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这是身份转换的矛盾点,是因为这样的性别展演一方面说明了女骑手在努力地为自身的平台劳动争取合法化身份;另一方面,在实际的劳动过程中,她们不得不应对不断涌现的性别身份差异,不得不与自己的女性身份进行协商。
面对这些,女骑手展现出的是鲜明的劳动者身份,她们会强调“别人能干自己也能干”“没有什么办法,派给你了就得干”这样的职业身份意识,而不会去刻意强调自己的性别。有时高强度的平台工作使女骑手不得不打破传统的性别规则,援引与男性气质相符合的骑手身份来随时准备应对挑战,包括临时的加派单、转单、路线改变等。在送单的劳动过程中,大部分女骑手一头扎进订单中,在慌乱中努力求生。“骑手”的劳动身份显而易见地战胜了“女性”的性别身份,流动的、去稳定性的、随时准备战斗的骑手身份取代了女性稳定的、陪伴的认知,这也成为女骑手身份转换的矛盾点所在。
吴超艺是一名“饿了么”的骑手,有一次,她去送一个生日蛋糕给顾客。当时天正下雨,除蛋糕外,她还有另外一个单子眼看就要超时。为了赶时间,她选择了抄近道走小路,结果路面泥泞,她骑着电动车摔倒了,车轮陷在泥里,任凭她怎么使劲都推不出来。她满身泥巴,手也摔破了,悲伤的情绪涌上来。
心里害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谁让我接了单。到了发现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绕进一个大院子,往里又骑了两分钟,才发现有一处亮灯的。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是一处墓地,吓得我浑身冒冷汗。好容易走出来,看见前面有一个“美团”骑手,顾不了那么多,跟他打招呼。大哥挺好,带着我一路走出去。现在想想还是害怕。
当时我就哭了,蛋糕摔在泥巴里。想着自己为什么要来干这个。从小我也没吃过这个苦。一个女生,被路人看笑话,还要被顾客说。
有时女骑手会在深夜送餐,遇到荒凉偏僻的地方,很多女骑手回想起来会担心当时自己的人身安全。晓萌是北京门头沟一个专送骑手,每天在岗的时间是从早上8点到晚上9点。有一次临近晚上9点,她刚要下线,来了一个单子,她只好去送。没想到沿途需要穿过一片湖,道路两旁有一排排的柳树,却不见一个人:
身份的调试对女骑手来讲是一个动态尝试的过程,性别身份带来的认知差异会在劳动过程中的关键节点,如着急、无助、不被理解时涌现。对此,她们应对的办法是相互吐槽平台的规则设定,或者回到家庭领域、争取家人的支持。吴超艺后来与顾客达成和解,赔付了蛋糕钱,自己把带泥的蛋糕带回家,并早早结束了当日工作。因为丈夫也跑外卖,她打电话给丈夫抱怨糟糕的经历,同时提前回到家准备晚饭。她认为,自己做骑手是为了补贴家用,但是如果做得不开心,就不如回家换换心情。在女骑手的外卖劳动中,劳动身份和性别身份并不是完全割裂的。面对劳动身份的挑战,女骑手通常会利用家庭领域的性别身份来寻找慰藉和支撑。这一点在已婚女骑手身上的表现尤为明显。
最显著的例子来自送单高峰期,即每日的午晚餐时段。在此期间,高强度的劳动需求使女骑手必须按照平台统一化的、强势的劳动标准来要求自己。在单量陡增时,骑手要承担比平常时段多3—5倍的工作量;遇到极端天气时,骑手需要超时待机来保证平台运力在线,并不断化解订单积压。对于女性骑手而言,体力和耐力都是巨大的挑战。
示弱劳动
在以往的性别规范,尤其是家务劳动和母职的情感劳动中,都需要女性作为一个“稳定主体”存在。妻子或者母亲的角色被定义为“勤劳”“温柔”“兼顾”“善解人意”等,这些“品性”围绕着家庭生活展开,以长期性的陪伴为特点。但是在平台劳动的环境中,女性“稳定主体”的性别身份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流动性、即刻出发与使命必达的身份建构。换句话说,女性气质在很大程度上不被需要,女性反而需要用男性气质来武装自己,以此保证自己在外卖劳动中能够存活。
