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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

“不,我觉得我的命确实跟水害什么的有关系。”

“装修得花不少时间,加上佐知也挺忙的,我跟她睡同一个房间总会有点不方便,所以我想搬到那间‘从不打开的屋子’去住。”

“可那不是前辈你的责任啊。”

“嗯,可是……不要紧吗,自说自话地就打扫?”

“我们只出了很少一点房租住在这里,结果呢,还弄得漏水,我觉得自己也应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楼上的洗衣机响起“哔哔哔”的声音,是在提醒衣服洗好了。这时候,鹤代匆匆地从二楼下来,她已经化妆完毕,还换上了外出服。白发利落地扎成一束,唇上涂着红色口红,不过颜色很淡,不显俗气,穿一条藏青色的长裙,上身还披了件同样颜色的羊毛开衫。这身装束使她看上去就像个不苟言笑的小学校长。

看到多惠美想象着一幅可怕的情景而发颤的样子,雪乃并没有改变主意。

雪乃和多惠美停止对话,抿了口咖啡。鹤代探头朝客厅这边看了一眼,吩咐道:“不好意思,洗的衣服帮忙晾一下可以吗?”她一边说,一边往耳朵上戴人工珍珠耳环。

“怎么突然想起来打扫?”多惠美压低了声音问,“那间屋子不是一直以来谁都没有进去过吗?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嗯,我们会晾的!”雪乃应道。

“啊!”多惠美吃了一惊,雪乃赶紧“嘘—”的一声将她止住了。二楼传来洗衣机脱水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在煽动观众的焦躁情绪:马上就要进入结尾啦!虽说并不算太陈旧,但牧田家的家用电器声音都这么吵人。

“谢谢,太好啦。”说着,鹤代的身影已经从门口消失了。看来她的心早已飞向伊势丹了。鹤代回到自己房间,拿上提包,穿上感觉有点像亚光银色的春季外套,走向玄关。

“我今天打算打扫一下那间‘从不打开的屋子’。”

这是在哪儿买的呀?该怎么形容呢?宇宙风?还是遭受沙尘暴蹂躏的古代遗迹的再现?总之,高龄女性的审美情趣让人很无语。新宿的伊势丹是肯定不会卖这种商品的。雪乃和多惠美这样想着,手端着咖啡杯,目送鹤代出门。

“嗯。”雪乃用水壶烧了壶开水,泡上咖啡,然后把多惠美招呼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那就拜托啦!”

“前辈你呢,”多惠美收拾完后问雪乃,“有什么安排吗?”

鹤代将脚蹬进平底鞋的鞋帮,乐滋滋地出了玄关。有关打扫的事,还是没有机会跟她知会一声。

出于这个原因,这会儿雪乃默默地喝完粥,然后帮着佐知将碗筷洗了。鹤代则进了二楼的盥洗室。

“伊势丹几点钟开门?”

鹤代在做外出准备的时候是不可以跟她搭话的,那样她会不高兴,尤其在描眉的时候更是绝对禁忌,那可是一项最需要注意力集中的工程,即使跟她搭话,她也只会含含糊糊地“呣呣”几声。雪乃曾见过一次佐知在这种时候壮着胆跟她说话的情形,当时鹤代嘴里除了“呣呣”之外什么字都不吐。她的心思压根儿不在别处啊。佐知说:“回来的时候顺便买根棍子面包啊。”她答:“呣。”“就是那种法式面包。”“呣。”“知道了吗?”“呣。”结果到底没买回来。佐知向她指出没有买棍子面包,她反倒气势汹汹地回道:“我出门前不正在忙着吗?!那种时候叽里呱啦地跟我说话,我肯定是记不住的啊!”雪乃想,这不是恼羞成怒,反咬一口吗?自然,这母女二人争吵时,雪乃是不会插嘴发表意见的。

“应该是十点半。”

每次有外出计划的时候,鹤代就会精气神十足。大概是出于平时老是待在家里,几乎不出门,最多就是到车站前去买点食材的缘故吧。连一向推给佐知干的洗衣服这类活儿,一要外出她就抢先动起手来,莫非不洗几件衣服,就无法激起她的期待和能量?趁着洗衣机运转的当儿,她会仔细化个妆,衣服洗完之后快速地拿到院子里晾起来,然后精神抖擞地出门—这就是她的风格。

“现在九点还没到呢……”

鹤代喝完粥,站起身将碗筷放在水斗里。雪乃本想和鹤代说上几句话,但错过了时机。

瞧她那副精气神十足的样子,太不同寻常了。空出的时间鹤代会怎么打发呢?雪乃和多惠美返回客厅,接着刚才的话题商量起来。

多惠美似乎对坨状的东西过敏。用滚开的热水冲泡粉末状可可或玉米汤时,她会执拗地不停搅拌,生怕一停下来就会坨掉,喝的时候,假如舌尖稍稍触到一块坨状的东西就会犯恶心。对了,多惠美对稀释型的液状乳酸饮料以及带橙肉的橙汁也极其反感。

“你想想啊,明明有屋子,因为打不开就一直这么关着不用,是不是太浪费了?打扫一下,还可以当作客房啊,我想鹤代妈妈也会高兴的。”

大概是右手单手端锅端得有点酸了,多惠美一边甩着手一边坐到餐桌边,从锅里往自己碗里盛了碗粥,又从围裙口袋中掏出鸡蛋打入热粥里。大概是怕粥变坨,所以单柄锅只用来盛粥而不往里面打鸡蛋—雪乃这样猜测。

“客房?这个家里除了刺绣课的学生和山田先生,根本就没有客人来呀。”

“那我先把火关了吧,不趁热吃的话粥就坨了。怎么睡这么晚。”

“那倒也是。今天的刺绣课是几点钟开始?”

“嗯,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起来。”

“下午一点。哦对了,我的功课还没完成!”

“不够还可以添。咦,佐知呢?还在睡啊?”

看来,多惠美就是窝在满是纸板箱的屋子里做刺绣功课的。

“我开吃喽!”

两人一同将洗好的衣服晾出去,随后多惠美回到自己房间,雪乃则在一楼尽头那间“从不打开的屋子”门前站住了。

多惠美当值做早餐的时候大多时候是吃面包,雪乃刚才还在想今天是吹的什么风呢,原来如此。雪乃谢过鹤代,从多惠美手里接过筷子。

门是木制的,上面安着黄铜的门把手,锁眼的形状宛如古色古香的“前方后圆坟(6)”。雪乃在门前弯下腰,试着将发卡和铁丝插进锁眼鼓捣起来。大约过了十分钟,兴许是铁丝恰好钩住了锁眼内的机簧,手上感觉到了反应。

“这是鹤代妈妈用她信用卡的积分兑换的中式白粥套餐。”

雪乃轻轻转动把手,门居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她马上戴上事先准备的口罩和手套,围裙早已经围在身上了,是把多惠美做早餐时穿的那条拿来用了。

多惠美一只手端着锅走过来,用勺子给雪乃碗里盛上粥,又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生鸡蛋,右手单手在碗沿上磕碎,倒在粥里,又从雪乃手里抓过筷子,将粥和鸡蛋一通搅和,经过这番粗暴的操作,鸡蛋在滚烫的粥里煮熟了。雪乃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将鸡蛋直接打在粥锅里呢?

雪乃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推开门。

“天气这么好,我要到伊势丹去购物,夏天用的毛巾被已经旧了,老早就想换一条新的了。”

“哇!”

“去哪儿啊?”

尽管戴着口罩,但还是能感觉到房间内满是积尘。对着院子后面的窗户,被垂下的红色天鹅绒窗帘遮着,只有些微的亮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屋子里黑乎乎的。雪乃伸手摸索着按到壁上的电灯开关,但是灯没有亮,大概灯泡的灯丝断了。

鹤代应过之后,发表宣言似的对雪乃说道:“我刚刚才对多惠美说了,我今天要出去。”

雪乃只穿着拖鞋,一点点向里走去,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杂志、桐木箱子等杂乱地叠放在地上。由于是西式房间,看不清究竟多大面积,估计至少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吧。雪乃凝神看着前面,小心翼翼地踩着空处往前挪步,避免磕到地上的东西,就这样一直走到窗边。

“早啊!”打过招呼,雪乃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拉开窗帘,接着试着打开窗子。窗框是木制的,上面有螺纹式的窗锁,也是黄铜的,但锈得很死,拧不动。于是她脱下手套,抓住凉凉的锁头,贴紧木窗框拧了几下,锁开了。窗户很难打开,雪乃重新戴上手套,使出全身的气力横着一拉,随着“嘎吱嘎吱”的几声响,窗子开了。外侧没有纱窗,大概早已经朽烂掉了吧。

楼下厨房里,像是还没睡醒的多惠美正在搅动大锅子里的粥,鹤代笔挺地坐在餐桌前,喝着盛在碗里的粥。桌子上还有几只小碟,里面分别盛放着碎紫菜、干货状的扇贝、片状叉烧等。

清凉的风和直射的阳光时隔数十年终于再次滚涌进屋子。雪乃被扬起的积尘刺激得打了几个喷嚏。她一边打喷嚏,一边用窗帘上的穗带将窗帘系拢起来,原本像是金色的穗带已经变成了暗土黄色,一拉差点就断了。

雪乃正看着,佐知紧握着的右拳伸到鼻子下面蹭了蹭,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了墙壁,半张床空了出来。这会儿爬上床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个回笼觉啦—雪乃这么想,不过她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打开窗子,雪乃反身看向房间里。

每当雪乃看到佐知这副兔子般谨小慎微的模样,就会有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恨不得自己能像“鯥五郎(5)”那样将她抱在怀里安慰道:“好好好,真是个乖孩子!”

“哇!”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叫出了声。在阳光的照射下,屋子的全貌终于彻底显现出来。

雪乃对佐知的印象是像只兔子。这并不是指她可爱,也不是说她机敏,相反她的动作可以说略显笨拙,而当她埋头刺绣的时候,柔和的背部曲线活脱脱地像蹲在草丛里的兔子的轮廓。兔子时刻不停地翕动灵敏的鼻子、抖动长耳朵,捕捉周围的信息,那种虚怯怯的劲儿,总感觉跟佐知有点神似。佐知也是一刻不停地舞动着绣针,同时小心翼翼地维系和家里人的人际关系。

靠墙的一面放着一张双人床,还是带华盖的—猜想是床的顶罩吧。为什么说是“猜想”呢?因为顺着四隅支柱悬垂下来的,不知道是纱饰、蜘蛛网,还是积尘结成的土块,反正已经辨别不出究竟是何物了。雪乃一边暗暗祈祷那是纱饰,一边战战兢兢地向前走近,想看一看。原来,床上罩着的是一床像戈布兰织锦(7)似的厚重的床罩。

透过合上的窗帘,依然能够感受到浅黄色的春天的阳光。佐知昨夜刺绣做到很晚,此刻还在床上发出“呼呼呼”的鼻息声,雪乃起床换好了衣服她仍没有醒来。雪乃叠好被褥,归整在屋子一隅,顺便觑探了一下佐知睡眼惺忪的脸。不知为什么,佐知挨着侧脸的右手握得紧紧的,表情显得似乎很苦闷。雪乃不禁纳闷,难道她睡梦中还在运针?

