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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佐知只得叹口气放下手里的活儿,向厨房走去,将水壶装满水放在煤气灶上。还是在二楼自己的屋子里干活儿好啊。虽然隔壁声音嘈杂,但声音是不会同自己搭话的。

鹤代的父亲和丈夫都不曾在企业工作过,成天只是东游西荡的。因而鹤代对于宅在家里或在家附近游荡极为敏感,她固执地认为,只有每天早晨在固定的时间出门去劳作才算工作。佐知虽然一心一意埋头于刺绣,并因此获得了相应的报酬,但鹤代始终觉得这“仅仅比兴趣爱好稍稍强那么一点点而已”。因此,不管佐知说多少遍“在工作”,她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这不,此刻她又支使女儿了:“想喝茶了,麻烦你去烧烧水吧!”

佐知“唉!”的一声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那边的鹤代自然毫不介意,手里握着遥控器按来按去的。“综艺节目的主持人,怎么做着做着好像面相都越来越凶恶了呢,你没觉得?”我怎么知道啊?!佐知很想恶声恶气地叫道,但是作为一个教养良好的妇道人家,怎么能像那些精于世故的老油条一样,动不动口吐秽言或者吵架骂人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母女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最终,只能怪自己,选择了这么一份宅在家里做的工作。

有人在敲玄关门。所谓的“有人”,自然是山田。倘若是访客或快递员之类的话,会按响安装在门旁的门铃。山田不知道是看不见门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来不按门铃,每次都是傻不棱登地直接敲门。

多么任性的理由啊。运针、压住绣线、选择颜色……这些都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哪有闲暇工夫陪您瞎聊消磨时间呢?佐知想抗议,可是一想抗议也无济于事,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嗯嗯”两声算是附和她。

“佐知,去开下门,妈妈忙着呢。”

鹤代愣了一下,说道:“工作?就那个扎呀扎的?”说着朝佐知拿着绣针和绣布的手指了指,“一边说话一边也不影响的呀,你管你手上忙乎好了,不然妈妈多无聊啊。”

不是闲得无聊吗?佐知想着,还是将盛着茶壶、茶罐和茶盅的托盘端到餐桌上,随后顺从地转身走向玄关。

耳旁听着装修的嘈杂声和做鹤代的说话对象,究竟哪个更舒服一点呢?佐知时不时“嗯嗯”两声姑且附和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对鹤代道:“您稍微静一会儿行吗?我在工作呢。”

不出所料,站在门外的正是山田。身穿灰色作业服的山田一如既往,身板挺得直直的。

鹤代不理会佐知的心情,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一会儿说,“哎,帮个忙,那个煎饼帮我拿过来”,一会儿又说,“这个主持人越晒越黑了,高尔夫打得太多了吧?”种种打扰简直是史上少见。

“佐知小姐早啊!怎么不叫我啊?”

对于这样一个始终不放弃对女儿的期待和希望的母亲,佐知既情不自禁地感到伤感,又觉得她很可怜。

“怎么……嗯,您指什么?”

鹤代也许是真的觉得,只要女儿跟帅哥接近,就有可能进一步发展下去吧。即使佐知有这样的念头,恐怕年龄也已经不允许了。不要说帅哥,绝大多数男性肯定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子,帅哥就更是如此了。更何况年近四十的佐知并没有那种叫人一眼看了便心动的突出之处,怎么可能会有人选她呢?

佐知一瞬间脑子有点混乱,反问了一句。山田用稍许有些不满的眼神看着佐知道:“装修师傅来了不是?我过来看着他们!”

佐知斜眼瞥了一下鹤代,鹤代坐在那里哧哧地暗笑。都将近古稀之年了,还张口闭口帅哥帅哥的,不难为情吗?佐知不禁有点生气。鹤代只要佐知坐在身旁,才不管她工作不工作的,无聊可笑的话会劈头盖脸地向她倾倒过来。

“做什么?看着什么?”

“是啊,怎么说也是个帅哥呢。”

“万一假装换墙纸,装个窃听器或者摄像头什么的,怎么办?”

“我昨天买好了点心,到时候我会张罗的,放心好了。”

“怎么会啊?!”这也太荒诞离奇了。佐知不禁觉得好笑。

“十点钟和三点钟(12),你怎么打算?”

见佐知哧哧发笑,山田脸上露出“完喽完喽!”的表情。他不管不顾地说道:“这个家里只住着四个女人,所以呀,只怕不小心,没有小心过头这一说。我进去啦。”

墙上糊的旧墙纸只需揭下来就行了,但不知为什么,二楼不时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好在声音在容忍范围内。佐知拿起蓝色的绣线,开始在绣布上绣旋转木马。

说罢,进门脱了鞋子,利落地登上二楼。隔了少顷,佐知也轻手轻脚地爬上二楼,躲在楼梯口,探出半张脸朝二楼走廊觑望。

“嗯,说是上次来的那个人的外甥。”

只见山田叉开双腿,伫立在雪乃的房间门口。

“好像还来了一个年轻人呢。”鹤代一边看着晨间新闻一边说。

“哟,吓我一跳!”室内传出梶外甥的声音。可能是不经意猛一回头,看见伫立在门口的山田了。

梶和外甥两人从边上开始,将墙上的旧墙纸揭下。佐知不想受隔壁房间施工的影响,便拿上刺绣工具等来到楼下的客厅,坐在鹤代身旁,开始今天的日课。鹤代则在看电视。

“我来参观下施工现场。”山田依旧保持着叉腿而立的姿势。

床被移开后,原先的位置上出现了积尘和掉落的头发,佐知连忙用吸尘器打扫了一通。梶等她打扫完后,在地板上铺了一块塑料布。

“你请随意。”梶在里面回答。大概他正在撕扯墙纸,随着话音同时传过来的还有“咝—咝—”的声音。

外甥按照梶的指示,从停在门前的面包车上卸下卷成筒状的墙纸和佐知看不懂能够派什么用场的各种工具,并搬进屋内。其间,梶独自将雪乃屋子里的猫脚写字台扛到走廊上,将床连同床尾巾往屋子中央挪了挪,又在走廊上铺上旧毯子,防止地板损伤,保护措施做得很到位。

佐知没有引起山田的注意,又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不知道梶他们该如何想象山田和牧田家的关系。迄今为止,梶和外甥只见过佐知和山田两个人,父女?祖父和孙女?不会以为是夫妇吧?佐知想到这儿不由得浑身一颤。

站在梶身后的另一个年轻人微微低下头去。他看上去只有十多岁,弱不禁风的样子,容貌长得跟梶有几分相似,端端正正的。看来这装修公司一家子人表情都很单调,给人的感觉不那么和气。尽管如此,这相貌,这寡言的性格,再加上匠人身份,佐知心想,两人应该都很吃香吧。

实际上,山田就只是住在牧田家的院子内而已。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不经意间住了进来。好比正月里会想吃年糕,圣诞节会莫名地感到兴奋一样,猛地才发现山田住在这儿。他的存在,根本没法用三言两语跟别人解释清楚。即便是佐知,对山田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也是不甚了了,这就像个谜一样。

梶的表情毫无变化,他平静地答道:“家里人自己经营的小公司嘛,没办法。这是我外甥,今天由我们两个人来现场施工。”

山田也真是的,佐知心想,突然登场,然后片刻不离地在现场监视着,对装修师傅未免太失礼了。还有,近来社会上对于个人信息相当介意和警惕,但是更换墙纸跟个人信息又能扯上什么关系?佐知搞不懂。

“勘量和贴墙纸都是你一个人干啊?”佐知问他。

佐知当然知道在电源插座或观叶植物的花盆里藏个摄像头什么的这种事,电视节目中看到过。可是,跟自己同一个街区的这家室内装修小公司,跑到近邻家里安装个窃听器或者摄像头,这种事情实在是叫人无法想象。在牧田家装这么一个玩意儿没有任何意义嘛。

那个前来实地勘量和报价的年轻人,佐知之前猜想他可能是个负责营销的,不承想现场作业的也是他。他今天一改上次的装束,没有穿西服,而是穿着淡棕色的作业服,才八点钟就早早来到了牧田家。胸袋上方,用橙线绣着名字:梶。佐知拼命在脑海里搜索勘量那天收下来的名片,终于判断:是同一个人。

佐知返回客厅,随手抓过来一张纸片,在上面写了几个数字,然后算了一下,在牧田家里居住的四个女人平均年龄四十二岁。唯一一个二十多岁的多惠美为拉低平均年龄做出了贡献,谢谢了啊。不过,仍然达到了四十二岁。

装修公司来人了,开始换贴墙纸。

山田刚才说“只住着四个女人”的时候,佐知心里冒起一股奇怪的感情,既不是难为情也不是愤怒,大概可以理解为是由梶他们两人引发的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吧。山田也许和鹤代一样,永远将佐知视作年纪轻轻的大小姐,生怕她吃亏、被欺负,所以时时刻刻都对她周边的人保持警惕,但佐知心里肯定在想“这样的中二妇女谁愿意去碰啊”。所以,佐知痛切地希望山田赶快停止这种监视行为。

佐知和雪乃思绪满满地沉入了各自的梦乡。

假如自己被误会和山田是夫妇的话,那么这样的误会必须消除,至少从年龄上来说,鹤代作为山田的妻子更加恰合。于是,佐知请鹤代去给梶他们送十点钟的茶点,结果被鹤代一口回绝了:“不行,我还要看电视剧的重播呢!”

“谢谢!”

没办法,佐知只得自己将小包装的煎饼和馒头放在托盘上,再将茶具也放上去,胳膊钩着茶壶柄,端着托盘上了二楼。山田仍然伫立在走廊上。

“嗯?”

佐知往雪乃的房间张望一下,冲梶他们两人喊了声:“师傅休息一会儿吧!”随后对着山田说了声:“山田先生也休息一下吧。”特意缀以“先生”二字,是为了强调两人之间既无血缘关系也非姻亲关系。

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她看见佐知背对她侧躺着。生气了?不会哭了吧?雪乃不禁有点担心,毕竟一天下来身心俱疲,渐渐她感觉眼皮发重,睡魔似乎一点一点地向她逼近过来。就在这时,听到佐知在轻声叫她:“雪乃!”

“谢谢啦!”梶和外甥还有山田一同回答道。

雪乃照她的吩咐,站起来走到门口按下了开关,然后在黑暗中走回来,摸索着在床边躺下。

“茶给你们端上来了,”佐知抬了抬手给他们看托盘和茶壶,又说道,“假如不介意的话,到一楼去吧,那儿有沙发可以坐。”

佐知没有吱声。她躺下来,将被褥往上拽了一把。“关灯吧!”

“不了,把家里弄脏了不行,就在这儿好啦。”梶彬彬有礼地谢绝了佐知的邀请,“那就不客气啦。”

“刚才听了鹤代妈妈的讲述,我突然想到,你的名字是根据你父亲的名字‘幸夫’取的呢。(11)

接过托盘的时候,梶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佐知的手,又干又硬,冷冷的。梶的外甥垂着头将茶壶接了过去。

“嗯?”

梶和外甥两人在雪乃房间里铺着的塑料布上坐下,喝茶,吃着点心。佐知站在门口,向屋里张望了一圈。

“是有点类似啊。对了,佐知……”

大概是铲除墙纸背面的胶水颇费工夫,新墙纸还只贴了一小部分,只有这一部分仿佛重生了似的,一朵朵小碎花吐露着低调而生气勃勃的气息。窗户敞开着,温暾的春风吹进来,轻抚着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确定不是更年期?”佐知笑着问。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发现山田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人影。大概觉得已经将监视任务交接给了佐知,所以自己便下楼去了。

“我们一定是到第二次青春期啦!”雪乃说。

“太太!”

佐知和雪乃两人的视线交会在一起,然后同时笑了出来。到了这个年龄,被人称作中年人也毫无反击资本的两个人,竟然还能碰到个对手一起谈论这样的话题,无疑也是一种幸福,虽然两人都没有说出来。

佐知正向走廊张望,忽然听到背后的招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跟地域没关系,你肯定讨论过,但是忘记了。”

太太,是叫我吗?

“是吗?我可是从来没跟别人讨论过做爱的话题,因为我们那儿是乡下的学校。”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佐知脑海里掠过的念头既不是“我可不是什么太太”的抗拒,也不是“难不成真把我当成山田的妻子了”的绝望,而是一种喜悦:我看上去像结了婚的女人!原来在梶的眼里,说我是结了婚的女人也不觉得奇怪!比起被梶认为这样的女人这辈子要结婚那是想也不要想了,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

“做爱一般多长时间啦,没有人理解我,我觉得自己好空虚啦。换句话说,有关人生的所有话题都是青春期的话题。”

“啊?”佐知僵硬地回过头去,望着屋内。梶轻松地盘腿坐在地上,男人架势十足地抓起茶盅正往嘴边送。

“青春期时候的话题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都是些什么呀?”