在送单的过程中,女骑手慢慢习惯了在骑手身份和性别身份之间快速切换,以确保自我劳动利益的最大化。但是作为高强度、重体力的职业,外卖配送一直被认为是高度男性化的。虽然进入门槛低,但是它的职业特征决定了女性在该领域的留存十分困难。纵观女骑手的劳动实践,在逐步适应外卖劳动后,她们会有效地利用和“盘活”自己的既有资源,其中既包括传统的女性性别气质,如仔细、谨慎、耐心,同时也包括她们从家庭场域“移植”而来的交流技巧、社交技巧和亲情支持。这些优势有效地帮助女骑手在劳动条件艰苦的外卖行业留存下来,甚至有的还会因此“翻盘”,将性别优势转换为劳动优势,成为所在站点或者片区令人羡慕的送单能手。
之前不会看导航。站长教了我好几天,我还是不会,太难了。以前在家里也没什么需要(看导航)。有一次找顾客的位置,不明白导航的意思,就在原地打转,二十多分钟才找到。这个事(跑外卖)不能慢慢干,要跑,使劲跑……一个高峰期下来,心脏怦怦跳,半条命快没了。
女骑手跑外卖首先碰到的一个问题是体力。“干外卖是体力活,赚的是辛苦钱”,这是她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对于女骑手来讲,这里的“体力”包含两个层面,一是单量大的时段需要持续高强度的体力支撑,二是在她们生理期出现不适的情况下请假困难。尤其是做专送,为了保证团队绩效,骑手通常很难请假。卫玮是一名专送骑手,四十岁上下的她在2019年与丈夫离婚,从湖北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打工。她长得略胖、白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遇到生理期,卫玮浑身难受,肚子也不舒服。她鼓起勇气跟站长请假。站长虽然表示理解,但迫于团队“人效”压力,仍然没有答应她,而是让她跑完一天的最低绩效——十单之后再休息。“那能怎么办,挨着跑呗,十单一上午能跑完。跑完了回家躺着。”很多时候,一些女骑手难以承受这样高强度的体力和长时间的劳作需求,不得不从专送转为时间更加灵活的众包。
具体到实际工作中,身兼家务劳动或者母职劳动的女性往往会面临身份的冲突。平台化的数字劳动规则如高效、快速、及时等不断规训着女性,鼓励她们建立一种职业化的身份。这种规训将女性以家庭为核心的性别身份转变为以顾客需求为核心的服务者身份。在这个过程中,女性需要隐藏既有的来自家庭领域的性别化身份,转而变成一个追求效率、善于把控时间的骑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变化是:女性不得不由在家务劳动中“主动安排事务”的角色变为听从平台、站点、顾客的“被安排”角色。在诸多劳动实践中,她们对这一转变十分不适:
另外一个问题是驾驶。驾驶领域的性别刻板印象广泛存在于社会建构的方方面面,外卖领域也不例外。同女司机的性别污名化一样,女骑手经常会被贴上“不擅骑车”“方向感差”“路痴”这样的标签。这样的刻板印象通常由女骑手和周边男性共同建构。前面提到的老高和梁子是夫妻档跑单,老高负责骑摩托车,梁子负责看导航。访谈时,两口子对于女性“没有方向感”的说法都表示认同。老高直言不讳地说,女骑手方向感不好;梁子也主动承认,自己在给老高指路时会出现方向错误。
性别身份与骑手身份
梁子:女的么,都有一点路痴。他(指老高)是活地图,我说一个大致位置,他就能找到。我呢,完全找不到。
与男性打成一片成功地帮助柳方克服了心理上的羞耻感和孤立感,她不再像刚开始跑外卖时那么唯唯诺诺,有时候甚至可以在街头很大声地与男骑手逗乐、开玩笑。当然,这样有效的融入并不多,众包的女性多被困于母职需求中,劳动时间相对灵活,难以像男性骑手那样形成持久的街头社群关系。
老高:女同志没有方向感,在自家周边还丢呢,方向感很差。她(指梁子)的外卖群,经常有女同志丢餐了、找不到路。逗死了。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是慢慢习惯了街头人们并不怎么关注的眼光,孙丽丽和柳方在后面几个月的跑单过程中变得大胆了起来。柳方开始尝试在等单的时候跟男骑手主动搭话,问他们一些问题。一旦迈出第一步,打破尴尬,她开始发现身边的男骑手其实“比较好相处”。有的人听说她是新手,会热情地给她讲一些抢单的技巧,告诉她如何根据远近、楼层、餐品来挑选“好单子”。柳方逐渐开始知道其中的窍门。有的骑手在她送餐着急的时候,还会主动帮她在送餐柜上找餐。几个月后,柳方慢慢地和附近的众包外卖员混熟了,知道了骑手们相对固定的聚集地。在没有单子的时候,她会主动跑去聚集点找人聊天。有一次晚上我们找她做采访时,她甚至跑去了男骑手的宿舍,跟他们一起聊天、玩游戏。