另一面墙前靠墙矗立着高及天花板的书橱,虽然沾满灰尘看上去白蒙蒙的,但看得出原本是琥珀色的实木高档货。书橱里除了百科辞典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等,还夹杂着一些日本小说,粗粗看去,这些书的出版时间似乎全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

又是一个周末。经过数天的思考,雪乃终于要付诸行动了。早上七点,她钻出被窝,小心翼翼、不发一声地换下睡衣,穿上了日常的居家衣服。本来她想换上刚买的春季连衣裙,不过还是作罢,照旧穿着上下一式的运动服,“脏就脏点吧”。

雪乃从书脊中发现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这会不会是初版啊?她很想翻开版权页确认一下,但终究没有那样做,因为书橱前方堆放着许多颇为可疑的桐木箱子。

“没事的没事的。想喝点什么吗?我去叫声多惠美。”佐知爽声提议道,随即便走到楼下去取冰镇的啤酒。她在担心,雪乃会不会提出要搬出这个家呢?

从桐木箱子的尺寸和形状来看,有似乎是用来收纳衣物类的扁扁的,也有像是收藏茶具等日用品的中等体积的,还有正常的行李箱大小的,不一而足,一共有二三十个。箱子堆的旁边,堆放着诸如《太阳》《朝日画报》《生活手册》等杂志,也可能是从书橱上滑落下来的。

“没想到这样费工夫,真是给你添麻烦啦。”雪乃低着头叽里咕噜地说道。

换句话说,从房门到窗户之间,被床、书橱、桐木箱子和杂志堆占据后只余下一条狭长的通道,雪乃此刻正站立在这里。

雪乃端坐在客人用的坐垫上,上身前倾,将脸伏在垫子上。这应该是瑜伽的一个体式,称为“婴儿式”,佐知看着却感觉像是小孩受到数落后的某种过度反应。

这儿莫非—雪乃暗暗想—是鹤代和她丈夫以前使用过的房间?事实上,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期待,巴望着是这样。鹤代如今居住的屋子是靠近客厅的一楼那间六叠的屋子,是个让人情绪平定的日式房间,估计以前是鹤代祖父或父亲居住的屋子。

“是吗?真是难为情。”

新婚时期的鹤代夫妇拥有的自己的房间在哪儿呢?雪乃猜测,就数这间“从不打开的屋子”可能性最大。因房间漏水不得不和佐知挤在同一个屋子里起居,这让雪乃深感自己给她添了麻烦,这是事实,但雪乃之所以想到要打扫一下这间“从不打开的屋子”,想要证实一下这儿是否残留有佐知父母亲的陈迹,不能不说也是一大动机。

“要这样说的话,雪乃你也一样‘呼呼呼’的呀!”

佐知几乎没有见过父亲,因此话题从不涉及父亲,凭雪乃的感觉,要说佐知对父亲的存在毫不在意,也不尽如此。因此,尽管有点多管闲事,但是借着设法从佐知房间搬出来的机会,为佐知寻找一星半点认识父亲的线索,岂不是一举两得。

“不是的,就是偶尔‘呼呼呼’地响一阵儿。”

屋子的废旷程度远远超出预想。在由桐木箱子堆成的小山上,满是巴掌大小的尘块,假如那些不是尘块而是绿球藻的话,绝对堪称宝物了。雪乃想,绿球藻是因为长在阿寒湖底被湖水冲刷揉搓才形成球状的吧,那么这间屋子里的尘块是怎么变成球状的呢?在一个门窗密闭的空间,尘土自动地越滚越大,最终形成巨大的球状?“真奇怪!尘土难道会自己长大?”这的确是个谜。

“嗯?是不是我夜里呼噜打得很响?”佐知略显狼狈地问。

天花板上吊着的照明灯具,是令人头晕目眩的哥特式。雪乃起初以为那是盏枝形吊灯,但在明亮的阳光下再一看,原来上面是由尘埃和蜘蛛网垂悬而成的枝杈。“奇怪,密闭的屋子,蜘蛛是怎么进来的?”幸好,蜘蛛早就已经死了或者爬去别的地方了,只剩下一大堆蜘蛛网。

看着像塞满了糖豆一样的五颜六色的广口瓶排放在一起,她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满足感。这天晚上,当她将装修施工的日程告诉雪乃时,雪乃出乎意料地有点闷闷不乐:“一个星期……”

看到废旷的屋子里的情形,雪乃有点踌躇了。倘若不想就此成为一个“命里注定难逃水害”的人,就很有必要显示出自己是牧田家“值得信赖的同住人”的存在感来,当然,顺便也可以以一个侦探的姿态来博得佐知开心。于是,她鼓足勇气,开始打扫起来。

黄色纽扣宛如黄玉,用来做熊的眼睛;仿佛星星在青空闪烁的蓝色纽扣,用来做森林中的湖畔睡美人的项链坠饰;闪着草莓一样的红光的纽扣,则可以做装点在花园的花篮上的金属卡子。摆弄着这些小小的纽扣,她马上就能想象出如何将它们转变为刺绣符号,常常是窗外天色已经转暗,她也丝毫没有留意。

雪乃先爬上梯子,掸扫天花板和吊灯上的积尘。尘埃落入了她的眼睛,她摸索着走到厨房,用清水洗了洗眼睛,然后来到客厅,将鹤代搁在柜子上的太阳镜借来一用。

整整两天,佐知都被金属噪声吵得头疼。傍晚,她享受着骤然安静下来的时光,在自己房间里整理起纽扣来。小小的纽扣按照不同颜色分别装在广口玻璃瓶里,形状和手感也各不相同,装在瓶里就像是呈现出红、黄、蓝各种颜色的雪片。

去年夏天,鹤代声称年纪大了越来越怕太阳光,于是买了一副太阳镜。听佐知说,怕光只是借口,其实鹤代是在杂志和电视上看到某老年女明星毛衣衣襟上插着一副太阳镜,便一时兴起也想模仿。由于是近乎冲动消费而买下的,所以鹤代几乎都忘记了它的存在,今天分明是个大晴天,但照样没戴太阳镜就外出了。所以再清楚不过了,太阳镜只是她的一件“时尚小物”。

真是多管闲事!佐知装作没听见。人家只是个装修公司的施工人员,上门干完活儿就闪人,以后不会再出现,交往什么呀,真是的!

雪乃戴上太阳镜,又用毛巾包住头和脸部,再次向“从不打开的屋子”天花板上的积尘发起挑战。她移动着梯子,将尘埃和蛛蛛网一点点掸下来。干了不到半小时,雪乃感觉脖颈有点充血,心里犯恶心,她知道这是轻度贫血的症状,于是蹲坐在梯子上,做做停停,休息了好几次。想想为西斯廷教堂穹顶绘制巨幅天顶画的米开朗琪罗,一定也把脖颈累坏了吧,不禁同情起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的艺术家来。

大概正是嗅到了同类的气味,装修公司的师傅走了之后,鹤代说了句:“小伙子人不错呢,公司离得也近,你要不要和他交往交往试试?”

积尘掸得差不多了,吊灯也用湿抹布擦拭了一遍。吊灯原来不是哥特式的枝形吊灯,而是有着由四朵铃兰花瓣缀成的灯架,彰示着昭和(8)的时代印记。雪乃眺望了一会儿这盏她十分喜爱的吊灯,随后打扫床和顶盖。顶盖四周垂悬的纱饰类似垂悬的窗帘,雪乃解开纱饰,又揭去床罩,床上不见被褥什么的,只有一张双人尺寸的床垫,一个人搬动这张床垫似乎不太可能。雪乃姑且将纱饰和床罩拿到院子里,使劲抖了抖,顿时无数雪片似的尘埃在阳光下漫天狂舞。

“要是发现地板有鼓起来的现象,可以撬起来查看一下,现在暂时没这个必要。”看上去三十出头的装修公司小师傅平静地回答。他身穿一套灰色西服,系着一条藏青色的素净领带,不主动向客户推销这个那个的,给人一种真诚实在的感觉,不过也可以理解为是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尽量少给自己找事情。这跟鹤代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和莫名其妙的自信如出一辙。

拜岁月所赐,纱饰已有好几处破损,像张渔网似的。戈布兰织锦床罩经不经得起洗衣机洗也不好说,雪乃只好小心地将它们折叠起来放在“从不打开的屋子”门口。

“地板就这样不用换吗?”佐知问道,“虽然弄干净了,但总有点担心会不会腐烂啊?”

这时候,雪乃心里有些绝望了,感觉蓄积了这么多年的尘埃怎么打扫都扫不干净。双人床垫看上去就仿佛一个巨大的螨虫巢,假如在地板上铺被褥睡觉则又没有这么宽裕的空间。总之,将“从不打开的屋子”改作雪乃的临时卧室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现在只需将室内的墙纸再更换一下就行了。装修公司的人拿来产品目录,考虑到和其他房间的协调,推荐了一款稍稍带有怀古情调的仿布材质的墙纸,进货大约需要一星期。对于和雪乃同睡一个屋子,佐知毫无问题,加上雪乃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时间晚几天无所谓啦”,所以最后便定了这款墙纸。

但是,她已经未经鹤代同意打开了这间“从不打开的屋子”,至少也得在侦探方面拿出些许战果吧,不然非但逃脱不掉“遭水害的命”,还会增加一个“白吃了一通灰”的污名。

一周刚至一半,两家室内装修公司先后来到牧田家,免费勘量并给出了报价。雪乃在公司用电脑在网上查询,根据客户评价从附近的装修公司中遴选出了几家室内装修公司,和佐知商量后确定和联系了这两家。鹤代和佐知将两份报价进行了比较,最后选定了位于同一个街区的那家公司。