“听山田先生说,您是刺绣老师啊?”

“感觉我们好像在谈论青春期呢。”佐知说。

这个山田,有没有说我是谁的妻子啊?佐知暗暗埋怨着虽说少言寡语但是说话没头没脑的山田,不过,梶主动跟自己搭话,这还是令她感到高兴的。

有多少亿人就有多少亿种孤寂,在这些各种各样的孤寂当中,你选择不和任何人做爱?这也太与众不同了吧,佐知心想。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多少年没有做爱了吗?哎呀,这不是人们经常说的“物以类聚”吗?由于某种契机,拥有某种共同特征的人都聚到一起来了。

“啊,不是,什么老师呀……”佐知慌忙摇手,“你对刺绣感兴趣?”

雪乃报之以微微一笑:“或许是吧,但是不可能所有事情都称心如意的呀,究竟选择什么,取决于自己。有时候你会发现,当你想要选择时却只剩下这一个选项了,尽管它根本不是自己想选择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每个人都是孤寂的,不管你有没有恋人,也不管你是不是结了婚。”

梶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嗯,有一点。”

“可是,那样不会感到孤寂吗?”佐知喃喃低语道。

这时候,梶的外甥插进来说道:“太感兴趣了!有壁毯什么的展览啊,舅舅是一定要去看的!”

佐知大吃了一惊。她俯视着躺在床边的雪乃,雪乃舒展开双臂,仿佛展开了一对翅膀似的,双眼盯着天花板。

“别多嘴!”梶命令道,“壁毯不是刺绣,那叫织锦。”

“还有一个办法,和对方保持适当的距离,”雪乃忽然说,“不跟任何人做爱。夫妇也好,恋人也罢,不要建立那种一对一的合伙关系。这样的话,既不会因为期待过高而感到希望破灭,也不必一味迎合对方的要求而使自己陷入痛苦。”

外甥不说话了。他嘴里正塞着一个佐知为他们准备的馒头,鼓着腮帮子,估计想说话也说不出来。

不对,应该是“杞人忧天”更贴切吧。雪乃趴在褥子上,看着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的佐知,心里想。

也许,也许……佐知感到一阵与她极不相称的剧烈的心跳。说不定,可以和梶聊聊关于刺绣的话题呢。

“嗯。不过像我这样的,不具备让男人感到压力的实力,所以顶多只能自己打打如意算盘而已。”

毕竟,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为刺绣只不过是一种很不起眼的兴趣爱好,没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了。即使拿出自己的作品给大家观赏,雪乃的感想无非是“眼睛都看花了呢”,多惠美顶多会说,“哇,好棒啊!太漂亮啦!”

“这很难做到吧?”

不是的啦!佐知急得心里直发痒。她想听到的不是泛泛的棒啊、漂亮啊之类空洞的评价,而是“嗯,这样果然效果不错,根据不同绣布的厚度,绣线密度也做了相应的调整呢”“哎,这个用的是什么技法?”“这个颜色该不会是限定色吧”等。但佐知很明白,世上的大多数人对于刺绣都不像她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因此几乎不抱什么期待了,每天独自一人“扎呀扎”地埋头刺绣。

“当然是双方都摒弃掉‘必须这样’‘应该那样’的想法,对对方彻底敞开自己的心扉,这样才是最理想的啊。”

换句话说,佐知感到十分孤寂,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刺绣,反而使得她常常感到不安:别人真的理解我的刺绣作品吗?虽然只是绣在手帕、衬衣、提包等物品上的一个小亮点,但假如只能换来一声“呀,真可爱”,她会觉得无法忍受。因为哪怕就是这样的一个小亮点,她倾注了多少时间、脑力和情感,有谁想过没有?

“嗯,是的。”终于感到吃不消了,雪乃结束了“犁锄式”瑜伽动作,放下双腿,在褥子上展开四肢呈一个“大”字,“那你觉得女人和男人什么样的关系才最理想呢?”

多半时候,佐知为了不耽误交货,总是不遗余力地扑在作品上,心里乐观地想:有人喜欢我的作品,多好啊。偶尔—悲观沮丧的时候—心里却很想大声呐喊道:我放弃了恋爱和享受生活,每天就知道扎呀扎地埋头刺绣,为此付出的心血和这其中的毅力,你们完全忽视了,只不过轻描淡写地说几句“啊,真可爱”“好漂亮”,而且毫不珍视地消费我的刺绣作品,用我的作品装点着自己,又是逛街又是约会的,你们倒是开心啊!真想把我的情感都注入一针一线中,直接在你们的灵魂上刺绣!用你们灵魂喷溅出的鲜血将白布染成朱红,然后绣一幅逼真的骷髅图给你们瞧瞧!

“这样的话,‘女人负责挣钱,男人追寻梦想,适当地帮着做一点家务就行’这种模式,也许一开始确实可行,但时间长了,男人慢慢就会感到压力,女人也会情不自禁地想‘你也应该分担点家务啊’,于是夫妻关系就会冷淡下来,两人就会产生别扭,这种例子我想肯定多的是。之前跟多惠美交往的那个男人之所以会出现家庭暴力,或许是出于一种性格或者习惯,说不定也是因为感觉到了精神压力,只不过他用暴力这种形式表现了出来罢了。所以说,虽然没有酌情考量的余地,但是……”

但想归想,佐知是不会这样呐喊的,这样的话她也喊不出口。

“大概是吧。”雪乃脑海里掠过无数个男性同事的身影,表示赞同的姿态多少有些游移不决。

佐知想要的,仅仅是一个承认、一个认可:你的作品是你灵魂的写照啊。另外,她也希望能和人聊聊刺绣中的各种痛苦和欢愉。

“不管怎么说,‘男人养家糊口是天经地义的’这种观念还是存在的吧。尽管像多惠美这样只要是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情愿自己出去辛苦挣钱也无所谓的人一点点多起来了,但大多数女人还是期待男人能够让她们看到梦想的,不是吗?而且作为男人来讲,应该都会有种责任感,觉得‘我是个男人,我有责任给家人创造幸福’。”

迄今为止,佐知接触过的男性都与鹤代一个样,觉得刺绣不过是一种“个人爱好”。加上佐知又是和母亲一同生活,大凡和父母一同生活的人总是易被别人认为“还没有独立”,何况佐知宅在家里所从事的又是刺绣,更加让人觉得是“大小姐利用个人爱好赚一点零花钱”。

“好像还不至于吧。你继续说。”

明明不是这样的!佐知好几次感到委屈。有时候客户实在催得急,不得不取消约会,对方问“什么原因”,当告诉对方理由后,对方怎么都无法理解,居然会因为刺绣而取消约会。

“那样子的话,男的不觉得难受吗?”

有的男性对她说:“结婚以后,做完家务有空闲的话做做刺绣什么的我是不介意的。”佐知很想把这句话还回对方:“结婚以后,做完家务有空闲的话去公司跑跑我是不介意的。”当然这话她不会说出口,她仅止于微笑不作声,但心里已经给对方打了个大大的叉:这个人,不行。

“什么意思?”

这样那样的好多年下来,佐知仍独自一人,每天对着绣布不停地扎呀扎。即使这样,佐知还是感到,隔了许久的春天似乎要降临了。

“再说了,”佐知继续说道,“男人也是有自尊的呀。”

期待和紧张使得她手心出汗了,她若无其事地将手心在裙子上拭了拭。

雪乃因为河童一事而弄得大家一阵骚动,觉得十分自责,因此正在反省自己之前的做法:“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这个那个地钻牛角尖,容易惹出各种是非来啊。”但是佐知毫不犹豫地说“没错”,这让她心里稍许轻松了些。

梶将茶盅里的茶一口喝干:“呃,那个,”他轻咳一声,“我知道对我来说是有点不合适,不过我确实喜欢……”

“不不,多惠美自己也说了呀,吃她靠她的无所谓,但是家庭暴力可不行啊,所以说分手没错!”

哦,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也喜欢。我喜欢刺绣的男人—佐知几乎这样脱口而出,但她还是谨慎地采取相机行事的方式。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清楚地知道,贸然向对方表示好感也不会让对方见怪的那份魅力,自己并不具备。

“因为自己缺少梦想,所以就找个有梦想的男人?嗯,也有道理啊。这样说起来,我们怂恿她跟那个老是跟踪她的男人彻底了断,也许是多管闲事了呢。”

不出所料,梶继续说道:“……织锦啦、刺绣啦这类东西。”果然,他是说喜欢刺绣而不是说喜欢我,哈哈。佐知暗自想,幸好没有冒冒失失说什么。这下手心里冷汗出得更多了,她又往裙子上拭了拭,为了掩饰自己的动作,一边拭一边说道:“墙布好像也有织锦的墙布和刺绣的墙布呢。”

“嗯,”佐知盘腿坐在床上,像往常一样,怀着叹服的心情望着雪乃柔软的肢体,“看着浑浑噩噩的样子,其实出乎意料很有想法哩。”

这么一说,梶立即收起盘腿的坐姿,跪坐起来。

雪乃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说道:“我还真不知道多惠美一直是那样想的呢。”

“是啊,有的有的。”他积极地响应道,“壁毯啦,还有用刺绣布包墙的啦,基本上也就贵族家庭才会有,所以这些我没有用过。不过,在纸面上印出刺绣风格图案的墙纸一般使用得就很多了,有这种展览的时候,我就会去看看。”

雪乃掀开自己的被褥,在垫子上摆开了瑜伽的姿势。今天练的体式叫“犁锄式”。仰面平躺在垫子上,双腿竖起指向天花板,然后绷直双腿慢慢向下压,朝头部靠近,脚尖着地后保持不动,调节气息,保持匀畅的呼吸。从侧面看,整个身体拗成了一个“つ”字形。

本来以为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不想话题转到墙布上,梶的舌头竟一下子顺溜起来。墙布达人啊。换成普通人可能就会敬而远之了,但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刺绣达人,佐知由衷地感到有种亲近感。同是小众事物的爱好者,和梶之间应该能尽兴地聊一聊的吧。

撂下目瞪口呆的两个人,为多惠美的年轻和爽朗。

“嗯,假如有兴趣的话,等一下也看看我的刺绣作品吧?”

“这孩子,在讴歌人生啊!”

“一定要给我欣赏欣赏。”梶露出了笑容。

“天还这么凉呢,野餐烧烤?”

十点钟的小憩结束,佐知欣欣自得地将茶具等拿到厨房洗了。山田和鹤代并排坐在一楼客厅桌前,正在收看重播的恋爱剧。两人坐在椅子上,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挺直了腰背面向电视机,谁也没有说话。

“明天一早要和朋友去野餐烧烤,在多摩川边上。明天天气要是晴朗就好啦!”说罢,多惠美喜滋滋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妈妈为什么不和山田说说话呢?这与其说是故意酿就的浓情蜜意的氛围,更像是互相之间无话可说,看着对方就像看着空气一样。相较于真正的夫妇,这两个人看上去更像一对夫妇。

“明天是星期天啊,再聊会儿吧。”佐知和雪乃想留住多惠美。

佐知悄悄回到二楼,尽量不引起鹤代的注意。但山田发现了,刚想跟上去,佐知非常得体地拒绝了他:“我在雪乃的屋子里看着,山田先生就在下面看一会儿电视好啦。”

“这就睡了?”

回到自己房间,佐知呼了口气。隔壁房间传来贴墙纸的动静。梶在轻声吩咐,外甥应答着,用刀具抵着曲尺画线的声音,随后是裁切墙纸的声音。

“是吗?我只是单纯地喜欢工作,所以才会觉得也许自己可以承担工作挣钱的这个角色。”多惠美爽朗地说道,“好了,我去睡觉啦!”

佐知在自己的工作台抽屉里划拉了一遍,找寻可以拿给梶观赏的作品。完成品大多已经交货给了客户,留在自己手头的大部分是习作,不过还是从中挑选出了几件还不错的作品。

“知道。”佐知点头说,“也许我内心还是有种观念,‘男人养家糊口是天经地义的’。说不定妈妈也是这么想的吧。”

威廉·莫里斯(13)风格的繁叶图案。缀有一只衔着小花的鸟儿的蓝色布包纽扣。用白色绢丝绣出繁密图案的像蕾丝似的手帕半成品—这个算起来有好多年了,应该是跟此前最后一个男朋友分手之后绣的,这上面寄托了多少感情呀,因为害怕受到咒罚,所以一直收在抽屉里,一次也没有用过。

“啊,我没有贬低鹤代妈妈的意思哦!”多惠美慌忙摆手解释。

还有用壁毯风格的针法绣成、用镜框裱装起来的降伏恶龙的中世纪骑士和被囚禁在塔楼里的公主。这是惊讶于刺绣课的学生们号称要挑战大作—其实无非是插在花瓶里的蔷薇等题材,心想既然这样还不如绣一幅尺寸更加实用、具有魔幻色彩的作品呢,于是挑灯夜战赶制出来的。暗淡的用色,加上北欧绘本中时常登场的龙、骑士、公主等形象,佐知自认为效果非常不错,不过并没有挂在墙上,同样也一直收在抽屉里。因为她猜想,要是被鹤代看见准保又要嘲笑自己:“是嘛,你到现在还期待着有朝一日会有个骑士来把你从塔里救出来呀!”