可以看到,女骑手对于自身“强”与“弱”、“做女人”与“做骑手”的矛盾性不仅仅来自劳动实践,同时也来自周边男性的言语和反馈。他们可能是自己的另一半、同事或者路人。走上街头也就意味着女性身体和劳动的可见性不断增加,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诸多意见、判断、感知,这些难免会反过来加重女骑手跑外卖的矛盾心理。
刚开始那闹的笑话可多了。有一次我去永辉超市拿货。不知道配送点在哪里。我从正门进去,没找到,收银员跟我说在另一边。我走过去,还是没找到。我又从正门进去,碰见保安,保安见我不知道,带着我去了楼下仓库,才知道取货点在那里。从仓库拿了东西出来,发现是从后门出来的。电动车还在正门。离着有两公里,可远了。不知道怎么办。(笑)碰见一个同事,骑电动车把我给带到正门。
洪大哥就是典型的一例。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便是:“这工作不适合女娃。”2023年2月的一个早晨,我在渭南街头第一次碰到洪大哥。他皮肤黝黑,肿眼皮,笑嘻嘻。大约上午十点,他一手骑着电动车,一手提着一个早餐袋,慢悠悠地来到华润万家的楼下。他打开早餐袋,里面装了两个肉夹馍,表皮酥黄,热气腾腾,他边啃肉夹馍边喝百事可乐,跟我们聊天。发现我不停地向他提问,他就起了疑惑,问我是干嘛的。我表达了自己想跑外卖的想法,他一听,连忙摇头,表示不赞成。
孙丽丽和柳方的入职经历十分相似。作为女骑手,她们一开始很少参与街边对话,也难以融入男性骑手社群,因此她们也无法参与男骑手们临时发起的转单、抢单活动。这对她们一开始的骑手成长之路产生了影响。街头的男性骑手三五成群,时而开口说黄腔,柳方表示自己不知道怎么参与。由于脱离街头社群,她们无法知道抢单的技巧,也无法得到骑手间转单的庇护和照应。这在客观上增加了她们跑外卖的难度。柳方跟我讲述自己熟悉环境过程中的一些故事,十分有趣。下面是其中一例:
女娃天生驾驶技术不行,马路杀手嘛,都是专有称号。而且也不安全。
众包需要抢单,不停地刷手机,老抢不到。一开始有新人奖励。每天给10单,一单5.2元,每天52元。房租每天50,吃饭好几十。拿到手里50多,想哭。孩子不去学校,也还有消费。其他外卖员介绍我外挂神器,没什么用。你会抢单心切,抢一个距离有五六公里的单,到了结果电瓶车没电了,只能推着回来。
他说,前几天下雨,光他看见出车祸的女骑手就有两个。他打量了我一下,继续摇头,连连说“不行不行”,然后指着跟我一起做田野的男同学说:“你可以跑。你没有问题。你是男娃,行。”他咬了一口肉夹馍,继续转过脸来,对我说:
拉珍讲自己和成都“老保安”斗智斗勇的故事,言语幽默,逗得调研小组的同学哈哈大笑。但是这背后她为此吃的苦头以及产生的内心波澜,可能只有她自己能够深切体会。在外卖领域,“男性审视”依旧非常明显地存在着。这给初期加入外卖行列的女骑手带来了严重的身体羞耻和情绪焦虑。对这些女性而言,克服性别藩篱和基于此而形成的羞耻感十分有挑战性。在劳动的过程中,女骑手一方面要规划自己并不熟悉的接送单路线,另一方面因无人指导而焦虑难耐,经常会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柳方是北京房山城关站点的一位女骑手,加入众包骑手时的新手经历让她难以忘怀:
女娃,我给你指条路,去肯德基做前台。跟顾客打交道,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挺好的。我之前就在肯德基后厨,炸鸡肉。那女娃虽说忙,但是不危险。……出去送餐,你就是自己一个人。什么都要(靠)自己。给客人送餐晚了,是你负责;出了事故,站长、组长不能第一时间赶到。但是在肯德基,值班经理、负责人都照(看)着你,不害怕的。女娃的话,最好不要干这个。