雪乃用吸尘器在通道的地方吸起来,又将堆在地上的杂志归整在一起。以前的杂志封面没有塑封,湿抹布一擦上去,彩色油墨和尘埃就一块儿掉了下来。没法子。将尘埃拭去之后,用绳子将杂志捆扎起来,这样地方才显得稍稍宽敞了一点。继续用吸尘器吸尘。接下来是成堆的桐木箱子。擦拭掉箱子上面的积尘,将箱盖一个个打开,里面装的是和服、和服腰带、漆器餐具及瓷器花瓶等,还有一件豪华的长袖和服(9)。不过雪乃并不想展开来看,因为有股子潮气,上面甚至似乎还有被虫子蛀蚀的小洞。装花瓶的箱盖背面,还有模糊的毛笔字迹,估计应该不是一般的东西。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好好整理,几十年了就这么扔在“从不打开的屋子”里不闻不问?鹤代与佐知稀里糊涂过日子的态度,这下让雪乃越发深有体会了。和服、花瓶还有漆器,假如不用了可以拿去旧货商店寄售啊,或者拿到跳蚤市场卖掉,多少可以换成一笔现金。

经过两天的施工,水管破漏之处已经全部封死。排管师傅说,虽然房子有年头了,整体老化不可避免,但只要细心维护,应该还可以坚持好几年。

这大概就是不知缺钱之烦恼吧。雪乃不禁感慨。因为收入手段有限,鹤代与佐知的生活绝对谈不上富足,甚至可以说,她们日子过得十分节俭。可是,自小养成的那种“武藏野大小姐(10)”,或者说“有房名媛”的派头始终丢舍不掉,“这个月手头稍许有点紧呢”“那就把‘从不打开的屋子’里的花瓶拿出来卖掉吧”,她们从来也不会这样想,相反只会说“钥匙弄丢了”“那就没办法啦”等等,以至于这些东西数十年来一直白白被锁在这间屋子里。

佐知心情愉悦地望着晾衣架,鹤代坐在客厅惬意地喝着下午茶,山田则在雪乃房间里支应着水管排换的杂事。

雪乃不由得联想起以前读过的契诃夫的《樱桃园》,朗涅夫斯卡娅夫人缺乏把握现状的能力,意气用事,固执地不肯面对现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船到桥头自会直”态度的体现,也可以说是一种极端的乐天主义。鹤代无疑是朗涅夫斯卡娅夫人的再世,她顽梗不化的乐天主义时不时地让周围的人困惑、不快,而这正是鹤代的朗涅夫斯卡娅素性。

污泥已经干结,西服用衣刷刷几下泥点便掉落了,衬衣则可以直接丢进洗衣机。院子里的晾衣架上挂满了重新露出白净本色的衬衣,以及四个女人的内衣、内裤,宛似舰船甲板上张挂的彩饰。终于不必介意山田,可以放心大胆地晾晒衣物了,真是欢心快意啊。

那么,作为鹤代女儿的佐知便是安尼雅了?雪乃一边驰思遐想一边不停地打开桐木箱子,并在箱子侧面贴上字条,记下箱子里装的东西,“成套漆器餐具”“铁瓶”“古装玩偶?”等等。之所以在“古装玩偶”后面加个问号,是因为一套站立宫女立像似乎应该包括三尊,但小箱子里只有一尊宫女。其中一个箱子里装着修枝剪和植栽用的小铁锹,雪乃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东西都收纳在箱子里?只能让人猜想,牧田家的先人中出了个箱子收藏迷吧。而信件、照片等与佐知父亲有关的物品,一件也没有发现。

佐知戴着口罩进入尘土飞扬的屋子,照雪乃所托收拾壁橱里面。所幸衣物都没有被水浸湿,不过有几件西服和衬衣上面沾了点污泥,这应该是山田在屋里爬上爬下的时候弄脏的。

翻查了差不多一半的箱子,雪乃又瞄准了一只大箱子。这只箱子似乎年头更加久远,已经褪色成了褐色,尺寸则大到足以轻轻松松将一个孩子装进去。成套古装玩偶中的宫女会不会就装在这里面?兴许时隔数十年,三尊宫女立像将重逢了呢。

刚过中午,排水管的师傅就来了。他将窗户和写字台罩上防尘罩布,然后爬到天花板上。不一会儿,天花板上方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声,像是在锉断水管。

带着期待雪乃打开了箱子。里面装了许多被团成团的薄纸,大概是作为缓冲材料放进去的。将它们扒拉开,一股浓烈的樟脑味直扑入鼻,终于看到了下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比宫女立像的头发要蓬松多了……正在怪讶,扒拉着发黄纸团的手蓦地停住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佐知将雪乃的被罩拆下洗了,然后和被子一块儿拿到院子里晾晒。浅粉红色的床尾巾则被挂在客厅的窗户上,仿佛是一条耷拉下来的舌头。被子和床尾巾晾晒一天应该可以晒干了。

她惊呆了。大约有三秒钟,雪乃甚至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吓住了。

佐知听着雪乃轻微的鼾声,埋头刺绣,一直工作到后半夜。雪乃时不时地发出笛子般尖厉的鼾声,感觉非常有意思。

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头发,但那并不来自宫女立像。仿佛柴鱼片似的干瘪瘪的堆满皱纹的皮肤,一对像玻璃珠子一样透明和亮晶晶的眼睛正朝上注视着雪乃。

听到佐知这样说,雪乃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不安,没有什么能威胁到自己的东西了,心情顿时大好。她凝视着专注工作的佐知的背影,不知不觉睡着了。

四肢收缩、仰面朝天躺在箱子里的,是一具木乃伊!

“你道什么歉啊。”佐知的背影透着笑意,“雪乃,你就放宽心好啦!”

雪乃一屁股跌倒在地上,随即像条尺蠖一样双膝一屈一伸地向后退缩,逃出了“从不打开的屋子”。

侧着身体看着忙碌的佐知,雪乃寻思屋顶管道漏水,可能真是因为自己面相不好引起的呢,于是轻声说道:“不好意思啊,佐知。”

“啊啊啊—”隔了片刻,雪乃才从喉咙深处迸出一阵悚人的悲鸣。

佐知笑了,随后头转回桌子那边,抓起绣针,右腕继续飞快地舞动起来。

“怎么回事?”

“我也打的。”

“怎么了,前辈?”

“没关系。我睡着了会打呼噜,你可担待着点啊。”

佐知和多惠美不约而同地奔下楼梯。佐知的眼睛半睁半闭,头发睡得翘起来几撮,多惠美手里还拿着一块扎有绣针的刺绣布,一副慌慌促促的样子。

雪乃慌忙将手缩回被窝里。佐知伸着懒腰,面孔朝向她这边。

“是老鼠吗?”多惠美问道。

“是不是太亮了,睡不着?”佐知问她。

惊魂未定的雪乃摇摇头答道:“比老鼠吓人多了!”

雪乃叹了口气,自己难道真的天生就是遭水害的命?拿着镜子自我端详似有点小题大做了,于是她伸出双手端详起来,生命线一直延展到了手腕附近。

“哎呀,‘从不打开的屋子’开着!”佐知这时候才注意到,便从打开的门向里张望。

山田说,排水管的师傅明天上门来。至于重新装修,连装修公司都还没有选定呢。雪乃白天上班,佐知答应帮她把淋湿的被褥拿出去晒,弄不好必须买新的了;衣服、家具以及小物件等,则挑拣一下淋湿的和没淋湿的,整理一下……

“等……等等!”雪乃急忙制止住佐知,“看之前,我先有话要问你。”

雪乃穿着好歹没被漏水浸湿的睡衣,在佐知的床上躺下。佐知仍坐在桌前做着刺绣活儿,她略略弓着背,一心一意地穿针走线。房间里的灯已经熄灭,只有桌上的台灯仍旧亮着。

佐知停住脚步,在雪乃旁边蹲了下来。雪乃的脸色和蜡像一样惨白,这让佐知有点担心。多惠美也挨着佐知蹲了下来,将手里的刺绣布举到佐知眼前。

雪乃暂时住到了佐知的房间里。和作息时间大体一致的多惠美同屋应该是最佳选择,可是多惠美的屋子里堆满了纸板箱,实在腾不出空间来给雪乃。

“佐知,请教一下,这儿可以用法式结粒绣吗?”

“那就请您多多关照啦!”雪乃和多惠美异口同声地向浑身褐色的山田颔首致意。

“嗯,我觉得用德式结粒绣更好看。”

“我们信得过你,山田先生。”鹤代微笑着道,山田的脸上顿时露出感慨无限的神情。

“哎呀,现在可不是探讨刺绣的时候!”看着漫不经心的师徒二人,雪乃忍不住插进去说道,“佐知,你父亲过世了,对吧?”

果然来劲了—佐知垂头丧气地想。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山田“哎呀”“哦哦”地附和着,等听完佐知的解释后,背脊挺得更直了:“你们就放心好了!”那架势就好像他是个聆听上司命令的二等兵,恨不得将背脊骨向后折过去,“从上上辈子起,这家的老爷就关照过我说,‘千万千万就拜托啦!’既然这样,你们尽管安心在这里住,我山田一定会倍加警觉,绝不会让任何形迹可疑的人伤害你们的!”

“对不起,可是事关重大呀!”

为了抚慰失落伤心的山田,佐知将四人同居的来龙去脉向山田做了说明:雪乃因租住的公寓漏水,无处可归,多惠美则是断断续续受到前男友的威胁,至今还在躲着他。佐知将这些经过略微夸张地讲了一遍—万一全部告诉山田只怕他会来劲,说三道四的,因而嫌麻烦就没说,这话当然是不可能对他说的。

“……我一生下来,父亲就离家出走了,后面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清楚。”

“其实是这么回事……”

“一生下来,就是说,你父亲的死你并不是直接知晓的,对不对?”

真不愧是雪乃呀。佐知朝身边的雪乃投去感佩的一瞥。雪乃也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进入山田的视野,虽说完全不是自己的原因,但还是用眼神回了佐知一句:谢了啊。

“是啊,是后来听我母亲说的。”

佐知觉得,山田肯定是不知道雪乃的存在。雪乃和多惠美搬进来住了一年,再怎么山田也应该是看到过她们的,而且一定会产生疑惑:“就算是刺绣课的学生,似乎出入得也太频繁了吧。”不过,雪乃因为有着不易被人记住这一“特技”,所以山田对她印象淡漠,即使隐约察觉“好像有年轻姑娘搬进正屋住下了”,但那也是多惠美。

听了佐知的回答,雪乃咽下一口唾沫。这么说,鹤代有可能对佐知撒谎了,所谓父亲离家出走,其实是死了……甚至进一步推测,被人杀了也是有可能的,然后被装进了桐木箱子……

“不不,你们不用介意我的呀。”山田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抬手在脸上轻轻地抹了抹,沾在脸上的干结的泥浆立刻就剥落了,落在客厅的地上,“我倒是隐隐约约有点感觉的,不过没想到一下子多了两个人……”

“你不要怕啊,”雪乃说道,其实这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在打扫‘从不打开的屋子’的时候,发现了一具木乃伊!”