“多惠美,你很要强啊。”佐知感慨道。

万一梶也这样想的话,那可是羞死人了。佐知稍稍有些迟疑,但随即想,这样岂不是我又想太多了,既然说好了给他看看也无妨嘛。她自己说服着自己,终于抱着镜框和手帕等作品来到走廊。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轻而易举地就被那种毫无大志的男人拽住不放啊?佐知和雪乃不约而同地想,但是谁也没有说出口。俗话说,各有所好。人的喜好这东西不管别人如何忠告,都不会轻易改变的,因此两人只有暗自祈祷多惠美能够幸福。

朝雪乃的房间觑了一眼,里面没人。

“哎呀,前辈,被你说得都不好意思啦。”这么说着,多惠美又挺起胸来自信满满地说道,“我觉得自己唯一的一项弱点就是缺少梦想,这样子的人生岂不是很枯燥?不管有多少储蓄,不管工作多努力,心底里完全没有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所以,我喜欢怀有梦想的男人,生活方面我完全可以应付,我只想要他能让我看到梦想!”

光顾着挑选刺绣作品,不知不觉过了不短的时间,梶和外甥似乎出去吃午饭了。

“嗯,”作为在职场上始终关心、照顾着多惠美的雪乃,为了后辈的自尊心,只得予以肯定,“收纳整理能力嘛,还算行,工作上的确不错,业务处理能力强,待人接物方面也很到位。”

想看自己的刺绣作品或许只是一种社交辞令吧。佐知为自己刚才的激动、兴奋感到难为情,也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她回到自己房间,将镜框和手帕等放在工作台上,就像冬眠失败的木民一样,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孤独于整个世界的愚笨生物。

“是吗?”佐知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她脑海里浮现出多惠美那堆满了纸板箱的房间。

佐知空着手回到楼下,鹤代和山田正在客厅吃鳗鱼饭。应该是真空包装的熟制品,将鳗鱼和米饭用微波炉热一热后盛在碗里的。

“那些个嘛,我自会弥补的。”多惠美用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嘟起嘴巴,然后继续说道,“前辈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应该还算是勤勉的,工作再累我都不会觉得苦,最近还开始储蓄了点钱,业务能力我自己觉得应该也算可以吧。”

“我的份儿呢?”

雪乃刚想附和一声“有道理”,但一想又不以为然:“不对呀,你等等!说是这么说,但总不能和一个光有梦想的人一块儿生活吧?除了帐子纸,生活里还需要其他很多东西啊。”

“没你的份儿,一共就两份。”

“是的。”多惠美充满自信地答道,“因为它很容易破损,所以必须小心呵护,当然还需要一点勤快和经济能力,一旦破损就要马上替换了再贴好。只有保护好梦想这层帐子纸,生活才能过得充实呀!”她说得斩钉截铁。

“不好意思,佐知小姐。”

“倒是浅显易懂的比喻呢。你的意思是说,‘梦想就是遮挡外界视线和风雨的一道膜,就像糊在帐子上的纸一样’?”

没办法,佐知只好拿出六片切片面包,抹上点黄油,当午饭吃。

“光有个框子,什么都是透的呀。什么都被一眼看穿了,叫人心里多慌啊。自家的情景都能被路人看到,还要被人议论:‘瞧这家子,日子过得多无聊啊!’况且,风呀,蚊子呀,全都呼呼地进到屋子里来。唉,太糟了!这样的生活,人很快就会崩溃的!”

“你在二楼做什么呢?都中午了,也不给装修师傅们端茶。”

“……嗯,什么意思?”

“我在收拾屋子呢。反正自动售货机到处都是,饮料什么的他们自己会解决的。”可能是有点心虚的缘故,佐知答话的时候故意移开了视线,“两个人现在不在雪乃的屋子里,大概上哪儿吃午饭去了吧。”

“反正换作我的话,我一点也不在乎。”多惠美摇着头说道。多少还带着点湿气的头发,像刚刚被水淋过的狗狗的毛发似的,唰啦啦地晃动着。雪乃看着有点不大放心,这孩子,头发有没有好好护理呀?“没有梦想的生活,不就像没有糊纸的帐子一样吗?”

“在车里。”这时候山田似乎觉得“我到底还是派上用场了吧”,于是接着佐知的话说,“我出去看了一下,两人分别坐在驾驶席和副驾驶席上,捧着个大便当盒,正往嘴里扒拉饭哩。”山田说着,眯缝起眼睛,入神地咂摸着鳗鱼的滋味。他用筷子将鳗鱼夹成一段段的,然后扒拉上来刚好与鳗鱼段面积相当的饭粒盛于其上,再送入口中。不知道这算做事有板有眼还是小家子气,佐知观察了一阵,不禁心生厌恶。山田所喜爱的高仓健吃鳗鱼饭应该不是这样子的,想必是用筷子抄起一大块鳗鱼送进嘴里,到最后鳗鱼吃完了只剩下米饭也无所谓,总之是豪爽地大吞大嚼然后咽进胃里。

“什么为什么,要一起生活的呀。”

且不管他了。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便当?是谁做的呢?梶已经结婚这种可能性,佐知完全没有想过。自己独身至今,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结婚的紧迫感,关于结婚今后也没有具体的打算,因此她几乎忘记了,世上绝大多数人正常的话都会步入婚姻的这一事实。

雪乃将浴巾挂在衣架上,然后一边轻轻梳着多惠美乱蓬蓬的头发,一边接着佐知的话头,对天真单纯的多惠美道:“光有梦想有什么用。”

五分钟吃完了面包。洗手洗餐盘,然后坐在客厅的桌旁开始工作。梶和外甥也结束了午休进门,走上二楼。仍沉浸在鳗鱼余韵中的山田,立即站起身,进入监视状态。

“那不是寄托了一种梦想吗?”多惠美仰起脸来说道,似乎在凝视着半空中的什么,随即又抗议道:“哎哟!前辈,你稍许温柔一点嘛!哎哟,咬到舌头了!”

到了下午三点,就拿刺绣给梶看,顺便把便当的事也问问清楚,当然,一切都必须做得若无其事,绝不能暴露半点意图,就像口中鲜血直流仍毫不介意地嚼着松叶的木民一样—佐知飞快地在大脑里算计着,然而没隔多久,便又埋头飞针走线,脑海中一片空虚。

“有什么棒的?”佐知开口反驳道,“我一点也不觉得棒。再说了,这玩意儿隔了几十年还能把人吓了一大跳呢。”

佐知对与异性交往及做家务事等缺少兴致,往往浅尝辄止半途而废,结果也都不太理想。这是因为她把注意力全都用在了刺绣上,对其他的事情自然就很难提起热情。她只要一拿起绣布,绵密的针脚间就仿佛散发出了阴霾似的,令她脑海一片空白,视野变窄,耳朵也几乎听不到声音,眼睛所见的就只有绣布上的细小针脚、出入其中的银针,以及像蛇一样逶迤游走的绣线。

有什么棒的?雪乃暗暗在想。

无奈已经沉浸于虚空的状态,所以她自己是感觉不到进入虚空的。鹤代时不时地向她搭话,她一边感到厌烦一边不得不勉强附和几下,时常是应当“嗯嗯”的时候,她却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刺绣。对此鹤代也见怪不怪,依旧执着地抛来一个又一个话题。

多惠美一动不动地任雪乃摆弄,嘴里说道:“我刚才正在和佐知说呢,送一个河童做出生贺礼的佐知父亲真的很棒啊!”

此刻,鹤代一边看着电视综艺节目,一边看着化身为“地藏菩萨(14)”的女儿,心想“又没完没了起来啦”。蓦地,鹤代注意到电视画面一角下午三时的字幕显示,便拍了拍旁边的佐知,说道:“佐知,给他们拿茶点上去吧!”

雪乃一把按住多惠美转过来的头,将她的脸朝向前面,然后用手里的浴巾擦拭起她的头发来。佐知则默默地看着她们。

正集中心思却被打扰了的佐知,难得对母亲袖手坐视光知道差派别人的做法表示感谢。她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准备茶点,随后一边感慨母亲竟然能一整天都坐在电视机前,一边走上二楼。看电视,偶尔料理一下院子,隔几天上车站前购物一次,想到鹤代的生活状态似乎越来越向阿尔茨海默病靠近了,佐知不禁一颤,是不是给她一点什么刺激对她有好处?当然不是河童那种强度的刺激,除此还会发生什么能够触动她神经的事情呢?

“哟,前辈!”

要不我结婚?想到这点,佐知不由得有些扬扬得意。但这个太缺乏现实感的假想立即消逝了,取而代之浮上脑海的是,“爸爸突然回家了”。

三人中最后一个洗完澡的雪乃,将浴室收拾干净后走进佐知房间,多惠美也在这儿,坐在雪乃铺好的被褥上,仰起脸跟坐在床上的佐知说着话。大概刚才在浴室没来得及将头发吹干,搭在她肩头的毛巾湿乎乎的。

佐知走到楼梯的一半停住了,端着托盘独自摇了摇头。父亲回家是不可能的,将近四十年一直杳无音信,说不定和别人重新组成家庭了呢。究竟是否像传闻所说那样真的死了都不好说,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对我这个女儿的存在毫无感觉,不然的话,这些年至少会来看看我,或者写封信、打个电话什么的呀。

几个人一同将碗碟、筷子之类的收拾掉,又确认了下门窗是否关好,然后将厨房的灯熄灭。鹤代说了句“明天早上再洗澡吧”,便自己给自己捶了几下肩,闪入一楼的日式房间。佐知、雪乃和多惠美则鱼贯登上二楼。

想到这里,佐知不禁觉得悲伤。然而,毕竟和父亲从未谋面过,所以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思念。“我活到这么大,对恋爱啦、交往啦,提不起什么兴趣,莫非是出于父亲的缘故?”这样转念一想,心情又不禁由悲伤转成了怨愤。一定是因为不负责任的父亲,自己才对男性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一定是这样的。

“该睡觉了吧!”精疲力竭的鹤代提议道,“这河童也真是的,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呀。”

佐知继续走上楼梯。将自己缺少异性缘归咎于他人,这样做很有效果,能使自己获得心理平衡。佐知重新露出笑容,将茶和点心端给梶和他外甥。山田也机警地陪在一旁。

雪乃敏感地觉察到了佐知的内心世界。但是,考虑到鹤代的心情,她什么也没有说。

雪乃的屋子里,墙纸已经贴好一大半,整个房间的格调雅致沉稳又不乏可爱,雪乃应该会喜欢的。天花板上仍留有些许水渍,但一点儿也看不出惨遭漏水的痕迹,这里又回到了之前那个平静温馨的空间。

一直以来,佐知心中总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抛下刚刚出生的婴儿,毫无留恋地离家出走的父亲太让人伤心,而狠心将父亲赶出家门的母亲也实在叫人无语。关于那段往事,佐知从未直截了当地深入究问过鹤代,长大以后就更不便问了。就像鸡吞下小石子后,石子积存在胃里,鸡便用这石子来研碎食物一样,佐知一直以来就将种种情感像小石子似的吞咽在肚里默默消化。

“这么漂亮啊!”佐知高兴地打量着屋子。墙纸的拼接处对接得非常齐整,完全看不出拼缝。

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听说了连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父亲有可能已不在人世,佐知也并没有显得特别震惊。较之父亲的生死下落,佐知更想听到的是,父母亲曾经互相深爱过,自己的生命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哪怕那段爱情极其短暂。

梶口中嚼着虾味脆饼,若无其事地问道:“您的刺绣……?”