在成都的时候,有些老保安居然调戏我,客户(都)从来没有调戏过我。我就想,都这么大的人了,调戏我干嘛。但是你不能表现得特别脆弱,就是软弱的那种,你越软弱他越会调戏你。要表现得强硬一点,他看都不敢看你。……我也不敢骂他,我害怕被打,但是我态度就是那种很强硬的,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受到体力和驾驶的双重“标签化”,很多女骑手在送单过程中会选择遵从、援引传统的性别规范来策略性地化解自身遇到的困难。例如,一些女骑手会在劳动过程中主动承认自己是一名体力弱、方向感差的女骑手,并乐意寻求男性骑手的帮助。这与马丹所研究的女性卡车司机的策略不谋而合,即女性会灵活使用自身的“性别工具箱”,“在不同的劳动情境下辨认出性别突出性之不同的程度与方向,以采取与该情境相对应的性别策略”。这样的传统性别规范往往是女骑手“翻盘”的开始。
拉珍是一个藏族姑娘,来自四川康定。2021年采访她的时候,她二十岁整,已在北京跑了一年外卖。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成都和老家之间往返工作,并在成都跑过半年外卖。
利用“弱女子”的身份,女骑手会积极调度自身主动性来寻求帮助。例如,有的餐品含有矿泉水、西瓜时,女骑手难以承担其重量,会主动与顾客或者周边热心人士沟通,请求帮助;遇到路途较远或者难以定位的情况,女骑手会求助身边的其他骑手;甚至在送单超时引发顾客不满时,女骑手也会更加耐心地与顾客交流。部分顾客在看到来者是一名女骑手时,也会“心生怜悯”而化解不满情绪。莱奥波尔迪娜·福图纳蒂(Leopoldina Fortunati)在谈及女性的社会再生产劳动时也表示,沟通和交流虽然是家庭场域重要的“非物质劳动”,但为社会生产提供了有力保障。平台资本的兴起打破了传统的依靠社会关系和熟人网络所形成的供需关系链条,转而关注服务的正规化和标准化差异,要求外卖骑手呈现情感劳动“表演”以建立与顾客的良好关系、突出消费者的“至高无上”。对此,相较于男骑手在情感劳动方面的无所适从,女骑手对于情感劳动的表现则更加得心应手、细致入微。
我在调研时经常看见诸如此类的场景,一边是男骑手三五成群地抽烟聊天打游戏,一边是一个或稀疏的几个女骑手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单,并不怎么说话。女性的难以融入尤为明显。不少学者曾论述过职业或行业劳动实践中的性别藩篱,朱迪斯·M.杰森(Judith M. Gerson)和凯西·佩斯(Kathy Peiss)使用了“边界”(boundary)这一概念。她们认为,性别的边界一方面有划分类别的功能,另一方面展示了社会空间分配上的性别关系,它彰显着一种微妙的彼此隔绝的关系,即“谁应该被接纳,谁应该被排除”。企业文化、夜间生活、酒吧文化等都带有显著的性别边界感,对男性气质的召唤往往使女性难以融入。多数女性在访谈时都会提到家人劝阻自己跑外卖,认为这份工作“不好”“不体面”。这种不好并不是说收入不高。相较于工厂,跑外卖的收入其实更加可观。“交通事故”“抛头露面”“风吹日晒”成为主要的刻板印象。在实际的劳动实践中,女性走上街头也的确会遇到性别审视的问题。
我在调研中发现,女骑手在“示弱劳动”中并没有极力压制自己的性别身份,而是有效地将性别身份与骑手身份进行对接和融合。通过继承传统父权制下的性别标签,女骑手在平台劳动中努力寻求自己的优势。她们在这一过程中卷入了情绪、情感、身体表征等帮助与人进行交流、联结的各种“软技能”。下面是一些女骑手在访谈时给我传授的跑单经验:
那时候我不认识他们(男骑手)。他们在广场边上,一排排在那儿等单子。我不好意思跟他们说话,又不知道他们会对我是什么态度,就一直没理过他们。如果在那边,我就会一个人躲在后面。
和保安打交道,要嘴甜一些。不礼貌的话,保安有时候就不会给你指路,不告诉你这个小区有多大。
自认为丢人或者羞耻这种情绪在女性刚进入外卖行业时尤为突出。作为初来乍到的“少数人群”,不熟悉路况、对外卖一知半解,难免会担忧和害怕。“有点担心”“不知道自己行不行”等话语常被她们挂在嘴边。刚开始跑单时,孙丽丽不好意思与男骑手走得太近。临近午休,当骑手们三五成群坐在路边或躺在电动车上聊天时,孙丽丽很羡慕,但她并不靠近。她说自己“不好意思过去”。
有些男的等餐着急了,跟餐厅干架。还是慢慢说比较好,人家也能理解你。