雪乃和多惠美体察到了老人的失落和伤心。“本来应该先和您打声招呼的,是我们失礼了!”雪乃垂下头道。多惠美将叉开的双腿并拢,跪坐起来说了声:“怎么说呢?错过了跟您说的时机,真对不起!”

“啊?!”佐知和多惠美同时失声叫起来。

“山田先生,对不起!”佐知向他表示歉意。本来这应该由一家之主鹤代出面说的,佐知斜眼看了一下鹤代,不出所料,她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是人吗?像图坦卡蒙(11)那样的?”不知是不是出于对黄金面具和神秘诅咒的期待,多惠美显得很兴奋。

他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佐知不得而知,因为山田毕竟不是演技高超的高仓健,他脸部的表情肌没法将他的细微情感表现出来。尽管如此,他受到了重重的打击,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

“难道,那具木乃伊是我的父亲?”

“什么?!”山田彻底惊呆了。我怎么会这样,家里住进来两个外人居然一点都没注意到!向来以鹤代小姐和佐知小姐监护人自居的我!看来真是老糊涂了,山田一郎!要么从此放弃监护人的身份,要么就只能引咎剖腹了!

在面色惨白的佐知的追问下,雪乃急忙解释道:“是一只很大的桐木箱子,所以说,比方玩捉迷藏的时候躲进去,你父亲被人不小心关在箱子里了,这也是有可能的呀。”

“大概是一年前。”

但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很苍白。从仔细包裹和收纳来看,这不可能是一场意外事故。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是被人杀死的,然后藏在桐木箱子里最后化为一具木乃伊的。为了便于保存,又有人放进去很多纸团,将箱子内的空隙填满。但“被人杀死”,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只可能是一个人,鹤代。怎么办?雪乃瘫软地坐在地上,她的胃也开始痉挛,本想帮佐知寻找关于父亲的线索,结果无意中揭开了佐知母亲的一段谋杀历史!

“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看看!”佐知说着,意志坚定地站起身来。多惠美也跟着站了起来。

“……唉。”早就有所准备的佐知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样子让人很害怕的……”

“佐知小姐的朋友住到家里来……”

“没事!在哪儿?”

“那个……”“高仓健”终于打破沉默开口了,这是自协商开始以来山田的首度说话。搜索一下记忆的话,山田之前的一次颞下颌张合还是吃完炒饭之后说的那句“谢谢”。佐知还在想,真担心他的下巴会生锈哩。

眼看无法让佐知改变主意,雪乃虽腰腿仍发软站立不起来,也只得爬着引导两人来到“从不打开的屋子”。

“我知道。”雪乃诚恳地接受了。看来鹤代才是算命大师啊。

“那只褐色的箱子。”

“不过你呀,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不要去海边玩或者去河里游泳什么的。”鹤代谆谆告诫道。

佐知和多惠美一点点挨近雪乃所指的那只箱子。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手攥着手,朝箱子里面看去。

这哪里是洞察出来的,纯粹是一种偶然嘛,又或者只不过是笼统地提醒了一下嘛。虽然佐知心里这么想,但她一如既往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呀!”多惠美怪叫了一声,也分不清是叹息还是悲鸣。

“既然连雪乃与在床上抽烟之间的关联都能洞察到的算命师都没有提及漏水的事,那这事应该不要紧吧!”鹤代冷不防地说道。

“真是的,”佐知凝视着木乃伊咕哝道,“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啊。”

话题似乎远远地偏离了轨道。山田仍挺直腰板笔直地坐着。“曾祖父”与“不声不响地让外人搬进来同住”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异次元空间,如何才能对接到一起呢?佐知左思右想还是没辙,这种凭本事的差事只有靠鹤代了。

恰好此时,门铃“叮咚”一声响起,佐知和多惠美立即跳了起来,雪乃也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然站了起来。

“壮烈至极呀。”多惠美又来了一句,“但是有那份底子让你没落也不错啊,我曾祖父当年就不知道干过什么了,甚至连一点话题都没有给后人留下。”

“上课时间到了!”多惠美急慌慌地叫道。

“曾祖父本来是酿酒铺的少爷,不过生性游手好闲,整天花天酒地的。他葬礼的时候居然还跑来了一大群情妇、私生子什么的,家里没有人晓得他那些事,结果大家为了争遗产闹得不可开交。母亲经常说:‘我们家的没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她的意思是,假如不没落,一直能守住原先那份基业的话,她也不会嫁给父亲。”

“是吗?到了?”佐知也着了慌,按着睡乱的头发,看了看身上皱巴巴的家居服。

众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正在发呆的佐知,大伙儿继续谈论着雪乃的曾祖父。

“这具木乃伊……”雪乃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发觉有点失礼,赶忙换了字眼,“佐知的父亲在这儿这件事情要是暴露可就糟了!”

实际上,它们可能原本就在那儿。地面上漫溢着的黑水,舔舐着墙壁的黑色烟焰,只是我们光顾着自己的每一天而没有注意到它们。哭泣、愤怒、争吵、相偎而笑,这样的日子似乎会永远延续下去。仅此而已吧。

“那怎么办?”多惠美将眉毛拧成了八字。

佐知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个场景:古旧的日式老宅一室,涂着砂浆的墙壁上有黑乎乎的火烧痕迹……然而,并没有多惠美所说的那种“壮烈”,也没有被大火吞噬临死前的那种痛苦挣扎的印记,只有一幅静寂的景象。或许可以这样说,那只是一个无论是谁有朝一日都将会被吞噬于其中的黑魆魆的洞穴,谁都是通过那儿才走入阴间的黑魆魆的洞穴,只是由于某个偶然的机缘被投影到了那面墙上而已。

“我妈妈呢?”佐知忽然想起来问道。

“嗯,家里人发现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大了。我小的时候去亲戚家玩,见过那间据说就是曾祖父以前住过的屋子,屋子墙壁仍然残留着被火烧焦的痕迹呢。”

“去伊势丹购物去了。”

“不会吧?”多惠美也插入进来,“有种壮烈至极的感觉!”

“那好,趁刺绣课这段时间,你先把这些东西放回原处。对了,雪乃,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开门的,既然能打开,想必也一定能关上,对吧?”

“我的曾祖父就是在床上抽烟死的。”

“我试试吧。”雪乃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发卡和铁丝。如何处置木乃伊,只能等到刺绣课结束、鹤代回家之前这段时间再细细考虑了。

“为什么?”

三人急急走出屋子。雪乃将发卡和铁丝插入“前方后圆坟”,尝试将门锁上。佐知跑向二楼,去洗脸和换衣服。多惠美则勉强露出笑容,走向玄关将门打开。

“这倒是。不过,我觉得那个算命师还是很厉害的。”

“欢迎欢迎!佐知老师刚刚起来,这会儿正在换衣服呢,快请进来坐,我给你们泡茶!”

“那是故弄玄虚的!谁都知道在床上抽烟有危险,所以让你注意。这种话说给你听也不会错的,可雪乃你不抽烟啊,对不对?”

“打搅啦!”刺绣课学生们爽朗的谈笑声在牧田家响起。

“是个算命师,据说算得很准呢。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很相信算命,她领着我去算过一次。”

接下来,便是充满紧迫感的两个小时。

“是谁说的?”佐知忍不住插嘴问道。

今天来听课的学生,算上多惠美一共五个人,全部是女性,除了多惠美,年纪从五十来岁一直到七十来岁。她们原先就喜爱手工艺,如今孩子大了可以放手了,为了让自己的日常生活更加充实便迷上了刺绣。由于时间充裕、经济宽裕,她们往往更加喜欢挑战大型作品。多惠美只醉心于在枕巾或手帕上绣小幅图案,另外四人就不一样了,或是在整幅布上绣一整面图案然后缝制成手提包,或是在藏青色连衣裙的衣襟、袖子和下摆上绣满花朵,或是在一块五十厘米乘三十厘米的布上刺绣,再用镜框裱装起来。年纪最大、今年七十六岁的中村太太更是准备给一床床罩全部绣满图案,不禁让人替她忧心忡忡,寿命和作品的制作哪一个更快结束啊。她们对于重复绣同样的图案似乎从来不会厌倦,对此多惠美总觉得不可思议。

谁会说这种话?妈妈真是的,又开始口无遮拦地自说自话了—佐知正这么想着,“这个嘛……”雪乃一本正经地回想起来,“以前倒是有人说过切记不要在床上抽烟,漏水的事情好像没……”

喜欢刺绣的人,或许都对空间有一种恐惧吧。这里绣一朵花,那里绣一个图案,用色线将绣布填满,最终变成铠甲似的厚厚的硬邦邦的作品。佐知则会经过精心构思,留出余白来。多惠美觉得,这就是匠人和业余爱好者的区别所在。

“是不是啊,雪乃小姐?”鹤代向前探出身子,越过佐知看着雪乃,“以前没有人向你说起过吗?”

佐知作为老师,秉持着尊重学生自主性的原则,对于那些厚得足以抵挡子弹的作品也从不多言。中村太太今天照例又将绣布上的余白一点点填满。

啊?!这……除鹤代之外的所有人都大觉意外,但谁也没有唱反调。山田挺直后背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喜欢刺绣的人还有一个特点,话多。大概是平时窝在家里只能跟绣布相对无言的缘故,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就好像松开了箍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手上的绣针照样翻飞舞动不停。这不禁让人心生遐想:也许她们手上寄生着某种未知生物,大脑的指令虽传达不到,但这种未知生物能灵巧地用色线在绣布上编织一幅幅漂亮的作品。

“首先要说清楚的一件事情是,”鹤代第一个发言,“雪乃小姐是不是命里注定了会遭遇漏水?”

阳光照射进客厅,学生们语速飞快地聊着天。

四个女人与山田一起吃了佐知刚才三下五除二做的炒饭和豆腐酱汤,之后便开始了气氛凝重的协商会议,那场面严肃得就好像是在进行军事审判一样。

“我家老公,菜放的时间稍长就绝对不吃。”

对面沙发上坐着山田。沾在身上的泥浆已经干结,浑身变成了褐色。山田那副仿佛刚从泥沼中爬出来的妖怪般的怪模样,让多惠美忍不住悄悄将视线瞥向对面。

“嗯?第二天就不吃了?”

现在,牧田家的四个女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准确地说,是鹤代、佐知、雪乃三人挤在沙发上,多惠美则倚靠在沙发边上,双手抱膝坐在地上。

“是啊,马铃薯烧肉啦,煮菜啦,第二天再热一热拿出来,他就一脸不高兴。”

和多惠美前后脚,雪乃不一会儿也回来了,看到自己房间的惨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咖喱怎么办?”