“嗯,是啊。”

果然不是社交辞令。佐知高兴得连忙从隔壁房间里将自己的作品拿了过来。

“不知道。很早就有传闻说他死了,但没有人跟我联系过,到底怎么个情况真的不知道。”鹤代舒展腰背靠在沙发上,轻轻握住坐在身边的佐知的手,“对不起啊。其实只要查一查户籍资料,生死还是可以弄清楚的。”

梶用湿纸巾仔细擦拭着双手,热情地观赏起佐知递到眼前的镜框和手帕等,还不时发出“哇!”“嗯—”的感叹声。虽说只是下意识的,但佐知还是觉得非常开心,也有点得意。山田在一旁瞟觑着说道:“佐知小姐从小就心灵手巧呢。”

“父亲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在做什么,妈妈,您知道吗?”佐知认真地询问。

一回头,佐知发现梶的外甥不出声地在窃笑。大概他心里在想:明明是个大妈了,还口口声声称呼“小姐”!

对雪乃的这个疑问,鹤代也百思不解,不禁歪着头道:“当时我就以为是恶作剧……也没问就把他赶出去了。”

不过佐知并没有在意。她比较介意的是,对于生活在这幢古旧西式建筑里的每个人之间的关系,梶会怎么想?身穿灰色作业服的粗鄙老人、醉心于刺绣世界的老姑娘(这个词如今已成死语)、像在电视机前扎了根似的谜一样的老妇人,站在旁观者角度来看,只能说尽是些古怪的人吧。此刻,佐知忽然有种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梶专心致志地看着刺绣,佐知则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心在剧烈跳动,令她感到一阵痛苦。

“佐知的父亲为什么要买个河童呢?”

“通过不同针法表现出了厚度的变化,”梶说道,“摸上去就很清楚了。”

“是啊,我以为他带走了呢。不过,那东西绝对就是个赝品,所以你们不必害怕。他根本没那个眼力,是分不清古董和赝品的。”

梶的手在绣布上轻抚,指关节突出,手指出乎意料地修长,指甲修剪得短齐而干净。

“可是,”将一罐饼干吃得精光的多惠美插嘴问,“鹤代妈妈,您并不知道河童藏在‘从不打开的屋子’里,对吗?”

再摸吧,继续摸吧!佐知差点叫出来,当然她不可能叫出声来。她热心地介绍起自己所使用的技法,她一边指点着绣布上的位置,逐一告知这种针脚的名称,一边小心地不触碰到梶的手指。她一瞬觉得自己如此热心执着地介绍合适吗?看到梶听得饶有兴致,满心欢喜,便情不自禁地继续说了下去。

“是啊。”鹤代点着头答道,“假如是个真的的话,我早送到博物馆去了。”

平日里,她顶多就是和鹤代“嗯”“啊”地敷衍几句,几乎一整天都和别人说不上什么话。而对她极为沉迷、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刺绣,旁人的感想顶多也就是“真漂亮”。换句话说,佐知说的话几乎没人愿意认真倾耳听,故而佐知一直祈盼着这样的机会,向人倾诉自己对于刺绣的爱和热情。和梶说着说着,她更加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

“河童木乃伊是父亲买的,但是个赝品,是不是?”

关于刺绣,我多希望别人听我说说啊,说说刺绣是多么精彩、多么美好、多么玄奥啊。佐知感慨万千,但表面上仍保持着平静,继续向梶讲述着。山田和梶的外甥在一旁嚼着虾味脆饼。梶的外甥吃脆饼的样子仿佛一只松鼠似的,用门牙小心地啃着吃。

“这么说……”佐知手里端着装有粗茶的茶壶,准备进入话题。面对说话颠三倒四不得要领的鹤代,耐着性子听了半天,从下午一直到这会儿,又是红茶又是绿茶的,喝下一肚子的水,此刻佐知的腹部就像个灌满水的气球一样。

“好像很难呢。”他同山田说着,“比方庙会的时候,临时摊子上不是有那种用模子脱模的吗?我经常想,要是能像那样,只吃上面的虾那多好啊。”

鹤代还时不时地说“我要去方便”,起身跑去厕所,或者“晾的衣服收回来了吗?哟,我得去叠衣服”,说着就往二楼跑。总之,寻找一切机会脱身。每当这时,佐知、雪乃和多惠美便采用“贴身战术”紧紧看住她,进退攻防之间,四个人都变得精疲力竭。

“把它弄湿了再抠下来怎么样?”山田说着在自己那块脆饼的表面舔舐起来。

这期间,一会儿喝茶啦,一会儿就着鹤代买回来的熟菜把晚饭吃了啦,一会儿因为坐久了屁股酸痛而移坐到沙发上啦,总之,为了听鹤代讲述一些有用的信息,着实费了不少时间。

太讨厌了,佐知想。这两个人,不,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刺绣漠不关心,也许他们有生之年从来没有想过,在刺绣的一针一线中,蕴含了多少技艺、传统,以及反复不断的尝试啊。沉迷于脆饼而死去吧!

时间已近夜半,从伊势丹一回到家就被佐知、雪乃、多惠美三人围住东问西问的鹤代,尽管躲躲闪闪、含糊其词的,但还是断断续续地讲了一点有关她和丈夫从前的事,以及河童木乃伊来到牧田家的经过。

其实,制作虾味脆饼也不简单,形状和颜色要好看就不说了,关键是要好吃。但吃着脆饼,像俗话说的“人不能只靠面包活着”那样,用“不能靠它当饭吃呀”的态度来对待刺绣,这是让佐知无法忍受的。

“大概是天气热起来的关系吧。”佐知接口道。

实际上,在场的每一个人并无贬低刺绣之意,也没有将刺绣与脆饼进行比较品评的意思,但佐知仍难抑胸中义愤,她觉得“刺绣的地位应当进一步提高”。

“都这么晚了,乌鸦还这么吵。”鹤代皱着眉头说。

只有梶的目光早已不在虾味脆饼上了,他听着佐知的说明不时若有所思地点头,显示出对刺绣的持续热情。当休憩时间将要结束时,他甚至说道:“我很想亲手贴贴看像植有这样的刺绣的墙布呢,哪怕就一次也好。”

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的乌鸦,飞回大榉树上的巢穴去了。不过,牧田家的四个女人当然是听不见善福丸说话的。

梶将刺绣作品还到佐知手上时,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对方的手。

告辞喽。

眼睛里透出的是对工作负责、为人正直的光芒。佐知不禁心荡神驰。

平常,我们可是很不爱说话的。

施工一直进行到傍晚时分。佐知在自己的房间里注意地听着隔壁的动静。梶和外甥不时低声交谈。是不是在谈论我的刺绣作品?是不是在谈论我?佐知拼命竖起耳朵,仿佛被墙面吸进去一般贴在上面听,但隔壁的对话都很短暂,大概只是在交代拿递工具之类的。

关于牧田家收藏的河童木乃伊,以及牧田家当时发生的诸般事情,我们所知道的情况就是这些。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们太啰唆,讲得太冗长了。你们错了,我们可是乌鸦中的乌鸦—善福丸哪,只要我们愿意,可以在刹那间将这些信息传输至你们的大脑。估计你们会不适应而陷入极度的恐慌,所以我们才特意转换成人类的语言讲述出来。

中间上厕所,佐知走出屋子,只见山田仍旧叉着腿伫立在二楼走廊。看到佐知,山田一瞬中断了监视,看了佐知一眼。佐知感觉内心的轻轻涟漪似乎已被山田觉察到了,顿时感到十分难堪,心里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别瞎管闲事!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是心里萌发了一株小小的爱情的芽,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呢”,想独自品尝一下这种心旌荡漾的感觉,你就闭上眼睛当作不知道好啦!

这样想的话,也就不必为那些消失在虚空中的思绪和言辞而叹息了。也许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像在暗夜中眨眼睛的星星一样,在你们心灵的某个角落发出微弱的电波,闪烁着,期待着在遥远的将来,从远隔数亿光年的地方穿透某个人心扉的那一瞬间吧。

山田一个字也没有吐,多余非分的话他绝对不会说。他一贯就是这样的。对于山田对自己还有别人的恋爱感不感兴趣,甚至他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都不知道,尽管如此,佐知却陷在自我意识过于膨胀的境况之中,因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憎嫌的态度。

你们人类有不少风习或者叫癖好,比如将人死去称为“化作天上的星星”,比如看到花、海、山、月等会回忆起逝去的人。每当这种时候我们就情不自禁地想提醒你们:“星星就是星星,花就是花,大海也不过就是大海呀。”不过,将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及与他的回忆,寄托于令人产生愉悦和美好心情的对象中,这一心理过程的确让人很感兴趣。

爱情的小鸟栖宿在胸中笼里,这种感觉佐知已经忘得干干净净。这小鸟,看似温驯可爱地啄着谷粒,其实它是只猛禽,对于阻碍它生长的一切东西都毫不容赦,它会用利爪擒住生肉,用尖尖的利喙将其撕碎。现在,山田成了小鸟的猎物,遭到佐知的冷酷对待。本来是出于善意来施工现场照看的,不承想受到这样无妄的波及。

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没有表露过的思念,都去了哪里?每当观察人类时,我们就忍不住会这样想。那些思绪和言辞再也不可能复苏,它们已经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佐知登时后悔了,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件坏事,不过她没有道歉。对佐知而言,山田就像自家人一样,所以在他面前还是可以任性一下的。不过佐知始终还是有种不解:为什么山田先生不是家人却和我们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呢?所幸,尽管备受佐知冷遇,山田却从来没有回击过她。无论佐知怎样对他,他都是不愠不怒的,这是山田的优点。

鹤代一边养育女儿一边照顾父亲,同时将不动产拆零出售,剩下的自己管理,平平淡淡地活到了这把年纪。要说鹤代的喜怒哀乐是什么,这个我们也不太清楚。她原本就喜欢这样平淡的生活,曾经激情燃烧的岁月应该只是生涯中的一小段时期,就是和手执棍子闯入毕业论文答辩教室之前的神田君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佐知小姐,墙纸全贴好啦!”施工一结束,山田便来唤佐知。佐知随他一同来到雪乃的房间,检验施工结果。

和神田君离婚后的鹤代,将持续写了很久的日记统统拿到院子里烧了,又将婴儿床从之前的卧室搬到一楼的日式房间,从此便在那儿起居。日记冒着白烟升腾入云消失了,装满夫妇记忆的卧室的门被加上一把锁,成了“从不打开的屋子”。

墙纸上低调的小碎花图案,就像从这幢房子建成的时候起就贴在墙上似的,一点也不显得突兀。窗外天色已暗,屋内亮着灯,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整个房间仿佛被包裹在充满暖意的墙纸之中,宛如不曾住过而仅存在于幻想中的故乡的那个家,再说得具体些,就跟那个家里的儿童房一样,让人顿觉身心安静宁定。

鹤代假如能和神田君有多一点的沟通该多好啊,问明白他的真实意图,互相坦诚地表明各自的心迹多好啊。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毕竟世上没有人能够全部说出自己的心里所想,也无法让对方将心里所想全都说出来。

佐知非常满意,向梶和他外甥郑重地道了谢。费用完美地控制在了报价之内,于是双方商定,日后寄送请款单,再依照请款单转账付钱。看到大为满意的佐知,梶也露出了谦逊的笑容。不过,不知算是梶的徒弟还是见习师傅的外甥也一脸得意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滑稽。

所以,店家所售的“河童木乃伊”这玩意儿很可能是赝品,但我们似乎没必要再深入追究下去,将一株浪漫的萌芽掐死。神田君感觉到了“就是这个”,这种顿悟最珍贵。

佐知将梶和他外甥送到玄关。手上抱着剩余墙纸的梶,临别时说了一句:“太太的那件刺绣作品,和那个房间很配哦,就是那件有龙和骑士图案的刺绣作品。”

听说,出羽三山(8)是修行人修行的地方,我们乌鸦的首领八咫鸟(9)同那儿也有很深的渊源。于是,我们通过同类间的情报网络打听那儿的信息。出羽三山有天狗(10)却没有河童,即身成佛的僧侣的木乃伊虽有几具现成的,但应该没有哪个孽障会将如此贵重的宝物拿到山麓下的铺子去卖,无论是在宗教层面还是在社会层面,这都属于犯罪勾当。

佐知又一次心荡神驰。

神田君在月山山麓一家破败的古董铺发现这具木乃伊时,他当即有种感觉:“就是这个!”在日式房间里度过的那个最后一夜,他曾自言自语道:“就想到了‘是这个’嘛。”这是我们亲耳听到的,绝对没有错。

她忍不住纠正道:“我不是什么太太。”她迫不及待地表白,“我是这家的女儿……”

对神田君而言,送河童木乃伊绝非恶作剧,而是他满怀着对刚出生的女儿和妻子的感激之情精心挑选的珍贵礼物。精心挑选为什么还是选了河童木乃伊呢?这个就连作为乌鸦中的乌鸦的我们也没想明白,神田君也没对此做出解释。或许他是想把这个作为女儿的护身符吧,又或许是河童木乃伊拨动了他的旅情,让他感受到了通向他界的浪漫情怀吧。不管怎样,这件东西饱含了他对妻子的祝福这是事实,所以他悄悄地将这件东西留在了牧田家。

说起来自惭形秽,不过我可是独身呢—本想再加上一句的,但佐知还是噤舌没有说出来。此刻,她竟滑稽地联想起了那个说出“虽然觉得愧对父老,但我还是回来了”的横井庄一,就是差不多毁掉了鹤代与丈夫那个不怎么精彩的纪念日的横井氏,想起历尽苦难的他说的那句话,很自然地想到用相似的语言来表达一下,几乎同时,她又生出一个疑念:独身有什么好自惭形秽的?

