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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化的类别

2017年的夏天对于李小川来说十分难忘。在8月的一天,他突然被告知他所在的“小度飞侠”骑手团队将被“饿了么”收购。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2017年8月 24日,在经过多轮协商谈判后,“百度外卖”业务部以五亿美元的价格被出售给“饿了么”,“百度外卖”的配送管理也一并由“饿了么”接管。对于李小川而言,“收购”意味着他将由一名“百度外卖”的正式员工变成第三方外包的临时工。

“直营”转“外包”

傍晚的时候,我们在一家小餐馆插空聊天。透过餐馆的玻璃,我看到了他的送餐车——一辆擦得锃亮的铃木125摩托。李小川曾以“小度飞侠”为荣。他微信朋友圈里晒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小度飞侠”气势磅礴的早会。在视频里,他与同事们将外卖餐箱摆成一字,穿着统一的红色服装、戴着红色头盔和手套,双手别在身后,一起高喊“百度外卖,为您服务”。视频另外配上了激情昂扬的背景音乐,让人感到他们作为骑手的自豪之情正油然而生。但现在闲聊之间,李小川看着窗外崭新的摩托,略显落寞:

在过去的十年间,中国的平台经济开启了一轮声势浩大的“拉人运动”。越来越多的人被划分为不同的工种、代表不同的劳动方式。如此庞大的就业需求引发了城乡劳动力的新一轮流动。如今,在大大小小的上千座城市,外卖骑手在大街小巷流动穿梭的身影已然成为城市发展不可或缺的标志景观。与此同时,在街角、社区、鳞次栉比的高楼与商业中心,由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骑手组成的流动的“外卖江湖”正若隐若现,巨大的外卖市场以及由此诞生的“外卖江湖”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值得我们去一探究竟。

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得上。得卖了。以后没有跨城配送了,骑个电动车就行了。这身行头也用不上了。……怀念以前啊。那时候还是好的,你跑不跑,一个月都有3000(元底薪)。现在呢,啥也没有。跑多少挣多少。好日子到头了。

乌尔里希·贝克在《风险社会》中讲道,劳动力市场的灵活化是促进个体化社会(inpidualized society)到来的马达。毫无疑问,中国的平台经济正在参与形塑更加个体化的劳动形态和生活状态。灵活劳动力的不断增长造就了中国过去十年蓬勃发展的数字化经济,而与此同时,它也正在形塑无数劳动者的“悬浮”状态。农民、制造业工人持续加入平台化的灵活就业,并在其中不断地被归类、被细分、被管理。这些分类与管理来得十分迅速,以至于劳动者还未习惯现有的劳动管理,新的组织和划分形式又接踵而来。可以说,不断变动成为外卖骑手的生存状态。这也使得他们一时难以找到落地的位置和前行的方向,“过渡性”成为他们生活的一种常态。

与其他外卖工种相比,李小川觉得“小度飞侠”更特殊。与短距离的外卖配送不同,他们的业务配送范围没有限制。“比如你想吃北京簋街的小龙虾,但是你家住在20公里以外。点百度外卖,‘小度飞侠’一小时之内就给你送过去。”李小川自豪地给我解释,说他们是“百度外卖”专门培训的骑手,服务特点是“高效和专业”。但就是这样一批忠心耿耿、归属感强烈的“正规军”,现在面临着被转成临时工的问题。

需要指出的是,外卖市场的用工类别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多样,而是伴随着外卖市场业务的不断拓展而产生。例如,我在后面的章节将会探讨“直营”的消失,以及“乐跑”/“优享”的出现。随着外卖市场的不断扩张,用户需求不断增加,平台企业不得不承担急剧增加的劳动力成本。为了削减用工成本,“外包”和“灵活用工”成为外卖平台获取大量劳动力的重要途径。由于“跑外卖”门槛低、不拖欠工资,很多进城务工的流动人口选择“用脚投票”,投奔了外卖行业。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便出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现实:一方面平台给予劳动者越来越多“自由”的选择,允许他们自主选择成为兼职或者全职劳动者;另一方面,这些看似自主灵活的劳动类别又被不断地组织化、稳定化,以满足平台日益扩张的业务需求。

2017年8月,以“饿了么”收购“百度外卖”为开始,越来越多的配送平台开始了“直营”转“外包”的过程。简单来说,就是平台将自己以前直接管理的外卖骑手以“劳务外包”的方式分配给第三方劳务派遣公司。外卖骑手以前与平台公司签署的劳动合同不再有效,转而由第三方劳务公司负责骑手的劳动关系。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显著的变化是:外卖平台不再直接负责骑手的招聘、劳动管理和劳动保障。换句话说,骑手失去了与平台的劳动关系以及与此相匹配的劳动权益。