与此同时,玄关门被拉开,多惠美爽朗的声音传了上来:“我回来啦!”

“咖喱也一样。”

“是我!”佐知举起手应道。

“哎呀,咖喱放两天才最好吃呢。”

“墙纸,说不定还有地板,全得换新的了。”山田用作业服的袖口拭了拭鼻子,“不过话说回来,这间屋子是谁住的?”

“可不是嘛,你说是不是难伺候。”

“重新装修一下的话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啊?”鹤代完全没有感觉到佐知的不悦,她迅速开始了非常现实的计算。

“那是因为你太惯他了呀。”

这与其说是感谢,不如说只是自己的感想。不过,山田没有一点不快,而是显得很高兴。这下妈妈除了家里的家用电器,也将忠实的卫士抓在了手中—对于鹤代这种毫无来由的家庭权力兼威严,佐知又一次被惊到了。

“不都说开头是关键吗?这话真没错。”

佐知赶忙致谢,鹤代轻轻点着头,在一旁说道:“你帮了我们大忙啦,山田先生!”

吵吵嚷嚷地正说着,中间又夹杂几句,“老师,这里该怎么锁住啊?”“不好意思,可以再给我来点红茶吗?”“红茶的利尿作用真明显啊,我得上一趟洗手间去,不好意思借用一下。年纪大了,就是招人烦不是?”

“这只是应急处理一下,今天我就给专门排水管的铺子打电话。”“归国士兵”山田说道。

总之是一刻平静的时候也没有。

佐知正这么想着,上边的山田好像处置完毕,水不漏了。从天花板爬下来的山田被上面的积尘和水搞得像浑身糊了一层泥浆,仿佛南方丛林中迷路的野战兵。佐知不由得一阵担心,壁橱内雪乃的衣物会不会被弄脏了啊?

佐知和多惠美迅速地交换了下眼神,马上明确了各自的分工。

人太自由了就是不行。比如夏目漱石塑造的那些登场人物也是一样的,他们的苦恼一看就是挖空心思臆造出的,以至让人恨不得对其大喝一声:“踏踏实实地去劳作就没这些苦恼啦!”这种所谓的苦恼只是那些高等无业游民自称的苦恼,而鹤代甚至连这样的苦恼都没有,对她而言,最贴切的一个词就是—“无所事事”。她在任何事情上都无作无为,虚耗着大把空闲,几乎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境界。

“这样就可以锁住了,不要太明显就行。”

拥有如此幸运的人生,想必会利用一切空闲时间,留下一座比金字塔或大清真寺更加宏伟的建筑奇迹吧,又或者会经过冥思苦想创作出几件登峰造极的艺术作品吧。遗憾的是,鹤代所创造的作品只有佐知这一件,人生竟然如此平淡,与那样的宏大业绩没有半点缘分。

“哦,红茶我帮你倒,你就坐着好了。中村太太,我陪您去洗手间吧?”

这世上倘若真的存在贵族、王族的话,那也肯定不是法老王或苏丹王,而是像鹤代这样的人吧。尽管家中没有奴隶和雇工,但她可以指使各种家用电器替她干活儿。少得数得过来的不得不人工完成的每天那点家务活儿,就当是防止老年痴呆的一种锻炼好了。法老王和苏丹王不也爱好骑马狩猎吗?道理是一样的呀。并且鹤代是衣食住行都能得到充分和令人满意的保障,偶有点感冒什么的马上就能上医院接受诊疗,压根儿不存在被暗杀的风险,也没有政治以及后宫那些让人头疼的糟心事,最幸运的是,她完全不受公务活动的牵制。所以她根本就不考虑子孙,她要的是鹿死不择荫般的彻底自由。

两人都希望学生们尽量坐在沙发上不要起身,万一不小心觑见了“从不打开的屋子”里的情形,可不是闹着玩的。

佐知打开又关上水管的阀门,山田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找寻漏水部位,这样重复了数次,而鹤代则像个监工似的一声不吭地在一旁监督着。佐知算是彻底领教了鹤代的“小姐气质”,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鹤代总指望有人出手帮她收拾局面。

笑着谢绝了多惠美要陪着一块儿去洗手间的中村太太,歪着脖颈回到客厅。

返回雪乃房间时,床的上方又开始往下滴水了。山田好像爬到了天花板上面的这个位置,鹤代则悠然地站在门口,看到佐知来了咕哝了一句:“真慢!”随即抬了抬下巴示意佐知赶快,佐知连忙端起锅放在床上接水。

“你家那个同住的人,怎么坐在走廊里呀?”

山田刚才叫的是“小姐”。这个家里被山田称呼为“小姐”的有两个人—鹤代和佐知。也就是说,鹤代也可以出来打开水管阀门的,自己干吗稀里糊涂地抢着跑出来呢?她不由得生起自己的闷气来。

说的是雪乃。大概是因为心急,那间“从不打开的屋子”的房门雪乃怎么也锁不上。于是,她只得背对着门,像地狱门口的狱卒似的坐在那儿,提防有人闯入。

佐知感觉仿佛被鹤代猜到了刚才自己迷迷糊糊的幻觉似的,感到十分羞愧,于是便照山田的吩咐下了楼梯,来到屋外,掀开正屋侧面嵌埋在地面的蓝色盖子,将水管的阀门拧开。屋檐上淌下的雨水滴在她背上,她这时候才猛然想起:“为什么是我跑出来啊?”

“不用管她。”多惠美给每人杯子里倒上热气腾腾的红茶,笑着解释道,“前辈一到休息天,有时候就会在那里坐上一会儿,说是这样能放松心情。”

“不好意思,麻烦您去把水管的阀门开一下,否则漏水的部位确认不了啊。”

“欸,坐在走廊里?像是一副刚刚完成大扫除的样子,眼睛愣愣地望着天上。”

天花板上面传来山田的声音,佐知就像正打瞌睡却被人一声招呼吓醒了似的,一激灵,身子抖动了两下,鹤代向她投来怪讶的眼神。

“她是在冥想呢。”

“小姐!”

啊?众人心里生出各种各样的疑惑,怎么会让这么个怪人住进来呢?多惠美心知众人肯定会这么想,却又无法解释,只好在心里暗暗赔罪:对不起啦,前辈!佐知则感觉像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她打定主意,采取与己无关的态度,对于守在“从不打开的屋子”门口的雪乃,只当不存在。

好像《屋顶的散步者》(4)呢,佐知暗想。要是就这样佯装不知将顶柜门板关上会怎么样?想象着山田就躲藏在雪乃的头顶上,佐知心里微微升起一丝兴奋。是为雪乃对山田躲藏在屋子里浑然不觉而兴奋,还是为山田将偷窥到无人得见的雪乃独自一人的生活场景而兴奋?佐知自己也不清楚。

“说到冥想,我家外甥还专门跑到镰仓寺去打坐呢。”

不一会儿,能感觉到山田在天花板上爬动的动静,以及“嘎吱嘎吱”拧紧水管的声音。鹤代和佐知站在屋门口,望着颤动的天花板、落下的水滴还有灰尘。

“就是你曾经说起过的那个有点不良的外甥?”

顶柜里传来山田的声音。佐知将搁在屋子一隅的工具箱举起递向顶柜,山田从顶柜里垂下一只手将它接过去,随即消失看不见了。

“对对对,就是他。他父亲对他说:‘修行去!’然后就把他送到那儿去了,结果还是不行,菩萨也有办得到的事和办不到的事啊。那样宠着惯着,孩子肯定是会走邪道的。”

“佐知小姐,麻烦把工具箱递给我!”

“对了,我家那只猫最近像是发情了呢。”

哎呀!就在佐知心里慌乱之际,山田已经钻入壁橱上方的顶柜。工作裤的裤脚卷了起来,因此能看到山田穿着一双质地和女式连裤袜类似的藏青色长筒袜,就是被称作“老头袜”的那种袜子。哎哟!佐知又是一阵慌乱。真想象不出,这年头竟然还有人穿这样的袜子,大概是他退休前买了一直放到现在的吧。

“不是做过去势手术了吗?”

虽然知道了漏水的原因,但接下来该怎么办还是没个头绪,母女二人仍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时候,山田拉开了镶嵌在墙内的壁橱门,里面收纳的是雪乃的东西,一看就是上班族穿的素色西服套装、领口缀着褶边的私人衣物……整整齐齐地吊挂着,透明的塑料箱里则摆着叠起来的内衣、内裤等,五颜六色的,透过箱子也能看到,好多内裤上都带有蕾丝花边。

“可不是嘛,可还是突然变得非常有攻击性,还‘喵喵喵’地乱叫,叫得人心烦。莫非不是发情,是脾气变坏了?”

佐知听了不禁哑然,牧田家建造至今差不多有七十年了,就这么个弄法居然挺了七十年!

“眼下正值换季呀,再说那只猫也有把年纪了,脾气是会变得越来越糟的吧。”

“这幢房子啊,当初是你曾祖父自己设计的,莫名其妙的地方多着哩。”鹤代叹着气解释道,“门外汉硬要玩票,真是害死人哪!”

话题就像无轨电车一样,漫无边际地继续着,众人的注意力从那名叫雪乃的“狱卒”身上转移开去,佐知和多惠美总算安下心来。顺便提一句,多惠美和这些妇人碰在一起,她的状态时不时会变得很“换季”,这也让人很不可思议。

听了两人的对话,佐知十分吃惊地问道:“正常来说,天花板上不会排一根水管在里面吧?”