神田君与牧田家从此就断了联系。不过我们看见,神田从搬至日式房间的古董箱子中,拣出了那具河童木乃伊,悄悄塞进了装有卧室用品及花瓶等日用杂物的桐木箱子里。

不知道梶对佐知的突然沉默是怎么理解的,他耳根子略略有点发红地接口说道:“是我失礼了!”随后接着说,“今后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吩咐!”

“嗯。”鹤代答道。

略施一礼后,梶走向门口。佐知眼里有些湿润地目送着他消失在黑乎乎的院子里,就仿佛得救的公主望着救了自己却没有留下姓名便挥手自兹去的骑士一样。

总算睡足从床上爬起的鹤代父亲,这时候从二楼下来问了句:“咦,神田君又出门了?”

梶的外甥手里提着工具箱,准备从佐知身旁穿过去,佐知将他叫住了。梶的外甥和帮忙拿着铺在地板上的塑料布的山田一起回过头来看着佐知。

“你也保重。”鹤代回道,然后举起手腕箍着橡皮筋的婴儿的小手挥了挥,做了个拜拜的手势。神田君上前将婴儿的小手连同鹤代的手一起握住,闭上眼睛。良久,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牧田家,不知去往了何方。

虽然山田在一旁碍事,但佐知还是决意同外甥说几句话。

神田在离婚申请书上捺印时,对鹤代说了声:“那,你保重!”

“午休的时候茶也没给你们准备,真是不好意思啊。”

当天夜里,神田君没有被允许进入两人的卧室,而是睡在了堆满贵重古董的日式房间里。第二天,他给脚行打了个电话,请对方派辆卡车来将行李搬走。

“哪里,您太客气了!”

或许神田君已经预料到,这是迟早会发生的。看得出,他松了口气。终于解脱了。

在同一个屋檐下待了一天,梶的外甥对佐知已经稍许有些眼熟,因此一改起初的闭口不言,爽快地接起了话头,尽管还带着点年轻人的害羞。

“明白了。”神田君顺从地接受了鹤代提出的离婚要求。敞开着的卧室传来婴儿的哭声,鹤代忙过去给婴儿换尿布,厨房里只剩下神田君垂着头坐在那里。

自然,佐知并不是想同外甥闲扯家常,她是有事想问。

神田君将掉了的碗拾起,又用筷子将滚落的蚬贝壳搛起来,放进碗里。

“你们吃便当吃得好香啊。”佐知仿佛亲眼看见似的。

“总之,我是彻底厌倦了。你几乎从来不着家,难得在家里的时候我们俩也说不上几句话,女儿出生,你居然送具河童木乃伊当贺礼!”鹤代说。

“哦,是吗?”外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们透过窗户继续观察。

此时真正看到现场的山田忍不住凑上前来,用怪讶的眼神看着佐知。佐知也无法顾忌了。佐知用趁着夜幕轻鸢剪掠般直捣主城堡的一股劲头,径直而小心地问道:“是谁做的呀?”

仔细想想,神田君恐怕是强迫自己沉默不语的。不管怎么说,求婚的时候就没有充分显示出自己的积极性,其后又一味地沉迷于搜觅古董,除此之外,他根本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志。虽说为人还算温和沉稳,但恐怕从根子上讲的话,他就是个生性缺乏自我意志的人。

梶的外甥一瞬间愣怔了一下,随即点着头答道:“哦,是舅妈—就是梶舅舅的太太啦。”

面对鹤代的怒气,神田君沉默了。他心里太清楚不过了。当然,他想说的是: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当面跟我说啊。但理智的他还是将这话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假如说出来,对方一定会将自己顶回来:“说了多少次了呀,可是你肯听吗?!”透过厨房的地脚窗注视着这一幕的我们不禁为神田君送上赞许:神田君,这样的场面忍住就对了。

万事休矣!

“你觉得突然?真的这么觉得?”

佐知心里一凉。果然已经有太太啦。也难怪呀……

“为什么,突然的?”

后来是怎么和梶的外甥及山田道别,又是怎么走进家门的,佐知全然不记得了。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有气无力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神田君端在手里的碗一下子掉在桌上,幸好差不多喝完了,只有两三只蚬贝壳滚落出来。

“喂,该去准备晚饭啦!”鹤代一声怒喝。

鹤代为丈夫放好洗澡热水,还真诚地为他准备了夜宵,然后看着心满意足地啜着蚬贝酱汤的丈夫平静地说道:“我们离婚吧!”

佐知慢吞吞地系上围裙,从橱柜里拿出罐装番茄酱,做了份意大利面,不知为什么做咸了。

河童木乃伊寄回来的一周后的某天,心情舒畅的神田君深更半夜回到家。初次看到女儿的他满面笑容,望着女儿的小手忍不住感叹连连。

佐知并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地期待着交往之类的—倘若恰好有那样的机会当然求之不得,她只是因碰到一个意气相投、可以交流的同好而暗暗兴奋,期待着能多一些时间在一起愉快地交谈而已。

决心下定,接下来可谓行动迅速。鹤代抱着刚刚产下的婴儿去到区公所,要了份离婚申请书,在上面捺了印。然后将婴儿放在婴儿床上,将夫妇两人卧室里堆成小山一样的古董箱子,统统搬到祖父死去后空出来的一楼和式屋子里。产后不久的她顾不上擦拭汗水,独自在走廊里来来回回搬运了好几次,那架势不禁让人不寒而栗,她像是要将所有的不舍和彷徨一并丢弃似的。鹤代的父亲对女儿遭遇的变故毫不关心,依旧每天去善福寺川岸边散步。

可是,有了妻子就不方便了。当然有的人不会介意,但佐知不一样。发展成为交往对象也未可知—因为自己不排斥这种可能,因此同有了妻室的男性之间就不应该发生超出必要的接触,也不应当主动去接近。从这个意义上讲,佐知是个十分传统且很有底线的女人。

看着潦草的字句,我们隔着窗户,不禁颤抖了。

像颗彗星般降临佐知的世界的梶,由于“妻子”这颗行星的巨大引力,被一下子拽离而改变了轨道,唐突地消失去往遥远的太空。佐知心想,早知不得不咀嚼这种滋味,还不如找别家装修公司呢。

怀里抱着嘤嘤哭泣的婴儿,鹤代一边喂奶,一边下定了决心要跟神田君离婚。“彻底断了,”当晚鹤代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是忍耐的绳结,还是我的神经,或是爱情的绦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内心中响起一个声音,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但佐知不知道的是,梶其实是单身。可梶的外甥为什么说梶已经有太太了呢?他并非出于恶意。事实上,梶去到任何地方都广受夫人太太们的青睐,自己的女儿啦,亲戚的女儿啦,等等,不断有人主动向他提出相亲要求,有的太太硬要将自己推销给他。对于一家室内装修公司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搞的什么恶作剧呀,鹤代想。送什么不好,偏偏送这样一件玩意儿。的确,作为孩子的降生贺礼,河童木乃伊实在太不寻常了。是身为入赘婿的神田君,强压已久的忧郁和委屈终于爆发才选了这具木乃伊吧,又或者是在表达这样一种想法:以后我照样追求我的浪漫和自由,旅泛四海,你只管一心一意守住家财、照顾好孩子就行了,嘿嘿。实际上鹤代并没有说过这些,但是我们推测,她大概就是这样认为的吧。

于是,“梶内装有限公司”的社长,也就是梶的父亲想出一招,对外宣称梶已经结婚了。当然,梶本人对这事并不清楚,沉稳而颇有匠人气质的他,夫人太太们向其频送秋波,他也没什么感觉,偶尔意识到了也会机警地推诿过去,总之他只是一门心思把活儿干好。社长再三叮嘱:“假如碰到有那么点意思的女客户,千万要说他已经结婚了!”所以梶的外甥只是忠实地执行了外祖父的吩咐。

像往常一样打开箱子准备让里面的宝贝见一见天日的鹤代吓了一跳。箱子上贴着张字条,写着:“闻孩子平安落产,欣喜万分,权以此物作贺。我不日即返。”箱子里则是一具给人不祥之感的木乃伊。

假如佐知不那么小心谨慎,而是大大方方地直入公堂就好了。比如,她可以直截了当地问梶本人,“你结婚或者有女朋友了吗?”“还能再见面吗?”能否开启一段恋爱,或者说恋爱能否成功,往往就取决于这些琐碎的细节,另外还有时机、现场的氛围或状况,以及什么人从中牵线搭桥,等等。相遇本身并不能造就“邂逅”,恰当的时机、氛围及当事人的心有灵犀才能造就“邂逅”。这也可以说是命运。

然而,神田君没有任何变化。鹤代生产的那天,他还在出羽(7)访求古董。后来,给家里寄回来一具河童木乃伊,说是作为孩子出生的贺礼。

这一天,佐知被命运抛弃了,邂逅失败。

大约是在神田君疯狂地迷上古董一年后,鹤代有了身孕。她应该是在暗暗期待,等孩子降生之后,神田君会稍许收敛一些吧。

虽说失败,但这也不是头一次失败了。而且佐知并不知道自己最大的失败竟是因为—唉,原来梶已经有妻子啦,难怪啊—就这么轻而易举打了退堂鼓。

鹤代之所以能容忍神田君,是因为她对他是有感情的。一方面,神田君的正经,或者说怯懦和谨小慎微,让她感到无聊;另一方面,过分地搜觅古董这种失衡行为也让她心生爱意。神田君每次出门回家,鹤代便疯狂地同他做爱,眠息在大榉树上的我们都能被吵醒。当然,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鹤代的父亲被散步和酒色弄得疲困不堪,是察觉不到这些的。

对梶的一丝爱意,在还没有成为恋爱萌芽的时候就被掐断了。因此,吃完咸咸的意大利面后,佐知便心境一转,不去多想了。失败了又失败,虽然每次情况不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钝感力。已经习惯了失恋且不知真相的佐知,以她特有的钝感力很快使自己的情绪得以恢复,轻松愉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至于无辜受波及而不得不吃齁咸的意大利面的鹤代、雪乃和多惠美,只能说是倒霉了。

本质上勤劳正经的神田君认为,在妻子家过着这种不劳而获的安适生活毫无成就感,但他又缺乏自食其力的体魄、能力和意愿,这便使得他精神失调。原先养成的价值观念让神田陷入苦闷,这种苦闷无可发泄,于是只能通过访求古董这种无为的行为表现出来。

雪乃看到装点一新的房间,不禁被可爱又沉静的气氛打动,难得地激动起来,猫脚写字台和饰有褶边的衬衣被衬托得格外可爱,整个屋子变身为理想的空间,只要不去看天花板上因漏水而留下的渍迹,真的感觉太舒适了。

鹤代真有耐性。神田君出门不在家的时候,她将那些东西又都退还给了古董铺子。神田君搜觅来的宝贝从旅次寄到家后,她会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透透风,之后再将箱子堆放在夫妇两人的卧室。她心里明白,神田君厌倦了在牧田家的生活。

雪乃平素总是一副十分理性的样子。正因如此,自己的房间必须布置得既有格调又可爱,这一点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神田君开始出门访求古董,有时候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都不回家。从旅次寄送回来的都是些不知底细的书画作品或陶器,几乎全是赝品,就算对古董没有半点兴趣的我们也一眼能看出。夫妇两人的卧室堆满了似是而非的古董,与此同时,牧田家的家财在一天天地缩水。也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消息,一些形迹可疑的古董商经常登门造访。

因容貌毫无特征而时常被人认错,却因为工作能力出色而在公司被当成重宝,但对于“靠得住却不强求太多”的雪乃而言,她只想在社会上至少在工作当中被人需要,成为对别人有用的人而已,故而才用理性这件铠甲来提高自身的价值。然而一直身着铠甲却使得自己呼吸困难,所以当置身自己的私人天地时,她期待可以将自己由内而外洋溢着的“喜欢可爱事物的心情”尽情地解放出来。室内布置,包括墙纸,都可以起到营造解放氛围的作用。

最终,鹤代的牢骚成了自言自语。每次拔草,必定发一通牢骚。有种叫毒参茄(6)的植物,根茎长得像人,据说被拔出土的时候会发出人一样的悲鸣,无论谁听到悲鸣声都会立时毙命。我们怀疑,牧田家的院子里是不是种植着一种每次被拔起就会发牢骚的毒参茄?所以我们诚恳地期望,鹤代发牢骚时,山田君能在一旁附和几下,哪怕就一两句也好。不然的话,牢骚话就会变成极其可怕的怪声。

她换上睡衣,走去佐知的房间收拾自己的被褥。佐知坐在桌子前,绣布摊开着,针却没有动。

鹤代父亲由爱好散步升级为沉迷酒色,对不动产管理越来越不上心,神田君去公寓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转而热衷起收集古董。自然,鹤代苦口婆心地规劝过父亲和丈夫,但是没有了“压舱石”约束的两个男人根本听不进去。鹤代在院子里一边拔草一边不住地发牢骚,山田君也在一旁劳作,但是他生性不爱说话,所以没有随声附和,光是闷着头听。

“佐知!”像是捕捉伫停在花间的蝴蝶似的,雪乃轻轻地唤了一声。佐知这才注意到雪乃站在门口。“嗯,怎么了?”佐知搁下绣针,抬起头来。怎么了?我还想问你呢,雪乃想着,走到佐知身边停住。

失去了鹤代祖父这块“压舱石”,开始出现变化的是牧田家的男人。鹤代的父亲和神田君都一下子放开,变得越来越我行我素了。对于男人来说,像鹤代祖父那样的人确实让人感觉不自在、不大容易相处。因为太过公正,鹤代的祖父与人相处容不得“嗯”“啊”之类的打马虎眼,和人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所以周围人会觉得窝气。诚然如斯啊,最令男人头痛的就是动不动就站在社会立场以社会身份进行对话。

“墙纸,谢谢啦!太可爱了!”