孙丽丽以前在河北老家种过香菇、做过餐厅服务员,但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跑外卖。2019年冬天,丈夫因为脑血栓住进了医院,家里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一下子没有了经济来源让她很慌张。孙丽丽从朋友的丈夫那里得知,在北京跑外卖能挣钱。“说第一个月挣了六千,第二个月七千,到后面能挣到一万多。”孙丽丽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是家里人并不同意,觉得太危险,让她继续留在县城工作。她兜着县城找了一大圈,没有地方收留她。家人无奈松了口。2020年春天,孙丽丽来到北京,在朋友丈夫的帮助下,进了北京西城的一个站点。
在平台劳动情境下,精细化的数字管理落实到具体场景中时,具有很强的指令性和归责性,留给外卖员“自我发挥”的空间较小。虽然女骑手的身体示弱、沟通、交流、耐心等是传统性别分工下的刻板标签,但是在平台劳动中,这些标签也可以成为“弱者的武器”,即女性通过发挥自我主体认知和交流的能动性,有效利用这些性别化标签来服务自己的劳动实践,从而将自己的平台劳动转变为一种“优势劳动”。
看见路边有跑单的外卖员,就问人家。下载了一个软件,摸着石头过河。一个人在街上,找不到地方,一直低头看手机,搞不明白,挺丢人的。(别人看见)一个女的来回在大街上晃悠,不像那么回事。不知道等单去哪儿。导航也不会变通,面对的是一堵墙,封起来了。傍晚的时候,在那儿绕,怎么也出不来。超时很急,感觉又害臊又难。
下面是两位女骑手讲述自己在遭遇交通事故时,如何受到交警同志的“特别照顾”从而化险为夷:
孙丽丽42岁,河北承德人。认识孙丽丽是在2021年疫情期间的一次采访中。因为疫情,我们未曾谋面,一直用微信语音沟通。她说话直率,并不避讳。每次讲起自己加入外卖的经历,她都觉得“很丢人”:
出过小事。逆行取餐,餐厅在对面,必须逆行过去天桥。下雨天,我淋透了。我把他车刮了。我逆行。他让我赔他一千块。我说我没钱。他说不行,不给就报警。交警来了。交警看我一个女的,浑身湿透了,头发也湿了,就问他(小轿车司机)怎么回事。那人(小轿车司机)一直想跟我要钱,说是我的责任。交警背对着我,跟司机聊。然后背后给我打了个OK的手势,暗示我没事。他一个车,也不是什么好车,几万吧,跑“滴滴”的。
对于许多女骑手来说,走上街头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气。送外卖是一项流动性工作,外卖骑手穿梭于大街小巷,在诸多目的地之间游走。当外卖骑手穿上工作服,带上餐箱,跑在大街上,就像一个个流动广告牌,不断地向路人宣示和展现自己的劳动。外卖劳动既是流动性的,也是展演性的。由于大部分女骑手来自农村地区,受到“男主外女主内”这种传统家庭分工的影响,习惯了从事诸多“不可见”的家务劳动与照料工作,不太“抛头露面”。当不得已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时,她们表现出了极大的不适。对于这些女性而言,跑外卖的过程带有鲜明的羞耻感。这种羞耻感更多的是一种心理状态和社会情绪,即认为自己所从事的实践活动带有自我蔑视的体验感。这样的羞耻感与我们在第三章所阐释的农民工污名化、标签化联系紧密。当然,对于女性而言,还多了一层应对乡土社会公序良俗的压力。
拐弯让直行。我是直行,但我逆行,和一个“滴滴”网约车师傅撞一块了。速度慢,没事。我俩平责。交警可怜我,威胁“滴滴”师傅,让他把驾驶证拿来,要不先给他扣六分,要不让我们自己解决。后来网约车(司机)同意协商。交警走了。网约车(司机)先降到五百,再降到两百,后来我一分钱没给他。我说自己没钱。他不信,打开我手机,看我入职才没多少天,账号才几十块钱。他也泄气了。我说我也是从农村来的。装可怜。后来就这么过去了。
走上街头
可以看到,女骑手的“示弱劳动”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对传统的父权制性别分工的顺从与忍耐。在外卖产业里,“女性身份”本身已经被概括为一个“弱者的形象”,这使女性有意无意地受到了来自他者的苛责为难或者有意保护。这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女性“示弱劳动”的图谱复杂性,它并不是单一的强弱对抗,而是糅杂了弱者同情、男权主导等诸多因素,这样的复杂性为女性创造了一定的优势,使她们的“翻盘”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