接着,又是上洗手间,又是往小碟子里加蛋糕的,学生们没有片刻的安静,佐知和多惠美则没有片刻的精神放松。至于雪乃,则片刻也不敢懈怠地死死盯着走廊。

“一般漏雨的话不可能漏成这个样子的。”山田答道。

刺绣课终于结束了,中村太太等四人从牧田家告辞离开,就像归巢的鸟群,喧闹着走过街道,身影渐渐远去。

“难道不是漏雨?”鹤代望着天花板问。

心力交瘁的佐知和多惠美两人赶忙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不稳地向“从不打开的屋子”走去。雪乃正靠着门艰难地打算站起来。

这时,雪乃房间的漏水量似乎变小了。

再次推开“从不打开的屋子”的门,佐知、雪乃、多惠美三人互相支撑着,进入一股霉味的房间。那只桐木箱子的箱盖就这么一直开着。

“我去把水管阀门关上了。”

壮起胆子往里瞧,眼前的景象仍叫人心惊肉跳:皮肤收缩起皱,颜色和质感都像极了E.T.(12)的皮肤,瞪得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铃兰造型的吊灯。

楼下传来玄关门开闭的声音,山田似乎到屋外去了,不一会儿又是玄关门的开闭声,山田顶着湿漉漉的白发和淋湿的双肩返回二楼。

雪乃横下一条心,将填塞在箱子里的纸团全部取出。木乃伊的样子终于整个显现出来,因为是四肢蜷缩、类似抱膝蹲坐的姿势,所以整个看上去仅有幼儿般大小。木乃伊身上缠着纤维较粗的布,也可能是穿着和服,但因为布已经破损,而且已经稍稍褪色,所以分辨不清。

不知道究竟是颞下颌关节不适,还是下意识地模仿高仓健的样子,山田一声不吭地爬上楼梯,佐知和鹤代也悄没声儿地跟在后面。山田顺着滴水的声响,准确地来到雪乃住的房间,稍稍观察了一下,立即又转身走下了楼梯,佐知和鹤代两人则站在二楼走廊上发愣。

拨开缠着的布,雪乃先在木乃伊的腹部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外伤,应该不是被杀害后变成木乃伊的吧。不过,如果是被勒住脖颈或是捂住口鼻而死的话,身上也不会留下明显的杀人痕迹的。

不过,也有弄明白的事情:佐知由此知道了山田非常喜爱高仓健,并企望着自己也能像高仓健一样英俊潇洒。

“你真敢碰啊!”多惠美露出厌嫌的表情,就像踩了狗屎一样。她越过肩膀,从雪乃身后偷偷觑看着木乃伊。

佐知没有看过《网走番外地》系列影片,她只能从这个地名中,得出“因为实在太冷了,主人公只能闭口不说话”这样一星半点极其可怜的认知来。那些喜爱高仓健高大形象和硬朗气质的人听了,准保会抡起录像机朝她身上砸过来。

“怎么样,佐知,像不像你父亲啊?”

不过佐知始终怀疑,山田的沉默寡言会不会是故弄玄虚,是一种表演?有一次,佐知在大门外和山田不期而遇,当时山田手上拎着一只“茑屋(2)”的袋子。发现佐知在凝视自己,山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搭讪道:“佐知小姐,高仓健的电影你看过吗?这个《网走番外地(3)》系列真的很好看哪。”

“怎么说呢,我压根儿没有见过父亲啊。再说,这个有点像腊肉似的……”佐知满脸困惑地跪在雪乃旁边。她努力让自己试着趴到桐木箱子上,喊了一声:“爸爸!”

山田的身高和佐知差不多,虽然步入了老年但双眼依然炯炯有神,目光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山田一贯少言寡语,这也是佐知见了他心里会发怵的原因之一。佐知平日成天窝在房间里刺绣,兴许是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当她见到雪乃和多惠美时就会这个那个地聊个不停。而像山田那样,默默地在院子里干活儿,默默地一个人啃着酱菜看电视然后睡觉,要是成天那样子生活,佐知真担心他两颊的颞下颌关节会生锈。

“……不行,我真的不知道!”

“二楼的屋子。”佐知在后面答道。

“也难怪啊。”

“哪间屋子?”山田问。

佐知和雪乃紧紧挨着,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木乃伊。看来知道这具木乃伊背后真相的,只有鹤代一人。两人通过肌肤的温度相互感知到对方此刻的心思:糟糕,这下麻烦了。

鹤代和身穿作业服的山田脱了鞋子进入家门。

多惠美站在两人身后,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佐知心里不高兴,她没有理会自矜自夸的母亲,眼睛看向山田。雨越下越大了,从门房到正屋这点距离,山田身上的雨披已经被淋透了,变得像一张黏黏糊糊的黑色黏膜。山田仿佛蜕皮似的脱下雨披,正在犹豫将雨披放哪里,佐知从一旁的鞋柜兼壁橱中拿出衣架,将雨披撑起挂在玄关的门把手上。雨披的下摆拢在一起垂悬下来,一串黑水顺势滴落,渐渐散作一摊。

“呃,这个……是河童吧?”

山田来了。他披着一件黑色雨披,手里提着工具箱。鹤代站在山田背后,自顾自优雅地撑着一柄红色的雨伞,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瞧瞧,你老妈我呀,真要做起事情来也是不含糊的,这不是把山田先生请过来了吗?小事一桩啊。

经多惠美提醒后再细看,佐知和雪乃发现木乃伊的头顶部秃了一大片。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求无事的代价是,鹤代不得不打着伞,冒着大雨朝山田住的门房跑去。佐知则一边抱着胳膊、踏着脚等在玄关门口,一边继续关注着二楼的情况。

“咦,我父亲是秃头?”任凭佐知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曾经听说过父亲是个秃头,甚至是河童,一鳞半爪的记忆都找不到。

没想到,这竟然演变成了一场“麦霸赛”。不过,唾沫横飞归唾沫横飞,佐知和鹤代还是一同将盛满雨水的锅端到浴室去倒掉。最终两人达成了共识:“不行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找山田先生帮忙吧!”

“别着急,佐知。这个究竟是不是你父亲还不好说呢。”

“又不是我让它漏雨的呀。只能怪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个遭水害的命不是?既然这样,那就只好向山田先生磕头,央求他帮忙啦,做什么都可以啦!别说可以了,那是应该的!”

“可是雪乃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具木乃伊不是我父亲!要说有关系的话,我还是属蝼蛄的呢,难道跟河童有血缘关系(13)?”

“妈妈,您平时总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可好,雪乃的房间成这样子了,又慌忙要我去门房求助,推过来搡过去的,倒霉的还不是我!”

“不是不是,你冷静下来。”

就在母女二人说道的时候,屋顶又漏下雨来,“啪嗒!啪嗒!哗哗!”和着有节奏的雨滴声,母女二人也争论得越来越起劲。

“佐知,喝茶去吧!”

“这个这么小姑娘气的、古里古怪的房间?山田先生可是知道我的屋子里除了刺绣的东西以外,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啊。”

雪乃和多惠美抓住陷入混乱的佐知的手,将她带到客厅,让她在沙发上坐下。为了让她高度兴奋的神经镇定下来,给她泡了一杯蒲公英咖啡(14)

“就说是你的房间好了。”

雪乃有点后悔了:看来压根儿不应该动什么打扫屋子的怪念头,关闭的门就应该让它关着。小时候读过的《仙鹤报恩》讲的不也是这个道理吗?像我这样命里跟水脱不开干系的人,老老实实住在像淋浴房一样漏水的屋子里,像河童一样被淹死才好呢—不对,像河童一样被淹死意思不对。是如鱼得水。也不对?

请山田过来帮忙应急修理一下漏雨的屋顶,四人同居的事实就会被发现,山田会不会生气呢?佐知还是有点担心的。毕竟这么些年来,山田一直以监护人自居在关注着母亲和自己,时刻留心牧田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万一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被当回事,很可能会发脾气的。

佐知将咖啡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查看着自己的双手,幸好看不出有像蹼一样的怪器官。

“要知道这样,妈妈,您早点跟山田先生说了不就更好了吗?”

“嘿,多惠美,我头顶上头发稀吗?”

“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也用不着再瞒着他了。”

“不稀啊,长得可茂盛了。”

“那雪乃她们的事情不就穿帮了吗?”

多惠美当然不相信河童的存在,但是在亲眼看到木乃伊之后也开始怀疑佐知有可能是河童的女儿,尽管这样想不厚道,但她的心还是怦怦直跳。牧田家位于善福寺川旁,这使得“佐知的父亲是河童”这一假想更加具有可信度。

“不赶快采取应急措施肯定是不行的了,还是请山田先生来帮忙吧!”

善福寺川沿岸的一个公园里,安放有河童的塑像,离牧田家稍稍有点距离,多惠美以前出门散步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为什么要安放河童?”她觉得很奇怪,于是阅读公园内的说明牌,上面记录了“善福寺川住着河童”的传说。当时多惠美“哦”了一下便没再往心里去,现在回过头想想,原来其中大有奥秘啊。

“老用锅这么接水也不是个办法呀,我累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某天夜里,河边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随后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年轻鹤代睡觉的屋子的窗户,鹤代的家人、门房里的山田都没有注意到入侵者的存在。这时候鹤代从床上起身,悄悄打开窗子,两人隔窗一见钟情,鹤代伸出手,将对方引进屋内……

“这样的漏法可是不得了啊。”

即使对方是河童,这仍不失为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啊,真让人憧憬啊……

佐知带着哭腔向鹤代询问道,说话间,又急急忙忙地将手中的大锅端到浴室去倒掉。等到她急火火地回到雪乃的房间,只见鹤代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在朝天花板张望。

佐知、雪乃、多惠美,三人内心都为家里有一具颇似河童的木乃伊而深受冲击,蒲公英咖啡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她们仍然保持一颗平常之心。

“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鹤代回家来了。

她看到女儿正眼疾手快地将大锅小锅放下又端起交替着盛水。鹤代情不自禁地想,这孩子平常动作慢吞吞的,唯独玩起敲不倒翁游戏来特别棒。

从玄关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起,三人就屏住呼吸,随着鹤代的动静绷紧了神经。鹤代的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她用鼻子哼着小调,推开了客厅的门。

“哎哟哟!”

“我回来啦!”

走上二楼的鹤代,先慢悠悠地走进佐知的房间张望了一下。“不,在雪乃房间哪!”听到佐知的声音,才踱向隔壁房间。

鹤代的两只胳膊上都挂着伊势丹百货的格子纹纸袋,看样子买了衣服还有食材什么的。看到室内三个人讶异的目光,鹤代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你们都?难不成我的脸丢在哪儿了?”

“做什么呀,大呼小叫的?”

用演戏般的声调开了一句玩笑,见对方毫无反应,鹤代于是不再理会女儿以及同居的另外两个人,自顾自地洗了手,将食材等收在了冰箱里。

“妈妈,不得了啦!您快来呀!”

“毛巾被我实在拿不动,就叫了配送公司帮我送家来,明后天就到。佐知,你帮着收一下哦,反正你也闲着没事。”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佐知已经累得开始大声呻吟了,她心想,照这样下去自己非得累死不可。恰在此时,一声“我回来啦!”从门口传来。母亲鹤代回到了家。

“妈妈!”

