞地思量着,将自己入画,也将流年勾勒出一纸温婉。
某日,《国民新闻》上刊载了一篇大骂财政部长周佛海乱签协议、丧权辱国的文章,胡兰成自然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文章的发表也是他一手责成,在事态渐阔中,周佛海与胡兰成二人又相继跑去汪精卫处说要引咎辞职,面对顾此定会失彼的情形,汪精卫权衡再三,免去了胡兰成宣传部政务次长的职务。
儿时的胡兰成总是喜欢与夏夜相拥,那时胡村的石桥就成了避暑的最佳去处。铺上一展青布,依偎在石桥一隅,一边摇曳着芭蕉扇面,一边看月色倾入水涧。露水在悄然涌起,人声又渐归沉寂,身下的溪水叮咚地响着,唱着古老又陌生的歌谣。每每至夜,偶尔会有笛声入耳,悠扬而嘹亮,摇动了一池溪水,也让月光柔声附和。
汪精卫终究惜才,在胡兰成被免的第四月,他便又将行政法制局长一职交由胡兰成。在任职期间,胡兰成因为文人的清高孤傲,而开罪了不少同僚。终在数日之后,各个部门难以容忍,便竞相联合,将胡兰成告至汪精卫处。汪精卫被几度施压,甚是无奈,只得将胡兰成再度罢免,随后又安排给他一个闲差——全国经济委员会“特派委员”。
无论往后的人生会被如何界定与评判,胡兰成的幼年都不该被同化为世故或奸猾。只因那时的他并未被世事左右,被时事裹挟。那时母亲总会将他抱起,为他理去额上灰霾,为他指着檐边明月,为他哼着一曲童谣。那时的他是那般沉醉,那被温暖环绕,被疼爱笼罩的幸福感让他欲罢不能。来自于记忆里的那抹眷恋,还有幼时感触的怂恿,使得他的贪恋怀抱、他的往返辗转也都有了解释与说辞。
在一次举办于日本大使馆的交流会上,胡兰成认识了一位名叫清水池田的日本朋友。他甚是欣赏胡兰成的才华见地,在一来二往间,胡兰成也视他为知己密友。某日,池田到胡家做客,偶然间瞥见了胡兰成散落在文案上的一篇政论,在他的应允下,池田开始思索拜读。大赞有理,便请求将其带走细作研读。就这样,胡兰成的稿子被池田带回家中,并在一夜之间被译为日文,交由了日本驻华大使,又再度辗转至了东京外务省,最终就连日本首相也将此稿阅毕。
胡兰成出生时,胡村早已不似当年富庶,父母也都年岁已大,又因家中多子,胡兰成也就并非弥足珍贵地存在着。好在胡村仍是当年那般温柔以待,父母也有心无力地付出着他们的疼爱,胡兰成的幼年时光才得以在轻松的环境下舒缓流淌。
此时,汪精卫自然也早已看过此稿。胡兰成深知酿成大祸,只在忐忑中等待着将至未至的惩处发落。终于,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七日,胡兰成被送进了上海路十二号——专门关押政治犯的看守所。不出胡兰成所料,逮捕的命令,正是汪精卫亲自下达的。
胡父胡母皆是淳朴憨实之人,所以他们之间的感情也都是最原始的相互扶持,相互依赖。没有激荡的轰轰烈烈,也没有缠绵的温柔缱绻,更没有盟誓的生死相许。也许正因如此,才让胡兰成一生,都不知疲倦地追求着那他不曾见过的爱情的激烈与飘摇。也在匆忙中忘却了那信誓旦旦:“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狱中的胡兰成,看着一桌一椅,还有一盏枯灯,反倒生出了几许平静。当接受了现实,也就不再会被恐惧左右,他拾起地下的一枚绣针,在桌面上刻下了彼时的心境:“花呀,以你的新鲜,补你的短命吧。”继而便倚墙歇息,一夜无话。
胡兰成,生于一九零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别名蕊生。“兰成”为其父所取,期望他终有一日能扬名四海,显赫八方,并带着兰花般清香弥漫四野,荣归故里,成就整个家族,也成就一番伟业。
最后,还是要多亏他的日本朋友池田,在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四日,清水池田将胡兰成从狱中救出。此后,胡兰成与汪精卫彻底决裂,并写下诗句:“异国存知己,身边动刀兵。雇主恩义断,江湖日月新。”
那时的胡村,被溪山回环交映,分为四处乡野人家,有荷花塘、大桥头、倪家山、陆家奥。胡兰成家住大桥头,父亲胡秀铭曾有两次婚姻,第一任妻子宓氏因病去世,留下两个儿子积润、积忠。第二任妻子吴菊花为其续娶,又诞下五个儿子,胡兰成是吴氏第四个儿子。
胡兰成的文人情怀总是让他多了几分优柔,说他强辩也好,说他作秀也罢,但在他的颠沛一生中,汪伪政府的确赠予了他经年的踏实与安定。或多或少,他都会有感激,有贪恋。最终他也无非是在时局的唆使下,舍去了那份太平,换得了半生的飘零。
太平天国前后,胡村人开始经商活动,借着天然的地理及物产条件,家家户户都养蚕、采茶、打桐油,并将其销往海外。商业活动的日趋兴盛,使得每户人家都日渐富庶。时至今日,再来胡村,仍能看到当年所建连片的红墙瓦屋,它们气势磅礴,仿佛诉说着曾经的恢弘。
胡兰成离开了汪伪政府,虽不能决绝,又不愿迁就,他笃信着中华大地的辽阔清明自然能容下他的壮志豪情。“孟子去齐,迟迟其行,及知齐王终不用他,然后浩然有去志,而唐人绿珠诗则有‘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红粉’,中国人是儿女之情亦如圣贤。”
胡村的先祖是明朝人,有一日贩牛经过此地,正逢大旱,他不小心引火烧着了田里的稻子,只得将自己的牛全部奉赔。恰巧此时,一场甘霖瓢泼而至,田里的稻子全都活了过来,大旱由此变成了大丰收。这位丰收“功臣”也就在这里安了家,名为胡村,开始了康健富足的乡野生活。
末之未央,终还有红颜共舞,书生意气,难换得数度苍星踏歌。几经斗转,几经流转,几经悲戚空转;几许离愁,几许哀愁,几许愁上更愁。长歌当哭,哭不尽西风残照人空瘦,笑叹词穷,穷不完上至碧落下黄泉。
就在无争无欲的浙江嵊县胡村,却偏偏生出了那般诛求无已的他——胡兰成。他和那里的风景与情怀一面交相辉映,一面又格格不入。不知他是否真心爱过那里,但他却将此生最纯粹的童稚时光都交付给了那座村庄。相信他不愿遗忘,毕竟那是他后生都不曾拥有的青葱美好,希望他不曾责难,胡村已经赠予他所有的烂漫山花。
在漂泊里放歌,在流离中求索。那不该开始的开始,还有那不愿终结的终结,他还没换得回救赎,却又将苍生几度辜负。
那里祥和温存,有桃花染指,有柔风十里。那里惬意温婉,有水乡的曼妙,也有南国的妖娆。那里缥缈优雅,带着遗世独立的高傲,也带着轻舟已过的寂寥。
若有来生,希望他能多些淡然、悠然与坦然,就似这样。
时局催,禀性故,空将春心辜负!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诞良家,仓廪实,安得大道康庄?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韶华胜极的胡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