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过程的“过渡劳动”,强调的是这种短暂和过渡的生成性。它在一种强调自由同时又充满监管的语境下生成,参与其中的劳动者需要面对来自技术系统的监管、城乡与阶层的区隔、性别化的自我认知,以及将“自我”作为决策主体的能动性展示。个体劳动者为什么想要加入外卖劳动?玛丽·L.格雷(Mary L. Gary)和西达尔特·苏里(Siddharth Suri)在调查“幽灵工作”(ghost work)时指出,线上零工来去自由的“开放调用设计”让人们产生了可以自主掌控命运的想法。“工人灵活地把有偿的‘幽灵工作’纳入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硬把生活塞进一份固定的全职工作。”本书的下面几个章节将试图论述,这种以自由为名的、创业式的劳动结果是,劳动者被抛入一种竞争的、加速的、高效的劳动状态中,无时无刻不在全力发挥自我的能动性,无时无刻不在燃烧自己、消耗自己。他们将越来越多的能动性发挥出来,并注入给资本,让资本发展的火苗越烧越旺。如韩炳哲所言,“个体自由赋予资本一种主动增殖的‘自动’主体化能力”。当个体无法继续之时,他们就会想办法退出。正是这样一种过度消耗最终促成了零工劳动的“过渡性”。
如何理解“过渡劳动”这一概念?过渡劳动阐释的既是一种过程,也是一种结果。
作为结果的“过渡劳动”,阐释的是零工经济在工作伦理、职业选择、劳动想象层面带给整个社会的影响。“过渡”正在成为一种永久且常态的存在,且这种过渡带有深深的依附性。借由互联网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平台劳动一方面使个体从传统的劳作中解放出来,一方面又使他们更加依赖社会系统和机构,因为个体无法在没有组织的灵活中生存。这也就是贝克所说的制度化的个人主义。此种制度化的个人主义,绝不是一种“成功的解放”,因为个体变得个人化,他们不得不更多地依靠组织和机构,因而又变得组织化和标准化起来。借由外卖,农民工群体的工作伦理正在受到更强的规训和管理,变得日益趋于中产化。平台经济下的灵活自由背后其实是个人对于社会组织更强烈和更深层的依赖这一事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渡劳动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个体的依附性,个体被从传统生产业解放出来获得“自由”的同时,也被抛在了零工经济的洪流前而不得不依赖和求助于平台的组织化生产并随波逐流。也是因此,反抗往往变得充满不确定,特别容易被打碎、浇灭。
过渡劳动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不确定性。对于外卖员来讲,它既体现出了对当下劳动状况的无把握,也体现出了对未来发展的迷茫和困惑。在《知识考古学》中,福柯坚持认为考古学所分析的对象是一个个象征着断裂、破碎的话语单位,“不连续、断裂、界限、极限、序列、转换等概念的引入给整个历史分析提出的不仅是程序问题,也是理论问题”。“过渡劳动”正是这样一个“断裂、破碎的话语单位”,它不是在强调一种劳动的延续性,而是在阐释它的短命性;它不是在表征一种身份的强化,而是在探究它的飘忽不定。在当下这个渴望安稳性、连续性、系统性的时代,对于断裂感的分析或许更有助于我们接近劳动历史的整体性。因此,本书以“过渡劳动”作为一个切入点来谈论中国数字化转型中的劳动政治和流动人口的基本生计问题,希望通过对这一群体的描写来展现一个转型社会迅速发展的脉络图谱。它是后疫情时代全球化生产再整合的一个必然结果,同时也是中国数字化与城镇化带来的持续阵痛。
需要说明的是,过渡劳动的生产与中国的平台化过程密切相关。这里的平台化,既包含劳动力监管方式的转变,也包含数字化与智能化的转向。平台经济的出现重塑了生产关系、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关于平台的概念和定义很多,这里不再赘述。在本书中,平台既是一种组织方式,也是一种数字连接方式,同时还是一种生产模式。书中涉及的平台相关内容包括组织、算法技术、数据化、基础设施、连接性等。书中讲述的故事都发生在外卖平台这一数字化基础设施崛起之后,劳动者因为平台的存在得以展开劳动,并在这个场域中接触到多样的人和物。在关注劳动者的基础上,本书希望阐释劳动者与各种平台机制之间的辗转互动。
从个体劳动者的角度来说,“过渡性”指一种“临时感”,它描述了一种在获得安稳工作之前的“不确定感”。从哲学层面讲,过渡性的出现有其道理,因为世界处于不断的变动之中,但在平台经济不断延伸的今天,这种过渡性、非永久性正在变得越来越尖锐。正如前文所说,平台已经放弃了对于劳动力的控制,转而想方设法地控制劳动本身。地域、时间、过程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而“按需”变得重要。因此,通过临时劳动所建立起的社会关系越来越短暂、越来越脆弱。周边的同事、所处的环境,以及手机上的 App在劳作过程中飞快地发生着变化,甚至于有时候骑手还未能搞清楚当下的状况,新的劳动需求和指令便已到来。随时变动与调试成为日常。
平台劳动的组织和运营方式决定了它本身不可能同传统福特制一样,成为工人职业发展的保障机构。后面的几章将会阐释,平台的组织架构正在创造一种“过渡机制”,这种过渡机制鼓励越来越多的人滚动、参与、投入到平台经济的劳动生产中,以实现短时间最快速的市场增长和商业发展。尤其是中国的平台企业,激烈的竞争让他们的求生欲异常强烈,其崛起和扩张往往带有强烈的火药味。用贝克的话来说:“由福利国家所支撑的劳动力市场已经瓦解了资本主义内部的社会阶层。我们日益面对的是一个没有阶层之分的资本主义,但是它有个体化的社会不平等,以及与此相关的社会与政治问题。”
本书用“过渡劳动”这一概念来形容送外卖,却也不止于此。实际上,过渡性正在成为现代人劳作的基本形态。当被问到送外卖的原因,“过渡一下”成为绝大多数外卖骑手的回应。因为不知道能干什么以及未来干什么,所以他们决定先来跑外卖。这也最终成为我思考平台劳动的一个起点:为什么人们想通过跑外卖“过渡一下”?工作的“过渡性”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体现了当下社会对零工劳动怎样的想象?