这是漏水吗?还是不知什么时候屋顶被风掀翻了?佐知看着锅子里的水越涨越高,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大锅积满了,赶紧换上小锅,再将大锅端到浴室去把水倒掉,然后再换上大锅,端起小锅跑向浴室。不一会儿,床上的水桶也盛满了,佐知不停地替换着盛水容器、移动位置、端水倒掉,像只仓鼠一样在雪乃房间和浴室之间匆匆地来回跑。

“对了,伊势丹是十点半才开门,你知道吗?我还一直以为是十点呢,去得太早了。雪乃和多惠美,你们也是的,知道的话告诉我一声多好啊。还好叫了杯维也纳咖啡喝,那咖啡味道真不错。”

这当口儿,雨势更猛了,漏水的区域也扩展到了床四周,而先前漏水的地方已经漏得像从莲蓬头喷洒下来似的。佐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一楼,找出大大小小各种锅子抱到楼上接水。床上还算好的,屋子正中一块地方一口大锅接在下面,不到三分钟水便溢了出来。

“妈妈,您过来一下!”

“啊!妈妈!”佐知一边喊一边奔下楼去,却不见鹤代,她大概冒着雨出门买东西去了。雪乃房间正下方的位置,摆放着客厅沙发,佐知抬头看了看,水幸好还没有漏到楼下来。佐知从厨房的橱柜中找出一捧抹布还是什么的,跑回二楼,将雪乃房间地板上的水拭掉,又从浴室拿来水桶放在地上盛水。

“干什么呀?”听到佐知叫,鹤代坐到了沙发上。

漏水了!雨水从天花板滴漏下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地上已经积了一大摊水,连浅粉色的床尾巾也湿了一大片,正向四下洇染开来。

“是这样的,我们把‘从不打开的屋子’打开了!”

佐知将图鉴放回书架,匆匆来到走廊上。二楼的房间本来就是设计成儿童房的,所以房门没有锁,佐知急火火地拉开了雪乃的房间门。

佐知说罢,鹤代慢悠悠地眨了两下眼睛。“怎么打开的?钥匙是从哪儿找到的?”

雪乃和多惠美像平常一样上班去了,屋子里应该没人啊。会是什么声音呢?除非雪乃饲养了一只妖怪猫……

“不好意思,是我用发卡摸索着打开的,我本来是想把那间屋子打扫一下的。”

不经意间,佐知忽然感到屋顶的雨点声中似乎夹杂了一点异样的声音。她将视线从图鉴上移开,抬起头来。好像是猫喝水的声音。她侧耳细听,没错,确实听到了一种异于屋顶雨声的声音,那是从隔壁雪乃的屋子传来的。

“哦,居然被你打开了?”

听着雨水有节奏地敲打房顶,她忽然想:知了怎么样?她停住了握着绣针的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昆虫图鉴。嗯,知了好像土了点。

除鹤代之外的另外三个人,脑海中仍在想着木乃伊的事,会不会是鹤代杀死的丈夫?这个怀疑的念头始终无法拂去,因此三人不约而同地关注着鹤代的表情。而鹤代一如既往,仍旧是一副慢慢悠悠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心虚或不太正常的地方。

房间里很冷,似乎不穿毛线袜,只在膝盖盖一块小毛毯的话就冷得不行。就在这样阴冷的环境下,佐知绣着暖意洋洋的作品,海鸥、五颜六色的冰激凌、游泳圈、西瓜,让人联想到大海的东西好像有点多了,佐知不太满意。再加上一点山的图案吧?还有云彩……在白色手帕上绣浅色的云彩,大概没人会喜欢吧?

“结果,”多惠美抢先点燃了严词诘问的烽火,“我们在‘从不打开的屋子’里发现了木—”

佐知上午将屋子里的公共空间打扫了一遍,和鹤代一起用过午餐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起了刺绣活儿。她又接了一批活儿,有夏季用的手帕和穿的衬衣上的刺绣缀饰、藤制手袋的布包纽扣等。

多惠美正要一鼓作气直奔主题,撬锁“主犯”雪乃急忙伸手将她的嘴捂住了。

一如鹤代所预料的那样,下一个星期天果然下起雨来了。真是花季寒天。

“木?木民(15)?”鹤代反问道。她的神情似乎在问:发现了漂亮的洋娃娃?

一片樱花飘落到了佐知的纸杯中,宛如一叶花瓣之舟驶入云雾朦胧的月宫。以这样的图案绣一幅刺绣作品怎么样?佐知为了把这个构思深深地印记在脑海里,将杯中的白葡萄酒连同漂浮在上面的花瓣一饮而尽。

多惠美甩开雪乃的手,继续说道:“不是!鹤代妈妈,您丈夫是……”她一边说一边躲开雪乃再次伸过来的手,总算把话说完,“是河童吗?”

“好了好了。这个吃吗?”多惠美打开装年糕片的袋子,递给大家。各人伸手从袋中抓了一撮年糕片,嘎巴嘎巴地嚼起来,声音在半空中响了许久。

这是一记直球,直直地朝对方正面砸过去。三个人顿时紧张起来,齐齐地看着鹤代。

“真没礼貌!”鹤代往自己的纸杯里又倒了点葡萄酒,继续说道,“你妈妈我上小学那会儿,战争的残迹早已经都没啦。”

“我干吗那么惨,非要和一个河童结婚呢?”鹤代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也难怪。

“您这菜名一听就有战后那会儿的一股子霉味。”佐知冷冷地顶了一句。

“爸爸是不是秃头?”

“那么大人气啊。”她像是对多惠美的话深有感触似的说道,“我小时候,除了学校的伙食以外其他什么都不想,比方今天要是有龙田油炸鱼(1)就好了,怎么才能把脱脂奶粉剩下来带回去呢,等等。”

“早忘记了,谁会记这种事情啊。”鹤代冷冷地将佐知的问题顶了回去,随后将视线在三个人的脸上轮流扫着。

鹤代呢,她与雪乃脑海里复苏的那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受注定是无缘的。怎么说呢?她是个极为信奉实用主义的人,或者说是功利主义。

“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怎么觉得不太正常啊。”

雪乃想,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后来就将那种感觉忘却,心安理得地过起了大人的生活呢?也许,死亡和暴力的阴影曾经企图将自己吞噬掉吧。它们从太古的时候起就在觊觎人类了,感觉它们一直躲藏在自己房间的衣橱背后,躲藏在隔壁房间说着话的父母身后的黑影中。

尴尬的沉默笼罩了客厅。下一个瞬间,佐知从沙发上滑落下来,坐到了地上,两手按在鹤代的膝盖上。

“没错,小孩子嘛,总是害怕这个害怕那个的,处于不安的状态中。”雪乃不知道佐知心里在想什么,她点着头赞同道。雪乃觉得,自己能理解多惠美小时候的心情。虽然没有说出明确的话来祈祷,但雪乃每到夜晚也会被某种莫名的恐惧折磨得睡不安稳,尽管她连向谁呼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究竟要从什么可怕的东西手里救出自己,但她还是会在心里默默地呼救,救救我!

“妈妈,您没有杀人,对吧?”话刚出口,佐知感到莫名的恐惧在她心里掀起一阵狂澜,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继续说道,“爸爸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对吗?”

是不是脑子不大正常啊?佐知心想,可是少男少女有哪个不是疯狂的呢?所以到底脑子正不正常不好判断。看到眼前这个开朗、健康的多惠美,似乎是每晚从不祈祷的自己有那么点不正常哩。

鹤代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问惊呆了,她双唇一张一合嗫嚅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的。”

“是啊,所以睡不着觉嘛,记挂的事情不停地冒出来,但愿什么什么、但愿什么的,每天晚上都一个劲儿地祈祷。”

“这么说,那具木……木……”佐知潜意识中觉得这个词不吉利,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出“木乃伊”这三个字来,心急之下将额头抵在鹤代的膝盖上。

“一百个?!”

“到底是木什么呀?”没有一点头绪的鹤代也气急起来,但对女儿她又发不出火,只好轻抚着佐知的肩头,耐着性子问道:“干吗从刚才开始就老是围绕着木民这个话题呢?还对着自己的母亲说出‘杀人’这样的话来。我真是搞不明白啊!”

“然后,把祈祷的具体内容在脑子里念一遍:‘父亲母亲不要吵架。明天上课被老师叫到的话,但愿我能回答上来。今天脚崴了一下,希望快点好。’从类似这样的个人愿望,一直到世界和平什么的,反正脑子里冒出来的愿望都可以拿来祈祷,多的时候我要许下一百来个愿望呢!”

显然,鹤代不高兴了。佐知只知道眼泪汪汪地望着鹤代,这样下去,是问不出个究竟来的,深感对这场风波负有责任的雪乃此时不得不插入进来了:“呃,是这样,您说他没有离家出走,那您丈夫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那个箱子里?”

“然后呢?”

“箱子?”

“就是我们家附近的一座石像,好像叫道祖神吧。还有五谷之神,也在我家附近的祠堂中。”

见鹤代满脸困惑,多惠美在旁边用胳膊肘朝雪乃的侧腹捅了一下,雪乃立即痛得哼哼起来。这时候,鹤代毅然决然地说道:“他不是离家出走的,是我把他赶出去的!”

“石神……?”佐知比先前更加吃惊了。

“为什么?”

“什么也不信仰,这就是我自己的一个仪式。我在脑子里念叨,‘神啊,佛祖啊,五谷之神啊,石神啊……’这也是我自己想的。”

多惠美准备打断佐知的话,她实在受不了这慢慢腾腾的过程,她腾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随后抓住胳膊将瘫坐在地上的佐知也拽了起来。

“多惠美,你信仰什么宗教?”

“看一看实物您就明白了。鹤代妈妈,请您到‘从不打开的屋子’来看一眼吧。”

“每天睡觉前,我会自己搞个仪式,躺在被窝里,仰面朝上,向神祈祷。”

四个女人好像参加葬礼似的,一脸肃穆地列队穿过走廊,来到“从不打开的屋子”内的桐木箱子前,仿佛站在石棺前面一样。

什么?!佐知仿佛受到意外一击,每天总是最早一个睡、一直睡到开饭前才磨磨蹭蹭起床的多惠美竟然……人可真是千变万化啊。

看到那具木乃伊,鹤代说了声:“哎哟喂,让人好怀念啊。”

“嗯,现在回想起来,一直到念小学为止,我好像都有点失眠倾向。”

“这……这不是我父亲吧?”佐知咄咄逼人地问。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有关细腻的故事?”

“我为什么非得和这么个干巴巴的妖怪结婚呢?”

“是啊,前辈,你一直没有注意到?”