鹤代的祖父完全没有这种恶习,因此鹤代对祖父也毫无顾忌,什么事情都会跟他说。看着祖父的亡骸,鹤代平静地流下了眼泪。神田君关切地搂住鹤代的肩膀,而鹤代的父亲则在思忖着:看来葬礼结束之前最好还是不要去散步了吧。

“喜欢吗?”

结果,我们想到的是,女性对于公正敏感或许是因为很多时候她们觉得没有受到公正的对待。对于那些看见是女性或者是年轻人便做出轻侮言行的男人,女性会不动声色地观察,并且会记上一万年。所以,那些娇娜的雌乌鸦有时候会忍不住啄我们几下呢。

“嗯。还有刺绣也喜欢。”

鹤代的祖父待人公正,不论对方性别、年龄,都能够做到平等地与其对话。有没有觉得女性对于公正特别看重,堪称女性特有的一种“洁癖”,而且容不得任何变通?为什么女性会对此极其敏感呢?我们曾经认真思考过。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为了不被那些娇娜的雌乌鸦再啄伤,必须努力地想些对策出来呀。

雪乃的床边墙上,挂着那幅中世纪骑士的刺绣作品。雪乃看到后,方才一直在欣赏呢。微妙的色调和考究的绣法,将吐着火舌的龙,身穿锁子甲、手中挥着剑的骑士,以及金黄色的秀发在风中飘拂的公主表现得惟妙惟肖。矗立着高塔的沙丘,树枝梢头垂着红苹果,天空中飘动着奇形怪状的白云。就像曾经在绘本中看到过的,充满暖意、令人怀念的画面。想到佐知在这世上独自一人默默地创造出如此美妙的作品,雪乃禁不住心潮澎湃。

在这期间,鹤代的祖父去世了。对鹤代而言,祖父可以说是她的唯一,是唯一能同她进行“有内容”的对话的人,因此祖父的死带给她的悲痛绝非一般人能够想象。

“哦,那个呀,”没承想和她的反应截然相反,佐知似乎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绣完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还是有人提醒的,说跟你房间的墙纸很搭调,所以就挂在你的房间了。”

不过,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孩子。这应该是鹤代计划好了的。祖父、父亲、神田君,如果再加上一个孩子,家务量便会大大超过鹤代的承受能力,所以鹤代采取了荻野式避孕法(5),准确地掌握排卵日期,只在受孕可能性极低的几天里才接受神田君。神田君是个面黄肌瘦的糊涂蛋,根本搞不清什么排卵日,还自我安慰道:“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雪乃的第六感敏锐地被触动了,她问道:“是谁说的?”

不过,这也许只是夫妇间的一种调味料。对于神田君的嫉妒,鹤代只是笑笑,并没有在意,至少白天看到的是这样。一如人们所周知的那样,夜晚的世界是精彩的。鹤代夫妇的卧室,也就是后来那间“从不打开的屋子”,鹤代与神田君在这里上演了情意绵绵的一幕又一幕。交往多年,两人的关系眼看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倦怠期,但因为有山田君这剂触媒,两人之间的激情重新炽烈地燃烧起来。

“嗯?哦,是装修师傅。”

对于鹤代的婚事以及神田君这个人,山田君是何感想不得而知。山田君表面上少言寡语,肚子里让人“……?”的地方却不少。鹤代和山田君配合默契地一起培植花苗、修剪柿子树树枝。在我们看上去,两个人就像兄妹一样,但神田君也许有着不一样的感受吧。他有时会冷嘲热讽,“你们两个很亲热嘛”,有时甚至会责怪鹤代几句。

“哦?”

鹤代则每天忙于照看祖父和料理家务。现在鹤代的肩头,担负着祖父、以散步为唯一爱好的父亲、几乎等同于吃软饭的丈夫等几人的生活担子,在家里一天到晚忙得团团乱转。煮饭、烧菜、洗衣服、打扫卫生,同时还要记账,记录不动产的收支情况。她实在没有精力打理宽适的院子,于是到了周末,山田君便会来和她一起干院子里的活儿。

佐知坐在椅子上,雪乃自上而下俯视着她,观察着她的神情。佐知一会儿将蓝色的针箍从中指上取下一会儿又戴上,一会儿拿起缝纫剪子一会儿又放下。

婚后的生活一开始很和谐。改姓为牧田的神田君,成了牧田家名下所有出租公寓的管理人,从牧田家的不动产收入中获得他的薪酬,说白了就是个无业者,或者叫吃软饭的。但是神田君毕竟骨子里不失为一个正经的年轻人,所以他会经常跑去公寓查看,并亲自动手修理天沟、给庭院拔除杂草等。

“是不是很酷?”

没有婚礼,鹤代和神田君直接开始了在牧田家的共同生活。之所以没有举办婚礼,我们猜测可能是神田君的意思—左翼与婚礼这两者不怎么相容。鹤代似乎也没有反对,因为她从小就是个反叛者,没有一般女性的那种憧憬。鹤代的梦想是:管理好牧田家的财产,并将它传承下去。每年上附近的神社做新年的第一次参拜的时候,她都这样祈祷,所以我们是知道的。

“嗯。哦不,我没怎么看他的脸,反正技术很不赖。”

就像我们展翅自由飞翔一样,人类在命运这个大转盘中,也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自身的生存方式。

“哦?”雪乃将本想叠起的被褥又摊在地板上,趴在上面,然后调整气息,做起了“眼镜蛇式”—两腿并拢伸直,腰背部往上挺起,仰头。

倘使横井氏不是在那天返回日本,说不定鹤代的祖父和父亲还会对神田君细加盘问,这样一来,两人的婚事也许就黄了,后来的悲剧当然也就得以避免了。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就算我们是高贵的乌鸦,也无法预见到命运的所有细节,即使能够预见到,也不会介入人类的选择。

尽管没有作声,但佐知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佐知紧张地回头一看,“啊!”地尖叫了一声。从佐知的角度看过去,被褥上的雪乃仿佛只有上半身。

就这样,鹤代的婚姻大事宛如利齿咬魔芋一般,顺顺当当就定下来了。应该说,众人的注意力全被横井氏吸引过去了,所以马马虎虎就应允了这桩婚事。神田君真该谢谢横井氏呢。

“太吓人了,你赶快换个姿势吧!”

“是。”父亲老老实实地表示顺从。只要招得子婿进门,自己可以轻松快活,怎么都无所谓啦。此刻,他的心思大概早已飞到善福寺川边的散步道去了。

“你老老实实交代,发生了什么事?”

被征求意见的是鹤代的父亲。不知他是生性老实还是什么,总之没有半点大志和血气。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啊。”

“那好,你听好了,”鹤代的祖父有点沮丧地点点头,“你大概已经从鹤代那儿听说了吧,假如你愿意入赘的话,就同意你们结婚。是不是啊?”

“好,那我就这么一直看着你刺绣。”

“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好啦,我说还不行吗?求求你,别做那个姿势了!”

“你叫神田吧?你家里怎么样?有没有兄弟?”

雪乃收起“眼镜蛇式”,坐在被褥上摆了个“莲花式”的体式。像僧人坐禅一样。佐知也离开桌旁,抱膝坐到雪乃的旁边。

兴许是刚才还沉浸在电视节目中,此刻突然想起这事来的缘故,神田君显得很紧张。我们暗暗替他着急,你怎么不说“我保证会让鹤代小姐幸福的”呢?

佐知将有关梶的种种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雪乃:对刺绣很有兴趣,匠人气质,诚恳踏实,干活儿认真,休憩时热情地听自己介绍刺绣作品,愉快而短暂的瞬间,可惜梶已经结婚了,等等。

“是的。”

雪乃不由得目瞪口呆。“我在公司里上班的时候,你竟然悄悄地生出了爱情的萌芽,结果又被无情地掐断了?”

“这么说,”鹤代的祖父郑重其事地开口说道,“你是想和鹤代结婚?”

“算是吧。”

专题节目和感想大会结束后,情绪平复下来的牧田一家人总算将注意力转移到神田君这个稀客身上。

“这也太神速了吧?”

其实我们知道,不触怒女人的男人是不存在的,世上也没有不触怒男人的女人。人因为拥有语言,就容易抱有一种幻想,以为互相间是可以沟通的。实际上,男人和女人之间能够明白对方的心思,只是极为罕有的例子,是奇迹。现在,我们为了迎合人类而使用人类的语言和你们说话。平时,我们高贵的乌鸦之间根本不需要语言,通过羽毛或喙的颜色、扇动翅膀产生的风的强弱就可以传达我们的情绪和想法。尽管如此,我们有时候还是会被娇娜的雌乌鸦啄伤,或是被威武的雄乌鸦啄伤—当然我们不像人类,我们实际上是没有性别的。作为乌鸦中的乌鸦,我们尚且难以做到彻底地沟通,更不用说(依靠语言这个多余的工具来进行沟通的)人类了。

“这件‘一日失恋事件’的逸事,说不定还会流传后世呢。”说罢,佐知自己也有气无力地“哈哈哈”笑了起来。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谈话的掌控者是鹤代和她祖父,鹤代的父亲和神田君基本上一直都是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这一场景似乎也成了日后某种现实的象征。说得不客气点,光会点头的话跟一个纸糊红牛(4)有什么分别?真要是纸糊红牛,就光点头而不会说话了,而神田君还会经常说些犯忤的话,就可恶了。

雪乃一边做着腹式呼吸,一边思索着刚才的对话。“就算一天之内就被掐断了,但也算是品尝了一下爱情降临时那种心跳的感觉,不好吗?”

最后,神田君也将座位移到了餐桌旁,四个人凑在一起看起了电视。一个小时的专题节目结束,各人讲述了自己的感想,“真是了不得呀”“战争感觉还没结束呢”,等等。

“是吗?还没来得及品尝,希望就破碎了,心跳也好,失落也罢,都只能算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吧。”

也就是说,神田君是前来请求鹤代家长允诺结婚的,却遭到了近乎彻底的无视。没办法,藏匿在原始丛林中的横井氏和面黄肌瘦的神田君,“虽然觉得愧对父老,但我还是回来了”的横井氏和结结巴巴地说着“我想和令、令、令爱结、结、结婚”的神田君,谁更能赢得在场人的瞩目,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为什么梶会打动你的心呢?我觉得,是他的那种匠人气质让你觉得‘嗯,真好’。”

对方尽管嘴里“嗯嗯,你好”地应着,眼睛却愣是没有离开过电视机,并没有向客厅沙发移动的意思。就连跪在客厅地毯上给神田君的杯子里倒茶的鹤代,也侧着脸看向餐厅那边,结果倒得茶杯托盘上尽是褐色的液体。

“我不是说了吗,是能聊到一块儿啊。我就是觉得,这个人也许能够理解我对刺绣的痴情吧。”

神田君坐上沙发之前,向鹤代的祖父和父亲寒暄道:“初次见面,我叫神田幸夫,请多多关照!”