为什么送外卖是一种过渡劳动?答案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可以说,社会保障和基本工资的缺失成为骑手过渡劳动形成的重要原因。对于一个普通的劳动者而言,这份看似灵活自由的工作带有太强的自我计算和自我消耗。一旦卷入送外卖这样的零工劳动,不安定性和朝不保夕的状态就要求个体劳动者迅速地“支棱起来”,通过不停地算计、计算、安排、筹划、竞争来挣得收入。一些学者称其为“主体性过剩”,正如前文所言,这样灵活而高效的劳动机制确实调动了个体极大的能动性,与此同时,此种能动性也被快速注入到资本的自我生产和自我增殖之中。
送外卖就是这样一种短暂的、过渡的劳动。
关于外卖平台的劳动未来,我与大部分置身其中的骑手一样,无从知晓。有时候,我会觉得外卖经济就像一个大熔炉,吸引了千千万万劳动者投身其中。这些劳动者就像是一根根柴火,被投入到熔炉中燃烧自己,可能有一天,他们会被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榨干而不得不退出。熔炉一直在燃烧,而个体劳动者却换了一批又一批。平台企业在设计按需经济时,其背后的逻辑依然是将它看作一种消耗性而非成长性工作。如果单单依靠这样的“消耗式”运营模式,平台经济的发展又能够持续多久?
此言不假。短暂性确实在不断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与劳作。这种短暂性在过去十年间全球数字平台崛起的过程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平台零工的到来像一场缓慢而又快速的地震,迫使我们对于工作形式、工作状态及其意义重新进行思考。雇佣关系,这种在过去维持劳动的持久感最重要的契约,正在因为平台零工化的到来而日渐失效。几乎是在数年之间,越来越多的劳动者像被连根拔起的水稻幼苗,在河田中漂流,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打零工”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工作选择,临时、暂定的工作成为一种生活的常态。截至2023年,在美国已经有7330万的人口变为“自由职业者”,而在中国,灵活就业人员的数量已经达到两亿。未来这一数字还将不断增长。短暂性正在影响庞大的人群。多数人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份零工可以干多久,也不确定下一份工作会是什么。
本书提出“过渡劳动”的概念,试图追问这样一种工作背后的意义与结果。它想要阐释的是一种“脱嵌式”的结构逻辑,即“过渡”本身作为一种劳动手段在平台市场逻辑的渗透下失去了它的功能性意义,反而变成了一种常态化、永恒性的存在。这种常态化的存在,是当下平台市场逻辑得以存在、维系和发展的重要基础。在这个过程中,过渡既展现了数字平台嵌入社会治理的大胆尝试,也展现了个体对技术、规则、劳动等因素的主体想象和建构。从某种程度上讲,平台市场变成了一种“熔炼技术”,它逐步将劳动者固态、稳定的生活打碎、融化,并使之保持一种“被熔炼”的形态,“有待下一步通知”成为个体劳动者的社会常态。人的意义和劳动的意义由此发生转变。
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在《未来的冲击》一书中论述了人类社会发展在工业化后的猛然加速,他称其为“变革潮流的加速”。这种加速影响了我们对于时间和生活节奏的感觉,流动、快速成为我们的生活常态。托夫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短暂性、非永恒的意识”,它“可以穿透并感染我们的一切意识,影响着现代人与事,与人,与整个思想、艺术及价值观的关系”。
这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鲍曼所阐释的“流动的现代性”。“流动的现代性”在全球并不是同步发展的。从国内的发展现状不难发现,当下国内依旧处于平台资本的快速积累阶段,动荡、交融席卷而来,流动和过渡的节奏不但没有停止,反而不断加速。这样的状态虽然可能被打断,如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但是它的过渡趋势不会改变,而是会持续很长时间。当下蓬勃发展的外卖经济正是这种过渡状态的重要体现。本书希望看到这一过渡大潮中个体的故事、叙事和思考,希望从微观、具象层面挖掘过渡的生产和意义,思考过渡性给社会带来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