事到如今鹤代方才明白,原来是自己背负了杀人的嫌疑呀。她望着那具褐色的腊肉状的东西,心想,几十年啦,今天终于又得一见。原来佐知她们怀疑它是自己的丈夫,怀疑自己杀死丈夫后将他藏在木箱里呀。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很细腻的人呢。”雪乃又不客气地丢出这么一句。

真是太过分了,鹤代想。自己明明是个有理智的人,也不乏审美眼光,为什么非要和河童结婚?又为什么要杀害河童呢?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为一个什么河童竟然闹出这么一出戏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佐知也真是的,就知道醉心于刺绣,搞得自己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结交的朋友也尽是些长不大的孩子。

“大概是那时候形成的习惯没有彻底抛掉,我一看到樱花,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还能赏几回呀?过正月的时候也会这样想。不可思议的是,圣诞节我就完全不会这么想。”

想到这话说出来,势必招致佐知、雪乃和多惠美三人一齐倒打一耙说,“您才不食人间烟火呢”,鹤代只好叹口气,将这话咽了下去。

听多惠美这么一说,佐知立即想:是啊,还真的有过呢。

“这不是佐知的父亲。你们看看清楚,这个河童是雄性吗?”

“你小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过死?一想到死吓得晚上睡不着觉,没有过吗?”

于是众人将木乃伊再次仔细查看了一番:战战兢兢地将僵硬的身体扶起来,只见木乃伊后背有类似乌龟背甲一样的东西,尽管小而且缺少缘鳞甲,但似乎使得这具木乃伊越发像河童了;揭掉包裹着的破布,腼腼腆腆地朝大腿根处看去,两腿之间既没有男性器官也没有女性器官。先前光关注腹部了,这儿压根儿就没查看,非但如此,这具木乃伊连肛门也没有。就像一只毛绒熊玩具似的,木乃伊身上没有任何与性和生殖有关的性征。

雪乃毫不客气地表示疑问:“那样健康的人怎么会从小就想‘还能赏几回’这种问题呢?”

“什么,是假的?!”雪乃不由得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羞愧。

“那你的健康状况简直达到了异常的水平呢……”佐知更加吃惊了。

“真的太逼真了!这眼珠子,就感觉还是个活物哩。”多惠美用指尖触了触木乃伊的眼球。

“不是,什么毛病也没有啊,”多惠美笑着摇了摇头,“我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都拿过全勤奖呢。”

一旁的雪乃心想,看来大家已经渐渐适应这令人恐惧的模样了,但因此就去触碰“感觉是个活物”的木乃伊的眼球总有点不妥吧。

“多惠美,你是有什么慢性病吗?”佐知小心翼翼地问。

“哪有什么生物是大腿根中间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的呀。”

“我小学的时候也想过,我还能赏几回花呢?”多惠美爽朗地说道,却把其余三人吓了一跳。

“前辈,你知道河童是怎么交配的?说不定就像两个碟子合在一起那样呢。”

“妈妈,您哪,我估摸着至少还能赏三十回吧。”

“就算是那样,那怎么排泄呀?‘碟子’上‘噗’的一声冒出一坨㞎㞎来?”

“到这把年纪了,还能赏几回樱花啊。”鹤代给自己斟了一杯白葡萄酒,独自喝着,忽然感慨起来。

雪乃和多惠美两人越说越没边,佐知急了,赶紧一声断喝:“这会儿不是探讨这些的时候啊!”随后转向鹤代问道:“这具木乃伊怎么会在我们家的?”

拍完,四个人举起啤酒干杯,然后各取所需,将筷子伸向饭团、菜肴。多惠美一口肉、一口小圆饼,交替送入口中。

“大概是恶作剧吧。”鹤代喃喃道,便吞吞吐吐地再也不肯多说了。

大概每五年一次,佐知会痛切地感到,春天是多么美的季节,美得高贵、灿烂,美得简直让人想哭。为什么不是每年都生出这样的感受?这是个谜。今年正值这样的“好运年”。然而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知道即使是“好运年”,在自己身上好事坏事也都不会发生的。因此她忍住了感慨的眼泪,装作没事一样,用手机不停地拍着枝头盛开的樱花。

到了这步田地,还是无法揭开事情的真相,没办法,只好再请出一位人物登场了。说是“人物”,其实是只乌鸦。不过这只乌鸦,绝非普通的鸟类。

佐知不屑理会职场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举起手机拍起樱花来。这些花可以用作刺绣的素材。

牧田家所在的善福寺川附近,有一棵高大的榉树,想必有人知道的。最粗的部位树径达一点五米,树冠宛如一个擎天的伞盖,据说它已有两百年的树龄了。

“嗯,就是他。”

以这棵巨树为家的便是这只名叫“善福丸”的乌鸦。它是一只体形硕大的乌鸦,两翼展开可达一米;羽毛泛着黑油油的光,在阳光的照射下有时会呈暗绿色或青色,非常美丽;长长的利喙也是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透着智慧之光。

雪乃给了每人一双一次性筷子和一罐啤酒,问道:“这是谁说的,冈田部长?”

理所当然地,善福丸对这个街区人们的生活情状,比如床笫之间的事、花坛什么花开始绽放、几户人家拥有普锐斯混动轿车,甚至河里鲤鱼的恋爱方式等所有事情无一不晓,所以它是只了非常了不起的乌鸦。

“我们老板说啊,开起来的时候才是最美的,花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多惠美说着发给每人一个纸杯喝酒用,“瞧他一副大叔德行!这算是性骚扰吧?”

自然,它对牧田家的历史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鹤代小时候的事情就不提了,婚后的生活情状也全在它的掌握之中。

鹤代当头给了女儿一瓢凉水。这在她是常有的事。她将托盘在垫子上排开,然后坐了下来。

“乌鸦的寿命不可能比人还长,所以这完全没道理呀。”或许有人会产生怀疑。但善福丸不仅仅是一只一般意义上的乌鸦,它代表了乌鸦这个物种的集体智慧,它等同于乌鸦这个概念本身,所以是只十全十美的乌鸦。它是真实存在的,不妨前往一睹,它是只超越时空的乌鸦。

“才开了大概八分吧。”

这只善福丸,过去、未来以及此时此刻,都高踞榉树之颠,用它那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街区里所发生的一切。

“花全开啦!”佐知兴奋地叫道。她和雪乃两个人一起迅速地在公园一隅铺展开垫子。最近五天,她关注天气预报的劲头一点儿也不亚于鹤代。

就让乌鸦善福丸代替鹤代,来告诉我们牧田家“从不打开的屋子”里怎么会躺着一具河童木乃伊,以及鹤代和丈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依河而建的公园内植有好多樱花树,散步道也是樱花夹道,来了许多赏花的人,十分热闹。要说这儿的樱花密度,完全可以这么形容:透过烟霭看去,就仿佛一簇簇粉红色的云团,人们在樱花树下铺上垫子张开筵席,来来往往攒动的人头,就像是在云下穿梭的燕子,人群叽叽喳喳、不慌不忙地移动着。

(1) 龙田油炸鱼:是一种日式料理,将鱼肉用盐、酱油、料酒腌好后,再撒上淀粉油炸而成。因其色红,故以红叶胜地龙田川的名字来命名。

说话间,就已经来到了善福寺川。

(2) 茑屋:指茑屋书店(DaikanyamaT-Site),这是一家位于日本东京代官山的书店,由三栋建筑组成,有书、DVD和CD出租。

“你这个花粉症倒是挺会挑场合的嘛。”

(3) 网走:位于日本北海道东北部,濒临鄂霍次克海。番外地:原意指没有行政区划编号的地方,后一般形容人迹罕至的荒僻之地。

“没事的,只要喝点酒,症状就会缓解的。”

(4) 《屋顶的散步者》:江户川乱步创作的推理小说,是明智小五郎系列中的一篇。

“瞧你们两个这样子,一会儿便当怎么吃呀?”

(5) 鯥五郎:指日本自然主义者、动物学家、作家畑正宪,“鯥五郎”是他的谑名,原意是“弹涂鱼”。

佐知和多惠美都戴着口罩,另外还戴了眼镜。佐知平时就是隐形眼镜和普通眼镜并用,多惠美戴的则是没有度数的平光镜,只在花粉季节才戴。

(6) 前方后圆坟:一种古坟形制,圆形前接方形或梯形,为日本独特的古坟形制,约出现于公元3—7世纪。

天气和暖,也没有风,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家家庭院里都樱花绽放,整个街市被笼罩在一片浅浅的粉红烟霭之中。真是个绝好的赏花天。

(7) 戈布兰织锦:一种织锦工艺品,由15世纪法国巴黎的戈布兰家族创制,风格华丽,图案大多为风景和日常生活场景。

出了玄关,为了不让山田发现,四人像特种作战部队似的,悄悄地快速转过屋角,从后门出去,直奔善福寺川而去。

(8) 昭和:日本年号,自1926年12月25日始至1989年1月7日止。

雪乃一声号令,四个人出发赏花去也。雪乃提着大袋子,佐知提着保温包,装着饭团的托盘没有装在包里,就捧在多惠美手上,鹤代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9) 长袖和服:和服的一种,分大长袖和中长袖,古时为未成年男女穿着的礼装,现在则作为未婚女性的礼服。

“好,可以出发了!”

(10) 武藏野大小姐:武藏野位于日本关东平原西南部、东京都的中西部,以前为茂密的森林地带,后陆续开发成为皇亲国戚、将军、大名及暴发户的“后花园”,因此“武藏野大小姐”含有财主、达官贵人家千金的意思。

“装在保温包里,放在玄关了。”

(11) 图坦卡蒙(Tutankhamun,约公元前1370—前1352):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的法老(约公元前1361—前1352在位)。

“多惠美,啤酒呢?”

(12) E.T.: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电影《E.T.外星人》中的外星人一角。

没办法,鹤代和雪乃两人只好三下五除二地抓起米饭捏成一个个三角形的团子。多惠美一边还在嚷嚷“烫!烫!”一边给饭团裹上海苔,然后装进托盘,同时用报纸呼呼地扇着。在等待饭团冷却的同时,鹤代和佐知将昨晚煮好的食物也装进托盘,摆放得漂漂亮亮的,雪乃则将白葡萄酒、点心以及塑料垫子一同装进一只大袋子。

(13) 蝼蛄:俗称“蝲蝲蛄”,民间传说蝲蝲蛄头部湿润即预示着即将下雨。河童是日本传说中一种栖息于河边的鬼怪,其形象是前额童花式发型、头顶部秃发,故此佐知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戴着手套抓也不行吗?”

(14) 蒲公英咖啡:一种热饮,将蒲公英的根茎焙煎后磨成粉末,再像咖啡一样煮泡而成。

佐知和多惠美两人怕烫,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米饭连连叫道:“不行不行不行!太烫了!”

(15) 木民(Moomin):又译姆明,芬兰作家托弗·杨森(Tove Jansson,1914—2001)的经典童话作品《噜噜咪一家》中的主人公。

星期日一早,四个人齐齐上阵做起了饭团。馅料有两种:鳕鱼子和雪乃煎的三文鱼。