“自营”指餐厅自主雇佣的全职或兼职外卖员。外卖员与所在餐厅达成协议,由餐厅支付配送工资,具体劳动关系视具体情况而定。

在2017年以前,市面上主要的外卖平台几乎都有自己的“直营团队”,因为那时外卖产业刚刚起步,平台订单少,规模小。2017年“价格战”之后,“美团”“饿了么”和“百度外卖”成为市场的主要参与者。随着外卖业务在全国各个城市铺开,用工的场景和类别变得更加复杂,平台直接管理劳动团队的成本不断增加。同时,考虑到上市“合规”的问题,互联网配送平台开始大范围使用劳务外包。在这之前,劳务外包虽然存在,但主要存在于下沉市场。一些大城市因为需要不断地“烧钱”开拓市场,主要还是由平台直接进行管理。大规模的“直营”转“外包”意味着平台与配送骑手之间的直接劳动关系被斩断。这让很多像李小川这样的骑手措手不及。虽然大部分骑手并不知晓中间的运作内容,但听到“3000元底薪即将消失”这样的后果,他们变得十分愤怒。

2019年,外卖配送平台在“众包”的名类之下发展出了“乐跑”/“优享”骑手。这些骑手的劳动关系特征与众包骑手并无二致,但其劳动过程却与专送骑手相似:“乐跑”/“优享”骑手有固定劳动时间,其单量大、路程短、单价低,不能拒单。

李小川有些不甘。常年混迹于北京的他找了些门路。他先是托了朋友去律师事务所打听,返回的消息是可以进行劳动仲裁,而且律师事务所可以免费提供服务。

“众包”指通过平台抢单、自主进行零散送单的兼职外卖员。众包外卖员以个人兼职的身份参与外卖订单配送,名义上由 App注册时所在的第三方劳务公司管理,网上签署劳务协议,不享有社会保障。众包骑手名义上受到站点和站长管理,但管理松散,可穿自己的衣服送餐。

当时说,我们是和企业有(劳动)关系,走了的话,他们(指企业)需要赔偿。我们不同意转(第三方劳务外包),公司也需要赔钱。注册的地址在海淀那边,我们五六个人就去找了。反正以后干不了了,就不干了!

“外包”又称“专送”,指受雇于劳务派遣公司的全职劳动者。外包骑手原则上需要与劳务派遣公司签订合同。但通过过去五年间的田野调查发现,有近六成骑手表示自己没有与用人单位签订劳动合同。外包骑手由站点管理,需要遵循所在劳务公司的要求,如穿外卖制服、接受排班、开早会等。

李小川和几个同事懵懵懂懂地找到了海淀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下文简称“劳动局”),表明态度说自己不想被转为第三方用工。劳动局先开展了劳动仲裁,在双方商榷过程中,平台公司提出赔偿外卖骑手部分购置电动车/摩托车的费用,被骑手拒绝。眼见劳动仲裁解决不了问题,李小川和几个同事把公司告上了法庭。他说:“律师鼓励我们告,说这种情况肯定能赢。”官司从2017年9月开始,打了大半年。2018年5月,李小川和同事们赢了,每人拿到了6000元到10000元不等的赔偿费,还退掉了购买平台电动车的费用。但是,这样的对抗也让平台方“十分不爽”,李小川和同事们无法在公司附近的商区找到工作,只能去别的地方另谋出路。

“直营”指直接受雇于外卖平台的全职劳动者。直营外卖员与用工平台签订劳动合同,享有养老保险、工伤保险等社会权益保障。这一类别多存在于2018年8月之前。

“直营”转“外包”,对于外卖员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劳动保障权益的消退。因为不是“正式工”,所以失去了很多相应的社会保障。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像李小川一样选择反抗的骑手少之又少。对于大部分外卖员来说,职位或者劳动岗位的流动只要对工资没影响,就“问题不大”。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弄不懂中间是个啥”,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人(帮忙)”。所以,对于平台的“直营”转“外包”,大部分外卖员都采取了“逆来顺受”的态度,按照平台的要求签订了合约,转成了“外包”或者“众包”。

种类

“直营”转“外包”的背后是平台企业进行资产剥离、实行“轻资产”运营的组织化转型。这样的组织化转型对大型外卖平台的发展十分有利。利用劳务外包,外卖平台实现了IPO合规,可以尽快实现上市“回血”。此外,劳务外包也帮平台省去了应对全国各地劳动市场复杂生态的麻烦,大大缩减了劳动管理成本。平台劳务外包模式的实施,开启了平台加速扩张的步伐。与此同时,这也是骑手开始“过渡劳动”的第一步。直营外卖员的消失,意味着平台经济下稳定劳动的结束和临时劳动的开始。这样的组织化转型,让越来越多的人,包括从前的产业工人,都不得不面对更加流动的劳动状态。

外卖员的就业形态多种多样,按照劳动时间和形态的不同,可以分为直营、外包/专送、众包、自营等模式。这些称呼主要来自骑手和平台管理中的日常话语,基本概括了目前市场上主要存在的骑手类别。当然,这些类别在不同的平台也会被冠以不同的称呼。外卖市场瞬息万变,组织结构不断地趋于灵活化,新的工种也不断出现。为了方便阐释,本书暂且使用以上几种称呼来代表外卖劳动中的不同用工类别。在后续的论述中,我可能会经常提及不同的用工类别,以此来对骑手的劳动进行情境化的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