“嗯?”雪乃仍保持着“莲花式”,身子向后仰去。

神田君按响了安装在玄关门旁的门铃,鹤代开门迎接,将他引至牧田家的客厅。

“‘嗯?’是什么意思啊?”佐知不满地斜眼瞟着雪乃。

这个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当然,这说的不是横井氏,而是神田君。

“没什么意思啊,互相理解,是恋爱的必要前提吗?”

原来这天,藏匿于关岛原始丛林中的原日本兵横井庄一归国,NHK下午两点钟开始播出一档专题节目,几乎全日本的国民都会通过荧屏注视着出现在羽田机场的横井氏的身影。

这回轮到佐知“嗯?”了。“当然是必要的啦!不然的话,雪乃你说,你和男人交往时最看重哪一点?”

跟客人应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比较适合,鹤代已经备好了红茶和小点心,放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为什么祖父和父亲坐到餐厅去了呢?茶水准备完之后,鹤代也高高兴兴地坐到了餐厅的椅子上。

“我没有特别看重的地方,因为我对男人本来就不抱什么期望,所以也不会和男人交往。”

为了迎接客人,牧田家一切都准备就绪。鹤代的祖父这天居然从床上爬起来了,早早地洗了个澡,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的。鹤代的父亲这天停掉了上善福寺川边散步的日课,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两个人身穿笔挺的西服,面对面地坐在餐桌的两边。

佐知没有作声,她将手轻轻搭在雪乃的肩头。雪乃抓住佐知的手,将它从肩头移开了。

却说神田君提着羊羹直指牧田家。途中,他有时将雨伞夹在腋下,从晃里晃荡的西服口袋里取出鹤代事先交给他的手绘地图,确认一下路线。鹤代画的地图很不好懂,因此神田君几次搞错了拐弯的街角,又是折回再走,又是向路边的住家打听,稍稍过了约定的两点钟才到达牧田家。

“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好吗?”

神田君虽然受到鹤代的赏识,但他身上同时有着正经和不正经的部分,因此他们俩的婚姻生活才会出现裂缝。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正因为鹤代对正经不屑一顾,所以最终才受到了报复。

“可是雪乃,那样人生不是太孤寂了吗?恋爱没什么坏处的呀。”

神田君身上确实有正经的部分,但由于鹤代讨厌正经,所以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她没能好好爱护这部分优点。正经与无聊是互为表里的共同体,按理说,对正经这种品质理应小心呵护才行。

“你自己还没开始就失恋了,就不要来开导我了。”

这不就是“正经”吗?没错,这就是—鹤代是这样想的。但这似乎是对“正经”的误解。或许正因如此,他俩日后的婚姻才以失败告终。

“这倒也是。”

这就是神田君,曾经挥舞棍棒冲入警察机动队,并因此折断了一颗门牙的神田君。要说当时的行为确实是过于天真了,但也可以认为他通过自己的行为表现出了对于未来的期望。他所拥有的年轻人特有的单纯、不屈不挠以及乐观精神,使得鹤代对他产生了好感。

“严格来讲,这根本算不上失恋,应该叫‘罔恋’吧。”

在大榉树的伞盖下避雨的我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场景。神田君穿着他仅有的一件藏青色西服,走路的时候西服“哗啦哗啦”作响,以至于我们探出身子去打量,怀疑那衣服是不是纸做的。仔细一看才看清,确实是布制成的。但穿起西服来像他那样别扭的人恐怕也少得可怜,身材消瘦、胸部窝瘪、肩膀又窄又溜,一句话,一副穷酸相。不过,他的眼睛很好,这里指的不是视力,而是目光,他目光温柔,给人一种他很乐观、对未来充满了信心的观感。

“你不要再说我啦。”佐知的伤口开始发痛,她用手按住了胸口,“对了,你说对男人不抱期望?真的吗?”

一个冬日的午后,神田君第一次来到牧田家。那天天气有些阴沉,中午时分还淅淅沥沥地下了点小雨,神田君下了电车走出车站的那一刻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微微露出一点笑脸。神田君一只手拿着折叠起来的黑伞,另一只手上提着用他微薄的钱买来的虎屋(3)的羊羹,走在这条从车站到牧田家的不算短的路上。

“活了将近四十年,我终于弄明白的一件事情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理解。”雪乃郑重其事地说。

真相到底如何,依旧叫人如堕五里雾中一般捉摸不透。不过我们都知道,人心满布草芥,没有一块干净之地。这就是人。正因如此,我们才喜欢人,即使会因此背负偷窥者的污名,我们也要飞临你们人的窗边,观察你们,偷看你们写的日记。

“是吗?”

不知道鹤代跟神田君是怎么谈的,只知道两个人最终决意结婚,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促使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抑或其他原因,我们无法判断,而且这不是我们可以置喙的事情。毕竟交往多年,惰性恐怕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吧。也许,为了守住家财而同“正经年轻人”结婚,鹤代没有看出这对自己有任何好处。至于神田君,能够与自己曾经为之举起棍子指向教授的所爱的女子结婚,多少会感觉到一点浪漫吧。当然,厌倦了繁重的体力劳动的他,能入赘这个拥有土地和大房子的家,也是个不坏的结果。这种考虑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吧。

“是的呀。比方说,男人们都觉得他们看得懂地图,可是照我看呀,没有方向感的男人多的是。人们往往忽视了一个事实,假如不是看地图,而是看文字说明的话,一小部分男人和大部分女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到达目的地,也就是说,地图并不是适合所有人的工具。同样地,人们也容易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有的人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去认识世界,因为他们缺少想象力。假如你碰上这样的人,即使想去理解他,终究也是徒劳啊。”

那阵子,鹤代的祖父渐渐开始卧床不起。鹤代一边积极给祖父找医生看病,一边越来越感觉到结婚的压力。

“是啊,”佐知若有所悟,“缺少想象力的人,不分男女,真的不少呢。”

毫无结果的相亲闹剧仍在持续,一晃又过了数年。神田君毕业就不必说了,连工作也没有着落,不得不出卖体力干些有一天没一天的繁重的体力零活儿,以至把自己搞得面黄肌瘦。附近的乌鸦议论纷纷,这成了口口相传的“七大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一。

这回雪乃将手搭在佐知的肩头,连连点头,好像在说:“嗯,你呀,还是太年轻、太单纯啊。”

可是,我们不是乌鸦吗?怎么会夜间活动、透过窗户看到鹤代的日记呢?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请不要忘了,我们可是乌鸦中的乌鸦,夜幕就是我们的翅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就是我们的眼睛,阳光下的一切影子都是我们的毛色,司掌善福寺川一带的白天和黑夜的是我们!

“我以前也认为,不管怎么说,能够理解我的男人肯定还是有的,可是,没有!即使有,这样完美的男人也早已经结婚了!今天你也通过事实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鹤代抽抽搭搭的只是哭却没说什么理由,但我们知道。当天晚上,鹤代在日记中写道:“没有比正经男人更无聊的了!”

“是的。”

“爷爷,对不起!”

“恋爱其实并不是互相理解,而是一厢情愿的臆想。而所谓爱情,不过是臆想被击碎后,和难以理解的对方仍旧保持关系的那种惰性和最终解脱罢了。”

鹤代肩负着觅一个门户相当的夫婿,以牧田家女继承人的身份管理好家族财产的使命,因此各路人纷至沓来提相亲之事,鹤代都闪烁其词地将他们回绝了。鹤代的祖父自然很关心,他询问孙女回绝的理由。鹤代的父亲是个稀里糊涂的人,当时恰好去善福寺川散步去了。“你母亲死得早,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很可怜,一直都宠着你,可是你在这件事情上这么固执,让我很为难哪!究竟哪一点不满意,你能跟我说说吗?给你介绍的那几个全都是正经的年轻人哪。”

“既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佐知叹了口气道,“可是,雪乃,你已经放弃对男人的期望了,对吧?既然这样,即使不再有恋,情也还是可以培养的啊。我觉得没有了期望,惰性呀,放弃呀,反倒来得更加容易。”

鹤代与神田君的交往仍在继续。神田君留了两级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毕业,蹉跎中,“七〇年安保斗争”所点燃的激情也消退殆尽,渐渐陷入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鹤代日记中担心神田君的未来,怪怨神田君没出息的文字也多了起来。我们紧张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当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无条件接受的。

“我从小学一直到高中,老师在家长联系手册上写的评语每次都是‘理智冷静,不过缺少点韧性’。”

简而言之,鹤代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各种活儿全包了下来,将祖父和父亲照顾得很好。对了,还有现在住在门房的山田。山田当时已经住在牧田家的外屋,每天同一时间去上班,同一时间下班回家,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他也不和同事一块儿喝酒,更不用说接触女性或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真叫人捉摸不透。到了休息日,他会主动跑到正屋露个脸,问问有什么吩咐,有时候还会和鹤代一起干些院子里的活儿,侍弄侍弄花坛,修剪修剪树枝什么的。虽然不怎么看到两人交谈,但是山田看着鹤代长大,了解鹤代的脾性,所以两人就像兄妹一样,淡淡的交往中包含着一份温暖的亲情。

“太让人绝望了。”佐知将空拳伸向雪乃嘴边,模仿记者采访的话筒,“这么说,雪乃小姐今后会将感情的事情撇到一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对吧?”

但是回过头来看,这也许正是牧田家没落的开始吧。人真是不可思议,拥有的越多就越害怕失去。反观我们,一天打柴一天烧反而感到轻松快活。所以,每当极有可能饱餐一顿的时候,我们就会使出浑身的气力撕破垃圾袋搜检我们想要的食物。而鹤代竟然挥着竹扫把气势汹汹地驱赶我们,真是岂有此理。

“是的。”雪乃俨然一位法师,仍旧保持着“莲花式”,一脸严肃地点头道,“不过,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哇!’地呐喊几声。薪水老是涨不上去,万一再把身体弄垮我就彻底废了。虽说是家大型保险公司,但是倒闭或者被兼并掉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好呀。不是有个词叫‘孤独死’吗,我的人生难道就是这样了吗?辛苦一天下来,每天晚上做做瑜伽把自己的身体瞎折腾一通,就这样了结一生吗?”

大学毕业后,鹤代没有就业而成了一名专司家务的“女主人”。现如今可能有人会感到奇怪,可当时这样的女性还真不少,尤其像鹤代这样的,祖父和父亲都没像样地劳作过,因为压根儿不需要,除了自家的房子,还有专门用于出租的房子和土地,有这些不动产的收入加上股票买卖等资本运作,完全用不着考虑日常生计方面的问题。

“冷静冷静。我不是比你更惨?既没有假期,也没有退休金,而且我面临的照顾老人、眼睛老花、房子破败倒塌这些问题,一直到现在也没找出解决方案呢,眼看就要奄奄一息啦!”

鹤代毕业论文的评定等级是“优”。

“对了,墙纸,多少钱?”

双颊泛红、柔声柔语地安抚神田时说的是真心话?她跟A老师确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就叫:真相难明啊。

“不用啦,真的。倒是因为家里漏水,把你的衣服给弄脏了,不好意思啊。”

如前所述,这天发生的事情我们也是从鹤代的日记中得知的。当天的日记结尾鹤代还写道:“唉,怎么这么愚蠢啊!做什么事情都这样!”

雪乃猛地一阵激动,当然不是墙纸钱不用自己出的缘故:“佐知,也许我到老了,还想一直待在这里呢。”

教室里恢复了平静,鹤代对答辩老师说道:“老师,请继续吧!”

“随便待到什么时候,大不了过不下去了,两个人一块儿死呗。”

神田看着略略害羞而双颊泛红的鹤代,随后向在场的答辩老师垂下头道:“对不起!”便灰溜溜地离开了教室。我们前面所讲的神田君的“幼稚”,便是由此彻底暴露的。

佐知和雪乃同时伸出胳膊搂住对方,紧紧拥抱在一起。

“你明明知道的呀。”

“你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真的?”

“朋友嘛……”

“你真浑!”鹤代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神田,握手似的将他举起的棍子一把握住,然后像玩游戏一样轻轻地摇晃着,说道,“我喜欢的,只有神田君一人。”

随即两人又赶忙分开,互相打趣道,“我们两个是傻瓜吧”,“就是傻瓜”。雪乃收起了“莲花式”,躺下来,将被褥扯过来盖在身上。

“鹤代,你既然已经跟我好,怎么还……还……”神田举起棍子指着指导教授。

“虽说换了新的墙纸,不过我今晚还是睡这儿吧!”

前面忘记交代了,折断门牙的他姓神田。

“我也想睡了,反正刺绣也毫无进展。”佐知将屋里的灯熄了,从雪乃身上跨过上了床,口中说道,“就像集训或者修学旅行一样,跟人合住一个房间真的很开心呢。”

指导教授似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鹤代怒气冲冲地回道:“不知道!你想干什么,神田君?!”

“嗯,不过漏水可就受不了啦。”

折断门牙的他挥着手中的棍子怒吼道:“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下次叫多惠美也一道来啊,搞个女子会(15)!”

仿佛是我们扇动翅膀引起的一样,果不其然出事了。毕业论文答辩的那天,折断一颗门牙的他(不过,折断的门牙用黏合剂给粘上了)手里握着根棍子闯进教室。指导教授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其他答辩老师看看折断门牙的他又看看指导教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坐在答辩老师对面的鹤代也转过头朝教室门口看去。

“刚才聊的算女子会吧?跟‘流着两行眼泪,在河滩上对着夕阳大声吼叫的柔道部成员们’那种感觉有点像呢。”

日记中仅有这样简洁的记述。“哎呀,能不能写得再详细点啊!”我们不禁急得直想咬牙(虽然我们没有牙齿)。不过,A老师在日记中的登场频率极高,这也是事实。

雪乃说罢,躺在床上的佐知笑出了声:“这种傻里傻气的话,也只有女人聚在一起才可能说,所以呀,就更不需要男人啦。”

“聆听A老师的指导”“说到A老师逻辑之清晰,我只能用‘神’来形容,这也让我认清了一个事实,看来我不适合走学究这条路”“聆听A老师的指导,还一起吃了晚饭”“从B那里听说了关于我和A老师的传闻,谁愿意说就让他说去好了”……

“没错。”雪乃附和道。

鹤代顺顺当当地撰写着论文,并不时聆听指导教授的指导。问题也由此而产生:有传闻说指导教授与鹤代的关系非同一般,且这个传闻很快便在校内蔓延开来。这里我们只能用“传闻”来称呼这件事情,因为鹤代在日记中并没有明确提及此事。

两人沉默了片刻,仰面望着天花板。春宵中的牧田家,沉入了一片寂静。

三岛由纪夫在鹤代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自决而亡。听到这个消息,鹤代喃喃自语道:“早就感觉到会这样。”这一幕场景令我们记忆深刻。她为什么“早就感觉到会这样”,我们不知道。也许,三岛的作品中涌动着某种阴郁沮丧的情绪吧。

以为佐知已经入睡,不想她压低了声音又说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人能够互相理解,不只限于男女之间。”

鹤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往稿纸的格子里填着文字。桌上还堆着小山一样的参考资料。攻读日本文学专业的鹤代,毕业论文的主题是“三岛由纪夫”。为什么允许毕业论文选这种当代畅销作家来进行论述呢?我们觉得不可思议。我们乌鸦当然没有读书的习惯,详细情况不清楚,但这是不是意味着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成为文学研究的对象了呢?

你是相信只有这样才能诞生梦想和希望,是吗?雪乃脑海中浮现出佐知的刺绣作品,在心里喃喃道。我也想这样,要是能这样的话该多好啊。和我们有着同样祈愿的人,不论男女,一定还有很多吧。但是人与人的相互理解就像闪电,只有那么一刹那,而大多数时间是昏沉沉的黑夜,人们在黑暗中伸手摸索,梦想着触到另一个人的手。

鹤代身上的这种危险,我们之前就感觉到了。这也是鹤代的一种魅力。

也许正因为黑夜漫漫,才会坚持不懈地祈求光明、祈求理解、祈求爱吧。倘若真的这样,那么人这种生物,其实有着孤寂而可爱的灵魂呢。

大学四年级时,鹤代开始着手写毕业论文,而折断一颗门牙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定下来要留级了。当时的学生运动认为认真上课、认真读书就是软弱、是愚昧,他受了这股风潮的煽动根本没有好好上课。这些我们也是通过鹤代的日记得知的。鹤代本人则规规矩矩地上学,没有随波逐流。说洁身自好也算是洁身自好,但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即她自我约束太严,以至不能自由自在地行动。

要不把你的想法直接告诉梶?说不定他和妻子早已经分居,正准备离婚呢。就算夫妻两人感情和睦,你说出来也会让自己心情变得轻松,说不定再迎来一次心动呢。

一方面,鹤代自以为深谙常识,实际上是一个完全不了解常识的人,我们也就喜欢她这一点,所以经常去偷看她的日记。另一方面,她时不时又会出人意料地较真和表现出教条主义的精神,不肯变通,这又是她的奇妙之处。

雪乃想给佐知一个建议,可是终于不敌袭上头来的睡魔。然而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建议,出乎意料地一语中的,只是雪乃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我们乌鸦记得扔生活垃圾的日子。到了可以美美享受一顿的那天,我们就会撕开垃圾袋,将里面的垃圾搜检一番,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习性。可是这样的场景让鹤代发现就不得了了,鹤代会挥舞着竹扫把,气势汹汹地跑过来驱赶我们。我们这一族被许多人厌嫌这我们是知道的,但有像她这么大一个人满脸凶相地在街道上跑的吗?连目睹这一幕的附近的冈本太太(一位六十来岁的女性)都觉得“好尴尬”(你们人类的流行语我们也说得来哦)。

佐知的房间里回荡着两个人的鼻息声。

鹤代一直自以为是个脑回路很正常的人,实际上,她的想法往往很疯狂,有悖世间常识,和她有过亲密接触的人肯定深有体会。

(1) 安保斗争:日本围绕修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而爆发的大规模反战群众运动。1959年3月至1960年6月,以大学生为主力军,日本各界群众进行了多次请愿和游行示威,其间请愿人数多达300多万,游行示威人数最多达650余万人,30多万人包围国会大厦,迫使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岸信介辞职下台,但仍未能阻止条约修改并生效。而本书中的“七〇年安保斗争”是指1970年针对上述条约的延长而爆发的另一次抗议斗争。

他彻底暴露出幼稚的一面,是在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

(2) 同盟:原文为德文,意即“同盟”。结合书中的特定情境来考虑,这里应该是指成立于1958年的日本新左翼党派“共产主义者同盟”。该党派为了强调自己的原教旨性,故意用了一个德文词作为组织的名称,以示与其他左翼组织的区别。

我们觉得,其实鹤代的恋人原本也对政治不感兴趣,只是他无路可退,因为聪慧美丽的鹤代尊敬和钟情的是革命者、活动家,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她将炽热的目光投向自己。也许心里并不愿意投掷燃烧瓶,并不愿意门牙被折断,但他不想让鹤代失望,更不想被鹤代蔑视,于是才去读马克思的书,才去和警察机动队发生冲突的,这也是人之常情。爱情会让人变得虚荣。如此想来,他真是个愚蠢和倒霉的家伙。

(3) 虎屋:拥有500年左右历史的日本老牌点心铺,创立初期位于京都上京区,明治年间总部迁至东京港区赤坂,曾是日本皇室家族的供应商,羊羹(由豆沙和琼脂等糅合在一起熬制成的食品)是其最著名的招牌商品。

顺带说一句,由于鹤代念的那所大学富家子弟较多,所以身为乌鸦的我们也在担心,他们和左翼运动会不会产生矛盾。果然,在一大堆不问政治(这是从街坊邻居的闲谈中听来的)的学生中,鹤代的恋人因过于热衷运动而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从鹤代的日记中偷看到的)。

(4) 纸糊红牛:日本福岛县会津若松市生产的一种乡土玩具,用纸糊成牛,全身涂上红色,头部会上下摆动。

为什么鹤代在学校的一举一动我们会知道呢?因为鹤代在她房间的窗边记日记,被我们觑见了。我们即使有一双千里眼,也看不到鹤代学校内的情景啊,我们不止一次说过,我们的能力范围仅限于善福寺川周围这一带。

(5) 荻野式避孕法:一种避孕方法,通过月经周期来预测排卵期,从而达到降低受孕概率的目的。这一方法是基于日本医学博士荻野久作(1882—1975)提出的“荻野学说”,故被称为“荻野式避孕法”。

遇见自己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一类年轻人,鹤代这座早已蓄满岩浆的火山,终于一下子喷发了。从此,鹤代眼里就再也装不进别的男子了。每当对方去学校上课,鹤代便在他的身旁就座,至于坐在那里是认真听讲呢,还是在桌子底下互相牵手款款调情呢,就不得而知了。

(6) 毒参茄:一种茄科草本植物,有的根茎长得颇似人形,含有能够致幻甚至致死的神经性毒素,有镇痛和麻醉的作用,古人曾将其入药。也有人认为,毒参茄即古书中记载的“鬼参”押不芦。

鹤代在学校和同年级的一名男生陷入了恋爱,据说他参加了“同盟(2)”什么的,那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们并不清楚。他因为投掷燃烧瓶而与警察机动队发生了冲突,进而折断了一颗门牙,算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7) 出羽:古代日本令制国之一,其领域大致为今天的山形、秋田二县。

哦,当然我们也知道,投掷燃烧瓶这种行为不妥,而且现在的年轻人仿佛去势得不彻底一样,内心仍潜伏着少许纯情、激情,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这样的。看上去温雅淑静的鹤代大小姐,内心也奔流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激情。

(8) 出羽三山:位于日本山形县的中央,是羽黑山、汤殿山、月山三座山的总称。

那阵子,新宿一带骚乱事件层出不穷,我们的很多朋辈险些丧命,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飞来杉并避难,羽毛暗淡无光,困惫不堪。它们以兴奋的口吻向我们讲述了外面发生的事,人们在新宿(我们没去过)街头投掷燃烧瓶,搁到现在,像去了势的马耳他犬似的年轻人是绝对不敢相信的。

(9) 八咫鸟:八咫乌鸦,日本神话中的一种鸟。传说,神武天皇东征时,它曾为军队带路。

总之,鹤代和祖父结成了“统一战线”,没有采纳父亲的意见。但是,就这件事情来说,或许父亲的意见是正确的。当时的大学正处于学生运动盛行时期,社会已经呈现出“七〇年安保斗争(1)”前哨战的态势。知道安保斗争吗?嗯,对的。我们不太清楚,因为游行队伍没有蜂拥到善福寺川这一带来,不管拥有多少智慧和经验,我们熟知的也只能是周围街区的事情,这是身为乌鸦的悲哀。

(10) 天狗:日本称修验道的修行者为“天狗”,也叫“山伏”。

鹤代想进四年制的大学,有这样想法的人在当时的女性中应该属于凤毛麟角。鹤代的父亲是个愚夫,大概一心只想着让鹤代找个出色的丈夫,自己好早点过他悠闲的隐居日子,因此反对鹤代读大学,但鹤代的祖父表示让鹤代按自己的心愿做决定。相较于懦弱、游手好闲的父亲,鹤代与性格刚毅的祖父更亲近,祖父对鹤代也十分溺爱。

(11) 日语中“佐知”的发音与“幸”的发音相同。

我们知道,鹤代内心潜藏着一股炽热的岩浆一般极度危险的激流,它汹涌翻腾,蓄势待发,它会把一切都吞噬掉。

(12) 日本一般都有上午十点钟和下午三点钟茶歇的习惯,各为10~15分钟,喝茶、吃小点心及抽烟都在这两个时间段内进行。

小时候的鹤代,是个漂亮而又思路清晰的姑娘。那时,牧田家家境尚属殷实,因此对她的期望便是将来觅个佳婿,将家财和土地好好传承下去,这是她所肩负的主要使命。换句话说,作为富人家的大小姐,她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茶道、花道以及日本舞蹈等,和“生计”二字是完全无缘的。

(13)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室内设计师,现代设计的先驱者,英国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工艺美术运动的主要推动者。其设计作品多为织物、壁纸、地毯、彩色镶嵌玻璃以及书籍装帧等,大多以植物为题材,颇具自然气息和中世纪田园风格。

照现在的情形,等到鹤代把一切都说清楚,估计已经半夜三更了。还是由我们来替她说吧。

(14) 地藏菩萨:即地藏王。据《地藏十轮经》讲,由于此菩萨“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所以称为“地藏王”。文中用来形容佐知刺绣时的沉稳和专注。

此刻,鹤代等四个女性会集在牧田家的客厅,神情严肃地在谈论着什么事情。佐知和雪乃千方百计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但鹤代始终闪烁其词不肯说出事情的真相。多惠美正吃着刺绣课上课时端出来没吃完的蛋糕。这丫头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

(15) 指只有女性参加的小型亲密聚会。

我们叫善福丸。我们是迄今为止在善福寺川周围一带出生和死去的所有乌鸦,以及未来将在善福寺川周围一带出生和死去的所有乌鸦的集合体,是它们的经验和智慧的积淀和聚合,所以使用了“我们”这个复数形式的词作为自称,请各位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